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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我丈夫快死了,他需要我。」
「沒有他,你還是可以參与這些組織。你簽過同意書,卻又不履行責任。對或不對?」
我們可不是郵局,他們告訴她。他們的冷漠嚴峻嚇壞了她。她沒再去。
就在這八月里的一天,八月四日十二點整,教堂的鐘聲剛剛敲響,工廠的鈴聲也緊接著響起。在一度聚居眾多窮苦蘇聯移民的區域,一名年約五十的矮胖婦人,帶著一隻購物袋,從一座老舊倉庫的陰影中現身。她一如往常地精力充沛,目標明確,沿著人行道走向公交車站。這條街道灰暗狹窄,店家門窗緊閉,有幾家過時的小旅館與許多貓。不知為何,此處顯得格外寂靜。處理腐壞物品的倉庫,在假期中仍開工。似有若無的微風吹不散暑氣,加上廢氣的惡臭,彷彿排氣孔的熱氣直衝身上,但她那張斯拉夫人的臉卻毫無怨色。她的衣著與身材都不適合這樣的大熱天。她實在很矮,又胖,必須左搖右擺,才能往前移動。身上樸素的黑洋裝既無腰身又無裝飾,只有領口鑲了一圈白色花邊,胸前垂著一個久經撫弄,但無甚價值的大型金屬十字架。腳上那雙走起路來向外翻斜的鞋子,啪啦作響,在緊閉的門戶之間留下肅然規律的踢踏聲。那隻從清晨就塞滿東西的破舊購物袋讓她身體略向右傾斜,清楚顯示她慣常背負重擔。然而,她也並非完全索然無趣。她的灰發在腦後綰成一個髮髻,但仍留下一絡活潑的劉海,隨著行進的節奏在前額躍動。勇敢無懼的幽默神色,讓她的棕色眼睛閃動光輝。在拳擊手似的下巴上方,她的嘴似乎隨時準備好要綻開微笑,即使毫無緣由。
「正確。」她又開口,並趁這個機會看著審訊她的人,她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麼,因此強迫自己讓那人了解,至少在這些事情上,她既無猶疑,也不後悔。「正確。」她帶著挑釁意味地再說一次。
但她並沒有說出口,仍保持緘默。歐斯特拉柯娃早已暗自立誓,要改掉暴躁脾氣與快言快語,此時,她強忍住一觸即發的壓力,透過袖子,緊緊擰住手腕內側的柔軟皮膚,命令自己要信守誓言,正如在以往的歲月中,當這些審訊是每日生活的一部分時,她曾做過的千百次一樣——你最後一次聽到你丈夫的消息,那個叛國賊歐斯特拉柯夫,是什麼時候?過去三個月以來,你和什麼人有過往來,通通列出名來!在那段痛苦的經歷中,她也學到了接受訊問的其他教訓。此刻,她正在重溫那些教訓,雖然那已屬於整整一個世代之前的往事,但卻恍如昨日一般清晰,躍然眼前:千萬不要硬碰硬,千萬不要激怒對方,千萬別想佔上風,千萬別耍聰明、優越感或學識,千萬別讓憤怒或失望,甚或某一個問題偶然激起希望的狂烈情緒所誤導。要以愚蠢響應愚蠢,以墨守成規響應墨守成規。而只有心底最深最深處所抱持的兩個秘密信念,才能讓她忍受這一切屈辱:她對他們的恨,還有她的希望,希望終有一日滴水穿石,她能克服他們,並經由他們龐雜笨拙的訴訟程序,奇迹似的從他們手中奪回她被剝奪的自由。
歐斯特拉柯娃鬆開手腕,不慌不忙地握住她的茶,端詳著舉到面前的玻璃杯,檸檬浮在水面。透過玻璃杯,她看見骯髒的馬賽克地板。透過地板,她看見葛利克曼那張可愛、殘忍又溫柔的臉向她迫近,勸她去簽、去做、去承諾他們所要求的任何事。一個人獲得自由,比三個人同當奴隸好,他低聲說,有像我們這樣的父母,女兒在蘇聯根本不可能有前途,無論你留下或離開,都沒什麼不同;離開,然後我們再盡量想辦法走下一步;什麼都簽,然後遠走高飛,為我們三人而活;如果你愛我,就走吧……
但歐斯特拉柯夫說這些話,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就算是老將軍也不可能長生不老吧。更何況——瓦拉狄米爾姓什麼?她從來就不知道。就連瓦拉狄米爾這個名字——據歐斯特拉柯夫告訴她——也是他加入軍隊后才取的;因為他的真名是愛沙尼亞名字,不適合在紅軍中使用。儘管如此,第二天,她還是到了聖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大教堂旁邊一家可以打探蘇聯僑民消息的書店,開始了第一次的查訪。她問到了一個名字,甚至還有一個電話號碼,但沒有地址。電話已經停用了。她到郵局,連哄帶騙地請求幫助,最後終於拿到了一本一九五六年的電話指南,上面列出了「波羅的海自由運動」的名銜,還有一個位於蒙帕納斯的地址。她可不笨。她搜尋那個地址,發現至少還有其他四個組織列名在同一個地方:里加(拉脫維亞首都)團體、蘇聯帝國主義受害者協會、自由拉脫維亞之四八委員會、塔林(愛沙尼亞首都)自由委員會。她仍清楚地記得歐斯特拉柯夫對這些組織的嚴厲批評,雖然他還曾付過會費。縱然如此,她還是到了那個地址,按了門鈴。那幢房子與她平常去的那些小教堂沒什麼兩樣:奇特古趣,而且總是門戶緊閉。最後,終於有個白俄老人來開門,他穿著開襟毛衣,紐扣扣得歪歪斜斜,柱著手杖,露出高人一等的神情。
「那你的女兒亞莉珊卓呢?她就不需要你?垂死的丈夫比活生生的女兒更重要?一個叛國賊?與人民為敵的叛徒?」
「那個罪犯葛利克曼還寫信給你嗎?」陌生男子以優越感十足、凡事瞭然于胸的態度問道。
但不管怎麼樣,魔術師離開的時候——我的天哪,她想,已經差不多是她要再去上班的時間了——歐斯特拉柯娃已訴盡心中的話,而魔術師回報她的則是喚起多年以來,直到今夜一直埋藏在過往回憶中的那種情感,對亞莉珊卓、對自己、對那兩個去世的男人的複雜的情感。她一面整理杯盤瓶罐,一面失聲大笑,嘲笑自己的婦人之愚。
令她驚訝的是,將軍派來的使者在當夜就來訪。
在蘇聯大使館,當她第一次去提出正式申請時,獲得了從未夢想過的禮遇,完全不合乎她這叛國者、變節間諜與桀驁不馴擾亂分子母親的身份。他們並未粗魯地命令她到等候室去,而是護送她到面談室,一位年輕的人事官員展現絕佳的西方禮儀,在她下筆躊躇或畏縮之時,甚至還提供幫助,讓她能順利完成申請手續。
「下次我進了監獄,或是你,他們就會把她帶走。不管如何,亞莉珊卓都一定會被帶離我們身邊。」葛利克曼說,「但你可以救你自己。」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大聲地說,自嘲地搖搖頭。「我怎麼找你?」她曾問他,「如果他又來找我,我怎麼通知你?」
侍者端來了裝著蛋卷與薯條的盤子,以及兩瓶亞爾薩斯啤酒。歐斯特拉柯娃請他送杯檸檬茶來,她很渴,但不愛喝啤酒。她和男九_九_藏_書孩說話的同時,也試圖以微笑和目光與他溝通,但徒勞無功,他的冷酷回絕了她。她意會到,自己是除了那三個妓|女之外這裏惟一的女人。陌生男子把筆記本放在一邊,看上去像本讚美詩,然後鏟起一叉又一叉的食物。而此刻,歐斯特拉柯娃緊緊捏住手腕,亞莉珊卓的名字刺痛她的心,彷彿流血不止的傷口,她心中反覆忖度成千上百種「迫切需要母親幫助」的各種「嚴重問題」。
除了她之外,這男子是惟一等候公交車的人,事實上,也是此刻街上惟一的人。她從未與他交談,但卻早已熟悉他的臉:如此龐大,如此不安,如此汗水淋漓。昨天她曾看到這張面孔;前天也看到這張面孔,而且,就她記得,大前天也曾看到過——老天哪,她可不是活動日誌!最近的這三四天,這個遲鈍、充滿渴望的巨人,或等候著公交車,或在倉庫外人行道徘徊,對她而言,已成為街道的一景;甚至,已成為某種可供辨識的類型,雖然她尚且無法指認。她覺得,這人看似遭遇了大搜捕,就像近日來的許多巴黎人一樣。她在他們臉上看到許多恐懼,恐懼讓他們走在路上也不敢彼此打招呼。也許在每個地方都是如此,她不知道。而且,不只一次,她感覺到這人對她有興趣。她很好奇,他到底是不是警察。她曾想過要問他,因為她有著都市人的傲慢自信。他鬱鬱寡歡的外型像個警察,汗濕的西裝和掛在手腕上像是舊制服卻毫無用處的雨衣,也像警察。如果她猜對了,這人是個警察,那麼——也該是時候了,這幾個月來的一連串偷竊事件,讓她的存貨查驗工作一片混亂,那些白痴終於採取一些行動了。
「夫人:」信一開始,就像一道命令,「你的信已安全抵達收信人手中。我們的一個朋友很快就會與你聯絡。他是一個正人君子,他會帶著信中所附的另半張風景明信片表明身份。在他到達之前,請別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他會在晚上八點到十點之間到你的公寓,並按三次門鈴。我對他有絕對的信心。請全然相信他,夫人,我們會儘可能地協助你。」
在莫斯科,她的回答會是「正確,上尉同志」,或「正確,調查員同志」。但是,在喧鬧的法國咖啡館里,這麼正式的稱呼顯然時地不宜。她手腕上的皮膚已失去感覺。鬆開,她讓血液恢復暢通,然後又擰緊另一片皮膚。
突然之間,歐斯特拉柯娃希望這二十年是兩百年。她希望葛利克曼的臉從未俯視過她,她希望自己從未愛過他,從未關心過他,從未為他下過廚,從未在那仰賴友人接濟的放逐生活中,日復一日與他醉卧在那僅有一間房間的公寓里,被剝奪工作權利的他倆,整日彈奏音樂、做|愛、醉酒、散步林間,鄰居對他們都不理不睬。
為了蓋過公交車駛近的聲響,陌生男子提高音量,毫不理會她的辯駁:「歐斯特拉柯娃,你留在莫斯科的女兒亞莉珊卓托我問候你,還有幾個官方機構也要問候你。我想和你談談亞莉珊卓的事,別搭這班公交車!」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丈夫生病了。我有責任繼續申請。」
「那麼——」他一面說,一面開始吃麵包。他選了有硬皮的一端。雖然有雙看似一秒鐘就可以捏碎麵包的手,但他卻用肥胖的指尖秀氣地撕下小片,彷彿這是官式的進食方法似的。小口吃著時,他的眉毛揚起,看起來像是感嘆:我,一個陌生人,在這片外國的土地上。「這裏的人可知道你在蘇聯過著墮落的生活?」他終於開口問,「也許滿城都是妓|女,他們也不在乎。」
「歐斯特拉柯夫不是叛徒。」她打斷他的話,回道,「他很愛國。」她不由自主地拎起購物袋,緊緊抓住提把。
然而,陌生人已低頭凝視著她好一會兒了。及至此時,也還直直地盯著她看。
「如果是,那麼,你又是什麼人?」她昂起下巴,沉著臉反問。
「但是,將軍,」她寫道,「如果今夜我能當面見到造物者,傾訴我心靈最深處的一切,那麼,我告訴他的,將會是我現在所要告訴你的事。我的孩子亞莉珊卓在苦痛中出生。日以繼夜,她不斷與我搏鬥,我也一直與她奮戰。就連在子宮中,她都是她父親的孩子。我沒有時間去愛她,我只知道,她是她父親所造就的一個猶太小鬥士。但是,將軍,我卻知道:照片上的人,既非葛利克曼的孩子,也非我的孩子。他們故意偷天換日,一方面是以為這個老女人很願意上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出於他們可恨的詭計。」
「一九五六年一月,當局寬宏大量地核准你的護照,條件是你的女兒亞莉珊卓必須留在莫斯科。你超過核准的期限,繼續留在法國,拋棄了你的女兒。正確或不正確?」
她向前踏進一步。兩人的高矮差距顯得更加突兀。男子的外貌,顯露了他不討喜的個性。抬頭仰望,歐斯特拉柯娃可以清楚看出他的脆弱,一如他的恐懼。他濡濕的下巴浮起獰笑,雙唇扭曲,讓自己看起來強壯有力,但她知道,他只是為了驅走不可救藥的懦弱。他像是個以英勇行為強化自己的人,她想。也或者,是以犯罪行為。他是個沒有任何自發行為的人,她想。
「正確。」
她隨他走進咖啡館,步履蹣跚。整整二十五年前,在勞改營里,她從煤堆上跌下來,腿摔斷了三處。就在八月四日——她永誌不忘的日子——讓她重新想起塵封已久的跛足感覺。
「沒錯,」她說,「這就是那個陌生人。」
他說的是法文,但她知道,這不是他的母語,正如她一樣。而他字正腔圓地念出她的名字,完整的姓名,也已讓她知道他的來處。她立即認出他的發音,和念出這些音的舌形,但她卻遲遲辨識不出她之前無法指認的類型,也滿心驚懼。
「你的名字是瑪麗亞·安德莉雅維娜·歐斯特拉柯娃?」他猛然問道,彷彿這個問題令他害怕。
「如果蘇聯決定除去這個腐敗的反社會分子,你會希望你的女兒亞莉珊卓追隨你的腳步來到法國嗎?」
「他沒寫信告訴你有關女兒的事?」
兩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件,促使喬治·史邁利先生從他那啟人疑竇的退休生活中重出江湖。第一件事發生在巴黎,溽暑蒸騰的八月,正是巴黎人慣常將他們的城市棄留給熾烈艷陽與一車又一車觀光客的季節。
在此之後,她又掛心起那幾張模糊不清的照片,那是他們給她用來貼在申請表格上的。她看到過的就只有那幾張一模一樣的照片。現在,她真希望有一張留在身邊,當時卻沒想到,真蠢,她竟以為很快就能見到本人。那幾張照片在她手上只停留了不到一個小時!她帶著照片,急急衝出大使館,趕往主管部門;而離開時,那些照片已進入了另一個官僚作業的流程之中。但她曾仔細端詳!天哪,她曾仔仔細細地端詳每一張照片,不管是不是都一模一樣。在地鐵上,在等候室里,甚至在走進各主管部門之前的人行道上,她都盯著女兒那幾張了無生氣的照片,儘力想在那毫無表情的灰暗陰影中,找出她曾深愛過的那個男人的蹤跡。但失敗了。一直以來,她每次鼓起勇氣懷想,總是想像成長中的孩子明顯有著葛利克曼的形貌,如同剛出生時那般。如此生氣蓬勃的男子,不可能不深深烙下永久的印記。然而,歐斯特拉柯娃在照片上卻找不到葛利克曼的絲毫印跡。他一貫旗幟鮮明地標榜自己的猶太身份,儼然成為他孤軍革命的一部分。他不是東正教徒,他甚至沒有宗教信仰,他厭惡歐斯特拉柯娃暗自保有的虔敬態度,程度不下於他對蘇聯官僚體系的厭惡——儘管他還是借用歐斯特拉柯娃的火鉗,燙卷鬢角,把自己弄得像個哈西典教徒,但他說,這隻是為了凸顯當局的反猶太政策。然而,從照片上,歐斯特拉柯娃看不到他的任何一滴血緣,看不到他的任何一絲火光——雖然照那名陌生男子的說法,他的熊熊烈火已令她永志難滅。https://read•99csw.com
「他患了癌症。」她說,「如果我不提出申請,就有失我為人|妻子的責任。」
「我以為那是將軍的信。」她回答道,對他——她不由自主地——裝出一種嚴厲的態度。
「對。」
「我到時候會決定的。」她回答道。
陌生男子一手叉起食物送入口中,一手握住筆記本。他塞滿嘴,用力咀嚼了一會兒,然後就著啤酒大口吞下食物。但是,那充滿優越感的笑容再度浮現。
她很可能回答是。但事後她卻不確定。她看見他疑懼的目光望向逐漸接近的公交車。她看見優柔寡斷近乎驚慌失措的情緒攫獲了他,令她想到——就後來的發展來看,這不啻為洞燭先機——他可能要迫她就範。他沒有,但提出了下一個問題,用的是俄文,而且還是莫斯科官僚那種令人生厭的腔調。
他們走了,他說,「手杖敲著鋪鵝卵石的路面。搬出去了。結束了。更大規模的團體把他們給趕出這一行了,他笑著加上一句。他們人太少,組織又太多,他們像小孩子一樣爭吵不休。難怪沙皇會被打敗!」這位白俄老人裝了一口不大合適的假牙,稀疏的頭髮將將蓋住頭皮,掩藏他的禿頂。
白俄老人擠出不自然的笑容,問這是不是公事。
「到時候再說。」
而且,除了上帝,又能找誰呢?找她住在里昂、嫁給汽車銷售員的同父異母姐姐華倫蒂娜嗎?光是想到歐斯特拉柯娃與莫斯科來的情報官員為伍,就足以令她抓狂,跑上跑下找她的嗅鹽,以免昏倒。在咖啡館嗎,瑪麗亞?大白天,瑪麗亞?沒錯,華倫蒂娜,而且他說的是事實。我和一個猶太人生下了私生女。
「是『努力』說服他,」她淡淡一笑說,「他不聽我的建議。」
就這樣,無論她等待的是什麼,都漸漸地消逝無蹤了。起初,她衷心渴求,接著,希望都已無蹤影,她不知道這一切為何轉變,又何時發生。亞莉珊卓已抵達法國了嗎?帶著她的證件,動身踏上旅程了嗎?歐斯特拉柯娃開始想,她應該已經做到了。沉溺於新的失望情傷,她偷偷望著街道上年輕女孩的面孔,揣測亞莉珊卓的長相。回到家中,她的眼光會自動投向門口的腳踏墊,希望能看到一張手寫的便條或快信:「媽媽,是我。我住在某某旅館……」或是一封電報,寫著航班號碼,明天抵達奧利,今晚;或者不是奧利機場,而是戴高樂機場?她對航空班機不熟悉,所以還造訪旅行社,只為了探詢。兩個機場都有班機。她也考慮要花錢裝一部電話,這樣亞莉珊卓就可以打電話給她。然而,都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她到底還指望些什麼呢?與從未廝守的成年女兒,涕淚縱橫地團聚?當年她背棄了骨肉親情,二十年之後,又期望能重拾天倫之樂?我對她沒有任何權利,歐斯特拉柯娃嚴正地告訴自己;我有的,只是欠她的債,與我的義務。她問過大使館,但他們也不知道進一步的消息。正式的手續都已完成,他們說。他們知道的也就僅止於此。如果歐斯特拉柯娃想寄錢給女兒呢?她狡猾地問一—好讓她支付費用,例如,簽證費?——他們或許能給她一個地址,一個可以找得到她的辦公室?
公交車停了下來。司機認識她,伸手要幫她提購物袋。陌生男子壓低聲音,又說了一句更駭人的話:「亞莉珊卓有很嚴重的問題,需要母親的幫助。」
「但將軍呢?」她問,「將軍到哪裡去了?他還活著,或者——」
公交車裡響起笑聲,接著有人咆哮——老女人,讓全世界都等你好了!她感覺到陌生男子的手非常不專業地抓住她的臂膀,彷彿笨手笨腳的裁縫師摸索著紐扣一般。她掙脫開來。她想告訴司機一些事,但卻沒有辦法;她張開了嘴,卻忘記該如何說話。她惟一能做的,是搖搖頭。司機又對她吼叫一聲,然後揮揮手,聳聳肩。咒罵聲此起彼落一—老女人,大白天就喝醉了,活像個妓|女!歐斯特拉柯娃留在原地,看著公交車逐漸駛出視線,等待自己的視野恢復清澄,心不再瘋狂跳動。現在,需要喝杯水的人是我,她想。我夠堅強,可以保護我自己。上帝保佑我遠離懦弱。
看著他逐漸顯現的喜悅之情,歐斯特拉柯娃立即明白,他就是葛利克曼和朋友所說的「我們的人」——不一定是猶太人,而是有心也有力的人。自此刻起,她在心中稱他為「魔術師」。她想,他的口袋中一定裝滿聰明的把戲,他愉快的雙眼中閃爍著魔術的光芒。
「當然沒有。我只聽說她進了國家孤兒院,改了另一個名字。我敢保證,她一定不知道我的存在。」
「與此同時,你還是繼續申請出國旅行護照,為什麼?」
「他們過得很苦,一直都是。」最後,她以近乎懷舊的口吻對陌生男子說,「你太年輕了。他們過得很苦,即使在斯大林死後,仍然很苦。」
歐斯特拉柯娃除了有一種解脫的感覺之外,也暗自從信中的戲劇性語調得到一些娛樂。信為何不直接送到她的公寓呢?她覺得很奇怪,為何只因為他給了半張英國風景明信片,我就要覺得比較安全?那是一張皮卡迪利圓環(倫敦市中心的繁華街區)的風景明信片,從對角線細心地撕開——不是剪開——成兩半。應該寫字的那面全是空白。
「我丈夫看不起這些團體,和他們斷絕來往了。」
但今夜不行。
「你安全地收到我的信了,夫人?」他的俄文流暢,帶著愛沙尼亞腔。
無論是檔案或筆記本,開場白都是一樣:「你原名瑪麗亞·安德莉雅維娜·洛歌娃,一九二七年五月八日在列寧格勒出生。」他重複述說,「一九四八年九月一日,你二十一歲,嫁給叛國賊歐斯特拉柯夫·依格爾。他當時是紅軍的步兵上尉,母親是愛沙尼亞人。一九五○年,這個歐斯特拉柯夫派駐東柏林,在愛沙尼亞移民反動分子的協助下叛逃,倒向法西斯德國,把你留在莫斯科。他先取得居留權,後來又在巴黎歸化成法國公民,也不斷和反蘇聯分子往來。他叛逃時,你還沒有孩子,也沒有懷孕。正確嗎?」
抵達平常候車的公交車站之後,她放下購物袋,用右手按摩臀部與脊椎接連處。這是她近日常有的動作,略微舒緩了身體的不適。她每天上午在倉庫擔任驗貨員https://read•99csw.com,但工作時坐的高凳子沒有靠背,令她怨氣益增。「惡魔!」她忿忿地低聲咒罵。嘴裏一面咒罵,擺在背後的黑色手肘也開始甩弄,就像一隻振翅待飛的黑色大烏鴉。「惡魔!」她又罵了一聲。此時,她突然察覺到有人看著自己,便一轉身,抬頭仰望矗立在她背後的高壯男子。
「現在談談你那罪犯女兒亞莉珊卓。」他塞滿食物的嘴宣佈道。
「你一九二七年五月八日出生在列寧格勒?」陌生男子問。
「我不知道。」
「現在就決定。」
如同信中所約定的,他按了三次門鈴,但他應該知道她人在公寓中——他一定看著她進門,亮了燈——她聽見信箱咔噠一聲,比平常的聲音更響一些,等她走到門邊,就看見半張風景明信片躺在門墊上——過去她渴望看見女兒亞莉珊卓來信時,不時查看的那個門墊。她拾起明信片,直奔卧房,她的那半張明信片夾在《聖經》中。沒錯,兩相吻合,上帝站在她這邊,聖約瑟夫代她求情。(但這又是多麼沒有必要的無聊想法,真是!)她打開門,他就從她身邊溜進屋裡,像個影子似的:一個小妖魔,身上領口鑲有天鵝絨邊的黑色大衣,讓他散發出歌劇般的陰謀叛亂氣息。她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們派了一個侏儒來捉巨人。他有弓形的眉毛,紋路深刻的面孔,在門口鏡子前,他脫下帽子,露出尖尖的耳朵上方一頭蓬亂的黑髮,用他小巧的手掌略加梳理——如此鮮明且具喜劇感,如果是在其他場合,歐斯特拉柯娃一定會很無禮地對他暢懷大笑。
他又大吃一口,動作粗魯得讓她看見了他嘴裏的許多顆蛀牙。
今夜,她立即感覺到,他有著異於尋常的嚴肅莊重。今夜,他彷彿剛下飛機的忙碌營業員;她也感覺到,他是城裡的嶄新面孔,他的乾淨整潔,他散發出的旅行氣息——今夜,他只想談生意。
「正確。」她說。
令她驚訝的是,陌生男子列舉了一連串新的罪行。在他滔滔不絕的陳述中,歐斯特拉柯娃喪失了對當下的最後一絲注意力。她的目光定在馬賽克地板上,看見許多龍蝦殼與麵包屑。但她的心卻回到了莫斯科的法庭,她自己的審判又一次上演。如果不是她的審判,那就是葛利克曼的——但也不是葛利克曼的,那是誰的呢?她還記得,他們兩個出席那些審判時,是不請自來的旁聽者。那是朋友們的審判,儘管只是些偶然碰上的朋友:這些人中或質疑當局的絕對權力,或敬拜某些不被接受的神祗,或畫些違法的抽象畫,或出版具政治危險性的情詩。咖啡館中喋喋不休的顧客,變成了替國家警察搖旗吶喊的鼓噪群眾;撞球台的乒乓聲響,變成了鐵門的撞擊聲。在某年某月某日,她逃離了位於某條街上的國家孤兒院,因此不得不接受了幾個月的懲治監禁。某年某月某日,她侮辱國家安全部門,因行為不端又多關了好幾個月,接著又是多少年的下放。歐斯特拉柯娃覺得腸胃翻絞,她想,自己或許病了。她伸出雙手握住茶杯,看見自己手腕上的紅色掐痕。陌生男子繼續陳述,她聽見女兒又因為拒赴某工廠任職,多了兩年牢獄之災。上帝幫助她,她又為什麼不幫幫自己呢?歐斯特拉柯娃問著自己,覺得難以置信。她到底從哪裡學到這些?在他們把她帶走之前的短暫時間里,葛利克曼到底教了她什麼,能根深蒂固到讓她反抗所有教化?恐懼、狂喜、驚訝的情緒在歐斯特拉柯娃的心中交織起伏,但陌生男子的一句話,讓這一切轉瞬消逝。
把自已形容得很悲觀,她想在他們的權力範圍內,盡量多爭取一些空間。
他又說了一次。她抬起頭,凝視著他,努力回想別人曾警告她提防的所有詭計,但詭計實在太多,而且她也不再精明機敏。她已經沒有葛利克曼的那種精明機敏——如果她以前曾有的話一—能辨識他們的謊言,搶先一步玩他們的把戲。她只知道,為了拯救自己,為了與心愛的歐斯特拉柯夫團聚,她犯下了重罪,身為母親的最重大罪行。陌生男子開始威脅她,但是,這威脅卻顯得毫無意義。倘若她不願合作——他這樣說,她承諾為蘇聯當局執行任務的文件副本,將會送到法國警方手上。她那兩份毫無用處的報告(他很清楚,她只是為了讓那些土匪閉嘴才寫的)副本,將會在倖存的巴黎移民圈中流傳——儘管,天曉得,如今在移民圈中,「他們」的人數已少之又少了!然而,為何她必須屈服於壓力,接受這無價的禮物——當這個人、這個系統,出於難以解釋的寬厚行為,提供給她一個彌補自己,也彌補女兒的機會?她知道,她夜以繼日祈求原諒的禱告,成千上萬根蠟燭,成千上萬次垂淚,已得到響應。她讓他再說一次。她讓他把筆記本從易怒的臉孔前推開,她看見他疲弱的嘴角揚起,露出一絲笑意,愚蠢至極,他竟要求她原諒似的,再次提出了這個瘋狂、神賜的問題。
「正確。」
「與此同時。」她不由自主地低聲說著。
然後,她抬頭望著他,心中暗自揣度,他是不是病了,她的玩笑是不是不合時宜。他的臉頰與脖子油光閃爍,黯淡的眼眸中有一絲隱而不見的迷亂。他的目光似乎超越了她,看著自己的某些私密問題。她打算問他——你或許是戀愛了,先生?妻子欺騙你了?——她真的考慮要拉他到咖啡館,喝杯水或草藥茶。但就在此時,他突然將目光移開,看看自己背後,又回過頭來越過她,看著街道的另一邊。她覺得,他真的很害怕,不僅僅是心懷警戒,而且是恐懼萬分。因此,也許他不是個警察,而是個小偷,雖然這兩者的區別——她可清楚得很——常常微乎其微。
「二十年前來到法國之後,我就沒再得到葛利克曼的消息。」她重拾勇氣,繼續說,「我輾轉聽說,他很氣我的反蘇聯行為。他不希望再聽到我的消息。在我離開他的時候,他的內心已經渴望獲得改造。」
她沒告訴任何人,包括最親近的人——儘管她最親近的人也並非真的非常親近。那名易怒男子的警告,日日夜夜在她耳際迴響:只要輕舉妄動,你的女兒就別想恢復自由。
「現在,這個罪犯葛利克曼已經死了。」陌生男子宣布,他的小秘密終於揭曉了。他繼續吃。
會面之後的幾個星期,所有的工作都在悄悄進行——秘密造訪蘇聯大使館,填寫表格,簽署保證書(居住證明),辛苦地跑過一個又一個法國部門——歐斯特拉柯娃小心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彷彿追蹤別人的行動一般。她經常禱告,但就連禱告她都小心翼翼,分在幾個不同的東正教教堂進行,以免有人察覺到她過度虔敬的異常舉止。有些教堂其實只是散落在第十五區與十六區的小小民舍,夾板上釘著特殊的雙重十字架,門上貼著被雨水浸濕的陳舊俄文布告,或是想找便宜的住宿,或是想教授鋼琴。她去過蘇聯海外教會、聖母顯靈教會、薩洛夫聖塞拉芬教會。她到每一個教會去。她按著門鈴,直到有人應門,教堂執事或是面帶病容read•99csw.com的黑衣女子。她給他們錢,他們讓她在燭光閃爍的神像面前,跪在濕冷的地上,聞著香料的氣味,直到微醺。她對全能的上帝許下諾言,她感謝他,請求他的指引,她甚至問他,如果那名陌生男子在相同的情況之下找上他,他會怎麼做,她提醒他,她畢竟面對著壓力,如果不服從,他們就會摧毀她。然而,與此同時,她心中不願折服的常識卻不斷質疑,她也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已,為何在所有人之中,她,叛國賊歐斯特拉柯夫之妻,異議分子葛利克曼的情人,暴亂與反社會分子——他們讓她相信是這樣——的母親,能被挑選出來,獲得如此異於尋常的寬赦恩惠?
「你女兒現在在哪裡?」
「我當時很孤單。」
在倉庫辛勤工作,在狹小的公寓獨坐度過漫漫長夜,歐斯特拉柯娃絞盡腦汁想找出一個能信任的人,一個不譴責也不赦罪、能明了她這一路走來的崎嶇的人,最重要的是,不會對外泄露而致破壞了她與亞莉珊卓團聚機會的人——他們已讓她明白,輕舉妄動絕對會破壞團聚的機會。然後,一天晚上,不知是上帝或她自己,從記憶中找出了答案:將軍!她想著,從床上坐起身,點亮了燈。歐斯特拉柯夫曾親口對她提起這個人!那些流亡團體簡直是一場大災難,他總是這樣說,你一定要遠遠躲開他們,像遠離瘟疫一般。你惟一能信任的只有瓦拉狄米爾將軍。他是個老魔頭,愛玩弄女人;但他是個男子漢,他有關係,而且知道如何閉緊嘴巴。
「不是的。」歐斯特拉柯娃狡黠地說,她記起將軍有著愛拈花惹草的名聲,試著裝出羞澀女人的微笑。白俄老人大笑,牙齒喀喀作響。他又是一陣大笑,說:「噢,將軍!」然後,他拿來一張卡片,紫色的戳印蓋著一個倫敦的地址,交給了她。「將軍本性難移,」他說,「就算上了天堂,他也會追著天使,把她們搞得雞犬不寧,絕對會。」那天晚上,在周遭的一切都沉睡之後,歐斯特拉柯娃坐在死去丈夫的書桌旁,寫信給將軍。她以法文而非俄文寫就,好讓自己保有更加超然的感覺,而信中的筆調,更是孤寂的人們面對陌生人才可能吐露的坦率心聲。她告訴將軍,她對葛利克曼的愛,而知道將軍就像葛利克曼一樣愛過女人,讓她覺得很寬慰。她即刻坦承,自己是以間諜的身份到法國,同時也說明,她曾為了自己的自由,付出卑劣的代價,拼湊出兩篇瑣碎無聊的報告。那是違心之事,她說;虛構與謊言,她說;毫無內容。但是那兩篇報告的存在,以及她親手簽名的承諾,已為她的自由鑄上沉重的限制。接著她談到了自己的心聲,她到各個蘇聯教會向上帝禱告的事。自從那個姜色頭髮的陌生男子找上她之後,她的日子就變得虛妄不實;她覺得自己的生活缺乏一個自然合理的解釋,就算那樣的解釋可能令人痛苦。她毫無保留地對他述說,無論她的罪惡感有多麼深重,這些感受與她努力把亞莉珊卓帶來西方無關,而是因為她決定留在巴黎,照顧歐斯特拉柯夫直到生命的盡頭——在歐斯特拉柯夫去世之後,她說,蘇聯當局說什麼也不讓她回去,她使自已成為一個叛徒。
「一九五六年,你獲准離開蘇聯,為了照顧你生病的丈夫,叛國賊歐斯特拉柯夫?同時還負有另一個任務?」
「罪犯?」她低聲說。
她一寫完,就把信裝進信封,封好,不讓自己再看一遍,免得改變心意。接著,她又仔細地貼上過多的郵票,數量之多,猶如她為愛人所點的蠟燭。
「身為歐斯特拉柯夫叛逃的共犯,你被判在勞改營服刑五年,但因斯大林去世之後的大赦,於一九五三年三月獲釋。正確嗎?」
「和葛利克曼的關係,讓你生了一個女兒,亞莉珊卓,在莫斯科十月革命產科醫院出生。出生證明上署名的父母親是葛利克曼·約瑟夫和歐斯特拉柯娃·瑪麗亞。女孩是以猶太人葛利克曼的姓註冊登記。正確或不正確?」
「你就這樣把女兒拋棄在蘇聯?留給一個猶太佬?就為了把你的心力用在照顧人民的敵人、國家的叛徒上?你就這樣無視於你的責任?超過了許可的期限,留在法國?」
「他從沒寫過信。」她說了謊,「他這樣一個生活受到限制的異端分子,怎麼可能寫信呢?留在法國是我自己作的決定。」
這家咖啡館即使不是全巴黎絕無僅有的一家,至少也是這條街上惟一一家既無點唱機,也無霓虹燈的咖啡屋——而且在八月里還開門營業——但屋裡幾張撞球台倒是從清晨直到夜深都廝殺不斷。至於其他人,就只是尋常的日間喧鬧,討論著政治、賽馬和其他巴黎人愛談論的話題,幾個妓|女一如往常地在一旁竊竊低語;襯衫臟污、滿臉不快的年輕侍者,領著他們到角落的一張桌子。髒兮兮的肯巴利酒卷標,標示著這是保留訂位的桌子。接著,上演了一段可笑的老戲碼。陌生男子點了兩杯咖啡,但侍者抗議說,白天保留屋裡最好的位子,不能只來喝咖啡,老闆可得要付房租呢,先生!陌生男子聽不懂他連珠炮似的方言,歐斯特拉柯娃只得替他翻譯。陌生男子漲紅了臉,點了兩份火腿蛋卷加薯條,兩瓶亞爾薩斯啤酒,完全沒問歐斯特拉柯娃的意見。然後,起身到洗手間重振自己的勇氣——非常有自信,竟認定她不會逃開——回到座位時,他臉上的汗水已干,姜色的頭髮也已梳理整齊,但他們現在身處室內,他身上的臭氣讓歐斯特拉柯娃想起莫斯科的地鐵、莫斯科的電車和莫斯科的審訊室。他從洗手間走回座位的這段短短路程,比起他所曾告訴她的任何一句話,更加讓她確信自己心中早已存在的恐懼。他是他們之間的一員。那壓抑的得意闊步,臉上精心掩飾的殘暴獸|性,他這會兒把手腕筆直擺在桌上的沉重神態,還有假裝不情願地從籃中捻起麵包,彷彿以筆蘸墨般的作態——無處不勾起她最醜惡的回憶,一個飽受屈辱的女人在莫斯科狠毒官僚體系重壓下生活的回憶。
「我背痛得難受,先生。」最後,她還是對他表白。她的法文說得很慢,但發音典雅清晰。「我的背不大,痛得卻很厲害。你是位醫生,也許?骨科醫生?」
「他沒寫信給我,也沒捎來任何信息。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第二,你也承諾要提供反蘇聯移民團體復辟活動與成員的情報。你只提出了兩份毫無價值的報告,然後就沒有下文了。為什麼?」
她不能,魔術師回答說。但如果有危機發生,她可以再寫信給將軍,但要寫上他的英文名字,寄到另一個地址。「米勒先生。」他很慎重地說,以法文念出名字,並給她一張以大寫字母寫著倫敦地址的卡片。「但請小心,」他警告說,「你一定要寫得迂迴隱晦。」
陌生男子一面吃著,一面繼續殘忍地追溯她的歷史。他是因為喜歡而吃,還是為了不想再惹人注目才吃?她的結論是,他是不得已才吃的。
「返回莫斯科之後,你明知不太可能獲准,卻還是申請出國旅行護照,想到法國和丈夫會合。正確嗎?」
「我沒聽見,」半晌之後,她低聲說,「我有點兒分心。你能不能再說一次?」
陌生男子把空盤子推到一邊,再次用雙手捧起那本光滑的法國筆記本。他翻了一頁,彷彿進行到新https://read•99csw.com的一章。
大半夜的時間,她都以離開葛利克曼之後就不曾有過的熱烈情緒,和魔術師談話。首先,她把事情從頭再說一遍,仔細回想,她不禁暗自吃驚,在信中她竟略去如此多的細節,而魔術師卻好像都能真正了解。她對他說明她的感覺,她的悲泣,她內心可怕的騷動,她毫無保留地述說自己飽受的痛苦煎熬。那個陌生男子顯得如此笨拙——她繼續述說,也懷疑——這像是他的第一次,她說——他既無謀略,也無自信。把魔鬼想成笨蛋,也太奇怪了吧!她談到火腿蛋卷、薯條、亞爾薩斯啤酒和他的笑聲,她覺得他是一個膽怯又壓抑的危險人物——絕對不是討女人喜歡的男人——矮小的魔術師對她大部分的看法,都由衷贊同,彷彿與那個姜色頭髮的男子早已熟識一般。她對魔術師全然信任,一如將軍所囑咐的,她對猜忌疑心己感到厭煩。她不斷回想,不斷訴說,真誠坦率。彷彿年輕時,在自己的家鄉,她與歐斯特拉柯夫這對年輕戀人,以為再無機會相見的夜晚,彼此擁抱,在迫近的槍炮聲中低聲訴情衷;也彷彿她與葛利克曼在等著押他回監獄的敲門聲響起時,吐露的真情。她對著他機警、諒解的眼神傾訴,對著他的笑聲也對著他的苦楚傾訴,她立即感受到,他那種感同身受的苦楚,是他非東正教,甚至反社會天性中較好的一面。而且,在持續不斷的訴說中,漸漸地,她的女人直覺告訴她,她正在助長他心中的一股熱情——這次並非愛情,而是一種強烈、特殊的恨意,讓他所問的每一個小問題,都別有深意。她並不知道,他恨的究竟是誰,或究竟是什麼,但無論是誰引起了魔術師的怒火,不管是那個姜色頭髮的陌生人或其他人,她都不由得替他們感到擔憂。她憶起葛利克曼的熱情,那是一種對抗不公的廣泛、無休無止的熱情,隨機投注在不同的議題上,範圍可大可小。而魔術師的熱情卻是單一的火柱,聚焦在她無法看見的目標上。
「為了讓當局從優考慮你的申請,你曾向國家安全部門簽下一份保證,承諾在巴黎期間將為他們進行幾項工作。第一,說服你的丈夫,叛國賊歐斯特拉柯夫,返回蘇聯——」
「與此同時,你一面假裝關心丈夫,叛國賊歐斯特拉柯夫,」他塞滿食物的嘴繼續說著,「一面卻和所謂的音樂學生葛利克曼·約瑟夫有了男女關係。這個猶太人犯過四次反社會罪行,和你在勞改營中認識。你和這個猶太人在他的公寓中同居,正確或不正確?」
「如果他們挖出屍體來拍了這些照片,」歐斯特拉柯娃在她的公寓中自言自語,「我也不會覺得驚訝。」經過這透徹的觀察,她首次說出了心中日漸加深的疑慮。
「她和你聯絡過嗎?」
這一整天,以及後來的許多天,魔術師告別時的身影一直在歐斯特拉柯娃腦海縈迴不去,她不斷憶起他從她身邊溜過,走下昏暗的樓梯。他最後的一瞥,帶著堅定與興奮的熾熱眼光:「我保證解救你,謝謝你找我幫忙。」他蒼白的小手順著樓梯的寬闊欄杆向下移動,恰似在火車窗外揮動的手帕,不斷地告別,逐漸地縮小遠去,直到消失在隧道的黑暗之中。
他掏出一本筆記本。如果是在莫斯科,擺在面前的就會是她的檔案,但這裡是巴黎的咖啡館,他拿出的是一本光滑的黑色皮面筆記本。在莫斯科,這是連官員都必須靠運氣才能擁有的東西。
「是我替他帶來的。」他嚴肅地回答。他把手伸進衣服的暗袋,歐斯特拉柯娃很怕他會像那個陌生男子一樣,掏出一本黑色皮面筆記本。但他拿出的是一張照片,一瞥就已足夠:那蒼白、閃著油光的面容,蔑視所有女人不僅是她——的表情,一種心中渴望,卻不敢真正動手的模樣。
寄出信之後,接下來的整整兩個禮拜,什麼事也沒發生,但頗不尋常的,這樣的沉寂對她竟是一種解脫。暴風雨之後必是寧靜,她已經竭盡自己微薄的心力——她坦承了自己的脆弱,自己的背叛,與自己犯下的重罪——其餘的,就交在上帝手中,與將軍的手中。法國郵政服務的中斷,並未令她憂心。她認為,這是塑造她命運的人所必須克服的另一項障礙,如果他們真的意志夠堅定的話。她如常地去工作,背痛不再困擾她,她把這當成一個預兆。她甚至又讓自己變得冷靜達觀。反正非此即彼,她想:亞莉珊卓在西方,固然比較好——如果那真的是亞莉珊卓的話,可如若亞莉珊卓留在原來的地方,也沒有比較不好。然而,慢慢地,她心中升起了另一種想法,看穿了這種樂觀心態的謬誤。還有第三種可能性,那是最糟的情況,也是她認為可能性最高的情況,那就是,亞莉珊卓被利用來達成不祥甚或邪惡的目的,他們強迫她,正如他們以前強迫歐斯特拉柯娃一樣,要她誤用父親葛利克曼所賦予她的仁慈與勇氣。因此,在第十四天晚上,歐斯特拉柯娃不禁激動痛哭。淚流滿面的她走過大半個巴黎,尋找一間還開著的教堂,一直走到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大教堂。教堂還開著。她跪下,對著聖約瑟夫祈禱好幾個小時,因為聖約瑟夫不但是一位父親與守護者,也是葛利克曼命名的由來,雖然葛利克曼對此一定嗤之以鼻。就在她竭力尋求聖靈力量協助的隔天,她的祈禱獲得響應了。一封信出現了。信封上沒有郵票,也沒有郵戳。她曾以防萬一地附上工作地點的地址。在她抵達時,已有一封信等著,很可能是在夜裡專人送達的。這是一封簡短的信,沒有寄信人的名字,也沒有地址。信中沒有署名。就像她寄出的那封信一樣,這信以矯揉造作的法文寫就,手寫的字跡顯然出自獨斷的老人之手,她立即就知道這是將軍的回信。
通向街道的門是玻璃的,牆面也是。一輛大貨車停在外面,咖啡館陷入陰影之中。年輕的侍者重重地放下她的茶,連看她一眼都沒有。
公交車司機喚她上車,好繼續上路。他以平日相互開玩笑的方式,故作粗魯地說:「來吧,媽媽。這種大熱天不適合談情說愛。把你的袋子拿過來,我們走吧!」司機吼道。
她的回答早已在舌尖蓄勢待發:我在蘇聯的生活並不墮落,墮落的是你們的系統。
「與此同時——」他邊吃邊開口說。
平靜無波反而是最令她恐懼的。幾個星期過去了;在大使館,他們說她的申請會「從優考慮」;法國當局向她保證,亞莉珊卓會很快獲得法國國籍,那名易怒的陌生男子說服她將亞莉珊卓的出生日期往前挪,才能姓「歐斯特拉柯娃」,而非「葛利克曼」,他說法國當局會比較能接受這樣的情況;結果似乎也是如此,儘管她當初在面談時,並未多談到這個孩子的存在。現在,突然之間,沒有其他的表格要填,沒有其他的障礙要清除,歐斯特拉柯娃只能等候,卻又不知道自己等的是什麼。那名陌生男子是否會再度現身?他下再存在了。一份火腿蛋卷與薯條,一些亞爾薩斯啤酒,兩片附贈的麵包,顯然已完全滿足了他的需求。他與大使館之間究竟是怎麼樣的關係,她無從想像。他告訴她,到大使館去,他們會等著她,他說得沒錯。但當她提到「你們那位先生」,甚至「你們那位金髮、高大、先前來找我的先生」時,卻只得到一無所知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