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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為何他一開始時要用玻璃杯裝?
「你好,亞莉珊卓·波里蘇娜。」她聽見他低聲說,他有點狼狽地匆匆念出她的姓,彷彿那是國家機密。
「那麼,現在,」安東叔叔第三次說,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就像盧迪醫生要替她打針時的那種笑容,「現在,你首先要告訴我你的全名,亞莉珊卓。」
「就是那些人。」亞莉珊卓哭喊道。
托比神采奕奕地點點頭,彷彿這個問題不言自明。
「格里高利耶夫五分鐘前離開艾爾芬諾的家。」他很平靜地說,「格里高利耶娃開的車。很可能他們在到這裏之前就已經沒命了。」
安東叔叔的反應,像是她這句話從沒說出口似的,所以,也許她只是對自己說的,在心裏靜靜地說,就像她也在心裏說了許多其他事一樣。
突然之間,亞莉珊卓不想等待他的問題。突然之間,她無法等待。她想要扯下他的長褲,與他做|愛。她想要在角落裡把自己弄髒,像那個法國女孩一樣。她讓他看她在手上咬出的鮮血。她必須通過自已神聖的血,向他表明,她不想要聽他的第一個問題。她站起來,一隻手伸向他,另一隻手埋進牙齒里。她要向安東叔叔展示,不只是這一次,也是永遠,他心中的問題對她是一種褻瀆,一種侮辱,無法接受,瘋狂至極,而如果這麼做,她就只好選擇耶穌基督作為最唾手可得也最好的模範。他難道不是懸挂在費莉希狄的牆上俯視著她,手肘流淌著鮮血?我為你流血,安東叔叔,她解釋說,想起複活節,想起費莉希狄在城堡里到處打破蛋。拜託。這是我的血,安東叔叔。我為你流血。但因為有手塞在嘴裏,她惟一能發出的聲音就只是嗚咽。因此,最後,她坐了下來,皺起眉頭,手貼在膝上,並沒有真的流血,她注意到,但至少沾上了口水。
「再見!」托比愉快地對著電話說,然後走回座位。「每個人都就緒了,每個人都快樂。」他很滿意地宣布,「吃點東西,好嗎?享受一下,喬治。這裡是瑞士。」
「你好,安東叔叔。」她回答說。貝緹杜德修女抓住她的手臂,低聲要她放規矩些,否則的話……
搭火車到圖恩,花了半個鐘頭。出了車站,史邁利四處閑逛,瀏覽櫥窗,繞了些路。有些人會有英雄氣概,想為國捐軀,他想……宰割,反而會使某些人更頑固……他懷疑,自己又會如何面對宰割呢?
「什麼人?」貝緹杜德修女追問,她揚起手,準備隨時再度派上用場,「你說的是什麼人,你這個壞女孩?」
亞莉珊卓的每周訪客抵達了,總是同一天,總是相同的時間,在星期五的午休時間之後。一點鐘吃午飯,星期五總是吃冷肉配薯片,加上蘋果派,或者是梅子派,視季節而定。但她沒辦法吃,有時她會表演一場嘔吐,或衝進廁所,或叫費莉希狄來,用最下流的言語抱怨食物的品質。這招每次都能惹惱她。宿舍一向以自家種植的水果自豪,而且費莉希狄辦公室里的宣傳小冊也有許多水果、花卉的照片,和阿爾卑斯山的溪泉山景相提並論,彷彿上帝,或修女們,或盧迪醫生,是專為病人種植了這一片富饒之地。午餐之後是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而在星期五,這就是亞莉珊卓最難熬的一段時間,一整個禮拜里最難熬的時間。她必須在白色的鐵床上,假裝放鬆,事實上卻暗自向所有能幫她的神祈禱,希望安東叔叔被車輾過,或心臟病發,或最好是不再存在——與她自己的過去,她自己的秘密和她自己的名字,塔蒂亞娜,一起塵封。她想起他那副無邊眼鏡,想像自己用眼鏡戳進他的頭,從另一邊抽出來,挖出他的眼睛,這麼一來,他就不能再用濕漉漉的目光看著她,而她,可以直直地穿透他,看見外面的世界。
「他一定很怕老婆。」他贊同地說。
此刻,休息時間終究還是結束了,亞莉珊卓穿著她最好的衣服,站在空蕩蕩的飯廳,穿過窗戶,望向小屋,兩個照料瑣事的姐妹刷洗著瓷磚地板。她覺得想吐。粉碎,她想,在你那愚蠢的腳踏車上摔個粉碎。其他的女孩也有訪客,但其他訪客都是星期六來,而且沒有人有安東叔叔,甚至連男人都很少,大多都是虛弱的姑姑阿姨,以及隨侍在側、無聊至極的姐妹們。而且,沒有人能到費莉希狄的書房坐下,關上房門,等候訪客單獨現身。這是亞莉珊卓和九-九-藏-書安東叔叔享有的特權,貝緹杜德修女不厭其煩地一再強調。但亞莉珊卓很願意把這些特權,和一些其他的特權,拿來交換安東叔叔永遠不再造訪。
突然之間,她聽見自已開口說話。很美妙的聲音。和收音機里的政客,以及在床邊俯瞰她的醫生髮出的聲音一樣強勁。
他搭車來,薩莎——有一次貝緹杜德修女告訴她——和一個女人,薩莎。貝緹杜德看見他們。兩次。她留心觀察他們,理所當然。他們有兩輛腳踏車捆在車頂,上下顛倒。那女人開車,塊頭很大的女人,有些像費莉希狄院長,但沒那麼高尚,頭髮紅得足以嚇退公牛。他們抵達村外時,把車停在安德列斯·葛特斯許的穀倉後面,然後安東叔叔解下腳踏車,騎到小屋來。但那女人留在車裡抽煙,讀《瑞士畫報》,有時也對著鏡子皺眉頭。而她的腳踏車從沒離開過車頂,她讀雜誌時,那輛腳踏車就像一隻朝天仰卧的豬!猜猜怎麼著?安東叔叔的腳踏車是非法的!那輛腳踏車——身為瑞士好公民,貝緹杜德修女很理所當然地檢查過——安東叔叔的腳踏車沒有車牌,沒有執照,他是個逍遙法外的罪犯,那個女人也一樣,儘管她胖得無法騎上車去!
費莉希狄院長很快就進來了,亞莉珊卓猜她根本就在門的另一邊不遠處。她手中握著已算好的賬目。安東叔叔審視著,皺起眉頭,和往常一樣,然後數了鈔票放在桌上,藍色和橘色的鈔票一張張地數,讓每一張都透明地呈現在檯燈的光線下。然後,安東叔叔拍了拍亞莉珊卓的肩膀,彷彿她是十五歲,而不是二十五歲,或二十歲,或無論她棄離那段生命中的禁忌歲月時是幾歲。她看著他再次走出門去,騎上腳踏車。她看著他的臀部努力地搖擺出節奏,離她遠去,穿過小屋,經過克倫可,滑下山丘,騎向村落。就在她凝望時,她看見了一件奇怪的事,一件從未發生過的事,至少未曾發生在安東叔叔身上。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兩個別有用心的人,一男一女,騎著一輛摩托車。他們一定是坐在小屋另一側的夏日長椅上,避開其他人的視線,或許為了做|愛。他們移動到巷子里,盯著他,但並未騎上摩托車,還沒有。相反的,他們等待安東叔叔的身影幾乎已經看不見了,才跟隨著他騎下山去。亞莉珊卓決定放聲大叫,這一次,她發現自己的吶喊與尖叫聲很響,響到可以讓房子從屋頂到地板都碎裂開來。貝緹杜德修女逼近她,狠狠打她一巴掌,要她安靜下來。
「安東叔叔,你從哪裡來?拜託。」她聽見自己問道,好奇但謹慎,「安東叔叔,注意我,拜託,我在說話。除非你告訴我你是誰,你是不是我真正的叔叔,還有你那輛黑色大汽車的註冊號碼,否則我就拒絕回答你的任何問題。我很抱歉,但必須這麼做。還有,那個紅頭髮的女人是你的妻子嗎?或者是費莉希狄染了頭髮,就像貝緹杜德修女勸我做的一樣?」
「就是那些跟蹤我母親,把她拖走殺掉的人。」
「這樣啊。」
「你應該給自己買個棕色的腳踏車褲夾。」她用俄文對他說。
咖啡館滿是摩登的瑞士古風。灰泥壁柱上懸挂著交錯的塑料槍。隱藏式擴音器播放著無害的音樂,吐露衷情的聲音,隨著每一次播報的內容轉換不同的語言。角落裡,四個男人靜悄悄地玩牌。他望向窗外,看著空無一人的廣場。雨又開始下了,雪白的天地變成一片灰濛濛。一個戴著紅色羊毛帽的男孩騎腳踏車經過,帽子像個手電筒,沿路遠去,直到為霧氣所淹沒。他注意到,銀行的門有兩扇,由電眼控制開關。他瞧著手錶,十一點十分。收錢的抽屜叮噹作響。咖啡機發出嘶嘶聲。玩牌的人又開始新的一把。牆上掛著幾個木盤。穿著傳統服裝跳舞的男女。還有什麼可看的?燈是鍛鐵打造的,但室內的照明卻是從環繞天花板的一圈毫無遮掩的燈光而來,非常刺眼。他想起香港,位於十五樓的巴伐利亞式啤酒吧,相同的心情,等待著永遠不會有的解釋。今天只是準備而已,今天連手段都算不上。他再次望著銀行。沒有人進去,沒有人出來。他想起自己耗費一生等待著他再也無法界定的東西,姑且稱之為決心吧。他記起安恩,和他們最後一次散步。真空里的決心。他聽見椅子的吱嘎聲,看見托比向九*九*藏*書他伸出手,很瑞士風範地握了手。托比的臉閃閃發亮,彷彿剛跑完步回來。
但是,太多次了,亞莉珊卓的心說著話,但她的嘴卻無法傳達,結果那些話語在她內心飛旋,她成為那些話語的獄卒,就像安東叔叔假裝自己是她的獄卒一樣。
小屋的大門打開了,她刻意讓自己全身戰慄,兩手不停搓著手腕,彷彿看見老鼠、蜘蛛,或赤|裸的男人在挑逗她。一個穿著棕色西裝的矮胖人影,騎著腳踏車滑下車道。他不是天生的單車手,她可以從他的小心翼翼中分辨得出來。他並非自遠方騎著腳踏車前來,也沒帶來任何一絲外界的氣息。有時天氣像烤箱一般熱,但安東叔叔沒流汗,也沒被烤焦。有時下著大雨,但安東叔叔抵達門口時,身上的雨衣和帽子很少淋濕,他的鞋子也從不沾染泥濘。只有當暴風雪紛飛時,例如三個星期前,或者幾年前,死寂的城堡堆上幾米厚的積雪,安東叔叔看起來才像是真實世界里活生生的人物:他穿著厚重的及膝長靴,禦寒外套和毛皮帽,繞過松樹,蹣跚走上小路,他從她未曾提及的記憶里走了出來。而當他抱著她,叫道:「我的小女兒!」把大手套放在費莉希狄擦得晶亮的桌上時,她感覺到澎湃潮湧的血緣情感,希望自己在接下來的幾天都能忍住不微笑。
「我的名字是塔蒂亞娜,我從月球來。」她回答說。
透過心靈之眼,史邁利想像著銀行里上演的場景,一如他和托比所策劃的一樣。這家銀行很小,七個人就能把它擠爆。托比要替自己開個私人賬戶:賈可比先生,幾千法郎。托比會佔據一個櫃檯,辦理小小的手續。匯兌櫃檯也沒問題。兩個托比的手下,帶著貨幣兌換表,足讓他們忙上好幾分鐘。他想像托比歡天喜地地吵嚷不休,讓格里高利耶夫不得不提高音晝。他想像那兩個背登山背包的女孩集體行動,一個背包不小心砸到格里高利耶夫腳上,趁機記下他對出納講的話,隱藏式的照相機從手袋、背包、手提箱、鋪蓋,或任何可以塞得下的地方按下快門。「就和行刑隊一樣,」史邁利擔憂按快門的聲音時,托比解釋說,「每人都聽見扣扳機的聲音,只有受刑的人聽不見。」
「當然,」他說,「他們是到那裡去了,喬治,打起精神。那個傢伙一定會屈服的,相信我。你沒有像那樣的老婆。而且娜塔莎是個可愛的孩子。」他壓低聲音,「卡拉是他的飯票,喬治。你總是不了解這些簡單的事。你想她會讓他放棄那間新公寓?賓士?」
「那麼,」他說,「那麼,亞莉珊卓!」
真空里的壓力,他再次想著,環顧四周。運氣就在空白的地方。
亞莉珊卓帶著禮貌的微笑回答:「謝謝你,安東叔叔。這個禮拜我覺得好多了。盧迪醫生說我的危機已經遠離了。」
安東叔叔已經在筆記本上找到寫著清單的那一頁,他也找到他的鉛筆,一支頂端可以按壓的銀色鉛筆——他為這支鉛筆感到很自豪。
銀行門緩緩滑開。兩個生意人出現,調整著身上的雨衣,彷彿剛從廁所出來似的。帶著購物袋的胖婦人跟在他們後面出來,再來是托比,喋喋不休地和那兩個出行的女孩聊天。接著,是格里高利耶夫本人。他什麼都沒注意地跳上黑色賓士,飛快地在妻子臉頰上親了一下,格里高利耶娃來不及轉開頭。史邁利看出她的話里流露出批評,但他回答時卻帶著安撫的微笑。沒錯,史邁利想,他一定對她懷有罪惡感,沒錯,他想起監視者對他的喜愛;沒錯,我了解。但格里高利耶娃並沒開車離去,還沒離去。格里高利耶夫還沒關好車門,一個穿著檸檬黃雨衣、容貌依稀熟悉的高大婦人,沿人行道走來,用力敲了敲乘客席的窗戶,遞給格里高利耶娃一張似乎是告發停車在人行道罪行的單子。格里高利耶夫很尷尬。格里高利耶娃傾身越過他,對著車外的婦人大聲咆哮——即使在過往車輛的噪音中,史邁利仍然聽見她用笨拙的德文說著「外交官」之類的字眼,但那婦人站在原地不動,手挽著手提袋,在他們車子離去時仍咒罵不已。她一定以銀行門口為背景,拍了一張他們坐在車裡的照片。他們利用針孔相機照相,六個針孔,鏡頭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亞莉珊卓看著格里高利耶夫抵達,等待他把頭前傾到手把上,抬高肥碩的屁股,https://read.99csw.com將一條短腿跨過橫杆,彷彿爬到女人身上一樣。她看見,騎這短短的一段路,讓他臉色泛紅,她看見他解下後輪車架上的公文包。她跑出門去,想吻他,先吻臉頰,再吻嘴唇,因為她有個念頭,想把舌頭放進他嘴裏,當成歡迎的舉動。但他匆匆低頭從她身邊走過,彷彿己要走回妻子身邊。
貝緹杜德修女輕輕舒了一口氣。「騎黑馬,我猜!」她嘲笑說,「用大雪橇拖著她,是不是?穿越整個西伯利亞!」
「腳踏車呢?」史邁利擔心地說。
但亞莉珊卓對非法的腳踏車毫不關心。她只想了解那輛車。哪一種車?豪華還是寒酸?什麼顏色?最重要的是,從哪裡來的?是從莫斯科,從巴黎,還是其他地方來的?但貝緹杜德修女是個單純的鄉下女孩,越過山去,大部分的外國地方對她而言都是一樣的。那麼,車牌上的字母呢,行行好,別傻了?亞莉珊卓哭了起來。貝緹杜德修女沒注意這些東西。貝緹杜德修女頭搖得像個笨拙的擠牛奶女郎,她原本就是。腳踏車和牛,她很了解。汽車,已超越她的理解範圍。
「你閱讀的進度如何,亞莉珊卓?」他問道。他把筆記本在面前攤開,翻找他的清單。這隻是閑聊。這不是更高的律法。這就像談著天氣,或她穿的衣服有多美,或她今天看起來有多快樂之類的——和上個星期完全不同。
「他是這麼溫暖。」她用僅有的一點法文對貝緹杜德修女傾訴,「他抱著我,像抱著朋友!為什麼大雪會讓他變得如此溫柔呢?」
「格里高利耶夫夫婦離開這裏之後去哪裡?」
「你是否收到——信,電話,或傳話——與任何外界的人聯絡?」亞莉珊卓決定讓自己是個聖人。她兩手在膝上交疊,頭傾向一邊,想像自己是掛在書桌後面牆上那些費莉希狄蘇聯東正教聖人中的一個。薇拉,代表信仰;柳波夫,代表愛;蘇菲亞,歐雷格,或金妮亞——全是費莉希狄在坦承自己本名是「希望」的那個晚上告訴她的名字——亞莉珊卓的本名是亞莉珊卓或薩莎都好,但絕對不會,絕對不會是塔蒂亞娜,只要記住這一點。亞莉珊卓對著安東叔叔微笑,她知道自己的微笑高尚、寬容且睿智;她知道自己聆聽著上帝的聲音,而不是安東叔叔的聲音;而安東叔叔也知道,因為他長長嘆了一口氣,推開筆記本,然後按鈴,請費莉希狄院長來進行付錢的儀式。
「很好。你這個禮拜覺得如何,薩莎?」
安東叔叔沒笑。他的筆記本用一條像襪帶的黑色鬆緊帶環住,他一面舔著他那官員模樣的嘴唇,一面頗不情願地迅速解開鬆緊帶。亞莉珊卓有時認為他是個警察,有時是討厭的教士,有時是個律師或校長,有時甚至是某種特別的醫生。但無論他是什麼人,他都很明顯地希望藉著鬆緊帶和筆記本,以及充滿焦急的慈悲表情,讓她了解,有一種超乎他或她個人所能負責的更高律法存在,他並無意成為她的獄卒,他希望獲得她的原諒——因為讓她離群索居囚禁此地。她也知道他想讓她了解,他很悲傷,甚至也很孤獨,而且要她相信,他很喜歡她,在另一個世界里,他會是帶給她生日禮物、聖誕禮物的叔叔,每年把她抵在頷下,「我的天哪,薩莎,你長大了。」然後拍拍她圓潤的身體,意思是說,「天哪,薩莎,你很快就要成為盤中餐了。」
「像平常一樣。」托比拉開椅子說。
「午餐之後呢?」
「格里高利耶夫照舊領了一萬。」他說,他的英文變得有些草率,「和上禮拜一樣,也和上上禮拜一樣。我們拍到了,喬治,全部的場景。小夥子們很開心,女孩們也是,喬治。我是說,他們真是太神了。絕對是最頂尖的好手。我從來沒有這麼強的團隊。你對他有什麼看法?」
「那麼就用咖啡杯吧。」他投降說。
這是個陰沉單調的日子。少少幾個行人,是緩緩飄過霧中的影子;湖裡的水流在水閘處凍結成冰。偶爾,雲霧裂開隙縫,讓他瞥見城堡、樹木和城牆的一角。接著,雲霧又再次掩蓋一切。雪花堆積在鵝卵石上,堆積在溫泉樹瘤結滿布的枝丫上。幾輛車亮著車燈駛過,輪胎在雪融的泥濘中發出噼啪聲。只有櫥窗里有不同的顏色:金色的手錶,繽紛如國旗的滑雪裝。「最早十一點到那裡。」托比說,「十一點已經算太早了,喬治,他們九*九*藏*書要十二點才會到。」此時才十點半,但他需要時間,他需要在安頓下來之前四處逛逛;他需要時間,就像恩德比說的,「好讓我的傢伙準備就緒」。他走進一條狹窄的街道,看見城堡聳立在面前。拱廊變成人行道,接著是階梯,然後是陡峭的斜坡。他繼續往上爬,經過一間英國茶館,一間美國酒吧,一間綠洲夜總會。每一間店都有地名,每一間都有霓虹燈,每一間都是無色無味的仿作。但這些無法摧毀他對瑞士的熱愛。他走進一個廣場,看見銀行,就是那家銀行。對街上有一家小旅館,就像托比描述的,一樓是咖啡館兼餐廳,樓上才是一間間的客房。他看見一輛黃色郵車大大咧咧地停在不準停車的彎道里,他知道那是托比布下的定點崗哨。托比對郵車的信心終生不渝;他走到哪裡都偷郵車,說這些車不容意引起別人注意,也不容易讓人記得。他換上新的車牌,但車牌看起來比車還舊。史邁利穿過廣場。銀行門上的告示寫著:「營業時間:周一至周四,上午七點四十五分至下午五點,周五,上午七點四十五分至下午六時十五分。」「格里高利耶夫喜歡午餐時間,因為在圖恩,沒有人會浪費午餐時間到銀行去。」托比這樣說,「格里高利耶夫錯得離譜,他以為安靜就是安全,喬治。空蕩蕩的地方,空蕩蕩的時間,格里高利耶夫這麼醒目,反而讓自己很尷尬。」他穿過一座行人橋。時間約在十到十一點之間。他穿過馬路,走向那家可以一覽格里高利耶夫銀行全貌的小旅館。真空里的壓力,他邊想邊傾聽自己滑溜的腳步聲,與排水溝里的潺潺水聲。宰人,喬治,總是要碰運氣。卡拉會怎麼做?他納悶地想。專制主義者會做哪些我們不會做的事?史邁利想不出來,因為缺乏準確合理的不明推論法。卡拉會搜集作戰情報,然後他會找出自己的方法,冒險碰運氣。他推開咖啡館的門,溫暖的空氣迎面撲來。他在標示著「保留」的靠窗的位子坐下。「我在等賈可比先生。」他告訴那個女孩。她避開他的眼睛,不以為然地點點頭。那女孩蒼白木然,完全沒有表情。他點了一杯奶油咖啡,玻璃杯裝,但她說,如果是玻璃杯裝的咖啡,就必須加杜松子酒。
「好人一個,知道我的意思嗎?很講理。我想他的行為也會很合理。這是我的看法,喬治。那些小夥子也這樣想。」
「誰給你錢付給費莉希狄,支付我在這裏的拘留費?誰付錢給盧迪醫生?誰每個禮拜決定你的筆記本里要寫什麼問題?你小心翼翼寫下的這些答案,又是送給誰看的呢?」
電話響了,女孩叫著:「賈可比先生!」托比隨意地走到櫃檯。她把話筒遞給托比,托比不知低聲說了什麼,讓她臉紅起來。廚師和他的小兒子從廚房走來:「賈可比先生!」史邁利桌上的菊花是塑料的,但有人在花瓶里裝了水。
但是,今天只有些許雨雪和霧,大片大片落下的雪花,無法在黃色的沙礫地上停駐堆積。
兩個背著登山背包的女孩走進銀行。一會兒之後,托比也跟著進去。他要把銀行擠個水泄不通,史邁利想。在托比之後,是一對手挽著手的年輕夫婦,接著是提著兩個購物袋的肥胖婦人。黃色的郵車穩如泰山,沒有人會移動郵車的。他注意到一座公共電話亭,有兩個人擠在裏面,或許是在躲雨。兩個人比一個人不易引人注目,他們在沙拉特總是這麼說,而三個人又比兩個人更不醒目。一輛沒載人的遊覽車經過。鍾敲響了十二下。一如預期,一輛黑色的賓士從霧中左搖右晃地出現,濕濕的車頭燈在鵝卵石上閃閃發亮。車子笨拙地撞上路邊石,在銀行門口停下,離托比的郵車六英尺遠。蘇聯大使館車輛的號碼最後兩個數字是七三,托比這麼說,她讓他下車,開車來迴繞著街道,等他出來。但今天,因著這見鬼的天氣,格里高利耶夫夫婦顯然決定蔑視停車法規,以及卡拉的律法,靠著外交車牌讓他們免於麻煩。前座乘客席的門打開來,一個穿黑西裝、戴眼鏡的結實男人,帶著一個公文包,跑向銀行入口。史邁利剛把格里高利耶夫一頭灰發與無邊眼鏡的影像記在心中,一輛貨車就擋住了他的視線。等貨車移開,格里高利耶夫的身影已經消失了,但史邁利倒是很清楚地看見格里高利耶娃本人,驚人的龐大身軀,一頭紅髮,九-九-藏-書臉上掛著新手駕駛的不悅神色,獨自坐在駕駛座上。喬治,相信我,她真的是個心態不正常的女人。此刻看著她,她下額的模樣,她莽撞的目光,史邁利第一次,儘管仍稍有保留,同意托比的樂觀主義。如果恐懼是宰割成功所不可或缺的元素,格里高利耶娃必定是那個會恐懼害怕的人。
這是個謊言。費莉希狄已經不念書給她聽,以懲罰她把食物丟到地板上。
「費莉希狄院長正在念給我聽,但她喉嚨痛。」亞莉珊卓說。
亞莉珊卓以前就編過這些故事了。她說,她父親是個比沙皇更有權勢的秘密親王。她說,他宰制黑夜,就像貓頭鷹主宰黑夜,而鷹主宰白晝一樣。無論她到哪裡,他秘密的眼睛就跟隨她到哪裡,而他秘密的耳朵可以聽見她說的每一句話。她說,一天晚上,他聽到她母親在睡夢中的祈禱,就派出手下追捕,把她母親拖到雪地里,從此再無蹤影,即使是上帝也沒再見到她,他直到今日還在找她。
安東叔叔用右手壓住打開的筆記本,左手握著鉛筆。他是她認識的第一個左撇子,有時,看著他寫字時,她會懷疑他是不是鏡中的影像,而真實的他正坐在安德列斯·葛特斯許穀倉後面的車裡。她想,如果能有像盧迪醫生說的那種「分裂人格」該有多好——一半騎腳踏車離開,另一半與載他來的那個紅髮女人留在車上。費莉希狄,如果你借我那輛噗噗摩托車,我會讓我壞的那一半離此遠去。
但那只是廚師端著一杯杜松子酒來祝托比健康,托比也回敬。
亞莉珊卓舉起三根手指,像個好孩子般數著。「亞莉珊卓·波里蘇娜·歐斯特拉柯娃。」她用稚嫩的聲音說。
但是,再一次的,話語在她的軀殼裡飛翔,就像水果成熟時節,鳥兒盤旋在克倫可的暖房一樣。亞莉珊卓無能為力,她無法勸服它們飛出來。
費莉希狄院長的書房既貧乏又奢華。書房很小,裝飾不多,而且非常衛生,負責打掃的婦人每天刷洗擦亮,讓房裡有著游泳池的味道。然而,她的蘇聯小玩意兒卻像珠寶盒一樣閃爍著燦爛光芒。她有很多聖像,還有精心裝裱的黑白照片,包括她所喜愛的公主,她所服侍的主教,而在她的聖日——還是她的生日,或主教的生日?——她會把這些聖像和照片都拿下來,用蠟燭圍成一個聖壇,放上聖母瑪麗亞與聖子。亞莉珊卓知道這些,是因為費莉希狄曾叫她一起坐下,對著她大聲念出俄文禱辭,用進行曲似的旋律唱誦聖餐儀式的讚美詩,還給她甜餅和一杯甜酒,只為了在聖日——還是復活節或聖誕節——有個蘇聯人為伴。蘇聯人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她說。漸漸地,雖然亞莉珊卓吞了一大堆葯,但她知道,費莉希狄醉得一塌糊塗,因此她抬起費莉希狄老邁的腿到床上,再幫她枕上枕頭。她親吻費莉希狄的頭髮,讓她沉睡在那張為新病人辦理住院手續的父母休息時所坐的藤沙發里。亞莉珊卓此刻正坐在這張沙發上,望著安東叔叔從口袋裡掏出筆記本。今天又是棕色的,她注意到,棕色的西裝,棕色的領帶,棕色的襯衫。
托比歡歡喜喜地走到街上。欣賞表演,史邁利想。沒錯。我編寫劇本,托比製作,此刻我能做的就是觀賞。不,他糾正自己,是卡拉編寫劇本,這有時很令他擔憂。
「你已經看完我帶來的那本屠格涅夫的小說了嗎?」他問,「你在讀《春之潮》,我想。」
史邁利沒想到他會這樣問,笑了起來。
托比回到咖啡館,坐在史邁利身邊,點燃一根小雪茄。史邁利可以感覺到,他像狗剛追完獵物一樣興奮顫抖。
「上上禮拜也是。她堅持,喬治。我是說,這個女人簡直是怪物。」那女孩不等叫喚就徑自端了一杯咖啡過來。「上個禮拜,她真的把格里高利耶夫從駕駛座上拉下來,然後開車撞上大門的門柱,動彈不得。保利和加拿大比爾笑到不行,害我們還以為是受到靜電干擾才有雜音呢。」他友善地拍著史邁利的肩膀,「聽著,今天會是美好的一天。相信我。美好的光線,美好的展示,你需要做的,就只是舒服地坐著,欣賞表演。」
一個尖銳的男聲打斷他們:「賈可比先生!」
「在車站的餐廳吃午飯,第一流的。」他繼續說,「格里高利耶娃吃豬排和薯片,格里高利耶夫吃牛排,一杯啤酒。他們可能也會喝幾杯伏特加。」
「上個禮拜是她開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