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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如今,事情已經過去多年,一切都已被淡忘。我收到一封來自蘇格蘭的電子郵件,得知了塞爾登去世的壞消息。既然如此,我想,現在我可以打破沉默(雖然塞爾登從未要求我保持沉默),講講發生在一九九三年夏天的那一系列事件的真相了。這些事在當時的英國報紙上都以陰森恐怖或聳人聽聞的標題出現,而塞爾登和我,或許是因為與數學的關係,一直以來都僅僅把這些事當成了序列,或者說是「牛津序列」。所有的死亡事件其實都發生在牛津郡的方圓之內,發生在我初到英國之時,而且真正地近距離見識第一起死亡這一不可思議的特殊禮遇也落到了我的頭上。
伊格爾頓夫人坐在花卉紋飾的扶手椅上,帶著熱情的微笑朝我伸出手。老太太眼神靈敏,舉止活潑,蓬鬆的白髮向後打了個精緻的髮髻。穿過客廳時,我注意到有一輛收攏的輪椅靠在扶手椅的椅背上,她腿上蓋著蘇格蘭格子毛毯。我握住她的手,感覺得到她手指綿軟無力,還微微顫抖。她熱情地握了片刻我的手,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拍,詢問我沿途情況,是不是第一次來英國。
「當然,」伊格爾頓夫人說,「貝絲會向您交代一切的。如果您今晚沒有別的安排,我們很高興邀請您與我們共進晚餐。」
她說自從搬到牛津后,她就不玩填字遊戲,改玩斯克萊博拼字遊戲了,以前她一有空就和一幫女友玩這個。她靈活地轉動輪椅來到起居室里的一張小矮桌跟前,叫我隨她過去:「不用收拾那些盤子,等貝絲回來她會管的。」我疑惑地看著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斯克萊博棋盤,打開。我無法拒絕。結果我就這樣度過了來到牛津的第一個夜晚:坐在一位古董般的老太太面前,努力拚寫英文單詞,而她每玩上個兩三局就用光了她手裡的七個字母圖塊,笑得像個九*九*藏*書姑娘。
「咱們沒料到會是這麼年輕的一個人,對吧,貝絲?」她驚訝地說。
如果說我一開始估計她只有二十歲出頭,那現在換了這種光線看,我斷定她該有二十七八歲了。她的眼睛特別迷人:眼珠是極美麗的深藍色,似乎是五官中最沉靜的部位,彷彿不願意流露情感。她穿著一條長而寬鬆的圓領鄉村連衣裙,這樣除了能看出她很瘦,看不出她的身材到底怎樣,不過若仔細端詳,我還能看出一些她幸好不是全身都這麼瘦的徵兆。尤其是她的背影讓人產生擁抱她的衝動。她有著高個兒女孩的某種柔弱感。當我們眼睛再次相遇,她問我還想看看什麼東西。雖然我想她話里並沒有譏諷的意味,可還是窘迫地移開自己的目光,趕緊告訴她一切都很好。在她走之前,我繞了好大一圈才問到點子上:我和她們一起吃晚飯是否妥當,她笑著告訴我,我當然應該來吃飯,她們會在六點半等我。
黑色計程車穩穩地駛向主幹道。當它左拐時,我透過路兩邊半開的木門和鐵柵欄,看到整潔的學院花園,裏面的草坪光鮮碧綠。我們還經過了一座教堂旁的一小片墓地,墓碑上覆蓋著苔蘚。汽車駛上班伯里路,隨後拐進康利夫街,這便是我記下的地址了。此時道路在一座宏偉的公園中蜿蜒;在檞寄生構成的樊籬之後,顯現出一幢幢石頭建造的大房子,典雅莊嚴,令我想起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中那些品茶的下午,門球賽局,花園中的閑庭信步。以我寄出的金額,我覺得我要找的房子肯定不在其中,但我們還是邊走邊留心沿街的門牌號。最後,在街的盡頭,我們看到了一排整齊劃一的小房子,要簡樸許多,但更令人感到親切,它們都帶著直角的木質陽台,夏意盎然。頭一幢便是伊格爾頓夫人家。
我沖了澡,颳了鬍鬚,挑了件最平整的襯衫,到六點半準時走上小樓梯,用我的酒瓶按響門鈴。餐桌上,大家面露微笑,熱情周到,九-九-藏-書我漸漸適應了。貝絲沒有化妝,但還是稍稍打理了一下。她換了一件黑色的絲綢襯衫,頭髮梳向一邊,很迷人地垂在脖子一側。但她如此這般並不是為了我:我很快得知她在謝爾登劇院的室內管弦樂隊里拉大提琴,就是那座我散步途中駐足觀看浮雕牆上滴水嘴的半圓形劇院。今晚他們要舉行演出前最後一場綵排,某個叫邁克爾的幸運兒半小時後會來接她。當我以肯定的口吻問是不是她男朋友時,她們有些尷尬地沉默了片刻;兩位女士對望了一下,給我的答覆就是伊格爾頓夫人問我還要不要再來點兒土豆色拉。在接下來的晚餐時間里,貝絲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最後幾乎成了我和伊格爾頓夫人兩人在說話。
「奶奶,你不覺得我現在該帶他去看看他的房間了嗎?他肯定累壞了。」
我的導師已經為我打點好一切,她讓我在希斯羅機場搭大巴直接到牛津,併為在我到達時未能來接我而一再道歉,因為她整個星期都會在倫敦參加一個代數學的學術會議。不過,這樣的安排不僅沒讓我擔心,反而正合我意:在開始學業前,我能有幾天的時間來四處轉轉,讓自己對這地方有一個認識。我沒帶很多行李,大巴到站后,我毫不費力地提著行李包穿過廣場去招計程車。已經是四月初,可我還是得慶幸自己沒把大衣脫了:刺骨的寒風依然刮著,而陽光無比蒼白,根本不起什麼作用。即便如此,我還是看到廣場集市上幾乎所有人,包括那個為我開車門的巴基斯坦計程車司機都穿上了短袖。我把伊格爾頓夫人的地址給了他,他發動車子時,我問他冷不冷。「哦,不冷,已經是春天了。」他對我說道,並滿懷喜悅地指了指那個可憐巴巴的太陽,彷彿是無可辯駁的證據。
我那時二十二歲,正是一個似乎無論做什麼都可以被原諒的年紀;我剛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數學系畢業,論文|做的是代數拓撲學,拿獎學金要去牛津留學一年,心中卻暗自懷揣著要read.99csw.com轉向邏輯學的研究,或至少能進安格斯·麥金泰爾教授的研究班的打算。將在那邊成為我導師的艾米莉·布朗森博士已經為我的到來做好了各項準備,方方面面都照應到了。她是牛津大學教授,也是牛津聖安妮學院的教師,但在我動身之前我們互通的電子郵件中,她建議我,與其住學院里那些不甚宜人的宿舍,或許我更願意在伊格爾頓夫人家租一個房間,那裡自帶衛生間,有個小廚房並且能獨立出入,只要我獎學金的金額足夠付房租。據她說,伊格爾頓夫人和藹、謹慎,是她以前某位老師的遺孀。我估算了一下,便一如既往地帶著過度的樂觀,寄去一張支票預付了頭一個月的費用,這也是女房東提出的唯一要求。
我取出帶來的為數不多的幾樣東西,將幾本書和我的幾份論文堆在桌上,又用幾個抽屜來放衣服,接著就出門到城裡遛達一下。在聖吉爾斯大街的街口,我找到了數學研究所:這是唯一一幢醜陋的現代建築。我看著前門口的台階和玻璃旋轉門,決定第一天先不去管它。我買了個三明治,坐在河畔,看划艇隊訓練,獨自享用著有點晚的野外午餐。我逛了幾家書店,駐足欣賞一座劇院飛檐上的滴水嘴,跟著一隊遊客在某個學院的院子里閑逛,然後走了很長一段路穿過巨大的大學公園。在一處被樹木圍起來的地方,有人開著機器正將草坪貼地剪成長方形,還有個人正用石灰勾畫一個網球場的邊線。我站在一邊,懷著思鄉的情緒看著眼前這一幕。趁他們休息,我就問他們什麼時候把球網架起來。我念大二后就沒再打網球,這次也沒把球拍帶來,但我決定去買塊球拍,然後找一個搭檔重新打球。
兩個星期之後,我飛行在大西洋的上空。同以往每一次旅行一樣,我又陷入一種懷疑的情緒中,好比處於某種下面沒有保護網而要往下跳的狀態。比起我即將開始新生活的這個國家及其龐大的系統終於如攤開的手掌般在底下展現出來,在最後一刻因為發生某個事故而把我送回原地或者扔進大海的可能性似乎永遠更大,甚至更省錢——塞爾登準會稱這種假設是「奧卡姆剃刀」定律然而,一切都很準時,第二天上午九點,飛機靜靜地穿透霧靄,在突然變柔和的光線下,或者應該說是在也許變弱了的光線下,英格蘭綠色的山丘真真切切地顯現出來,因為那是我所存有的印象:隨著我們的降落,光線變得愈發不足,就彷彿被濾紙稀釋過了一樣,顯得微弱而無力。https://read.99csw.com
我跟著貝絲出了屋子,從門口的小樓梯盤旋向下來到地下室。她微微彎腰打開小門,帶我來到一間寬敞整潔的房間。它雖然低於地面,但靠近天花板的兩扇高高的窗戶能獲得足夠的光線。接著她一邊在屋裡到處走動,一邊向我一一解釋。顯然已經重複過多次,她背書般打開抽屜,讓我逐一看了食櫥,餐具,毛巾。我高興地看了床和浴室,但主要還是打量她。她的皮膚乾燥,黝黑,緊繃,似乎是經常在室外的緣故,這既讓她顯出健康的面貌,但也讓人擔心她容易顯老。
貝絲站在門邊默默微笑著;她從牆上的挂鉤上取下一把鑰匙,等我回答完三四個問題之後,柔聲說道:
回家路上,我去一家超市買了些備用品,又費了點時間找到一家煙酒商店,隨便挑了瓶晚餐時喝的葡萄酒。回到康利夫街時才六點剛過,但天已經幾乎全黑,所有房子的窗戶都亮了。讓我吃驚的是九九藏書,沒有人拉窗帘;我尋思這是否應該歸功於英國人謹慎的態度中那也許有些過分的信任,他們不會自降身份去窺探他人的生活,或者說應歸功於英國式的安全感,他們相信他們的私生活沒有任何事情值得窺視。沒有哪家人家裝百葉窗,給人的印象是似乎很多門都不上鎖。
門鈴響了,貝絲走後,我的女房東明顯活躍起來,似乎某根無形的、緊繃的弦鬆開了。她倒了第二杯葡萄酒,開始跟我講她曲折、精彩的人生。二戰期間,她跟諸多女子一樣,天真地參加了一個全國填字遊戲大賽,到頭來得到的獎勵是被徵召入伍,封閉在一個完全與世隔絕的小村裡。她們的任務是幫助阿蘭·圖靈和他的數學家團隊破譯納粹德國英格瑪機器的密碼。就是在那裡她認識了伊格爾頓先生。她給我講述了戰爭中的種種軼事,還有那起著名的圖靈中毒事件的前因後果。
我卸下行李,走上門前的小階梯,按響門鈴。從艾米莉·布朗森發表博士論文及早期著作出版的日期推測,我估計她應該有五十五歲左右,那她當年老師的遺孀該有多大年紀呢?門開了,我的眼前卻是一個高挑苗條的姑娘稜角分明的臉和深藍色的雙眼,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帶著微笑沖我伸出了手。我們帶著驚喜彼此打量著,但接著她就鬆開手,略顯拘謹地把手縮了回去,也許是我握住她手的時間有點長。她告訴我她名叫貝絲,還在帶我走進客廳前試圖讀准我名字的發音,但不太成功。客廳鋪著紅灰菱形花紋格地毯,很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