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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想喝的倒是一杯新煮的咖啡,但是他不好意思開口。他也記得奧立佛·拉康家的咖啡很糟糕。
「我原訂星期四起飛。我估計國內的人要到下一個星期二才想起我來,特別是鮑里斯是只死鴨子。」
喬治·史邁利突然張大了眼睛:「你對倫敦是怎麼說的?」
「彼得·吉勒姆呢?」奧立佛·拉康挨個問。不,彼得·吉勒姆也覺得不能喝奧立佛·拉康的酒。
是的,里基·塔爾同意;他差不多記住了。他知道她並沒有把全盤情況都告訴他,但是他也知道,一個女人剛成年就當了特務,要講真話不容易,他想,作為開端,她已經不錯了。
「為什麼?」
伊林娜在香港的出現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西辛格也不是非知道不可的。她本人就是貿易團的正式團員,她是個收購紡織品的專家。「想起來真叫人不相信,她比她的老頭兒還更合乎條件。她的脾氣完全是個孩子,從我的胃口來說,有點女學究氣,但她年輕,不哭的時候,笑容動人。」里基·塔爾奇怪地有點臉紅,「跟她在一起很有趣。」他堅持這麼說,好象是同眾口一詞的相反意見在辯論,「從澳大利亞阿德萊德來的托馬斯先生在她生活中出現,正好是她為冤家鮑里斯愁得沒有辦法的時候。她以為我是個從天而降的天使。她能夠找誰說說她的丈夫而那個人不會藉機害他呢?她在代表團里沒有談得來的人,她說,甚至在莫斯科,她也沒有可以信賴的人。沒有切身體會的人是不會了解你一邊到處跑一邊又要保持破裂的關係是什麼滋味。」喬治·史邁利又陷於沉思出神狀態,「一個旅館接著一個旅館,一個城市接著一個城市,甚至不許同本地人隨便談話,或者同陌生人笑一笑,她就是這樣形容她的生活的。史邁利先生,她認為這種情況實在太痛苦了,因此暗地裡不知哭了多少次,而且九-九-藏-書床頭總有一隻空伏特加酒瓶為證。為什麼她不能象一個正常的人一樣生活呢?她不斷地問著這句話。為什麼她不能象別人一樣享受陽光呢?她喜歡遊覽,她喜歡外國孩子,為什麼她不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一個生來自由,無拘無束的孩子?她不斷地說:生下來就無拘無束,生下來就自由。『我是個樂天的人,托馬斯。我是個正常的、喜歡交際的女人。我喜歡與人來往!我喜歡他們,既然我喜歡他們,我為什麼要欺騙他們?』接著她又說,但問題是她很早以前就被選拔來做這種工作,這就把她凍成了一個老太婆,同上帝隔絕。因此她才喝了酒,痛哭一場。這時她彷彿已經忘了她的丈夫,而且,還因為發了一通脾氣表示很抱歉。」他說話又遲疑起來,「我可以嗅出來,史邁利先生。她身上有金子。我一開始就可以嗅出來。先生,他們說,知識就是力量,伊林娜就有力量,也有才能。她可能有點固執,但仍能把自己所有的一切拿出來。我遇到一個慷慨大方的女人,我就能憑直覺感覺得到,史邁利先生。我有這方面的才能。這個女人是已經下了決心要對我慷慨大方的。我也不知道怎樣說來解釋直覺才好。有的人能夠感覺到地下有水……」
他沒有問里基·塔爾要喝什麼,里基·塔爾就繼續說下去。
「我有點同情她,」他又用那種假坦白的口氣說,「我覺得我們兩個人屬於同一波長,互相沒有干擾。」
「她就這樣開了頭,」里基·塔爾解釋道,好象這是突如其來的事,他沒有參与其間,「她把她的一生經歷都告訴了我,從生下來一直到遇到托馬斯上校,那就是我。媽媽,爸爸,初戀,入選,受訓,失敗的婚姻,等等。她和鮑里斯在受訓時編在一起,從此以後就沒有分開過,成了一種難解難分的關係。她告訴我真九*九*藏*書實姓名,工作姓名,旅行的時候和發電報的時候的偽裝姓名,接著拿出手提包,給我看她的那套變戲法的道具:可以暗藏密碼報告的鋼筆,秘密照相機,等等,應有盡有。『等潘西·阿勒萊恩看了不知會怎麼說。』我對她這麼說,順著她。都是大批生產的貨色,不是什麼精製的東西,不過材料還是頭等的。最後,她和盤托出了蘇聯在香港的常駐站的全部情況:跑腿的,安全聯絡站,信箱,等等。我費了好大勁才記住。」
「你還是記住了。」彼得·吉勒姆沒有好氣地說。
「我怕彼得·吉勒姆先生會說『當即回國』。」他答道,會意地看了彼得·吉勒姆一眼,但沒有得到回報,「你知道,很久以前,我初出道的時候,曾經犯過錯誤,中了美人計。」
「對。」他乏味地同意。
「可不是。」奧立佛·拉康難得地插了一句話。他臉色蒼白,但是到底是因為生氣,還是由於百葉窗的窗縫裡漏進來的晨曦所造成的,則無法知道。
里基·塔爾表情之中帶著一種奇怪的依賴的樣子看著喬治·史邁利,他沉默了一會,時間顯得長了一些,最後說:「第二天早上我乾的第一件事就是退了機票,換了旅館。」
「因為他是個自作聰明的傻瓜。」彼得·吉勒姆說。
他說,他對伊林娜的出現沒有驚惶失措。他在沒有進屋之前就想好了退路,他就馬上按此行動起來。他沒有拔出手槍來,也沒有伸手按住她的嘴巴;他沒有搞這一套把戲,他只是說他是為了一件私人的事來找鮑里斯的,他很對不起,但是他要坐下來等鮑里斯回來。他用很地道的澳大利亞口音——非常適合一個從南半球來的生氣的汽車銷售商——解釋說他不想多管別人的閑事,但是他決不讓一個連尋歡作樂的錢也沒有的倒霉的俄國人在一個夜裡就把他的女人連錢一起偷走。他越https://read.99csw.com說越氣:但是把聲音壓得很低,看那女人的反應。
里基·塔爾說,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
奧立佛·拉康第一個說話:「喬治,你喜歡喝什麼?要我給你倒一杯威士忌嗎?還是別的?」他請人喝酒,態度顯得很關心,好象是給別人吃治頭痛的阿斯匹靈。「我剛才忘記問了,」他解釋道,「喬治,來一杯提提神吧。究竟是冬天呀。是不是有點涼颼颼的?」
「沒有。」
「他沒有提出理由。管家星期一算他曠工,」彼得·吉勒姆說,「什麼規章制度他都違反了。不是規章制度,他也違反。到下一個星期中間,甚至比爾·海頓也發脾氣了。我得硬著頭皮聽著。」他悻悻地說。
「我沒說什麼。」
不管怎麼樣,里基·塔爾和伊林娜第二天晚上碰了頭。第三天晚上又碰了頭。第一次碰頭是在一家飯館里,沒有什麼進展。他們想方設法不讓別人看到,因為伊林娜怕得要死,不僅怕她丈夫,還怕代表團里的保衛人員,里基·塔爾叫他們猩猩。他請她喝酒,她謝絕了,還全身哆嗦。第二次碰頭的那個晚上,里基·塔爾還沒有放棄,仍等待著她慷慨大方起來。他們搭電車到維多利亞山頂,擠在穿白色短襪和戴著遮陽帽的美國太太中間。第三次他租了一輛汽車,帶她在新界兜風,最後因為距離中國邊界太近,她突然害怕起來,於是他們又折回到港口這邊來。不過,她對這次兜風還是很喜歡,不斷地談到一路上景色的美麗,還有那魚塘和稻田。里基·塔爾也喜歡,因為這次出遊向他們兩個人都證明,沒有人盯他們的梢。但是用他的話來說,伊林娜仍舊沒有打開行李。
他進鮑里斯的屋子是十一點三十分,離開時是一點三十分,還說好第二天晚上再見面。這時情況巳完全顛倒過來了:「不過請注意,我們並沒有幹什麼不規矩的事。可read•99csw.com以說完全是君子之交,對不對,史邁利先生?」
史邁利在這次見面一開始就保持一種老僧入定的莫測高深的樣子,不論是里基·塔爾講的故事,還是奧立佛·拉康或彼得·吉勒姆偶而的插話,他都不為所動。他在椅子上靠著背坐著,短腿蜷縮,腦袋低垂,胖乎乎的雙手交叉地放在他鼓鼓的肚子上。他低垂的眼皮在厚厚的鏡片後面已經合上了。他的惟一動作是拿下眼鏡來用領帶的綢襯裡擦一擦,他這樣做的時候,他的眼睛看上去彷彿浸泡過了,赤|裸裸的,令看到的人很不好意思。但是,他插嘴的話和在聽了吉勒姆解釋以後發出像老學究那樣空洞的聲音,現在對在場其他人變成了一種信號,引起一陣椅子的移動和清一清嗓子的聲音。
「他上了一個波蘭女人的當。」彼得·吉勒姆說,「他當時也憑直覺感到那個波蘭女人是慷慨大方的。」
第四天晚上,他開車到俯瞰北岸的山頂上,這時伊林娜告訴里基·塔爾,她愛上了他,還說她是莫斯科中心的人,她和她的丈夫都是,而且她知道里基·塔爾也是同行。從他態度警覺,聽人說話時眼神貫注,她可以看得出來。
「你推遲回國,向倫敦提出什麼理由?」
「我知道伊林娜不是美人計,但是現在我怎麼能希望彼得·吉勒姆先生相信我呢?沒有辦法。」
這種無心的諷刺似乎觸動了喬治·史邁利的心事。
「你告訴西辛格了沒有?」
「她以為我是英國諜報上校。」里基·塔爾板著臉說,「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我覺得她大概快要瘋了。她說起話來有一半象個廉價小說中的瘋瘋癲癲的女主角,有一半又象個有教養的好姑娘。她最喜歡英國人。她老是說,英國人是君子。我給她買一瓶伏特加,她一下子就喝掉半瓶。為英國君子乾杯。鮑里斯是主角,伊林娜是他的配角。這是一出夫妻搭檔的戲,總有一天她要跟潘西·阿勒萊恩直接對話,單獨向他報告一個大秘密。鮑里斯是在收買香港的商人,附帶給當地蘇聯常駐站傳遞情報。伊林娜當通訊員,譯出微點通訊,幫他收發無線電報,速度極快,使人無法偷聽抄收。理論上是這麼計劃的,懂嗎?那兩個夜總會前一個是同他本地聯繫碰頭的地方,后一個是萬一碰不上頭的退路。但是鮑里斯實際上只想喝酒,追舞|女,澆愁解悶。或者出去散步,一去就是五個小時,因為他沒法同他妻子呆在一間屋子裡。伊林娜只能哭著等他回來,或者喝得爛醉,想象自己單獨坐在潘西·阿勒萊恩的壁爐旁,把她所知道的一切內幕和盤托出。我在山頂上坐在汽車裡,讓她不停地說著。我沒有動,因為我不想打斷她。我們看著港口上暮靄漸降,可愛的月亮升了起來,農民們帶著扁擔和煤油燈走過。我們只需要等亨弗萊·鮑嘉穿著夜禮服登場了。我的腳踩著伏特加酒瓶,讓她說下去。我一動也沒有動。這是事實,史邁利先生,這是事實。」他說,是希望別人相信他而又無可奈何的口氣。但是喬治·史邁利的眼睛緊閉,他對一切呼籲都無動於衷。九-九-藏-書
「現在我要告訴你們,事情進展到這個階段,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我一開始就假裝是澳大利亞人托馬斯。我跟她鬼扯了不少關於在阿德萊德郊外的綿羊場,還有城裡大街上有玻璃落地窗戶的房子,在燈光照射下的『托馬斯』三個宇。她不相信我。她點著頭敷衍了一會,等我把話說完,然後她說『是啊,托馬斯』,『不,托馬斯』,完了就說別的了。」
「我很好,謝謝你。」喬治·史邁利說。
他似乎在等候同情的表示,因此喬治·史邁利就說:「我明白。」伸手搔一搔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