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們再試試？」阿姨鑽出被窩，「小美等下哦，我去裝杯水。」

不過，我還真是一根筋。媽媽的態度越是蠻橫，我就越想知道她和阿姨之間的事情。

歲月如梭，直到我上了中學，才敢向媽媽問起這件事，但她並沒告訴我詳細的原因，只是敷衍我說：「是她做了丟人的事，我才跟她斷了姐妹關係……」

對此，我當然不能理解，阿姨那麼溫柔，會做出什麼丟人的事？我不明白媽媽的意思。

我凝視小小的光點，一瞬間突然看見那裡面映出一個小巧的粉|嫩嘴唇。

「對了，小佑介還好吧？」坐在回葉山的汽車上，阿姨問。

聽她講完后，我心裏像壓了塊石頭，極為沉重……

「因為每個人都那麼寵她！爺爺也是，奶奶也是，連你爸爸，還有你，大家都在叫明惠、明惠……而我，只能是那個孩子的姐姐！」媽媽悲痛欲絕地喊道，用又粗又大的雙手捂住臉，放聲大哭。

「歲月不饒人呀，我都老成這樣啦。」

我不清楚爸爸當時怎麼想，但阿姨肯定是真心在祈禱媽媽早日康復，否則她又豈會想到向杯中的月亮請願？

阿姨背對著月光，語氣很溫柔，可我明明看見她的眼角有淚水滑落。

這是什麼光呢？

現在想想，比起杯中的月亮，那光芒是何等虛幻。

「她又沒讓你把爸爸給她，讓她把孩子生下來不好嗎？」

「那就好…read•99csｗ•ｃｏｍ…」

顛簸的車上，阿姨眯起眼睛，溫馨地笑了。

這句話並不是我想要的回答。可是，看到她顫抖的肩膀，我平生第一次感覺到，媽媽其實是如此脆弱，比任何人都更需要愛和關懷……

過了會兒，阿姨端著兩個茶杯走過來。我剛要伸手去接，一瞬間愣住了。阿姨手裡的小茶杯，居然還是我以前在她公寓里用過的那個上面印有飛飛鼠圖案的兒童杯。

葬禮在逗子的殯儀場舉行。

我特別想回葉山的老家向阿姨問個究竟，但在媽媽面前，我怎麼也無法開口。時間越長，我心裏越苦悶。最後，初二那年暑假，我終於下定決心，瞞著父母回一趟老家。這才知道，阿姨從谷中搬走後，一直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也沒結婚。

「不是小美想的那樣……」她撿起杯子，放低了聲調說道，「就算髮生了什麼，也和小美沒關係……小美還是不知道的好。」

那晚，杯子里浮現的光圈中，的確映出了嬰兒的嘴唇。如果沒錯，那應該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或妹妹吧……

我辛苦了五分鐘，終於有了成果。飛飛鼠的小茶杯里突然映出又小又圓的光點。我正要興奮地告訴阿姨，卻又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小美！」

阿姨像孩子做遊戲一樣。我也不甘示弱，來回移動著茶杯，不過，今晚的月亮確實很低，大概不會像從九*九*藏*書前那麼容易倒映在杯里吧。

阿姨故作傷心，但溫柔的笑臉一點沒變，反倒讓我覺得更凄涼了。

然而，我端在胸口的杯子里，確實映出了明亮的光圈。輕輕一晃，它還隨水面一起蕩漾，的的確確是倒映出來的。

那不是大人的，很明顯，是嬰兒的！

最後我們終於到了爺爺奶奶家，他們很熱情地歡迎我來訪。

「怎麼可能扔呀？」

那天，直到夜裡，我才有機會和阿姨獨處一室。我當時心想，即使被父母狠狠訓斥，我也不後悔來和阿姨見面。

說出這句話時，我的心如針扎般隱隱作痛，因為阿姨是那麼重感情的人，做出如此艱難的決定，她的心該有多痛啊……

那晚，我再次見到了杯中的月亮。

我不禁緊緊合上雙眼。

「來，我們來捉月亮吧。」

阿姨蹲下去，笑著撿起杯子。

捉到啦！

「小美都長這麼大啦！」在逗子車站接我下車的阿姨，開口就這樣說。

十四歲的我雖然還不成熟，總歸要比八歲時更明白事理。所以，考慮到媽媽對阿姨的種種態度，我禁不住懷疑……但這隻是我自己的猜測而已。

「你在說什麼！」媽媽瞪大眼睛，「那是因為你……還不是為了你啊……」

「嗯，好得很。簡直活潑過頭了呢。」

能再見到阿姨我格外開心，便央求她和我睡在一起。葉山老家的房子比阿姨租住的公寓寬敞得多，於ｒeａｄ.9９ｃsw.ｃoｍ是我們鋪了兩張被褥，我和阿姨並排躺在一頭，關掉電燈，一直聊到深夜。

「小美，久等了。」

「真有意思，我們再試試嗎？」

告別儀式結束后，我們在殯儀場的大廳等待阿姨的遺體火化，媽媽靜靜走到我身邊，給我講起了以前的事情。其實，我並沒向她問起，也許是她心懷懺悔，也許是她想讓我與她一起承受心理負擔，她告訴了我阿姨並不想讓我知道的事。

「今晚的月亮不夠高，有些難哦，她好像躲進屋檐下面了呢。」

六年後的秋天，阿姨在海邊晨練時突發心臟病去世。享年四十歲，未婚。

那時，我看見爸爸正在廣間旁邊和親戚們喝著啤酒，高談闊論。那漲紅著臉的表情和葬禮的氣氛還真是不協調，這讓我對他產生了莫名的厭惡。他一定想不到，自己當年的醜事正在被人談論吧。

大家開心地傳看著我帶回去的佑介的照片，又聊了會兒我將來的夢想。時隔幾年，再次嘗到阿姨親手做的美味飯菜，我覺得特別幸福。我略帶誇張地跟爺爺奶奶說起當年在谷中和阿姨的點點滴滴，逗得他們哈哈大笑。

阿姨朝廚房走去，而我輕輕走到窗邊，拉開窗帘，瞬間，潮水的味道伴著海風撲鼻而來，海浪聲更清晰了。

黑暗的房間里，阿姨輕輕笑出了聲。老家的房子靠海很近，說話間，我一直聽到海浪聲隨風傳來。

「阿姨，這ｈttｐs://ｒeａｄ.９9cｓw•ｃｏm個，你還沒扔嗎？」

這個，是月亮嗎？

「媽媽，你為什麼現在要告訴我這些……」

佑介是我的小弟弟，是阿姨搬走第二年出生的，比我小九歲，特別可愛。

阿姨一定了解，我知道此事後會非常苦悶，所以才選擇保持沉默，靜靜地離開這個世界吧。

「我是出車禍后住院時才知道的。那時候，我真是無法面對。一想到我若有個三長兩短，那兩人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我就火冒三丈……」

「哎呀，小美怎麼還是這麼粗心大意呀。」

然而，我一直沒機會知道真相。

我當時站在窗邊，但那是個月亮被遮住的角落，只有我的腳尖處才投落有淡淡的月光。

「呵呵，是啊，我當然記得。」

阿姨厲聲打斷了我的話，我從沒見她這麼嚴肅。

其實，事情和我想象的差不多。爸爸和阿姨，不知何時起，關係變得有些曖昧。

「還說什麼一個人也要把孩子生下來養大。這不是鬧笑話嘛……真是作孽啊！」

我抬頭望向天花板，上面既沒有反射的月光，也沒有其他光源，因為我們連檯燈都沒開。

作孽——這是我最不想從媽媽口中聽到的詞。

我們差不多有六年沒見了。我已經十四歲，個子也長高了，和當年相比，的確長成了大姑娘。而三十四歲的阿姨則顯得特別蒼老，原本烏黑亮澤的秀髮變得枯黃稀疏，皮膚也沒了光澤。

雖然媽媽和阿姨斷九九藏書了姐妹關係，但聽到噩耗時，媽媽還是哭成了淚人，自言自語般反覆念叨著：「明惠，你怎麼能這樣……」那聲音，我至今難以忘記。

媽媽自顧自地說：「剛開始，我有些同情她，因為她從小就這樣，自己不愛做聲，卻總是很體諒別人。當然，父母也很疼愛她。」

「而且那孩子後來懷孕了。明知身體不好，還不好好愛惜……」

我不禁一愣，緊握杯子的手頓時一松，杯子一下掉到地上，杯中水潑了一地。

「阿姨，你告訴我！」我顧不上道歉，一把抓住阿姨的胳膊問，「六年前，你和媽媽之間發生了什麼事？難道阿姨和爸爸……」

配合著阿姨的這句話，我拿起手中小小的茶杯，對著投射進房間的月光，不停調整著角度。

媽媽把一切和盤托出。

「對了，阿姨還記得嗎？媽媽出事那天夜裡，我把月亮捉進杯中，並喝了那杯水。」

我探出身子，抬頭望了望外面。今晚，明月依舊高懸空中，但客廳的屋檐有點擋住月亮，看來把它引到杯中需要些技巧呢。

柔和的月光透過窗戶投落在阿姨身上，我看見她臉上又浮現出往日的笑容。是啊，我的明惠阿姨本來就是又溫柔又重感情的人……

那是個秋高氣爽的周日，空曠的郊外，萬里碧空一望無垠。葬禮辦得很安靜，符合阿姨一貫的沉穩作風。

阿姨看著我憐惜弟弟的眼神，禁不住感嘆道：「我也想見他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