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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循線追查 第十章 茶與同情

第一部 循線追查

第十章 茶與同情

「南可,」裴令夫人懇求,「誰說誰要負責的?」
「抱歉,」史邁利奮筆疾書,說,「那個飛行員,小不點姓什麼?全名是什麼?」
「結果她還是音訊全無?」史邁利順從地詢問,「連一封信都沒有,甚至連寄給伊恩的信也沒有?」
裴令夫人端給史邁利一杯茶。他接下后,對著裴令先生的報紙背面自言自語。「先生,海外某大企業正考慮面試貴千金伊麗莎白,事關重大。敝公司接受委託必須保密,這是近年來非常必要的正當程序,我們得向本國的朋友和親戚接觸,取得當事人品行背景的參考。」
「伍辛頓先生,如果我們的信息正確的話——這一點我們有充分理由相信,我敢說保守估計也有百分之八十確定,我敢提出這個數字來保證——夫人目前使用的姓氏是伍芝。她使用的名字以德文拼音,說來也怪,拼成Liese。有人告訴我,發音不是『萊莎』,第一個母音是長音。這個說法,不知你是否能夠證實或否認。另外一個說法是,她積極從事一家遠東珠寶公司的運作,公司營運範圍遍及香港和其他大城市。她顯然生活優渥,經常現身社交場合,涉足的圓場屬於上流社會。」
「我是說,像伊麗莎白這樣的女孩子,沒有人能娶來當老婆,還期望獨享她的一切。那樣做不自然。我現在已經可以面對了。就連小伊恩都一定要叫她伊麗莎白。這一點,我也了解。她無法忍受『媽咪』這種稱呼的鎖鏈。無法忍受小孩跟著她跑,叫她『媽咪』。她承受不了。那沒關係,我也能了解。對你來說一定很難理解,因為你沒有兒女,這一點我能想像。你一定很難理解的是,怎麼會有女人,身為人母,飽受呵護、疼愛、照顧,甚至不必出門賺錢,居然能丟下親生兒子一走了之,而且從出走那天起,連一張明信片都不寄。換成是你,你可能會擔心,甚至感到噁心。我呢,看法恐怕有所不同。在當時,我跟你保證,沒錯,一開始的確很痛苦。」他轉向有鐵絲網的遊戲場。他悄聲敘述,絲毫沒有自憐的意味。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正在對學童講課。「在學校,我們教大家自由的意義。身為公民的自由。讓他們發展出個體性。我又怎麼能限制她的個性和想法?我當時只想陪在她身邊,就這麼簡單。當伊麗莎白的朋友,她的外野手。這是她對我的另一個稱呼,『我的外野手』。重點是,她並沒有一走了之的必要。在這裏,她照樣可以自由自在。在我身邊。女人需要支柱,你也知道,沒有支柱的話——」
「那些士兵有一半十八歲就精神崩潰。不過他們還是堅持下去,告訴你,他們欣賞丘吉爾,愛到心底去了。」
「少叫老天了。梅倫(Mellon)。寫下來,歐茨。寫下來給我看。梅倫。她在英國特務里的直屬長官是梅倫。」他將字母一個個拼出,「和香瓜(melon)同音,多一個l。梅倫。偽裝是個普通的貿易商人,而且還賺得不少。他頭腦聰明,自然會賺錢。不過面具下面啊,」——裴令先生一拳打在另一手的掌心,發出令人錯愕的巨響——「平淡和氣的英國生意人表面下,這個有兩個L叫做梅倫的人,秘密孤軍奮戰,對抗英國敵人,我的麗姬則在背後幫他。不管是毒梟、同性戀,只要是宣誓顛覆我們的島國,我英勇的女兒麗姬和她的朋友梅倫上校一定合作,破解對方陰謀!我說的句句屬實。」
「用拖的,才拖得進來吧。」
迫於壓力,山姆會如何反應,世上又有誰說得准?偵訊官是有過成功的例子沒錯,但也不乏敗陣的經驗。山姆是顆極難敲破的堅果。
「你來找我們,麗姬知不知道?」他問。
「或許能請您介紹一下,」史邁利以輕緩的語氣插嘴,一面舔舔拇指,翻至下一頁,「這樣說好了,她在運輸業的歷練。」
「你應該來當老師才對。」彼得·伍辛頓說,兩人笑了起來。
事後諸多不利史邁利的指控當中,有一項指出他浪費時間處理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非分配給部屬辦理。
「帶壞她的人,其實就是她母親,」他繼續以同樣完全合乎情理的語調說,「老是急著讓她上舞台,然後學芭蕾舞,接著想讓她上電視。她母親只希望別人仰慕伊麗莎白。把伊麗莎白當做是她個人的替代品,那還用說。心理學上而言,完全合乎自然。念念伯恩。念念任何一個心理學家的書。她就是靠這種方式來定位自己的個體性。通過她女兒。這種事情,你不尊重不行。我現在一切都能諒解了。她很好,我很好,全世界都很好,伊恩很好,結果突然間她跑掉了。」
正直人士彼此心有靈犀,一眼便能知曉。彼得·伍辛頓開啟前門,對門階上臃腫、雨水浸濕了的身形打個照面。這人手提黑色公家公文包,外層塑料夾鼓脹,印有EIIR的字樣。來人神態畏首畏尾、略顯寒酸。他只需打開門看一眼,就整臉堆滿親切的表情,歡迎對方進門。
「萬歲。」吉勒姆說。
「珍妮,嗨。這位是外交部的史坦法斯特先生。」
「好,」史邁利無意間在伍辛頓反覆強調的說法中找到庇護所。「好,我了解。」
「他的名片,」裴令夫人說著遞出,「綠色的呢。」
「我想知道的只是,」她看過支票上的數字后說,「我只想確定的是,史坦法斯特先生,他是真的死了,還是回到他老婆身邊?」
填到過去任職單位,裴令先生列出倫敦一帶六七家公司,任職期皆不超過一年半。
史邁利最初並未搭腔,因為他全神貫注在做筆記上,因此有一段時間四下無聲,只有鉛筆在紙上搔刮以及翻頁的聲音。
「知道的話,一定會笑到沒力。」他妻子說。
「他們算是有良心的一群。」
裴令給的不是大致而是確切日期。總算不枉在皇家郵局服務一生。
電話響了五聲,圓場的交換機才接聽,史邁利求上帝保佑不要有所閃失。
「聽好,我希望不管是誰負責接觸她,千萬別激動向她懇求,別要求她拿出良心。別講那些。只要直接表白我的心意:她隨時能回來,就行了。就這麼簡單。」
他填好其他日期。其中一所是戲劇學校,也修過秘書課程。
「噢,祝你聖誕快樂。」彼得·伍辛頓從門階上喊。
「應該是吧,」史邁利說,「我們倒希望能有為人父母的經驗。在我們這年紀,感觸更深。」
在遠處的椅子上,一名男子正在閱讀《每日電訊報》,遮住臉孔,史邁利只見光禿禿的頭,居家長袍,以及蹺起的短腿,穿的是真皮卧房拖鞋。然而不知何故,他立即知道裴令先生是只願娶高挑女人的那種矮子。房間的陳設以一個人生活使用為原則,有電視,有床鋪,有煤氣取暖器,有張餐桌,以及一張用來對號塗色的畫架。牆上掛了一幅色彩過於艷麗的相片,主角是美麗非凡的女孩,角落上以對角線潦草簽名,是電影明星向老百姓致意的簽法。史邁利認出是伊麗莎白·伍辛頓。他已見過很多相片了。
氣急敗壞之下,裴令先生轉向史邁利。「就寫『櫃檯工作,學習語言』,然後再寫——」
「你好。」史邁利客氣地說。漫無邊際聊了數分鐘,史邁利承諾若有進一步消息會立刻通知,然後靜靜告辭。
個中的啟示顯而易見:早在任何人(康妮除外)看清之前,史邁利己經將這位女孩當做具有潛在價值的槓桿,也是整個陣容中獨挑大樑的角色,其重要性遠比,舉例來說,傑里·威斯特貝更大。而傑里無論在任何時間點都可以由他人替代上九-九-藏-書場。史邁利在安全考慮允許下,彈精竭慮設法接近她,其原因很多,這隻是其中之一。另一原因是山姆·科林斯與那女孩的關係,其性質的真相仍在未定之天。如今憑后見之明表示「好明顯」,說來輕鬆,但當時無人能斬釘截鐵道出究竟。凱爾檔案給了一道線索。史邁利對山姆腳下工夫的直覺,也有助於增添一些線索。檔案室倉促逆向操作,也找出線索數條,以及數疊類似個案。山姆的外勤報告選集也具解開疑團的功效。事實依舊是,史邁利押著山姆的時間越久,就越能獨立了解女孩與柯之間的關係,以及女孩與山姆的關係。下次與山姆面對面時,也具有較大的討價還價籌碼。
「當然,對她來說,親吻並不代表什麼,」彼得·伍辛頓解釋得理所當然,「她誰都親,學生姐妹,連清道夫都親。她非常外向。值得再提一次的是,她喜歡纏著別人不放。我是說,她的每段人際關係,都非得是一場征戰不可。她的小孩也好,餐廳里的服務生也好……等到贏得對方歡心,她又覺得對方好無聊。那還用說。她上樓看看伊恩,而且我相信她還趁這個時間從卧房找出她的護照和安家費。她留下紙條表示『抱歉』,之後再也不見人影。伊恩也再沒見過她。」彼得·伍辛頓說。
「能否請各位一件一件來?」史邁利要求,語氣溫柔而節制,「我們剛才提到運輸業方面的經驗。」
彼得·伍辛頓露齒一笑,突然喜上心頭。「恐怕可以吧。值得做的事,就值得好好去做。」他說,一面幫史邁利脫下雨衣。
「怎麼樣了?」吉勒姆問。他從專線電話接聽。
「她發瘋了。」裴令先生解釋。
「兒子怎麼辦?」史邁利邊說邊坐下。
「老實講,那樣的見解,我倒希望更多人能認同。」
「我們一向都知道她會走偏。我倆都了解。我以前是她的船錨。她把我稱呼為『我的船錨』。不然就是『小學教員』。我不在意。反正她沒有惡意。只是因為她叫不出『彼得』。她愛我,是愛我的這個『概念』或許愛的不是我這個人,不是這個身體,這個頭腦,這個實體,甚至不是這個伴侶。而是一個概念,是完成她個人、人體的必要附屬品。她具有取悅他人的慾望,這一點我了解。與她的自卑感有關,她渴望受人仰慕。如果她稱讚別人,是因為她希望別人也能稱讚她。」
黑暗的走廊上,酒味更濃。門用力關上前,史邁利數了九步,所以一定是左邊最後一道門,距離裴令先生最遠的一間。一定是洗手間,只不過洗手間以牌子寫著「白金漢宮後門」。他以極輕的聲音喚她的名字,聽見她大喊「滾出去」。他走進去,發現置身於她的卧房。裴令夫人趴在床上,一手端著酒杯,翻著一堆風景明信片。房間本身一如丈夫的卧房,陳設以一個人生活使用為原則,有火爐,有洗手台,有一疊待洗的餐盤。四面牆壁上掛著相片,主角是高挑艷麗的女孩,有些與男性友人合照,有些是獨照,背景主要是東方。空氣中瀰漫著琴酒與貓味。
他以質疑的眼光再度盯著史邁利看。「我還是不太確定他是不是特務,甚至到現在都不確定,」他說,「是不怎麼體面,不過有可能是故意的。」
他們說的根本是缺乏頭腦的瞎話。
「她跟飛行員同居,」裴令夫人說,「她叫他小不點。幸虧有小不點,不然她就要餓肚皮了。他人長得不錯,可惜戰爭一打下來,讓他整個人徹頭徹尾變了個樣。是,當然是!就像我們英國的男孩子一樣,不對嗎?夜復一夜,日復一日出任務。她往後仰,縱聲尖叫,拔腿跑啊!」
「她是有生涯規劃,」裴令夫人滿足地說,「全世界最好的規劃。」
在休息站小吃店點咖啡,除非你請他們別加糖,咖啡一定是甜的。每次這位印度女子一泡咖啡,蒸汽就灌滿小廚房。男人三兩成群,默默吃著早餐、午餐或晚餐,要看此時對他們個別的時間而定。在這裏,聖誕節也即將到來。六顆油膩的彩色玻璃球掛在櫃檯上,以增添節慶氣氛,另有一隻漁網絲|襪請求捐款給腦癱兒童。史邁利盯著晚報,無心閱讀。距離他不到十二英尺處的角落,小法恩採取看護人典型的坐姿,深色眼珠對著用餐人與門口和善地微笑。他以左手舉杯,右手則閑置於胸口。卡拉也有相同的坐姿嗎?史邁利納悶著。卡拉也在不起疑心的人群里找到喘息空間嗎?老總是這樣沒錯。老總在一房一廳的樓上公寓里,為自己找到第二、第三、第四條生命。該公寓位於西部便道旁,登記的姓氏平凡無奇,就叫馬修斯,並未向管理組人員報備為假名。其實第二、第三、第四條生命是誇大的說法,但他的確把衣服留在那裡,養了一個女人,馬修斯夫人,甚至也養了一隻貓。每星期四一大早去工匠俱樂部學習高爾夫球,而在圓場的辦公桌前,他道盡了對中下階層與高爾夫球的不屑的看法,對愛情也看不上眼,對其他可能偷偷心動的無聊事務一樣不屑。他甚至租了一塊公有園地,史邁利記得,在鐵路側軌邊。史邁利向馬修斯夫人報告壞消息那天,她堅持要開美容過的莫里斯車載史邁利前去參觀。他的園地與其他人的同樣紊亂:標準型的玫瑰,沒吃過的冬季蔬菜,一個塞滿水管與種子盒的工具房。
「是這樣的,她看到廣告去應徵。那女人在布拉福,甜言蜜語的。老鴇一個。『誠徵女服務生,其實不是你想的那種。』她說。他們買機票給她,一降落巴林,就逼她簽約,所有薪水用來付公寓的房租,從此以後她就成了他們的人,對不對啊?她哪裡也去不了,對不對?大使館幫不上忙,誰也沒辦法。跟你說,她長得好美。」
史邁利彎腰取來官方黑色塑料公文包,打開粗製濫造的鎖夾。
「名稱是?」
「他說他從沒聽過你。他說他查過電話簿,你這個人不存在。」
「她才沒有跟任何人同居咧,你這個人猿!是表面工作,全部都是。她是替英國特務局工作!」
「我一向百分之百坦誠,一向都是,」彼得·伍辛頓對著樂譜架說,口氣相當不耐煩,「我認為坦誠最好。」
「徹徹底底的狗屁胡說八道!」裴令先生大罵,「這女的瘋了,別理她。」
「安德魯是很不錯,可惜南可看不上,是不是啊,親愛的?」
報紙刷的一聲落下。
「不是的,先生。」史邁利說。
史邁利認真做筆記,卻寫得很慢。彼得·伍辛頓以手指敲著膝蓋,然後折手指發出聲響,一指接著一指,以不耐煩的態度快速噼啪作響。
裴令夫人彈指。「啪一聲全掃出去了。」她說。
「是為了麗姬好,南可,」裴令夫人提醒他,「儘管她已經有一整年沒打電話回家了,你還是知道你疼愛她的。」
「好。這樣的話,如果不介意,連這些細節我都記下。當然保密。其實告訴你也無所謂,我們這一行經常碰到這種事。」
「不是,」史邁利說,「我不是的。只是個打探消息的人。」
「瑞卡度。小不點瑞卡度。小綿羊一隻。跟你說啊,他死了,」她正面對丈夫說,「麗姬的心都碎了,是不是啊,南可?話說回來,說不定這樣最好。」
「她背景不錯。」史邁利回答。
「叫你換就換,你這個爛王八!」一個皮衣皮褲的長途卡車司機大吼。
「日期和地點,」史邁利喃喃對著檔案說,「讓我先檢查這兩項再說。」
「恐怕完全不清楚。她離開之前,早已看清了母親的用意。完全跟她斷絕關係。這一個難關,我敢拍胸脯說,我幫她渡過了。我對她個人幸福的貢獻」
在倫敦北郊的城鄉景觀高爾夫球場附近,蓋了幾個街區的公寓,猶如永久沉船的上部結構,躺在長長的草坪盡九-九-藏-書頭。草坪上的花朵向來都是半開不開。丈夫在早上八點半左右匆忙駕駛救生船離去,女眷與子女則整日維持船隻漂流水面,等男主人回家。回家后的男主人則累得無力揚帆航行。這些建築物於三十年代興建,從完工之日起,一直漆著髒兮兮的白色。公寓的窗戶呈長方形,加裝鋼框,向外望去峰峰相連,波瀾壯闊,周一至周五有不少女人塗著濃濃眼影,如遊魂般閑逛此處。這裡有一街區名為亞凱迪豪宅區,裴令夫婦住在七號,在眾多建築物間稍微可見九號果嶺,但山毛樣樹葉一長出來,果嶺也不見了。史邁利按下門鈴時,只聽見細微的電子鈴響,沒有腳步聲,沒有犬吠,沒有音樂。大門打開來,一名男子在黑暗中以破鑼嗓子問:「誰啊?」開門后史邁利才發現對方是女人。她身材高挑卻駝背,一手夾著香煙。
「好了,她在中東待過,是做什麼?」史邁利問。
「噢,老天啊。」裴令夫人口氣絕望。
「讓人難過的就是這個了。」彼得·伍辛頓說得完全合情合理。
「請問當時的地址是什麼?」史邁利問。
店主乖乖遵命。
彼得·伍辛頓搖搖頭。
「我不讓她在同一所學校待太久,對吧,西絲?讓她頭腦保持精明,不讓她的想法固定下來。換個環境等於是度個假,我說。是不是啊,西絲?」
這間公寓里全是走廊。她在前帶路,後面拖著一道琴酒味。她走路時拖著一條腿,右手臂顯得僵硬。史邁利猜想她中風過。她的穿著彷彿透露出沒人對她的身高或性別感興趣。也彷彿她不在乎。她穿著平底鞋,男人式樣的套頭衫,繫上皮帶,讓她肩膀顯得寬闊。
「之後就再也沒寫信給我了,」裴令先生驕傲地邊說邊折好信紙,放進皮夾,「一個字也沒有,從那天起,連一聲也沒聽見。完全沒有必要。我們父女連心。話已經說了,我絕口不提,她也一樣。她對我偏頭眨過眼。我曉得。她知道我曉得。父女之間的了解程度,不會比我倆更微妙了。隨後發生的事:瑞卡度,管他叫什麼名字,是死是活,誰管他。她跟某個中國佬混在一起,不管。男朋友,姐妹,生意,不管你聽到什麼,一概別理會。都是障眼法。他們擁有她,他們完全控制她。她為梅倫效勞,而且她愛自己的父親。完畢。」
「大概是想把那個無聊的老師砍成一半吧。」
「修一些課。商業學校。學阿拉伯文。」裴令先生說。他的眼光突然遠大起來。令史邁利驚訝的是,他竟然起身,傲慢地比手勢,在房間里四處走動。「她到中東的最初動機是什麼,告訴你也沒關係,是因為一場很不幸的婚事。」
他說,因為幫忙照顧小孩的人十點下班,所以三人,他、安德魯、伊麗莎白於十點回家。他沖泡咖啡,三人欣賞音樂,十一點左右伊麗莎白給兩人各一吻,說她想過去看看母親。
裴令先生繼續研究史邁利搶眼的綠色名片。「『駐亞洲、美國與中東特派員。』大概是筆友吧。總公司位於南莫頓街。有問題請打電話幾號幾號。打過去,誰接?大概是你的共犯吧。」
她離開他是兩年前的事。彼得·伍辛頓敘述的不僅是年月日,甚至詳細到幾點鐘。當時沒有大吵大鬧的場面一—彼得·伍辛頓無法容忍吵架的場面——因為伊麗莎白與母親已經吵過太多架了。夫妻倆其實最後一晚過得快快樂樂,特別快樂。為了換換口味,他帶妻子上烤肉串的館子。
史邁利再度拖時間。他以彷彿不確定的眼神看著彼得·伍辛頓,再看看自己的檔案,再翻至最後記載處,調整眼鏡位置,閱讀筆記,顯然絕不是第一次閱讀。
「一桶一桶沒商標的威士忌,賣給美國浪人,」裴令先生朝窗戶說,「一桶賺兩成傭金。他們買下來,放在蘇格蘭釀熟,當做是投資,以後可以轉賣。」
「是真的,」裴令勇敢地說,音量卻稍壓低,「她的確是,她的確是。我女兒是英國情報單位備受尊重的資深工作人員。」
「有權無責,」裴令先生邊說邊撥號,講話的口氣彷彿有人捏住鼻孔,「可惜我不信這一套。」
「他是真的死了。」史邁利向她保證,而她也深信不疑。他克制自己多話的衝動,沒有說出老總的元配早在十一年前作古,死前仍相信丈夫在國家煤礦理事會上班。
《每日電訊報》以衛隊降旗的速度緩緩落下,顯出一張咄咄逼人、閃閃發光的小臉,眉毛粗厚,戴著管理階級的眼鏡。
「天哪。」裴令夫人說。
「外面的噪音,希望你別介意,」彼得·伍辛頓從廚房高呼,「我啊,早就聽不見了。要不要糖?」
「你在電話說,你有伊麗莎白的消息。」彼得·伍辛頓說,「不瞞你說,你能說出來聽聽,我會感激不盡的。」
「全都很無聊。」裴令夫人愉快地說。
史邁利也斟酌過另一項考慮,只不過他重視紳士風度,在報告中並未提及。圓場「墮落」后的日子里,謠言如鬼影般流傳,其中之一是惟恐比爾·海頓的指定接班人,仍躲藏在圓場某處;大家擔心的是,比爾看上他,吸收他,教育他,為的是防範自己有一天因某種原因失勢。山姆最初是海頓中意人選之一。他後來遭海頓陷害,極有可能是預設的伏筆。當時風聲鶴唳,人心湟惶,有誰敢說設法重新進入的山姆·科林斯,其實並不是海頓叛國行動的指定接班人?
「她怎麼沒念完秘書專校?」史邁利指著表格問,「戲劇學校也沒念完?」
「她單獨離開,絕對只有她一人,我自始至終的立場都是,她想離開是她的自由。如果她不是單獨離開,如果有其他人牽扯在內,上帝知道我們都是凡人,有無第三者並沒有差別。這樣回答,你滿意了嗎?兒童有權利擁有雙親。」他最後以格言結束。
「在南莫頓街的話就不會有問題的啦。」裴令夫人說。
「噢,原來是你啊,請進。吃飯,看電視。你講電話的聲音比較年輕。」她的低沉嗓音帶有不愉快的意味,卻極力想增添高雅氣質。「他在家。他認為你是間諜。」她說,一面眯著眼看名片。「你該不是間諜吧?」
「有責,」史邁利糾正他,「本公司推薦客戶僱用的員工若有不實情事,一概全力保障客戶權益。本公司在這方面已投保。」
「是啊,有點擔心。」史邁利正在扮演自己,但扮演得更像,如沙拉特那些人說的。稍微更樸實,稍微更歷盡風霜,是溫文儒雅的公務員,四十歲不到已升不上去,從此在原地踏步。
「哪一位?」
她推開一扇門。「他存在,」她人未進房間就大聲報告,「他不是間諜,他只是來打探消息。」
「我們希望她能上台表演,」她說,「別的不說,他希望當她經理人。」
沉默了一陣,而史邁利也不想煞費苦心終結這段沉默。
「你老闆是誰?」裴令先生說,「我只想知道這一點。是誰要你負責這件事的?」
「至於我們的立場,我敢向你保證,外交部絕對保密。」
首先,時間並不重要。俄國的金稜線,以及資助的行動,暫且不管是何種行動,都已進行多年,若不受干擾,預計還會繼續進行多年。惟一要求採取反制的人是白廳大亨、圓場,以及間接建議的傑里·威斯特貝。在史邁利一絲不苟為他下一步作準備時,傑里又枯守了兩三星期,差點抓狂。此外,聖誕節即將來臨,更讓大家沉不住氣。再來是柯,無論他控制的是什麼行動,都沒有顯出進一步發展的跡象。「柯和俄國人的錢就像一座山,站在我們面前,」史邁利事後在終結海豚案的報告里寫道,「我們想重審本案,隨時可以,就是不能主動。採取主動后,問題將不是在於激發自己人,而是如何動搖柯先生到我們能解讀他的地步。」
read.99csw•com「您說的他們,指的是……」史邁利問。
「再寫」——裴令先生緊握雙拳,先盯了妻子一眼,再盯著史邁利看,是否繼續講下去,似乎拿不定主意——「再寫下『英國高等特務』。地下工作。寫啊!寫下來!好了,總算說出來了。」他轉身面對妻子。「他負責保密,他說過的。他有權利知道,她也有權利讓別人知道這個背景。我女兒才不當什麼無名英雄,或是什麼不支薪員工!退休之前,她會得到喬治勳章的,等著瞧好了!」
「她母親的地址,你該不會有吧?」史邁利固執地翻閱檔案。
史邁利做筆記。「伍辛頓先生,就你所知,夫人是否曾使用過別名?」不知何故,這問題似乎引來觸怒彼得·伍辛頓的危險。他的怒氣向上沖,彷彿低下階層人無禮犯上,一指陡然豎起,示意別出聲響。但史邁利趕緊接著說。「她的娘家姓,比方說?也許用過夫家姓的縮寫,或許在有些非英語系國家,夫家姓氏可能會與當地人產生摩擦——」
「有小孩嗎?」
「你這個又丑又笨的老太婆。我們講的是生涯規劃啊!你難道不愛她?你自己的女兒哪!做什麼母親!我的天哪!」
「感謝您鼎力相助,」史邁利邊說邊收拾紙張,「請別擔心,我會自己走。」
回到圓場,史邁利花了兩三分鐘證實他已知道的重點。兩個l的梅倫,如同裴令先生強調的一個字母不漏,是經過登錄的勤務名與假名,使用人是山姆·科林斯。
「啊,對。是的。我也祝你聖誕快樂。全家快樂。年年快樂。」
用到「情事」一詞時,他抬頭,發現自己與彼得·伍辛頓一對誠實、哀凄的眼睛四目相接,一時之間,兩副面具同步卸下。史邁利是觀察者嗎?或者他被對方觀察著?也許只是他想像力太豐富,或者他察覺到,在他心中,以及對面這位文弱書生的心中,隱隱有種同病相憐之感?「戴綠帽又顧影自憐的丈夫,應該組成聯盟才對。你們全都有無味而可怕的慈悲心!」安恩有次對他丟下這句狠話。史邁利心想,你從來都不懂你的伊麗莎白。他仍盯著彼得·伍辛頓看。我也從來都不懂我的安恩。
「酒廠,」裴令先生堂皇說出,「我女兒伊麗莎白在那個戰火蹂躪的國家開了一家大酒廠。」
史邁利深知長篇大論的妙用。必須忍受長篇大論的人,往往捺不住性子,幾乎產生一股非說不可的衝動。這些人若不是直接插嘴,至少會以蓄勢待發的能量加以反制,而身為老師的彼得·伍辛頓,就任何一方面而言,絕非天生好聽眾。
「貴部門是否曾僱用罪犯?」
「或是共產黨員?」史邁利說,口氣同樣和緩。
「第一個商場上的經驗,」他邊沉思邊說,「是自行處理自己的事業,你也了解,就是在所有事情有了眉目,具體成型,真正開始有所回報除了我剛才提過的情報工作之外——她雇了一些員工,處理大筆現金,行使她負責的責任,地點是,那地方怎麼發音來著?」
「找總經理接電話,」裴令命令,「他開不開會我才不管!他叫什麼名字?叫什麼來著?好,你去叫安德魯·富比士萊爾,說裴令先生有話想直接跟他講。現在就去叫他。」
「噢,儀態她是有啦,」妻子附和,喉嚨昧咯一聲,吐出白煙,「也見過世面。」
史邁利關上門時,他已重回扶手椅,裝模作樣地尋找剛才看的《每日電訊報》文章。
他起身離去。門口站了一名小男童,發出偽裝下具有敵意的目光。一名重量級婦女平靜站在身後,握住他雙手手腕高舉,乍看之下如同他在盪鞦韆,其實他仍站在地上。
裴令夫人做出演員般的呻|吟聲。
「我是。請問你究竟是誰?」裴令先生說,「你是特務對不對?別跟我支支吾吾的,說個清楚,一了百了。我不跟打探消息的人打交道的。什麼東西?」他質問。
史邁利嘴唇間冒出極輕微的咕噥聲,可當做是惋惜,但其實是如釋重負。
「你真聰明,我這節正好沒課。」他說,一面對著練習簿點頭,「有那麼多等著我改,沒課也算上班。」
「你說他們是朋友關係,伍辛頓先生。有時候,第三者會變成中間人,在這種情事中。」
「她不要我們寫信。」裴令夫人向丈夫瞄一眼。
「想不想喝茶?」裴令夫人偏頭看著史邁利問。
「他就是不肯讓她自由,」裴令夫人說,「南可就是不肯。一向都不肯。他是試過,就是不行。她長得漂亮,你也知道。」她二度解釋起來,轉身面朝上,高舉一張明信片閱讀內容。
「我應該可以把你歸類于同一群吧。」
「我動手工作,」裴令先生再度從報紙後面說話,「這世上講話講太多了。工作做得不夠。」
「我們這一行喜歡保密。」史邁利說。
「原來如此。」史邁利說,然後繼續做筆記,彷彿以實際行動表示信服此觀點。
「不是的,先生。」裴令夫人說,幫不上忙。
史邁利關上門,坐在椅子上,再次取出筆記簿。
史邁利交回信紙。「沒有日期,」他淡然說,「裴令先生,能不能讓我知道日期?大致日期就行。」
「隨你自己走吧。」裴令先生自認機智地說。
「噢,你們男人啊。什麼時候?誰?為什麼?怎麼會?在草叢裡啦,親愛的。在電話亭里,親愛的。她為瑞卡度買下一條命,用的是她惟一的貨幣。她讓他感到光榮,然後離開他。管他的,那男的是條懶蟲。」她拿起另一張明信片,研究著棕櫚樹與空曠的海灘。「我的小麗姬跑遍了半個亞洲的草叢,最後才遇上她的德雷克。最後還是遇上了。」她似乎聽見聲響,驟然起身,以極為熱切的眼神直盯史邁利,一面整理頭髮。「我認為你最好還是走吧,親愛的。」她說,嗓音仍舊低沉,邊說邊轉頭面向鏡子,「老實說,你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身邊出現值得信賴的臉時,我會受不了。對不起,親愛的,知道我的意思嗎?」
「你是在暗示,我女兒品行不良?所以你才坐在這邊,喝我家的茶水,作這種暗示?」
「她找到一個華人,對她很好,」她說,仍注視著上下顛倒的明信片,「她為了救瑞卡度才去找他,結果最後卻愛上他。他是她真正的父親,是她從小到大第一個父親。長大后,一切總算沒有差錯了。吃了那麼多苦。全部都結束了。他叫她麗澤,」她說,「他認為她取這個名字比較美。真的很好笑。我們不喜歡德國人。我們愛國心重。現在他在幫她張羅好工作,對不對?」
「什麼?」
「你說,她為的是救瑞卡度,意思當然是——」
「就寫『代表,』」裴令先生邊說邊搖頭,彷彿狀況失控,「酒廠代表兼秘密情報員。」
「噢,不用了,謝謝你!加牛奶就行了。」
「首先我要說明的是,根據我同事溫多瓦的筆記——我跟他無冤無仇,趕緊在此聲明——毫無疑問的是,伍辛頓夫人是在任何壓力下離開……等一等。讓我解釋一下。拜託。她自願離開的。她獨自離開。她不是在不公平的情況下被迫、被誘惑,或是成為非自然因素壓力下的受害者。壓力舉例來說,可以這麼說,可能你未來提出法律訴訟時,或其他人針對目前為止未出面的第三方提起訴訟時,可以拿這個壓力來進行訴訟。」
「你來的路上,或許看到了,店名是諾索斯,在乳品快餐店隔壁。」
「下課時間。牛奶加麵包。納稅人繳的錢。」
「你們從來不寫信給她?」史邁利以同情的口吻問。
「我們結婚結得晚。」他說,彷彿解釋她為何在場。
他看了一下手錶,再看法恩。硬幣盒立在洗手間旁。但當史邁利想向店主換硬幣時,他推說太忙而拒絕。
「不要,不要。不用加糖了,謝謝你。」史邁利露出告解般的淺笑read•99csw.com
「萬象。」他的妻子口氣呆板,以標準英國腔說。
「少亂叫我名字!再給他添茶水。你是女主人吧?要有女主人的樣嘛。他們早該補償麗姬了。老實講,到現在才想到她,想到虧欠她一份人情,我很不高興。」
「她是在東看西找,」丈夫氣定神閑地說,「在全心投入之前先把脈。是我叫她這麼做的,是不是啊,西絲?那些公司全都想留她,可惜我才不上當。」他對妻子揮出一手。「到最後心血都有回報,你別不承認!」他大吼,「即使她不准我們談!」
「新娘學校,」裴令先生說,「作準備,不是受教育。我覺得這樣才對。什麼都給她一點。讓她見見世面。教她儀態。」
「才沒有那回事!」裴令反駁,拱起寬厚的肩膀對她大罵,但裴令夫人視若無睹,繼續說下去。
「據我了解,她不是和母親斷絕關係了?」史邁利輕微反駁,但彼得·伍辛頓置若罔聞。
「噢,看來是要交換名片嘍?這樣的話,沒名片不行吧,西絲?最好去印幾張,親愛的。快到史密斯的店去印,好嗎?」
史邁利聽見話筒那端傳來彼得·吉勒姆的語調,中氣十足,公事公辦的口氣,只差沒有命令裴令起立遵命。息怒之後的裴令先生掛掉電話。
「什麼都沒有。」
「裴令先生,」他最後以堅定而具耐心的口氣說,「據我了解,您在郵局服務多年,也晉陞至要職。」
倫敦的伊斯林頓區老舊的邦斯貝里地帶,在史邁利終於秘密前往的那天,雨水于上午十點左右停歇。維多利亞式小屋的石板屋頂上,滴著雨珠的煙囪管帽被電視天線簇擁,如同臟濕狼狽的鳥兒。更遠處矗立的是大眾住宅區的輪廓,搭著鷹架,早因資金不足而棄建。
這句話大大激怒了裴令先生。「西絲,她在做的是生涯規劃,」他怒吼,重重將表格拍在自己膝蓋上,「上帝啊,你這個蠢女人,難道你希望她回去找那男的?」
「她是否仍與她母親保持聯絡,你該不會知道吧?」
他挺直身子時,硬朗的身形讓他顯得難以對付。「不過後來我們把她救了回來。沒錯。她想回自己的房間住,隨時可以。就在我隔壁。隨時都找得到我。沒錯。我們幫她渡過那個難關,是不是啊,西絲?後來有一天,我對她說——」
「雷國首都。」裴令先生將寮國發音為「雷國」。
「要檸檬的話也有!」彼得·伍辛頓從廚房大喊,生疏的手敲得盤子亂響。
史邁利帶表格來。圓場負責印刷的人昨晚為他準備好,印在黃褐紙張上。幸好事先有所準備。因為史邁利這時發現,在裴令先生的世界里,任何事物合法的表徵就是表格,而黃褐色是值得敬重的顏色。因此兩人如朋友合作玩填字遊戲,史邁利彎腰陪伺一旁,裴令先生動筆,妻子則坐著抽煙,盯著灰色網狀窗帘外面的景物,一面不停轉動結婚戒指。填好了出生年月日與出生地——「在亞力山卓私人產院,就在同一條馬路上。現在是不是關門了,西絲?變成賣冰淇淋的店了。」填好了學歷,裴令先生針對這主題發表見解。
卡拉有必要在委員會裡陰謀算計嗎?搞派系,欺騙愚人,巴結聰明人,照著彼得·伍辛頓這類人的哈哈鏡,全是為了完成任務?
「我所記得的就只有這些了,真的,」彼得·伍辛頓說,「之後的事,是一片空白。」
「他會不會進來?」
史邁利搖搖頭,允許自己稍稍皺眉,露出失望之情。「唉。」他說。
「擔心卡洛里是吧?」
「所以你來啦。歡迎光臨寒舍。外交部最近搬到道寧街了是吧?你怎麼過來的?搭地下鐵從查令十字站過來的嗎?進來喝杯茶吧。」
「我是裴令。我這邊來了一個自稱歐茨的男人,坐在我面前,矮胖,一臉擔憂。你要我怎麼處置他?」
「好吧,現在有些事項,不知你願不願意配合,」他說,「不是我故意吊你胃口,是我們希望能先確定一下。我這人習慣繫上皮帶又掛弔帶,喜歡查證再查證,這一點我不介意承認。處理海外死亡的同事時,我們也有相同的程序,不到百分之百確定前,絕對不能定案。姓、名、詳細地址、出生年月日,如果能取得就盡量確認,再麻煩也不辭辛勞。以策安全。死因呢,我們當然不負責,死因要由當地警方判定。」
馬修斯夫人身為寡婦,柔弱卻很能幹。
「他想談的是麗姬的事,親愛的。」裴令夫人說,為丈夫端來茶盤,「就這麼一次,做出爸爸的樣子嘛。」
海豚案落幕後,大家不只一次把責任推到史邁利頭上,認為進行到這一步時他早該回去找山姆·科林斯,直接對他嚴刑拷打。當初那樣做的話,喬治可以省下不少工夫,知情人士說,可以省下關鍵時間。
慵懶氣氛突然籠罩下來。一直到這一刻之前,史邁利從來沒想過,兒童的喧嘩聲竟然具有撫慰人心的功用。如今喧嘩停止,遊戲場空曠下來,他興起一陣置身他處之感,過了半晌才調適過來。
「要是雇了,也會儘早掃地出門。」裴令先生說,這一次報紙總算放下。
「可能連公司正考慮僱用她也不知道,」史邁利說,「最近越來越常見的做法,是先身家調查后再進行接觸。」
「很多很多年。」裴令夫人附和。
「據我了解,她偏愛伍芝這個姓,比較不喜歡伍辛頓。原因是什麼,你知不知道?」
漫長等待。幹得好,史邁利心想。這招厲害。
「這個嘛,暫時先不要討論,我們先繼續一一對照事實,伍辛頓先生——」
「沒問題。」彼得·伍辛頓風度翩翩說,再持綠色錫壺倒滿史邁利的茶杯。他的大手指沾上粉筆灰,有如他頭髮的銀絲。
「有,我已婚,生活可以說很美滿。」
「蘇格蘭人。」裴令先生主動糾正她。
「沒必要。」裴令先生說。
「他讀過教育方面的書。」裴令夫人說。
他們享用美酒,吃得盡興,而安德魯·威特夏,新來的英文老師,也加入兩人的行列。幾星期前,伊麗莎白才介紹安德魯練習瑜伽。他們倆一起到梭貝爾中心上課,變成好朋友。
裴令先生擺出智者般的姿態,以拇指與食指頂住下巴。
他是公立學校教員,進入義務教育界是因為感覺收穫較大。他的嗓音不高不低,具有安撫的作用,感覺忠誠。在狹窄的走廊上,史邁利跟在他身後,這時注意到,即使是他的服裝也帶有一種忠貞之感。彼得·伍辛頓儘管年僅三十四,厚重的粗呢西裝不計流行與否,只要主人有需要,將繼續為他效勞。他家沒有庭園。書房后直接與水泥遊戲場接壤。一道堅固的鐵窗保護著窗戶,遊戲場以高高的鐵絲網圍牆分隔為二。遊戲場另一邊是學校,是有卷紋裝飾花紋的愛德華七世時代建築,與圓場不無相似之處,不同的是外人可以看見學校內部活動。史邁利注意到,學校一樓牆上掛了學童的繪畫作品。樓上有試管放在木架上。現在是下課時間,女生自成一國,穿著連身短裙裝,中間系腰帶,追著手球奔跑。在鐵絲網另一邊是男生成群靜靜站立,如同工廠大門外站崗抗議的人群,黑人與白人分開站。彼得的書房擺滿了練習簿,堆積到與膝蓋同高。煙囪架上放著一本介紹英國歷代國王女王的圖片集。烏雲遮天,學校因此顯得陰森鏽蝕。
彼得·伍辛頓顯然聽不太進去。他在地板上站定,卻似乎無法彎下膝蓋。他再次折手指,以不耐煩的神情怒視角落如枯骨般堆積的樂譜架,在史邁利的話仍未講完時就想發言。
「伊恩嗎?噢,他在爺爺家。我爸。不是她爸。」他倒茶時接著說。他遞給史邁利一杯。「你結婚了沒?」他問。
「她帶一個捲髮的英國老師回家,很有人緣,」他妻子插嘴,「安德魯。」
「他說的就是我們啦,親愛的。」夫人九_九_藏_書解釋,以免丈夫沒聽懂。
「瞎瘋子,」裴令先生說,「亂吠亂叫,又瘋又傻。」
「她真的對瑜伽很有興趣,」他點著白髮蒼蒼的頭表示認同,「是她真正感興趣的東西。安德魯的個性,正好有助於她發揮這一方面的興趣。外向、不習慣沉思,喜歡肢體運動……正好適合她。」他語氣堅定。
「跟他有什麼關係?」
「那就好。」裴令先生說,接著用力坐在一隻塑料面的大坐墊上,從皮夾里抽出一張紙,往史邁利手裡塞。是一封手寫的信,有一頁半長。筆法時而高貴,時而童稚,第一人稱寫得既大又彎曲,其他字體則顯得較謹慎。一開頭寫著「我最親愛的老爸」,最後是「你惟一真心的好女兒伊麗莎白」,內容幾乎全讓史邁利默記在心,大致如下:「我已經抵達萬象,是個平淡的城鎮,有點法國味道,有點亂,不過別擔心,我有重要消息相告,必須立即通知你。你有可能會一陣子聽不到我的消息,甚至聽到壞消息也別擔心。我沒事,有人照顧,而且是為了遠大志向而奮鬥,你一定會感到驕傲的。我一到這裏立刻通知英國貿易領事麥克爾沃先生,是英國人,派我向梅倫報到待命。上面不准我說出來,所以你一定得信任我,他的姓是梅倫,是這裏一位有錢的英國貿易商,但是其實另有春秋。梅倫正要派我到香港,要我去調查金塊和毒品,假裝是另有任務,他在各地都安排了人照顧我,他的真名不是梅倫。這件事麥克爾沃只秘密知道而已。如果我發生了任何事情,一定不虛此行,因為你我都知道國家最重要,亞洲這麼多條生命都不被當做人看,我一條命又算什麼?爸,這是義行,是你我都夢寐以求的事,對你來說意義更重大,因為你曾經上過戰場,為家人和心愛的人打仗過。幫我祈禱,照顧媽媽。我永遠愛你,甚至進了監獄也一樣。」
「不會——」彼得·伍辛頓大聲以聽寫的速度念出。
「飛機票是夜總會幫她買的,」裴令夫人說,「結果佔盡她的便宜。」
「她是得誰真傳,問問我啊。」裴令夫人嘟噥給自己聽,一面開著門出去,踽踽獨行在走廊上。史邁利朝她背影瞄一眼,看見她停住腳步一會兒,似乎偏著頭,在陰影中對他示意。他們聽見遠方有門用力關上的聲響。
「這個嘛,其實沒什麼值得興奮的。」史邁利謹慎地說。「滿懷希望總行吧。一個人不能沒有希望。」
「休息結束。」彼得·伍辛頓微笑說。
史邁利在檔案中尋求庇護。
「請問公司名稱?」史邁利詢問,鉛筆停在應填的空格上。
「有話儘管問吧。」彼得·伍辛頓說得開朗,史邁利不禁注意到他語調中誇張的成分,抬頭看他一眼,他的誠實臉孔卻偏開,似乎研究著堆在角落的一疊舊的樂譜架。
「歐茨先生,這位是南可。」她說著差點行屈膝禮。
「我真的認為老師的重要性被嚴重低估了,」史邁利邊說邊微微搖頭,「我自己也有朋友在當老師,晚上一半時間熬夜改作業。是他們跟我保證的,我沒理由質疑他們。」
「史坦法斯特。」史邁利客氣地回答,手持雨傘。
「呃,安德魯有沒有她的消息?」史邁利調整眼鏡位置,詢問彼得。
「哪來的事實?根本沒有,」彼得·伍辛頓說,脾氣再起,「只有兩個人。加上伊恩的話,三個。像這樣的事情,沒有所謂事實的存在。在任何婚姻里都一樣。這是人生讓我們學到的教訓。感情關係完完全全屬於主觀。我坐在地板上,這是事實。你在寫字,也是事實。她母親在背後鼓動她,也是事實。懂了嗎?她父親是個目無法紀的瘋癲精神病患者,也是事實。伊麗莎白不是希巴女王的千金,也不是前首相勞合·喬治的親生孫女。別管她怎麼說。她沒有拿過梵文的學位,卻向女校長撒謊,讓她到現在仍堅信不疑。『什麼時候能再見到你那位迷人的東方妻子?』她對珠寶的認識不比我多。那也是事實。」
「裴令先生,」史邁利繼續說,保持坐守床邊的態度,「有意聘請貴千金的公司,是東方一家大企業。若被錄取,貴千金將專門負責空運事宜,將能提前得知大批黃金運送進出我國的消息,她也將負責外交快遞以及機密郵件的運送,薪資極為優厚。我認為,我相信您也有同感,如此責任重大而且人人爭取的職位,貴千金應與其他人選接受同等程序的檢驗,這樣的要求應不算不合理。」
「你看,爸爸在那邊。」婦女說,以令人依戀的棕色眼珠凝視伍辛頓。
「敝人姓歐茨。」史邁利說著遞出綠色大名片,以玻璃紙覆膜。不一樣的偽裝,需要不一樣的姓名。
「現在來談談日期和地點,」史邁利重複,「拜託。」
「睡她的床,保證你爽上天。」裴令先生說完再度舉起《每日電訊報》。
「後來她的錢被男朋友拐走了,」裴令夫人說,「是個吸金公司,手法很高明。」
「她最喜歡芭蕾舞,」裴令夫人說,「教小朋友跳舞。她好愛小孩子。好愛小孩子。」
表層磨盡的書房地板上,是另一個更年幼的兒童存在的證據:積木,塗鴉簿里潦草寫滿了D與A。檯燈下掛了一顆厚紙板裁成的聖誕星星。灰褐色牆壁上貼著朝拜初生耶穌的東方三博士、雪橇以及脫脂棉。彼得·伍辛頓端著茶盤迴來。他身形高大,不修邊幅,鐵線般的棕發出現少年白。茶杯被他敲了半天,仍然不算十分乾淨。
「算了吧,」裴令夫人語帶倦意,「只是她編的故事之一。你也知道。」
史邁利舔舔拇指,煞費周章地打開大腿上的檔案,翻了幾頁。檔案是外交部檔案,註明著「失蹤人口」,是由拉康託詞向恩德比取得。「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想從最開始跟你對照所有細節?只有最明顯的細節,當然,只有你願意向我透露的——我用不著這樣說吧?是這樣的,讓我頭痛的是,這項工作,通常不是由我負責。我的同事溫多瓦你見過,他請病假。還有,我們不是凡事都喜歡寫報告,他做人很好,不過在寫報告方面,我覺得他有點太簡潔了。不是漏東漏西,只是有時候稍微缺乏對人物的描寫。」
「再給他添茶水,」丈夫命令,「已經被他大口喝光了。」
報紙嗦嗦動了一下,隨後靜止。
「泡茶給他幹嗎?」裴令先生質問,這時她已插上電熱壺。「他不用喝茶了。他不是客人。他甚至不是情報單位的人。我沒問過他。留下來住一星期,」他對史邁利說,「喜歡的話,搬進來住也行。睡她的床鋪。環球黃金安全顧問公司,狗屁。」
「目前的情況中,伍辛頓先生,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監護權事宜是否已經安排——」
「從來沒有。從來沒有。從來沒有。不了解基本的人類行為心理學不行。她是教科書上典型的個案。她等不及要改掉父姓。她嫁給我的一大原因,就是能換個父親,換個姓氏。換了姓氏之後,幹嗎放棄?改姓和她喜歡空想的個性一樣,希望漫天胡編故事。她是想脫離周邊的環境。改了姓,成功了,找到了我,也看上我所代表的穩定性,她自然不再需要成為別人。她已經是另一個人了。她滿足心愿了。幹嗎要走呢?」
基於上述種種原因,喬治·史邁利披上雨衣,走向街頭。這一趟無疑走得心甘情願,因為他骨子裡仍是辦案人。甚至連批評他的人都不得不這樣說。
「講得真親切。」裴令夫人大笑一聲說。這句話只有兩個語調,有如鳥鳴,不具幽默。一陣不協調的寂靜隨之而來。
「他配不上我女兒。搞什麼瑜伽的東西。我看以後沒什麼出息。後來有一天我對她說:『麗姬,你的前途在阿拉伯。』」他彈著手指,指向想像中的女兒。「石油。鈔票。權力。現在就去。打包。去買機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