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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是啊,嗯。」他嘟噥了一聲,彷佛是為了反抗方才他自己的斷言而做好自我防護。「我們要重建的也不只是自己的心靈而已。我們還要重建我們為自己所建立的那個國家,這座城堡所要對抗的一切如今都已不復存在了。為了成為自由之身,我們已經放棄了太多的自由。現在我們一定要把它取回來。」
他倏地站了起來,彷佛是要掙脫某種威脅著要將他緊綁的東西。然後他從容地對屋內做了最後一次巡禮——他看的不再是那些學生,而是他那個時代所留下的陳舊照片和獎品,顯然他是想把它們嵌入記憶里,永不遺忘。在將這間屋子遺留給他這些繼承人之後,他就要離開這裏了。這時他手忙腳亂地找著他的眼鏡,後來才發現眼鏡就戴在自己的臉上。他轉過身,兩名學生匆忙地為他打開門,他堅定地朝門口走去。
「未來的北極熊會成為什麼樣子,就要看我們如何造就它了。而我們要造就它的原因有幾個。第一個原因是寬容。當你幫助一個人逃脫冤獄后,你最起碼能做的就是給他一碗湯,並讓他能在自由世界中安身落戶。第二個原因極為明顯,還得把它說出來,實在讓我有點想發火。蘇聯——甚至除去它所征服的和佔據的地盤,只單就蘇聯本身來看——是一個地處全球樞紐位置,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大國。我們能任由北極熊腐敗嗎?我們要鼓勵它成為我們這個陣營以外的一個充滿忿恨、貧窮落後、武裝過度的國家?還是讓它在當read.99csw.com今這個變化莫測的世界里成為我們的夥伴呢?」
斯邁利宣示「我向來只是關心全人類,」這就是他典型的巧妙手法,開頭先來一個謎題,然後過了一會兒才作解釋。「我從來都不在乎什麼意識形態,除非那些意識形態是瘋狂或是邪惡的。我從來都不認為那些形形色|色的機構有存在的必要;那些政策也是一樣,都只是些冷漠的藉口之外,我們的使命是為了人,而不是大眾。如果你們沒有注意到,那我可以告訴你們,是人結束了冷戰。不是槍炮,也不是科技,也不是軍隊或戰爭。甚至正如事實所呈現的,也不是西方人,而是我們可恨的東歐敵人。是他們走上了街頭,面對子彈和警棍說:我們受夠了。是他們的國王,而不是我們的君主,勇敢地站上講台,公然宣布他們不再受騙了。經過了那些不可能發生的事件之後,意識形態就像是已被定罪的囚犯一樣,遭人唾棄,拖著疲憊的步伐無力向前了。因為它們本身是沒有內涵的,它們是我們心中饑渴自我的娼妓,也是天使。總有一天,歷史會告訴我們誰是贏家。如果一個民主的蘇聯出現了——這樣,蘇聯就是贏家。如果西方受制於本身的物質主義,那麼終究還是會變成輸家。歷史保守秘密的時間比我們大多數人的壽命來得長。但是今晚我卻要以無比的信心揭示一個歷史上的秘密。那就是,有時根本沒有人是贏家,而有時也沒有人一定得輸。你們問我應該如何來看待九九藏書今日的蘇聯,這就是我的答案。」
斯邁利頓了一下,好像是在考慮他是否說夠了。他瞥了我一眼,但是我避開了他的目光。一定是大家靜默的等候打動了他,於是他又接著往下說。
「故事結束了。」斯邁利又說了一遍。
他端起酒杯,並且在他喝下這最後一杯白蘭地時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杯中的酒。我察覺到他正發現起身離去要比他想像中難。
我已經記不起來是否邀請了托比共襄盛舉,但是工作人員的確一直都在期待他的到來。他一到這裏,宴會的服務人員便趕緊上前去迎接他。穿著那寬鬆的波紋絲綢翻領西服和背心,其上並綴有巴爾幹風格的盤花鈕扣,他看起來像個十足的貴族。
「所以當你們走出這裏去為國盡忠時,你們也許會幫我一個小忙,並時時以國家為前提。近來國家變得過於龐大,如果你們讓它還原為本來面貌,那就再好不過了。奈德,我是個乏味的人。該是送我回家的時候了。」
「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也該結束了。完全結束了,該是你們扯下舊日冷戰帷幕的時候了。還有拜託你們,以後不要再找我回來,再也不要了。新時代需要的是新人。最糟的事莫過於模仿我們。」
伯爾直接從希斯洛機場趕來,為了表示對喬治的尊重,他還在自己那部由司機駕駛的路寶車後座換上了小禮服。在幾乎未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他走進屋裡。他走起路來就像一名舞者那樣悄無聲息,似乎大人物都能輕鬆地做到這一點。蒙蒂·奧爾勃克看到了https://read.99csw.com他,馬上起身讓座。三十五歲之前就能當上協調人,在情報局裡伯爾還是第一人。
他有點害羞地咧嘴一笑,我知道他是要驅散籠罩在我們身上的魅力。
我們真的是這麼問他的嗎?可是還有什麼原因可以解釋他的轉變話題?我們是曾經大略地談到了分崩離析的蘇聯,這是真的;我們也曾探討了日本的兩度崛起,以及經濟權力在歷史上的變遷與移轉。在飯後的多向討論中,是的,我們傳閱了幾份有關我在俄國部門工作情形的幾份資料,而且也有幾個問題觸及了中東以及斯邁利在捕魚權利委員會的工作——這得感謝托比讓我們都知道了這件事。但我不認為這是斯邁利現在選擇要回答的問題。
我想他是有意就此打住。但是跟喬治打交道,你最好不要妄加猜測。據我所知,在他來之前,早就把全部的結業演說背得滾瓜爛熟,仔細準備,逐字排練。不管是哪種情況,此刻我們的沉默正支配著他,就和我們要他來參加典禮一樣。的確,我們太依賴他了,所以如果他不再對我們說上幾句話就轉身走出這間屋子,失望會使我們對他由敬愛轉為痛心。
「第二個答案是,我們可以完全地相信北極熊。北極熊從未像現在這樣值得信任。北極熊乞求成為我們的一部分,把它的問題塞給我們,和我們申請同一家銀行帳戶,在我們的商業大街採購,也希望成為我們這座森林——也是他這座森林里的貴賓——此外,它的社會經濟陷於癱瘓,它的自然資源遭到掠奪,它的經九*九*藏*書營人員已是超乎想像的無能失當。北極熊如此迫切地需要我們,因此我們或許可以放心地相信它的確需要我們。北極熊渴望擺脫那一段可怕的歷史,並且從過去的七十年或七百年的黑暗之中解脫出來,而我們正是它的曙光。
「你們問,」他接著說,「我們能否相信北極熊?想到有人認為我們可以和蘇聯人像普通人那樣交談,並能在許多方面達成共識,你們似乎有點自我陶醉,而又坐立不安。而我現在馬上就能給你們幾個答案。
「問題是,我們西方人生性就不相信北極熊,不管它是一頭白熊還是一頭紅熊,或者是像它現在所變成的一頭紅白相間的熊。沒有我們,北極熊也許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地,但是我們當中有許多人卻相信那才是它永久的歸屬,就像一九四五年時,有人聲稱戰敗的德國在人類往後的歷史里應該永遠成為滿布瓦礫的荒地。」
是他突然的靜默使我們警覺起來?還是他那變了調的聲音?或者是他所表現的一些幾乎像是神職人員所做的手勢?他那僵直圓胖的身體流露出來的究竟是虔誠還是堅決?我那時無法告訴你,而現在也是一樣。我確定我沒去注意別人的眼神,可是一聽到他的話,我立即感到大伙兒之間升起了一股緊張氣氛,就像是斯邁利在召喚我們拿起武器一樣——然而他的話卻是要我們放下武器。
「第一個答案是不能,我們永遠都不能相信北極熊。這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北極熊連自己都信不過。北極熊受到了威脅,感到害怕,北極熊正在分崩離析read•99csw•com。北極熊痛恨自己的過去,厭惡自己的現在,而又驚懼自己的未來。它常常如此。北極熊一貧如洗,它懶惰、善變、無能、狡猾、狂妄自大,軍力強盛,它有時聰明,卻經常是愚昧無知。失去了熊爪,它只會成為第三世界中另一個動蕩不安的國家。但是它並沒有失去它的熊爪,完全沒有。它不會在一夜之間撤回其駐于外國領土的軍隊,因為它有個絕佳的理由——目前它無法安置、供養和僱用這些兵員——況且它也不信任他們。而既然情報局即是受雇維護我們國家利益的單位,如果我們有片刻放鬆了對北極熊或是他的任何一隻任性幼熊的監視,那就有虧職守了。這是第一個答案。
我最後招收的這一批學生隨意包圍者斯邁利,女孩子身著晚禮服,就像是被摘下的花兒一樣美麗,而那些男孩在完成阿爾蓋地區的結業實習后,顯得精神抖擻。
「故事就這麼結束了。」斯邁利說道。即將熄滅的爐火映照著這間加以木質裝潢的書房,熾黃的光線掃過擺著旅遊和探險類圖書的塵封舊書架,扶手椅上綻開的皮革,以及那些褪色發黃的照片——裏面的人物是一群已故的軍官,身穿制服,執著手杖。最後火光映照著我們這些人的臉龐,而此時我們都面向著坐在榮譽寶座上的斯邁利。有四代的情報局人員散坐在這間屋子裡,但是斯邁利平靜的聲音和雪茄吐出的煙霧將我們如同一家人般緊緊地系在一起。
「是啊。嗯。晚安,謝謝。噢,奈德,告訴他們查查臭氧層好嗎?這時候在聖艾格尼絲一定熱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