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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漢堡,他想,迅速地起床,披上晨袍。回到安恩的書桌,開始仔細研究瓦拉狄米爾的電話賬單明細,那是某位郵局職員用工整的筆跡所繕寫的。拿出一張紙,他開始摘要寫下日期與註記。
事實:大約在相同的日期,瓦拉狄米爾很罕見地打了花費極高的長途電話到漢堡,由總機轉接,可能是為了便於日後申請費用。
顯而易見,她們都是這一行的高檔角色,肉體鮮嫩,年輕,修飾得宜。而挑選她們的人,似乎也刻意——或許只是出於巧合——挑了兩個完全不同的類型。左邊的女郎金髮碧眼,容貌姣好,甚至有些古典美,長腿,胸部小而挺。而另一名女郎則是黑髮,壯碩,臀部豐|滿,容貌艷麗,或許是歐亞混血兒。他記下來,金髮女郎戴著弓形的耳環,這突然令他心中一動,因為在他有限的女性經驗中,耳環總是最先脫下的東西。安恩離開家時沒戴耳環,令他心灰意冷。除此之外,他實在想不出對這兩名女郎還有什麼可評論的,因此,再吞下一大口純威士忌之後,他把注意力轉移到兩名男子身上,再一次——如果他肯承認,其實從見到這張照片的第一眼起,他的注意力就在這兩人身上。就如同兩名女郎各異其趣,這兩個男人也完全不同,雖然在男人身上——因為他們年紀較大——這種外貌差異表現出的是城府與個性的不同。抱著金髮女郎的男人金髮白膚,乍看之下有些遲鈍,而抱著黑髮女郎的男子,不僅皮膚黝黑,而且容貌里還有著拉丁人——甚至是地中海東岸與愛琴海諸島人種——的機靈,那抹具感染力的微笑,讓他成為照片中最引人注意的人。金髮男子體形高大,舒懶俯卧著,黑髮男子個頭小,卻聰明風趣,足以成為他的弄臣:一個古靈精怪的小鬼頭,有一張和善面孔,耳朵上方卻長了一對揚起的角。
「嗯,沒有人,長官。非正式的,你可能會這樣說。但我還是站在天使這一邊,一直如此。」
「我是列伯。」史邁利不為所動,「我有緊急的事要找法斯班德先生。我是他的合伙人。」
她聽音樂時,常把電話放在地板上,在她的唱片堆中,他還記得。她喜歡躺在電話旁邊——在火爐旁,就在那裡——腰拱起,以備隨時可以接電話。睡覺時,她會拔掉插頭,帶著電話上床,好在夜裡帶給她慰藉。當他們做|愛時,他知道自己不過是那些沒打電話給她的男人的替代品。第一號使徒的替代品。比爾·海頓的替代品,儘管他已去世。
事實:三天之後,八號,又有一次,瓦拉狄米爾接到一個漢堡打來的對方付費電話,費用是兩英鎊八,來電號碼、通話長度、時間,都在明細上,來電號碼與瓦拉狄米爾三天前打的那個電話號碼相同。
他用力把門推得大開,只見門在門檻上擺動。他伸出肥胖的頭,像是一份祭品,獻給午夜的空氣,也獻給那包裹在黑亮皮衣里的人。那人手夾安全帽,站在他面前,宛如死神的哨兵。
依舊是同一天,還沒有結束,沒有床。離開米凱爾之後好一會兒,喬治·史邁利任憑他的腳帶領他前進,不知道走向哪裡。他太疲倦,也太激動,無法信任自已開車,但還清醒得足以注意背後的動靜,以突如其來的轉彎擺脫後面可能的追蹤者。渾身濕透、眼皮沉重的他,等待著自己的思緒平靜下來,努力想要放鬆,一步一步脫離自已長達二十四小時不眠不休的馬拉松衝刺狀態。他走過堤岸,到過諾珊伯蘭街上的一家小酒館,可能是「福爾摩斯」,他給自己點了一大杯威士忌,忍不住想打電話給絲黛拉一—她還好嗎?他覺得這樣根本沒有意義——他不可能每晚打電話給她,問她和偉林是否還活著——於是他又跨步前行,直到發現自己置身「蘇活」,星期六的夜晚,比平日更喧鬧污穢的蘇活。他想起大鬍子拉康,要求對那個家庭提供保護。但他光想像那個場景,就知道這個想法完全無望。如果瓦拉狄米爾都不是圓場的責任,那麼偉林更算不上是。而且,拜託,你如何能派遣一隊保姆跟著一個橫跨歐陸的長途貨車司機呢?他惟一可以寬慰自己的是,暗殺瓦拉狄米爾的兇手已經找到他們所要的東西了——他們別無其他需要。但是,那個巴黎的女人呢?寫那兩封信的人呢?
電話鈴聲停止了。
「沒有,沒有,我想沒有。沒事了。」
「傻女人。」安恩說,又是一陣沉默,這次沉默的是史邁利,他思索著安恩突然推到他面前的抉擇,這是他未曾企求的重大抉擇。
漢堡,史邁利再度思索,他的心思又飄向照片上的那個小鬼頭。對方付費的電話熱線持續不斷,直到三天前;九個電話,總金額為二十一英鎊,所有的電話都是從漢堡打給瓦拉狄米爾。但是,到底是誰打給他?從漢堡?誰?
「我馬上查。」拉康爽快地說,「沒別的事了嗎?」
「那麼,是誰僱用你?」
「從哪裡回來?」史邁利問。
「我想是,你知道希爾達的。除非她帶他回來。」
「晚安。」史邁利說。
「我想找狄特·法斯班德先生。」史邁利說,隨口杜撰了一個名字。德文是史邁利的第二語言,有時甚至是他的第一語言。
「電話賬單怎麼樣了?」
「我還在等它爆炸呢。」他微笑著說,交還那個盒子,「我想我有一兩次聽到它滴答響,就這樣。」
「他太太離開他了。」史邁利解釋說。沒有回答。
史邁利手抓住門口,只能瞪著這個入侵者。他個頭很高,短髮,眼睛里反射出毫無必要的效忠精神。
貪婪,安恩可能會這樣說,她常看了報紙上的照片,就對人斷下定論。貪婪,軟弱,邪惡。別這樣。很可惜,她沒對海頓作出相同的定論,他想,或者應該說是沒有及時作出判斷。
「我說真的,」安恩堅稱,「你好嗎?我想要知道。」
「現在,喬治,我們有約,別忘了。開誠布公探討婚姻的研討會。我派你擔任元老的角色。樓下有一家很高尚的牛排館,我會請你吃一頓高級晚餐,聽你傳授智慧。你有日程本嗎?請寫下來。」
「我想我已經記下了,謝謝你。」史邁利說。遲至此時,他才逐漸明白,拉康喝醉了。
不是私人住宅,史邁利想,立即將他的印象寫下來——接電話的人有太多選擇。不是辦公室,因為有哪一種辦公室會播放輕柔的背景音樂,而且在星期六午夜還上班的?旅館?有可能,但如果是旅館,無論規模大九九藏書小,一定會將他的電話轉到接待櫃檯,而且多少都會以禮相待。餐廳?太鬼鬼祟祟,太戒備了——而且,他們一接到電話,不也一定會先報出名號嗎?
思考著這個問題時,史邁利可能睡著了。電話放在安恩的小桌子上,必然已響上三四聲,他能感覺到。
「睡一下吧。你聽起來好像筋疲力盡了。」
「晚安。」史邁利說。
「啊,喬治,我之前打過電話來。你回來以後都還好吧?」
法國畫家圖盧茲-洛特雷克的臉——如果看他那雙凝神注視著某人,甚至帶著色|欲的迷情亂意的眼睛史邁利想,驚奇地看著。安恩可能會立即擄獲他,因為他具有她所喜歡的危險特質。一張圖盧茲-洛特雷克的臉,如果看那幻彩絢燈所照亮的瘦削、糾結的側臉。一張劈開的臉,消瘦、稜角分明,從額頭、鼻子到下巴,彷彿都在一陣強風肆虐后裂開來。一張圖盧茲-洛特雷克的臉,敏捷而令人喜愛。一張伺候、等待著的臉,他絕非受人服侍的那一方。在奉承的微笑背後,有著燃燒至最高點、伺機而動的怒火。安恩可能較不喜歡這一面。史邁利放下照片,緩緩地站起來,好讓自己保持清醒。他蹣跚地在房間里踱步,想理出頭緒,但枉然。他懷疑這一切是否真如他的想像。有些人會傳送信息,他想。有些人——你一見到他們,他們就會自然而然地讓你了解他們過去的一切。有些人就是親密的化身。
突如其來的焦慮——事後想想或許是一種預感——讓史邁利先觀察金髮男子。這該是對陌生人感到較自在的時候了。
史邁利走回廚房,洗把臉,然後想起來,他進廚房是為了替他的威士忌加些水。重新坐回閱讀椅后,他用放大鏡開始查看第二個男人,那個弄臣。威士忌讓他保持清醒,但也讓他想睡。她為何沒再打來?他想。如果她再打來,我會去找她。但在現實里,他的心思全在第二個男人臉上,因為似曾相識的感覺令他非常困擾,就如同之前困擾偉林與歐斯特拉柯娃的那種共謀感覺一樣。他凝視著這張面孔,疲倦翩然離去,他似乎已從中得到能量。有些臉孔,如同偉林今早所說的,在我們看見之前就已熟悉;有些臉孔我們只見過一次,就終生記得;有些臉孔我們天天看見,卻完全記不起來。但這張臉孔呢?
突然之間,他記起來了。
「那你過來。」她說。
「希爾達呢?」他問,對這個消息安然處之。
忘卻傷痛,忘卻一長串的情人;忘卻比爾·海頓,那個圓場的叛徒,每一次看見她,海頓的陰影就籠罩著她的臉龐,那是他永遠背負的傷痛記憶。比爾,他的朋友;比爾,他們這一代的精英,開心果,萬人迷,破除舊習又循規蹈矩的人物,比爾,生性狡詐,他對終極背叛的渴求,引領他走到蘇聯床邊,以及安恩的床上。接著上演另一段蜜月,飛到法國南部,吃美食,買新衣,玩所有愛人都會玩的「讓我們假裝」的遊戲。但能維持多久呢?還要多久,她的笑容就會開始消退,她的眼神開始獃滯,而那些虛構關係就開始需要她到遠方去治療那些虛構關係失調症呢?
「這邊請,閣下,長官!麻煩請跟我來,閣下!」
「你什麼也沒發現?」拉康問,聲調轉趨謹慎,「沒有暗潮洶湧,阻礙牽絆,雜亂紛擾。只是茶壺裡的風暴,就像我們猜測的,對不對?」
「內政部又打電話來了,喬治。」拉康壓低聲音,甚至沒等史邁利答話,「他們已經拿到病理學家的報告,屍體可以領回了。他們建議儘早火化。我想,如果我給你處理這些事務的公司名稱,你或許會願意轉交給相關的人。不勉強,當然。你看到新聞發布了嗎?你覺得如何?我覺得很適當。我認為分寸拿捏得很好。」
他那輛附有挎斗的黑色摩托車,停在他背後的路邊石上。在路燈的照耀下,摩托車擦得晶亮的美麗外表閃閃發光。
「安恩,等一下!」手指卻沒有任何感覺。他用力扯下門鏈,聽見整個房子響起刺耳的回聲。「我來了!」他大叫,「等一下,別走!」
事實:在九月初,瓦拉狄米爾接到巴黎來信,並將之移出米凱爾的掌握。
史邁利的眼睛直視眼前的黑暗,卡拉,你現在又要找我做什麼?告訴麥斯,是有關睡魔的事。
因為有著可怕的自制力,史邁利答應赴約。他這一輩子,不斷為不同場合編造不同的故事,掩人耳目,到頭來,他卻連推卻晚餐約會的借口都說不出來。
拉康寧可不回答這個問題。「我覺得我欠你一個電話,喬治。我們道別的時候不太愉快。我太率直了。事情太多了。我道歉。事情進行得怎麼樣?你都完成了嗎?結束了?」
「我不知道我們還有天使。」
回到床上,他翻開一本科貝特的《騎馬鄉行記》,想要讀,但他的思緒仍散漫地徘徊在其他重要的事情上——他對公民義務的體認,以及他對奧立佛·拉康所說的話,有多看重,或有多輕忽:「你的責任,喬治。」然而,誰又能真正聽命于拉康?誰又能把拉康的隻字詞片語當成愷撒的令箭?
「拉康的一些行政事務。」
史邁利拿起電話,撥了漢堡的電話號碼,聽見另一端傳來一名男子的聲音:只說了「喂」,非常輕柔的德文,接著就是一片沉寂。
一陣深沉、猛烈的恐懼緊緊攫住史邁利的心。他的目光憤然穿過房間,投注在閱讀椅上,看見那張照片仍在閱讀架上,擺在放大鏡的旁邊,記憶澎湃潮湧,他記起了在這不見盡頭的一天里,所有暗示他、悄悄告知他的事,他聽見來自過往的鼓聲,召喚著他付出最後的心力,去揭露、去解決他曾與之共生的衝突;而且,他希望她別靠近他。告訴麥斯,這是有關睡魔的事。飢餓、疲累與困惑卻使史邁利的思緒格外清澄,他很確定,她不應該與自己現在所做的事扯上任何關係。他知道——他才正九九藏書要開始——但他仍知道,儘管非常怪異,他卻很可能有機會在遲暮之年,重返生命中那些因雨取消的賽程,重新完成賽局。如果真是如此,那麼,在他的行動中,他不要有安恩,不要有假裝出來的平靜,不要有污點證人來阻撓他的獨力追索。他以前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但現在,他明白了。
重新在一起,她有時會這樣說。
安恩打電話來。再次地,或許,他又打盹了,因為他事後回想,自已完全沒聽到電話鈴聲,但當他緩緩地將聽筒舉到耳邊時,就聽見了她的聲音:「喬治,喬治。」彷彿她已哀求他許久,而他直到此時才有力氣或意願回答。
「我以為點路燈組已經解散了。」史邁利說,依舊瞪著他。
「移民進,移民出。兩腳好,兩腳壞。」他大聲地自言自語。
一個灰發的小個子,有雙棕色眼睛,穿著紅色的棉袍,宛如早已絕跡的祭司,惟一的倖存者。
陰影,他想。光明與黑暗的污痕,忽而在前,忽而在後,就在我們蹣跚前行的道路上。小鬼頭的犄角,魔鬼的犄角,我們的影子比我們自己還大得多。他是誰?他以前是誰?我見過他。我沒有。如果我沒見過他,我又怎麼會知道他?他是某種供貨商,有東西要賣的人——那麼,是情報?夢想?現在已睡不著的他,伸展四肢癱在沙發上——只比上樓躺在床上好一些——面前擺著照片,開始潛入記憶深處,搜尋他漫長職業生涯中的一幕幕場景,拿起燈,照亮那些幾乎已遺忘的面孔。江湖郎中、鍊金術士、杜撰故事的人、沿街叫賣的人、中間人、無賴、流氓,偶爾還有一些英雄人物,但這在他閱人無數的經歷中,卻只是配角。他尋找著一張神聖的臉孔,像分享秘密的人一樣,游出這張小小的照片,停泊在他搖蕩不定的意識中。燈的光束倏然飛過,略一遲疑,又再回來。我被黑暗騙了,他想。我是在光線明亮處見到他的。他看到一間氣氛詭譎、亮著霓紅燈的旅館房間——有著背景音樂與格子花紋壁紙,這陌生男子微笑著盤踞在角落,叫著他「麥斯」。一個小個頭的大使——但代表了什麼團體,什麼國家?他只記得一件天鵝絨衣領的大衣和一雙結實的小手,兀自舞動著。他記得那對熱情洋溢、充滿笑意的眼睛,利落的嘴巴快速開合,但他聽不到隻字片語。他感覺到一種失落感——失去目標的感覺——還有一些其他的感覺,在他們說話時罩下朦朧的陰影。
他掛掉電話。他想像她哭了起來,然後掏出通訊簿,看誰是她的頭號忠誠使徒——她自己是這麼稱呼他們的——能在他的住處帶給她安慰。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拉康的解決方案。他走進廚房,卻忘了為什麼,於是開始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蘇打水,他想。太遲了。沒加也無所謂。我一定是瘋了,他想。我在追尋幻影,什麼也沒有。年邁的將軍有個夢,而且因此喪生。他還記得王爾德說:人因某個目標而死,並不會讓這個目標變成正確無誤。一幅畫歪了,他動手扶正,太過了,太少了,每一次都後退幾步瞧著。告訴他,是有關睡魔的事。他回到閱讀椅,和他的那兩個妓|女身上。他用放大鏡集中焦點,觀察之入微,足令那兩名女郎狂奔去著衣。
這人的軀體結實,但不是運動員型的,他的四肢笨重,看來缺乏力道。皮膚與頭髮的顏色,讓他更顯肥胖。他那一雙手,一隻張開放在女郎的身側,另一隻環住女郎的腰,肥胖而拙劣。史邁利舉起放大鏡,緩緩地從他光裸的胸膛,往上移動到他的頭。有個聰明的傢伙曾宣告惡兆似的寫道:年到四十,男人會有他應得的面容。史邁利並不相信。他知道有些詩人的靈魂,禁錮在粗野的面貌之下,而有些罪犯卻有著天使的外表。無論如何,這張面孔既算不上資產,在照相機鏡頭的捕捉之下,也完全沒有魅力可言。以性格而論,那張臉可以分成兩部分:下半部,因赤|裸裸的感官歡愉而露齒作笑,張著嘴,正對著他的男伴說話,上半部,主宰的是一對小而無光澤的眼睛,既無笑意也無歡愉,似乎以孩子般冷淡、目不轉睛的漠然神態看著他們周遭的一切。他的鼻子扁平,頭髮豐厚,是中歐的髮型。
希爾達是個離婚女人,運道還不錯。她住在肯辛頓,離這裏只有二十分鐘的腳程。
她現在在做什麼?試著找第二號使徒?身為美人兒,安恩是一回事,她不久之前曾對他說,但不久後身為遲暮美人的安恩就是另一回事了。身為遲暮而醜陋的我則又是另一回事,他憤然想。拿起照片,他重新凝聚注意力,再次沉湎於思慮中。
史邁利心中掠過許許多多的答案,但他看不出有必要用上任何一個。
「出去了。」
「寫好了嗎?要我再說一遍嗎?或者你念給我聽,再次確認?」
「我拿支鉛筆。」史邁利說,再次翻找抽屜,找著一個梨狀的塑料物體,上面有一條皮製的帶子,安恩有時會拿來戴在脖子上。他頗為費力地撬開,寫下拉康口述的資料——公司,地址,又是一家公司,又是另一個地址。
「不,這當然是事實。所有的人都難免犯錯,我會這麼說。特別是在這些日子以來。」他拿著一個棕色信封,要交給史邁利。「您的某些朋友,長官,作了這樣的安排。我了解這是您所要求的電話賬單。一般來說,我們都可以從郵局得到很好的響應。晚安,長官。很抱歉打擾您。該是您睡一下的時間了,不是嗎?好人很少見,我總是這麼說。」
他一手扶著眼鏡,一手拿著放大鏡在照片上緩緩移動,仔細查看。
他們宛如陌生人般展開對話,或許更貼切地說,是宛如求愛。
「我以為你在科尼什。」
「希爾達家。」
「出去工作?」她問。
「你不應該,」他說,「安恩,聽著,你不該來這裏。這與選擇無關,而是現實的問題。你不該過來。」他的話聽在自己的耳朵里顯得很奇怪。
「是解散了,長官。分散到四個單位去了,真是遺憾。袍澤的感情,精神,全都消失不見了。」
「我出去了。」
他的手腕上了手鑄:「請鬆開他,警官,給他一些煙。」史邁利說。
別再勉強拼湊了,他警告自己。先收在一邊吧。耐心。但時間如此之少,他又如何能有耐心呢?
「很好,謝謝你。你好嗎?我能為你做什麼?」
她忘了她的鑰匙,一如往常,他想。他還沒意會過https://read•99csw.com來,就已走到門口,和歐斯特拉柯娃一樣,他也鎖上門鏈。他拉著鎖鏈,叫道:
照片上是一群人,無關政治,也非游泳派對,因為沒有人穿著泳裝。總共四個人,兩男兩女,躺卧在環繞矮桌的沙發上,桌上擺滿酒瓶與香煙。兩名女子都年輕、貌美,而且一|絲|不|掛。兩名男子衣不遮體地躺卧兩側,女郎們善盡本分地蜷繞在各自的男伴身上。照片里的光線看來蒼白而怪異,史邁利從他僅有的一些攝影常識推論,這張底片一定是高感度膠捲,因為洗出的照片粒子也很粗。史邁利仔細觀察照片的質地,覺得很像常見的恐怖分子的人質照片,差別在於這張照片中的四人只關注著彼此,不像人質總是直視著鏡頭,彷彿將照相機當成槍一般。他依然憑藉著他所謂的「情報實務」能力,檢視著照相機可能的位置,最後判斷,相機應該在高於人物的位置。這四個人應該是躺在低於地面的凹室,照相機從上而下對著他們。一道陰影,非常黑——一道欄杆,或許是個窗檯,或只是前面的人的肩膀——橫在下側的前景處。儘管是在有利的位置,但看起來只有半個鏡頭可能抬高超過眼睛平視的範圍。
太遲了。她已經有伴了。
天上有星星,他關門時注意到了。澄亮的星星,被露水吞噬。他打了個寒戰,在安恩為數甚多的相本中抽出一本,從中央翻開。這是她的習慣,在她喜歡拍快照的那段期間,她都把底片藏在後面。史邁利挑了一張他倆在費拉角的照片——安恩穿著泳衣,他則惜肉如金——他把底片拿出來,放進瓦拉狄米爾的那張底片。他清理化學藥劑與器材,把照片藏進他那套一九六一年版《牛津英語辭典》的第十冊里,在「昨天」(yesterday)的「Y」項下。他打開傅格森的信封,疲倦地看了一眼內容,記住幾個打進來的電話,和「漢堡」這個字,就把全部的明細表丟進書桌的抽屜里。明天,他想,明天是另一個謎題。他爬上床,一如往常,無法確定該睡哪一側。他閉上眼睛,所有的問題立即轟然而至,他早已料到,瘋狂、雜沓地轟炸著他。
雖然疲倦至極,但他仍按部就班地做。
他又看見那張小小的照片,洗好的照片,就像那個小個子的陌生人,在他逐漸沉沒的記憶里。一個小個子男人,一道龐大陰影。他記得偉林描述的那個在漢堡渡輪上的小個子,隨風揚起如犄角的頭髮,稜角分明的臉,帶著警告意味的眼睛。將軍,他思緒混亂地想著,你不再派你那位神奇的朋友來了嗎?
「我已經寄給你了。」史邁利捺住性子說,「我要你清查出可追蹤的電話。」
突然之間,他極度渴望著她。他無法忍受沒有她的空間,他企盼著她笑得花枝亂顫的身體,聽她懇求著他,說他是她惟一的真愛,她最好的愛人,她不要別人,永遠。「女人是無法無天的,喬治。」她有一次對他說,那時他們躺著,享受難得的平靜。「那我算什麼?」他問,她回答說:「我的法律。」「那海頓是什麼?」他問。她笑著說:「我的無政府狀態。」
「他現在都這麼一大早就開始工作了。」
「你好嗎?」她問。
在安恩的寫字桌旁,他停了下來,再次盯著電話。她的。她的和海頓的。她的和每一個人的。平整型,他想。或者是細長型?為了這過時、充滿未來派風格的外型,郵局還多收了五英鎊,但帶來的歡樂效果實在令人懷疑。我的浪|女電話,她常這樣說。小聲的鳥鳴給我的小情人,大聲的嗚嗚聲給我的大人物。他知道電話正在響。響了好久,小聲的鳥鳴給小情人。他放下酒杯,依舊瞪著顫動不已的電話。
「我改變看法了。他需要她。」
依然處在安恩卧室的暗黑中,他回想起搭著嘎嘎作響、喇叭亂鳴的吉普車到監獄,笑鬧的孩子們吊在車尾板上,他看見牛車和無止境的印度人群,以及棕色河堤上林立的臨時小屋。他聞到糞肥和煙熏不斷的火的氣味——烹調的火和凈化的火,收拾死者的火。他看見古老監獄的鐵門納他入內,穿著無懈可擊筆挺英國制服的獄卒穿過滿坑滿谷席地而坐的囚犯走來。
加入我們,史邁利隔著鐵桌對他說。加入我們,我們會救你一命。回家,他們會送你一死。
一個囚犯,倫敦識破他莫斯科中央情報員的身份,現在等著被遣返莫斯科。一個冷戰的小步兵,身份被揭發之後,誰知道——確定地知道——被遣送回莫斯科之後,會是面對勞改營或行刑隊,或兩者皆是,落入敵人手中,在中央眼裡,就等於變成敵人——是說出秘密還是保持緘默,都不重要。
告訴麥斯,是有關睡魔的事。
加入我們,史邁利說。救你自己。你沒有權利不救你自己。起初是機械化的動作,接著是充滿熱情的訴說,史邁利不斷重複相同的論點,他自己的汗水如雨滴般灑落桌面。加入我們。你沒有任何損失。你早已失去了那些在蘇聯愛你的人。你回國,只會讓他們的處境更糟,不會更好。加入我們。我求你。聽我說,聽我的論點,我的哲學。
史邁利聽見背景里有拉康的女兒們爭論著公園道上的飯店房租要多少錢。他要帶她們去度周末,史邁利想。
或許,他想。一切都只是或許。或許瓦拉狄米爾是被一個嫉妒的丈夫射殺,他想。此時,前門的門鈴卻突然像禿鷹般對他尖叫,兩聲。
等待著,他益加懇切的要求,等待著他一絲一毫的響應,但一而再,再而三,一切都只是枉然。等待著那雙棕色眼睛靈光閃動,等待著那堅毅不屈的嘴唇從香煙翻騰的雲霧中吐出一個字——好,我加入你們。好,我同意提出報告。好,我會接受你們的錢,你們安置的承諾,以及叛國者的餘生。他等待著那雙沒銬手銬的手,停止把玩安恩的打火機,喬治留念,愛你的安恩贈。
「我早上打電話過來,你為什麼沒接?」
「當然。」
但史邁利越是懇求,死守教條的格茨曼就越沉默。史邁利硬塞給他答案,但格茨曼卻沒有問題https://read.99csw.com來支持這些答案。漸漸地,格茨曼的堅持到底,令人心生敬畏。他是個準備好要上絞刑台的人,他寧可死在朋友之手,也不願在敵人手中苟延殘喘。第二天早晨,他們分道揚鑣,各自面對註定的命運:格茨曼,不顧一切,飛回莫斯科,設法撐過整肅,追求發展,而史邁利,發著高燒,回到他的安恩身邊,享受她不算完全的愛。根據事後的了解,格茨曼不是別人,正是卡拉本人,也就是吸收比爾·海頓的人,他的項目官員,良師益友。卡拉鼓動比爾上安恩的床——正是史邁利現在躺著的這張床——以遮蔽史邁利無情的眼光,讓他看不見比爾更大的背叛,對組織、對情報員的背叛。
「我告訴你了,我很好。」
首先,他在客廳的壁爐里丟進三塊火種,點燃,加進無煙煤,然後掛上安恩的室內晒衣繩。他穿上一件舊的廚房圍裙當罩衫,把系帶緊緊綁在肥碩的腰上,作更好的防護。從樓梯底下,他拖出一堆燈火管制時期所用的綠色遮光素材和一對廚房踏墊,拿到地下室。把窗外的光線全遮住之後,他走回樓上,拆開包裝紙,打開盒子,不,這不是炸彈,這是一封信和一包皺巴巴的香煙,裡頭塞了瓦拉狄米爾的那張底片。他取出底片,回到地下室,打開紅色的手電筒,開始工作,儘管天知道,他根本什麼攝影才能都沒有,而且以前有需要時,通過勞德·斯屈克蘭,圓場自己的攝影部門總會幫他打理得好好的。或者,他也可以把這些事交給六七名「工匠」之中的一個。「工匠」顧名思義,是指某些具有特殊技能的合作者,他們承諾無論在任何時間接到召喚,都要立即放下一切,不問任何問題,提供所有的技術服務。事實上,就有一位「工匠」住在離史隆廣場不遠處,是個擅長婚禮攝影的好人。史邁利只要走上十分鐘,按這人的門鈴,就可以在一個半鐘頭之後拿到照片。但他沒這麼做。他寧可忍受不方便與不完美,在自己家裡的隱秘處所洗出照片。樓上的電話響起,但他不加理會。
史邁利再次將安恩的放大鏡牢握在掌中,繼續他的查驗工作。凹室的地板鋪了地毯,顯然是白色的;車飾縫線的沙發,順著背後的布幔,彎成馬蹄形。背景里有一扇被簾幕掩住的門,還有那兩名男子脫下的衣服——外套、領帶、長褲——像在醫院般整整齊齊地掛著。桌上有一個煙灰缸,史邁利認真地想要讀出邊緣所寫的字。經過放大鏡的仔細查看之後,他這位不及格的語言學家推斷,那是四個字母「A-C-H-T」組成的星星(或想像的)形狀,但整個字的真正意思到底是德文的「八」或「注意」,還是其他更罕見的字——或者這四個字母是某一個字的一部分,他無法判斷。在目前的階段,他也不想儘力探究,寧可將這些情報儲存在他的心靈深處,等到拼圖的其他部分浮現,再來完成。
「我不是有意要驚動您,長官。我確定。」那陌生人說。
他寧可一再從錯誤中學習,在房間的主燈下,把底片曝光得太久,接著又曝光得太短。他用一個討厭的廚房定時器來計算時間,定時器的滴答聲,活似出自「柯蓓莉亞」中的怪物。他寧可憤怒地咆哮咒罵,在黑暗中大汗淋漓,浪費掉六張樹脂紙,才讓碗里的顯影劑勉強顯出模糊可辨的影像,然後他上了快速定影劑,等候三分鐘。接著加以沖洗。用乾淨的抹布輕輕按壓,這或許會讓抹布萬劫不復,但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接著,他上樓,把照片掛在晒衣繩上。對於那些喜歡挖掘象徵意義的人而言,這不啻為一項歷史事件。雖然放進火種,但爐火幾乎全滅了,因為煤里有太多潮濕的殘渣。所以為了讓爐火不致熄滅,史邁利必須手腳全趴在地上,對著火苗吹氣。這或許會讓他想到——事實上並沒有,因為他的好奇心再次令他將內省的情緒擱在一旁——這個動作與拉康先前要他澆熄火花、不準煽風點火的不情之請恰恰相反。
「嗯,那麼我想,她不在,你就要盡量自己找樂子。」他說,但他說話時,卻聽到她輕聲喚著「喬治」。
他的手冒著汗——史邁利的手,在監獄里。高溫逼人。來根煙吧,史邁利說——這裏,用我的打火機。那是金色的打火機,因史邁利自己手掌的汗濕而閃閃發亮。刻著字。是安恩為了彌補行為不端所送的禮物。喬治留念,愛你的安恩贈。愛有小愛與大愛,安恩喜歡這麼說,但在構想題詞時,她把兩種愛都贈給了他。這或許是她惟一一次這麼做。
「整晚?」
但他的訪客仍然躊躇不走,彷彿討賞的人。「您真的記得我,是不是,長官?只是有些遲疑而已,對不對?」
接下來,把照片安全地掛在地毯上方之後,史邁利把注意力移到那張美麗的細木鑲嵌寫字桌,安恩把她的「東西」以令人難堪的公開方式保存在這張寫字桌里。例如有一張她只寫上「親愛的」的信箋,也許她不確定是寫給哪一位親愛的,例如餐廳的火柴盒,但那些餐廳他從沒去過,例如一些手寫的信,他不知道出自誰的手筆。從這些令人傷情的古玩中,他抽出一支鑲有母貝握柄的放大鏡,那是安恩用來讀她從未完成的填字遊戲提示用的,以此武裝起自己。因為太過疲累,他接下來的舉動頗匪夷所思。他拿出安恩給他的馬勒唱片,坐在一張皮製閱讀椅上。這張椅子附有桃花心木閱讀架,可以旋轉,像床上餐台一樣橫過腰際。他再次感覺累到極點,很不明智地,在聽音樂時他閉上眼睛,一方面由於音樂,一方面由於照片久久落下一滴的水聲,一方面由於爐火的噼啪聲。醒來已是三十分鐘之後的事,他發現照片幹了,馬勒的唱片無聲地在唱機的轉盤上旋轉。
「你在哪裡?」他問。
為什麼瓦拉狄米爾不找赫克特?他已問過上百遍。為什麼老人把伊斯特哈斯,別名赫克特,比擬成「城裡的銀行,一下雨就要收走你的傘」?
他起程前往查爾頓之前在前門放置的楔子仍在原處。在左鄰右舍的窗戶里,他看見星期六的燭光搖曳中交頭接耳的人影,但他自己的窗戶,仍與離開前一樣,窗帘低垂,大門裡,一片漆黑,只有安恩祖母的那九_九_藏_書座美麗小鍾迎接著他。但他將立即改變這一切。
一個歐洲囚犯,自稱格茨曼。
對卡拉是如此,對我的黑色聖杯也是如此。
「電話賬單?什麼電話賬單?噢,你說他的。先付清,再把收據寄給我。沒問題。最好還是郵寄給斯屈克蘭。」
史邁利覺得,在他的職業生涯中,聽到類似的順口溜,似乎總代表了白廳政策的大轉變,代表了自製,克己,永遠是啥事都不做的另一個理由。他看著白廳的裙子縮短,又放長;她的皮帶勒緊,放鬆,又勒緊。他曾經是目擊證人,或者是受害人,甚至是情非得己的先知,見證著這一連串似是而非的狂潮,從單邊主義,平行主義,分離主義,運作移轉,迄至現今的整合,如果他對拉康最近的漫談記憶無誤的話。每一個新的主義,都被吹捧成無所不能的萬靈丹:「現在我們可以克服一切,現在機器可以運轉了!」但每一個主義都揮淚出局,只留下依舊混沌的英國。身處其中,回顧過往,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終此一生都是個調停者。他非常容忍自製,希望其他人也能自我節制,但卻失望了。他在後面的房間勞苦工作,那些淺薄的人卻把持了舞台。他們牢牢把持。要是在五年前,他絕對不會容許自己如此感情用事。但今天,平靜地凝視自己心靈深處,史邁利知道自己不受駕馭,或許是無法駕馭;惟一能限制他的,是他自己的理性,與他自己的人性。他的婚姻是如此,他的公務生涯亦如此。我把自己的生命投資在制度上——他不帶怨恨地想——而今我所留下的,就只有我自己而已。
在旅館房間里的朦朧身影,那個籠罩小鬼頭的巨大陰影,就是瓦拉狄米爾自己。他看見他倆並肩站著,都穿著黑色外套,巨人與侏儒。那間有著背景音樂與格子花紋壁紙的低級旅館,就在希思羅機場附近,這兩個外表極不相稱的男人,飛到這裏進行會談。那是史邁利生命中的重要時刻,他的職業身份在他耳中轟然粉碎。麥斯,我們需要你。麥斯,給我們一個機會。
打電話給她?火速穿上衣服,趕到她身邊,像個秘密情人,天亮時偷偷溜走?
「你常說她聰明的話就會離開他。」他繼續說,「她應該及早脫身,你常這樣說,免得成為另一個為國服務的藝伎。」
「但她,我想,已經不需要他了。」史邁利說,以一本正經的口吻隱藏自己的情緒。
「這裏沒有法斯班德。」同一個聲音略微停頓之後冷淡地說,彷彿講電話的人一面在與其他人商量著什麼事。史邁利隱約聽見背景里的音樂聲。
他無法克制自己,他永不歇息的心使他無法平靜。他瞪著眼前的幽暗朦朧,想像他看見卡拉站在自己面前,在流轉不止的夜色中,不斷碎裂、重組。他看見那雙緊緊相隨的棕色眼睛估量著他,正如百年前在德里監獄的那間審問地窖里,他也從一片暗黑中估量著自己。那雙眼睛乍看之下非常敏感,似乎流露出極好的情誼;接著,卻像融化的玻璃逐漸變硬,直到變得易碎、無可曲撓。他看見自己踏上德里機場塵土飛揚的跑道,從柏油碎石路躍上身的印度高溫,令他望而生畏。史邁利化名巴拉克勞夫,或史坦法斯特,或者是他那周隨手抓起的任何名字——他忘了。這是六十年代的史邁利,無論如何,商務旅客史邁利,他們這樣叫他,圓場負擔經費,讓他跑遍四分之一個地球,對那些想投誠的莫斯科中央官員,提供重新安置的條件。莫斯科中央當時正進行定期整肅,蘇聯原野的林木又正茂密,官員們都很怕回家。這是安恩的丈夫與比爾·海頓的同事史邁利;他最後的幻想仍未破滅。這是再次面臨家庭危機的史邁利,因為那年安恩愛上了一個芭蕾舞者,還沒輪到海頓呢。
一片沉默,她顯然正在思考這個薄弱的借口。對她而言,電話從來就不是干擾,從來不會讓她聯想起緊急事故。
「嗯,奧立佛?」史邁利謹慎地說。
這是上帝的懲罰,她告訴自己,但卻非堅信不疑。不待清晨來臨,她回到歐斯特拉柯夫的安樂椅上,把他的手槍擺在膝上,讓清醒著的世界,一個或兩個小時都好,拯救她脫離她的思緒。
又是一陣延宕。
因此,史邁利獲得初步的結論。一步——不太大的一步,但在他心中已有足夠的一大步進展。技術性的一步,應該說是穩健、技術性的一步。這張照片的所有特質都指向「偷|拍」這個勾當。而偷|拍更進一步而言就是「燒灼」,意即「勒索」。但向誰勒索?為了什麼目的?
回家吧,他想。有兩次,他在電話亭里,假裝打電話,趁機查看著人行道。有一次,他走進死巷,然後迅速倒退,搜尋著零亂的步伐,與避開他目光的眼睛。他考慮過要在旅館訂一個房間。有時他會這麼做,只為尋求一夜安寧。有時他的家對他而言是太過危險的地方。他想到那捲底片,該是打開盒子的時候了。他發現自己憑著直覺已朝劍橋圓環走去,便急急轉向東,再次開車上路。他相信自己並沒有被監視,便順利地開上坦途,回水濱街,但仍不時注意著後視鏡。他在一個什麼都賣的巴基斯坦五金行那裡,買了兩個塑料洗滌盆和一塊三英寸半寬、五英寸長的長方形商業玻璃,在隔不到三戶之處,一家現金交易的藥房里,他買了十張相同尺寸的二號樹脂紙,以及一支小孩用的口袋型手電筒,把手上有一個航天員,只要按下一個鎳制按鈕,紅色的濾光片就會滑出來蓋住鏡片。從水濱街,沿著一條苦心規劃的路線,他開到薩芙伊,從靠堤岸的一側進入。他仍然獨自一人。在櫃檯,值班的是同一個接待員,他甚至還記得他們開的玩笑。
「不可能。」一陣停頓之後,那個聲音不客氣地說——然後掛掉。
歐斯特拉柯娃依舊禁錮在她狹小的巴黎公寓中,身心同受折磨,她無法入睡,即使她很想。睡魔全部的魔術也無法幫她。她轉身側躺,被擠壓的肋骨苦苦哀鳴,彷彿刺客的手臂仍然攫住她,準備將她拋到車下。她試著背朝下躺,但臀部的疼痛讓她噁心欲吐。而當她腹部朝下俯卧,胸部的酸痛恰似她哺育亞莉珊卓時的經驗,那只有幾個月,就在她拋棄亞莉珊卓之前,而她痛恨那種感覺。
「傅格森,長官。您記得我吧,長官?傅格森。我以前替伊斯特哈斯先生的點燈者安排交通工具。」
睡魔,他想,在你該讓我回去睡覺的時候,為何要吵醒我呢?
或許。一切都是或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