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泥土裡的孩子 第八章

泥土裡的孩子

第八章

他朝著外面揮手。我心想他大概是在向兒童遊樂場上的少年打招呼吧。
「阿德啊,就是跟我同期的那個……」
聽我這麼一說,山根先生靜靜地微笑。
「不對,還是有很多遭遇同樣狀況卻依然活得好好的人啊!」
「這個嘛……」
從車站的出口,遠遠的就可以看到育幼院的那棟建築物。它位於小丘陵上,從高樓大廈的縫隙中一眼就可以認出。以前這棟建築物的地理位置讓我覺得很丟臉,彷佛是向全鎮上的人暴露出自己的身世似的。
「他是……自殺死的。大約是在二十歲過後不久吧……,他好像是遇到許多殘酷無情的事吧……」
「什麼事?」
山根先生瞪大眼睛、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嘴巴彷佛扭曲似的一張一合。我屏住氣息,一直盯著他臉上的表情,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我點點頭,但之後卻再也無法說些什麼。
對於這棟建築物我應該心存無限的感激才對,但我卻有種恩將仇報的感覺。我在原地佇立不動好一會兒。然而,這裏的院長是我唯一可以拜託的人。或許這隻是我個人擅自想要拜託別人的想法而已。
——換句話說,你就是那種人。
在上面掛有捐贈企業名稱的兒童遊戲設施上,有位穿短褲的少年正望著我這一邊。沙堆里有兩位少女,然後在欄杆附近,有位穿白色T恤的少年正不斷反覆做著將手肘以下交叉再打開的動作。穿短褲的少年大聲對我說:「早安!」然後瞥了一眼在旁邊揮動著手臂的少年,露出有點靦腆的表情。他那種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
「不,那個沒關係。這樣真的太麻煩您了,不,只是請您當保證人就已經是在麻煩您了。」
「你不用放在心上,別跟我客氣。我就像是你的父母一樣,這可不是說說而已。尤其對我而言,你是令我印象特別深刻的孩子。是什麼事呢?不妨說read.99csw.com出來聽聽。」
「……是嗎?」
牆壁上貼著幾張孩子們畫的小小圖畫,內容都是一些簡單明了、生氣盎然的作品,不過也有一些只用黑色和深咖啡色胡亂塗鴉的東西。山根先生起身,背對著我望著窗外。那位少年依然做著交叉手臂的動作。我心想山根先生多半是在看他。
我心想無論我說什麼,聽起來都像是借口。跟人家借錢就是這麼一回事。
雖然我不敢看他的表情,但想到這顯得很懦弱似的,便因而抬起頭來。只見他眉頭深鎖,接著彷佛想到什麼似的以不安的眼神看著我。
聽他這麼一說,我像是要轉移自己的情緒似的點了根煙。
我望著滿臉笑容的他,發現心情似乎因此變得輕鬆許多。我從未帶給客人這樣的感覺。
——你就是人渣。就像垃圾一樣,你明白嗎?這個世界上只有成功和失敗兩種人。沒辦法,你就像是這個世界所產生的排泄物,類似灰塵之類的東西。
「閉嘴!」
「這樣啊……,那麼,要做什麼用呢?」
當我聽見椅子倒下、玻璃杯碎裂的聲音時,整個人是站起來的。眼前站著一位五十齣頭的男子露出他那潔白的牙齒。他大喊著:「冷靜下來」,同時緊抓著我的肩膀,猛力地搖著我。我無法出聲,感覺無法呼吸、幾乎要窒息了。他抓住我的兩隻手臂,企圖把我穩固下來。他的肌肉壓在我的肌肉上。我喊著:「你是外人」,並試圖掙脫,但卻無法動彈。沒有關係的外人將身體緊貼著我。不僅緊貼著我,還企圖侵入我的體內。恐懼使我的身體不停地顫抖,一股厭惡感彷佛從肌肉的內側滲出,形成強烈的寒氣侵蝕我的身體。「外人!」「外人!」我感到視線模糊,一面發出喘息般的叫聲,一面不斷地掙扎。突然,山根先生抱住我。剛才那位女性也靠了過來,孩九_九_藏_書子們在職員室的窗戶外窺伺著。這裡是職員室。山根先生大喊著:「你是突然怎麼啦?」
接待我的人,是一位素未謀面的中年女性。她笑容滿面地迎接我:「山根先生等你很久了喔!」我曾經見過這樣的笑容好幾次。給人一種絕對安心的感覺,只有少數特定的人士才有辦法露出那樣的笑容。
「嗯。」
「可能是……太累了。因為連續加班的關係。」
「什麼……?」
「沒有。」
——拜託、拜託。
「像他那樣的人會有這種下場,真叫人受不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嗯!」
山根先生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望著我的臉。我感到耳朵開始冒汗、喉嚨乾渴。我的呼吸變得困難,流到脖子上的一條水滴竟然帶有涼意,讓我的身體突然感到寒冷。
——你不如死了算了。像你這種人,最好死了吧。要是當時你死在泥土裡就好了。現在的你,只是那個事件留下的殘渣而已。如果真有神存在的話,從神的立場來看,你準是出乎祂預料之外的誤差。
山根先生示意隨同的女性出去,然後開口問我說:「你有什麼事情要拜託我呢?」會先替人說出難以啟齒的事,這點是他最令人感到窩心的地方。但是我卻變得無話可說。
「咦?」
——你明白嗎?像你這種人留在世上也是多餘的。我說得沒錯吧?喜歡享受恐怖感覺的變態。你死了還比較乾脆。像你這種特殊構造、令人作嘔的人,光只是想都是一種浪費。你最好去死,死了才合情合理。以死來博取社會的同情,才是你該扮演的角色。
他臉上的表情依然沒有改變。是同情的眼神。那種同情越是真摯,就越讓我難以忍受。隨便聊些什麼都好,我得開口說點什麼話才行。
「……我記得啊!怎麼可能忘記呢!他呀,已經死了。」
痛楚像節奏般逐漸帶有聲音九-九-藏-書,我彷佛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纏繞著我,形成一團刺|激敲打著我的頭。我感到四周有些昏暗,貼在牆壁上無數的圖畫,一面露出笑容一面俯視著我。
——醫生甚至還說,他生平頭一次看到病人在恐懼的折磨下出現這種癥狀。精神科的醫生就是喜歡自說白話,一副自以為什麼都懂的樣子,看了真叫人生氣。
山根先生坐在職員室的椅子上,戴著他的註冊商標——深度的眼鏡,正心滿意足地抽著一度戒掉之後又開始解禁的香煙。他已經上了年紀。表情相當開朗,不過臉色顯得黝黑,雖然從以前就有白頭髮,但一看他的肩膀就知道他消瘦不少。「你看起來精神還不錯。歡迎你回來,工作還順利嗎?」我一面握住他伸出的雙手,一面回答他:「順利」。他笑起來眼角有皺紋,露出漂亮的白色牙齒。我無法直視這種表情。
——你就是那種人。
我搭上私鐵,在快速電車沒有停靠的小車站下車。雖然車站本身的建築物看起來非常老舊,但是來來往往的行人卻很多,狹窄的通道幾乎是寸步難行。街上的景象跟我八年前高中剛畢業時來的時候沒有什麼兩樣。百葉窗非常醒目,在無人管理的商店街旁聳立著華麗的高樓大廈,充滿著大剌剌、漫不經心的氣息。
——或許有這樣的人存在吧。這是當然的事。不過,我現在說的人可是你喔!不是其他人。是你喔!真礙眼。拜託你,還是早點去死吧!
我感覺心臟受到一陣刺|激,彷佛被人刺了一下,一股像是由內側推擠而來的壓迫感讓我呼吸困難。我還一直以為他所說的病情嚴重,指的是我肉體上的癥狀。
「……三十萬日圓左右。」
「……也沒有了。」
「閉嘴!」
「這種情況常常發生嗎?」
「知道了。我向您保證。」
「阿德現在在做什麼?」
但聽覺卻變得異常敏九九藏書銳。他那宛如自言自語般的低沉嗓音,直接在我的腦海里迴響。
「你還有其他的債務嗎?」
不知道他口中所說的「那些人」,指的究竟是什麼人。我想應該不是類似父母之類的親人,而是意味著整個世界吧!不知道阿德現在身處何地?在做些什麼?要是他看到現在的我,不知道會用什麼樣的表情,對我說些什麼樣的話。
「你沒有再做惡夢了吧?」
「沒有。」
——『恐懼造成他的神智錯亂,彷佛成了他的習慣,像是他的血肉一般,滲入他的體內。如今的他,很明顯地是在渴求恐懼。恐懼已經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受到了恐懼的侵蝕和控制,已經變成一種依賴的狀態。這種被疾病侵蝕的情形,就像是他自己在渴求恐懼一樣。』……可能會有這種事情嗎?……後來我才聽說他好像是實習醫生……可能認為是育幼院的孩子,所以就把你們當成實驗對象,換句話說——
「你剛來這裏的時候,病情相當嚴重。你還記得嗎?」
他是在說我嗎?他正看著我,所以他應該是在說我吧?只聽見他一直叫著:「冷靜下來、冷靜下來」「你是怎麼了?怎麼回事?」我聽見各式各樣的聲音。這些聲音是在對我說的。沒錯,我必須要冷靜下來才行。就像他所說的,我必須要冷靜下來才行。
他瞇著眼睛,憐憫似地望著我。他這種表情,我曾經看過好幾次。
「但是,這種情形很不尋常。你是怎麼了?」
「胸部被壓迫的感覺呢?」
「與其說是肉體上的,倒不如說是精神上的。癥狀這麼嚴重非常罕見,恐怕很難恢復吧。我記得當時醫生還說過類似這種話呢!」
快要沒電的日光燈,發出不規則的閃爍。山根先生站在床邊,一臉擔心的表情俯視著我。他們似乎是讓我躺了下來。我和他眼神交會,但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因為在我那九九藏書個時期,也有這樣一位笑容可掏的少年。雖然我想不起來他正確的名字,不過大家都叫他阿德。每次只要有外來的訪客,他不僅會跟人家打招呼,回答問題時也非常爽快。不過,他之所以會那麼做並非別有用心,希望自己被人領養,如今回想起來,感覺他似乎是基於即使自己身處育幼院,也可以用如此活潑開朗的方式對待他人的自尊所使然。他不但會提防我亂丟東西的行為,有時候甚至會強力制止。在那種情況下,他曾經自言自語般地對我說過:「你這種行為,可以說是正中他人的下懷。」「不幸的地方孕育出不幸的人,我可不認同那種公式(他常常會用一些奇怪的用語)喔!你這麼做的話,可不是稱了那些人的意嗎?」
「我……我需要錢。所以,能不能請您當我的保證人,我絕對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是嗎?那太好了。」
「我非常迫切需要這筆錢,而且還是急用……。我絕對不會造成您的困擾……」
「需要多少?」
「我知道了。沒問題。別露出那種表情。不,這讓我稍微想起了你的父母,他們臉上就是那種表情。不過,我只記得這一件事。不可以再借錢了,知道嗎?」
「嗯?」
「如果是這個數目的話,我可以借給你。要是跟業者借錢的話,就要付利息之類的吧?」
我隨手招了一輛計程車,告訴司機建築物的名稱,司機只看了我一眼,瞬間便露出瞭然一切的表情。不過,這也許是我的被害妄想症作祟的關係吧。對於還無法擺脫那種感覺的自己,我感到羞愧。對方問起我的職業,我回答說是同業。他一面大力點頭稱是,一面說道:「我也常跟自己說,這是個不錯的職業。薪水雖然不多,但是機動性高,又不必去排擠他人。因為競爭也不大嘛!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主要是場所的競爭。」
他睜著不能再大的雙眼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