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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長官!」
當你出現了這種情緒時,督察長也有些毛骨悚然地告訴自己,你最好是放自己幾天假,帶妻子到馬爾蓋特,否則,在你真正弄清楚情況之前,你就會發現自己言行暴躁,極難相處。
「沒錯,沒錯,我很確定。」史邁利鄭重地說,彷彿他已對這個問題慎重考慮了一番。
「不,不是,恐怕並不是。」史邁利說。
「您認識他,對不對,先生?」刑事督察長以恭敬的語氣,盡量壓低聲音問,「或者,我不該追問。」
片刻之後,他輕快地消失在樹林間,肥胖的體型顯然並未限制他行動的速度。督察長揚起手電筒,照亮史邁利的全臉。他遲至此時才這麼做,完全是審慎衡量之後的結果。對這位傳奇人物以專業眼光熱烈地一瞥,只為了年老時可以告訴兒孫:特務頭子、當時已退休的喬治·史邁利,如何在某一夜現身林間,檢視一具死狀甚慘、曾是他手下的外國人的屍體。
「我所見過最好的。」不久以前,曾經是督察長上司的老孟德爾,幾杯酒下肚之後這樣對他說。孟德爾現在已退休了,和史邁利一樣。但孟德爾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而且他不喜歡特務,和督察長不相上下——他們大多是裝腔作勢的外行人,只會誤入歧途。但史邁利並非如此。史邁利不一樣,孟德爾說。史邁利是佼佼者,是孟德爾所曾見過最好的一個,而且,老孟德爾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我可以看一下嗎?」史邁利說,督察長把收據遞到他面前,讓他可以看見上面的日期和司機的簽名,J·蘭伯,在複寫紙上草草寫就的字跡。
一座大修道院,督察長最後認為。這就是他,一座大修道院。下一次,在他的時機來臨時,他就會在任務中表現出這樣的精神。一座大修道院,融合各種衝突、年代、風格與信念。督察長越深入思考,就越喜歡自己的這個比喻。回家之後,他要先試驗一下,說給妻子聽:人就像上帝的建築,親愛的,在歲月手中脫胎換骨,隨著自己的努力與變化,呈現出無限的可能性……但就在此時,督察長伸出了自製的手,終止了自己辭藻華https://read•99csw•com麗的想像。也許並非如此,他想,畢竟,我們在這個問題上有點兒好高騖遠了,親愛的朋友。
「你,霍爾,派克警官,跑步過來,把他翻過身來。」
「你們得用力一點,小夥子。」督察長以更明快的聲調警告說。
「一個磨損的皮製零錢盒,歐陸貨。在他外套的左側口袋,一半在衣袋裡,一半露在外面。你看見零錢散落在屍體旁邊——七十二便士。他身上就只有這麼多錢。他還是會帶皮夾吧,是不是,先生?」
「他只是我曾一起工作過的人。」史邁利沉默許久之後解釋道。
「唉,也不是內政部。」史邁利一面說著,一面和善地搖搖頭,讓他看起來與莫戈特洛依德先生的不知所措有些相同味道。
「他們沒有時間,或者不想把他翻過來。他們跪在他身邊,搜尋他的皮夾,抽出他的錢包。散落了一些東西,正如我們在現場所見。但他們已拿到足夠的東西了。」
另外還有一件事,同樣令督察長難以忘懷。稍後,他對老孟德爾提及此事,當時他還和老孟德爾談到許多事。濡濕。他一開始並沒有認為那是露水——因為如果是露水,為何督察長自己的臉上滴水未沾?那不是露水,也不是哀傷,如果他的預感正確的話。這是偶爾曾發生在督察長身上,也偶爾會發生在小夥子(即使是最強悍的小夥子)身上的情況,它會悄悄地襲上他們,督察長像只老鷹般地留心這種事。但這通常都是因為跟孩子有關的案子,沒來由、無預警地穿透你的心——兒童虐待、暴力攻擊、幼兒性侵害。你不會崩潰、捶胸頓足或做出其他戲劇化的舉動。不會。你只會在無意間撫著臉時,發現臉已濡濕,而你會質疑,基督究竟為了什麼見鬼的原因而死,如果他真的曾死去的話。
這回反倒是督察長覺得遲疑了。「噢,你確定要這麼做嗎,先生?」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絲困窘,「如果要指認他,還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你知道的。」
接著,是第二條棉質手帕,這回是莫戈特洛依德先生拿出來的。半染血跡,半仍乾淨的手帕,仔細熨燙成平整的三角形,放在上裝的飾巾口袋裡。
史邁利顯然還沒看夠。
留著鬍鬚的警官隨即出現在他面前。
督察長朝林木的方向輕聲叫喚,他的手下都在那裡,站在熄了燈光的九九藏書車輛之間,蓄勢待發。
事實上,那根本不是單獨的一張臉,督察長回想。在手電筒由下往上,間接的照明下,你看見的並不是一張單獨的面孔,而更接近於各式各樣的臉孔。更接近於各種不同年齡、不同人、不同努力的組合,甚至——督察長想——是不同信仰的組合。
這兩人待在一起已十五分鐘了,但這是督察長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有那麼一會兒,史邁利似乎沒聽見問話,但他的沉默並非出於防衛心理,而是他有靜默的天性。更何況,一起檢視屍體的兩人之間,存在著情誼。此時距日出尚有一小時,在漢普斯特德石南園,是煙雨迷濛人蹤絕跡的時刻,既不溫暖也不寒冷,倫敦市區的燈光在天邊渲染出橙色的光彩,樹木彷彿披上防水布般閃閃生輝。他倆並肩站在長滿山毛櫸的林陰|道上,督察長高史邁利一個頭,是一個高大的年輕人,一頭少年白的灰白頭髮,或許有些傲慢,但巨人般的溫柔親切,卻很自然地讓他顯現出樂於助人的友善。史邁利短胖的雙手交疊在腹前,神似站在陣亡將士紀念碑前的市長,眼睛直盯著在督察長手電筒燈光照射下,躺在他腳邊的那具屍體。走這麼長的一段路顯然讓他氣喘吁吁,因為他盯著屍體時還不住大呼幾口氣。從他們周遭的一片漆黑中,傳來警方通話器在暗夜空氣中的嘈雜通訊聲。別無其他燈光,督察長命令他們熄滅燈火。
史邁利迅速地爬出車子,兩人在林陰大道上面對面站著。
督察長未發一語地消失在黑暗中,留下史邁利面對莫戈特洛依德先生消沉的凝視目光。
「派克警官!」
「軍人的髭鬚。」史邁利沉默一會兒才回答,他以大拇指和食指在自己的上唇比出形狀,但目光仍疑視著那老人的屍體。「我在想,督察長,我是否可以查看他口袋裡的東西,可能嗎?」
他滿懷希望地等著更多答案,但史邁利沒再多說一句話。「甚至別和他說話,」副助理局長(犯罪與執行部門)告訴他,「你從來沒見過他,還有其他兩個傢伙。只給他看他想看的,然後就把他忘了。快九九藏書。」及至此時,督察長完全遵照指示辦理。依照他自己的估計,他行動的速度可比光速。攝影師已拍完照,醫生已證實無生命跡象,病理學家已在現場檢驗過屍體,為接下來的驗屍工作揭開序幕——速度之快,迥異於平常的步調,這一切只是為了替非正規軍(這是犯罪與執行助理副局長喜歡用來稱呼他的稱號)的來訪鋪路。非正規軍抵達現場——像個抄表員般拘謹有禮,督察長注意到——督察長帶著他以慢跑的速度巡行一周。他們查看腳印,追尋老人的蹤跡,直到此處。督察長重建犯罪現場,在此情況下竭盡所能。督察長是個很能幹的人。現在,他們站在一個凹處,正當林陰大道轉彎之處,也是飄騰的雨霧最稀薄之處。在手電筒燈光的照耀下,屍體是周遭一切的中心點。屍體面朝下躺著,雙臂張開如鷹展翅,彷彿被以十字形釘在沙礫地上一般,而塑料布更強調了它的了無生氣。這是一具老人的屍體,但胸膛寬闊,是身經百戰、備嘗艱辛的身軀。一頭白髮剪得很短。強壯、布滿青筋的手仍抓著一根穩固的手杖。他身披黑色大衣,腳穿橡膠套鞋。一頂黑色貝雷帽掉落身邊,頭部的沙礫混雜血跡,凝結成黑色。四周散落著一些零錢,一條手帕和一把看起來像是紀念品而不像工具的小刀。很可能他們一開始時打算搜他的身,但後來放棄了,先生,督察長這樣說。他們很可能遇到阻礙,史邁利先生。但史邁利想知道的卻是,碰觸一具你剛開槍射殺、體溫猶存的屍體,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您是某一方面的專家吧,先生?」莫戈特洛依德先生哀傷地仔細觀察來客良久之後,開口問道。
「他是不是正要去參加宴會,我們猜想。」莫戈特洛依德先生說,這次他完全不抱期望。
「還有一張收據,總金額是十三英鎊,北區伊斯林頓的快穩計程車服務。」
「打亮燈,恢複原狀。」督察長命令道,「請哈洛斯督察到上面來負責執行。跑步!」
「你真的太仁慈了,」史邁利說,「謝謝你。」
「警官!」督察長大聲吼叫。
「大衣的左口袋。」督察長有些驚訝地回答。
「大部分人都會希望射中胸口,是不是,先生?」督察長伶俐地說。他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輕扯閑談有時可以緩和氣氛。「整潔的圓形子彈會鑽出一個乾淨利落的洞口。這是read.99csw.com大部分人所期望的。受害者會緩緩曲膝倒下,還配合聖歌的節奏。電視上都這麼演,我猜。其實,現在的子彈可以射掉一條手臂或一條腿,我那些突擊隊員朋友也這樣說。」他的聲調變得較實事求是,「他還是有留髭鬚吧,先生?我的巡佐覺得很奇怪,在他的上顎有些白鬍鬚。」
「榮幸之至。」督察長說。
「噢,老天哪,」巡佐說,「真是血淋淋!」——他用一手掩住嘴巴。警官抓住他的手肘,把他拖走。他們聽見作嘔的聲音。
「彈道學恐怕並不是我的專長。」史邁利停頓了一會兒,略加思索之後回答。
「長官!」
下一個袋子,是一截學校用的粉筆,黃色,而且奇迹似的並未粉碎。較細的一端彷彿畫過一筆,沾染上棕色,但較粗的一端則無使用過的痕迹。
「我是不是可以看一下他的臉呢,督察長先生?」史邁利說。
「我不知道。」
「內政部嗎,先生?」
「心臟。」史邁利說。
「我的上司很擔心媒體,史邁利先生。」督察長把頭探進廂型車,說,「他們好像已經上路了,先生。」
快,副助理局長(犯罪與執行部門)如是說。
「他的左手也有黃色的粉筆灰。」莫戈特洛依德先生說,這是他首度開口。他外表像塊灰色岩石,連聲音都是灰色的,哀悼的口吻神似殯葬業者。「我們想知道,他是不是教書的,真的。」莫戈特洛依德先生加上一句,但史邁利不知是出於故意,或根本沒注意,並未回答莫戈特洛依德先生含蓄的問話,而督察長也沒追問。
「我不碰政治,」督察長目光停駐在地上,突如其來地對史邁利吐露心聲,「我不碰政治,也不碰政治人物。依我之見,他們大多是公認的瘋子。這也是我為什麼加入警界的原因,坦白說。」在他的手電筒燈光照射下,濃霧奇異地盤旋繚繞。「你不會剛好知道這是什麼吧,是不是,先生?十五年來,我從沒看過像這樣的傷口。」
「不,我並不期望您是,對不對?看夠了嗎,先生?」
「我們猜想,他們拿走了皮夾,從錢包下手,然後跑了。一串家裡和其他用途的鑰匙,在右褲袋……」他喋喋不休地說著,但史邁利仍毫不鬆懈地仔細查看。有些人會演出記憶,督察長注意到史邁利的專心,不禁想著,其他人則是擁有記憶。在督察長的清冊中,記憶是智能較優越的部分,他將九九藏書之推崇為所有心智成就中的最高境界,而史邁利,他知道,就擁有這樣的成就。「一張派丁頓區圖書館借書證,名字是V·米勒,一盒用過的天鵝牌火柴,在大衣左口袋。一張外國人居留證,號碼已登錄,名字也是瓦拉狄米爾·米勒。一罐藥片,在大衣左口袋。這葯是做什麼用的,先生,你有什麼看法嗎?藥名是『速斯塔克』,不管是什麼,一天服用兩次或三次?」
「那麼,對他的搜身一—你能否再次告訴我,你們的看法究竟是如何?」
「謝謝你。」史邁利再次道謝。
年輕的警員用力一扳,留鬍子的巡官助他一臂之力,屍體勉強地翻身朝上,一條手臂僵硬地揮動一下,另一隻手仍抓著手杖。
「犯罪與執行部門在線上,長官。」聲音從廂型車前座傳來。
他們往上走到林陰大道的較高處,嘈雜的無線電聲漸漸隱沒,代之而來的是白頭鴉忿然盤旋的聲音與城市的怒吼。督察長順著繩索圍起區域的左側,精神抖擻地走著。史邁利加快腳步,跟隨他前進。一輛沒有窗戶的廂型車停在林陰間,後門敞開,車裡亮著幽微的燈光。他們進了車,坐在硬條椅上。莫戈特洛依德先生頭髮灰白,穿著灰色的西裝。他拿出一隻像是透明枕頭套的塑料袋。塑料袋頂端打了個結,他動手打開。裏面,裝滿了更多的小袋子。莫戈特洛依德先生逐一掏出,督察長先用手電筒查看卷標,再交給史邁利去研究。
「據我了解也是如此,先生。」督察長說。
「把塑料布蓋回去,告訴莫戈特洛依德先生,在廂型車裡幫我準備好他口袋裡的東西,也就是他們保留的那些。跑步。」督察長出於習慣地加上一句。
「你該不會剛好記得,粉筆是放在哪一個口袋裡的吧?」史邁利問。
「過來。」督察長輕輕地拉住巡官的上臂,「你告訴年輕的霍爾警員,我沒辦法讓他不吐,但我不想聽他那些對上帝不敬的話。」在自己的領地里,督察長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他也不怕人知道。「這邊請,史邁利先生,請。」他又恢復了較溫和的語調。
兩個人影從暗處現身。年紀較長的那個留著黑色鬍子。他們手上長及肘部的外科手術手套,閃著鬼魅的灰光。他們穿著藍色的罩袍,長及大腿的膠靴。留著鬍子的那人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拉開塑料布,較年輕的那個警員則將手放在死者的肩頭,彷彿要叫醒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