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泥土裡的孩子 第十一章

泥土裡的孩子

第十一章

「嗯?」
他熄掉香煙,又重新點燃一根。
她低下頭,過了一會才遲疑地慢慢抬起頭來,她的眼中帶有責備的神色。
「唉!是啊!其實,我也覺得這麼做有點不妥。」
「但是,我卻一點也不高興。我既不喜歡他們幫我穿衣服,也不喜歡他們給我衣服。當被問到為什麼不喜歡時,我並沒有回答,只是一直保持沉默……。像是受到我的影響似的,就開始出現一些討厭這些衣服的小孩。結果整個會場都被我們搞砸了。教職員們想盡辦法讓一切順利進行,但卻被我弄得顏面掃地。我恩將仇報,都是因為我的緣故,害得許多人留下不愉快的回憶。那些捐贈的企業,都是從以前就很照顧我們育幼院的人……。」
「出了那麼嚴重的車禍,只傷到這種程度已經算是奇迹了。」
山根先生溫和地閉著眼睛,從他表情上所顯現的深刻皺紋,再次讓我覺得他年事已高。
我決定再次轉向山根先生,面對著他。
「你根本就不懂嘛……。攻擊你的那些人已經不存在了喔!」
「您還記得嗎?大約是在我進育幼院半年左右,當時舉辦慰勞會的事。」
「你在說些什麼呀。我不懂你的意思。那、那不就等於是去送死嗎?你死了,我該怎麼辦?」
「我們兩人還真是為這家醫院添了不少麻煩呢!」
我背對著他,往前邁出腳步,在我的前面有一大群人等著,讓我幾乎看不到前方。眾多的人潮一如往常般地來來往往,人人帶著各種不同的表情,朝著各自的方向前進。在人潮之中我彷彿見到了「他們」https://read•99csw.com,讓我感到忐忑不安。我張開眼睛,邁開腳步行走。雖然山根先生沒有再叫住我,不過我想他一定還在背後注視著我。我在人群之中緩緩地行走。無論我往哪個方向前進,人潮依舊絡繹不絕。
「慰勞會啊!就是我進育幼院首次舉辦的啊!」
「你不是說過要永遠陪著我。那是騙人的嗎?太過分了。你這麼做太卑鄙了。」
在號誌燈即將轉變之前,有輛汽車加速發出聲音地穿越斑馬線。有位小女孩似乎受到驚嚇似地回過頭來。山根先生停止抽煙,望著我的臉。
「我也不知道。」我老實回答她。
在池袋車站東口、西武池袋線的出口前面,儘管是平日,人潮依然川流不息。行色匆匆、人聲鼎沸,全部的人朝著所有方向穿梭湧入,在黃昏帶著淡藍色的微暗中,無數的霓虹燈開始照亮依然朦朧的周邊。以往置身在這種人群之中會讓我感覺渾身不舒服,彷彿只有自己被排除在外似的。該怎麼形容呢?感覺一大群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團撲朔迷離、巨大的濃霧,向自己撲過來,讓我有種壓迫感。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否還有這種感覺。雖然才出院沒多久時間,不過只要我不用力的話,走路時脖子就不會疼痛。我點了根煙,用眼睛搜尋約好見面的山根先生的身影。
「啊?」
嘶啞的聲音從喉嚨里發出來,過了幾秒鐘的時間之後,我才確定那是我自己的聲音。
山根先生如釋重負似地望著我,不久終於點頭。
白湯子的聲音很溫柔,九-九-藏-書聽起來彷佛帶有溫度般的溫暖。不過,在我的體內卻有一股想要抗拒的力量。我心想果真是如此嗎?真的可以這麼說嗎……。一旦小孩的聲音停止之後,可以聽見從隔壁病房傳來微弱的電視聲音。播報員正用商業化的口吻,播報著新的新聞消息。
儘管白湯子自己也受了傷,但她依然為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我做了各種的努力。
「大會結束后,正當大家開始在收拾東西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會被打。因為我讓教職員們丟臉,大家都為我傷透腦筋,我心想這下一定會被狠狠地責罵,或是痛扁一頓。所以當山根先生靠近我的時候,我全身緊繃等著被揍。我知道這樣至少可以忍耐到某種程度。不過,山根先生並沒有打我,不但沒有打我,反而笑著撫摸我的頭。我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我沒挨打呢?我並沒有忘記當時的事。不管今後會發生什麼事情,至少我還記得當時的那件事。過去我一直沒有把眼光放在重要的事情上面。不光是當時的那件事。山根先生,直到現在我還一直受到您的照顧……,我真的非常感謝您。」
「所以我不需要父母。現在的我跟他,已經完全沒有任何關係了。」
「抱歉,我還以為自己很準時呢,結果卻遲到了。」
「不太好……。不光是脖子不能動,也沒辦法起身……。」
「……你說的不是真的吧?什麼被搶匪攻擊,在逃跑的時候受到驚嚇而撞車…,…就算真的遇到搶匪,後面所說的也都不是真的,對吧?你為什麼要這麼九九藏書做呢?」
聽我這麼一說,她笑了。
「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變得很想哭。」
門被打開,白湯子走了進來。看見她拄著拐杖,到目前為止的記憶才又重新變得鮮明起來。她面帶笑容地說:「你終於醒了?」我無法使力,只能發出輕微的聲音表示點頭的意思。
白色蒙隴的光模糊地漂浮在半空中。我越是想感覺它的白,就越看不清楚它的輪廓。在我的眼中所殘留的影像里,只剩下一道不確定的光線而已。我試圖開口說話。
「更何況……對你施暴的那些人,都已經不存在了。不是嗎?」
「我們現在準備去的那家店,你父親也會過來。我怕事先告訴你的話,你會不肯來,所以……。當然,我也不太想安排你們碰面……。不過,對方說無論如何都要見你。說不定是有什麼事情要拜託你。他說如果我不告訴他你的住址,就要安排你們直接碰面。他甚至還說我無權拒絕他。不錯,或許我的確沒有這種權利。所以我才要求他條件是我也必須在場……」

「當時企業捐贈了各式各樣的東西。其中最多的是衣服。而且還不是舊衣服,而是非常新的衣服,大家都非常訝異。發動募捐的地方企業也都非常親切,於是要大家一起唱歌感謝他們。」
山根先生滿臉愧疚的表情,一面確認我的樣子,一面慢條斯理地說著,似乎在斟酌字句。像他如此善良的人,怪不得會因為這種心事而心情沉重。我對他展露笑臉,同時表示我沒事,九-九-藏-書要他不用擔心。
她一面拄著拐杖一面走到醫院的商店去買必要的用品,買不到的時候,甚至還不聽我的勸阻,跑到醫院外面的便利商店去買。護士曾經告訴過我好幾次,看到她搖晃著瘦弱的身體,一步一步走下樓梯的身影。我可以想象她的模樣。從今以後我必須報答她才行。山根先生在眼前的斑馬線旁邊向我揮手。
「……想哭就哭有什麼關係,反正這裏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喂!」山根先生連忙大聲喊我。「沒錯,我知道你不想見他。不過,我覺得你還是跟他見一次面會比較好。要是當初你的父母沒有丟下你不管的話,或許你會有個完全不同的人生。不是嗎?你一定也有話想跟他說吧?不管怎麼樣,他也是你的父親啊……」
她如此說道,同時流下了眼淚。
「……我懂啦!」
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僵硬。
從窗外照射進來的月光,在正在哭泣的白湯子臉上形成陰影。從隔壁病房傳來小孩喧嘩的聲音。月亮很美,小孩的聲音顯得既高亢又清澈,聽起來非常悅耳。窗帘所形成的陰影,筆直地向前延伸,彷佛把病房分隔開來。
我決定等生活稍微穩定之後,帶著白湯子一起來趟小小的旅行。只不過在這之前,我無法做出某種決定或要求,我想去祭拜她小孩的墓。
「我是從泥土裡生出來的。」
雖然除了脖子被固定住之外,身體其他的部分都還可以轉動。不過,只要我試著轉動右手臂,便會感到喉嚨一陣刺痛,呼吸困難。我的眼裡殘留著已經變色的綠色影像,每次只要我一移動視線,它便會跟九*九*藏*書著左右搖晃。腦海中掠過和醫生之間的對話。
「不,是我太早到了。沒關係啦。」
說完這句話之後,我向他低頭致意。同時轉過身子,回到來時的路。
不知道為什麼,山根先生看起來似乎有點心神不寧的樣子。雖然他說我們偶爾可以一起吃頓晚飯,不過我認為他應該是有事要跟我說才對。他不但不停地抽著煙,而且笑容也比平時還多。我心想這次輪到我先問他了。
感覺自己像是反覆在做某種辯解似的。雖然感覺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但卻沒有什麼印象。棉被已蓋到我的肩膀,但我還是覺得有點冷,看來我似乎再也無法入睡了。
「雖然感覺很像,不過並不是。感覺不太一樣,而且……」當我說到這裏時,我的聲音在顫抖。「在衝撞的過程中,有種跟自己十分貼切的感覺,讓我欲罷不能。」
她喃喃自語般地說道。
說完這句話之後她再度微笑,彷佛除了微笑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她一手攤開鋼管制椅子,一面伸展綁著繃帶的腿,一面坐了下來。

她的目光嚴厲,嘴唇顫動著,但眼神卻始終沒有移開。雖然我閉上眼睛,但卻無法阻止自己皺起眉頭來。
「您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沒關係,請您直說無妨。」
「說得也是……,對不起。」
「傻瓜!」
「……感覺如何?」
「只不過……,感覺很安詳。我心想只要這麼做的話,就再也沒有人可以對我怎麼樣了。世界在那個時候對我十分的溫柔,溫柔到令人吃驚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