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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有什麼新聞嗎?」她問我,好奇地睜大了雙眼。
「好大的驚喜啊,你居然上這兒來了。」
我回到康利夫街,走進我的房間,看到一本筆記本下面壓著我準備給伊格爾頓夫人的信封,於是想起從那天以來,我還沒有給過貝絲房租。我在包里裝下足夠我周末穿的衣服,帶上錢,上了門口的樓梯。貝絲在門后讓我等她一下。她開門的時候看上去很輕鬆、很鎮靜,似乎泡了一個很長的澡剛出來。她的頭髮濕漉漉的,光著腳,一件長長的平絨睡衣小心地緊裹在身上。她讓我進客廳等一會兒。我幾乎認不出這個地方了。她換了地毯,傢具,窗帘。這個家現在已經有了一種更私密、更溫馨的面貌,似乎還從某本家庭裝潢雜誌上借鑒了某些前衛的元素,雖然風格已迥然不同,但看上去還是很簡單舒適。我尤其感覺到她似乎想要把伊格爾頓夫人遺留下的最後一絲痕迹都抹去,而且毫無疑問,她做到了。
我坐牛津大巴士到了倫敦,在城裡逛了兩天,走在柔和可愛的陽光下,像是一個幸福地迷了路的遊客。星期六我買了份《泰晤士報》,在訃告欄里看到了伊格爾頓夫人葬禮的公告,上面簡單回顧了一些事實,但沒有什麼新的細節。星期天的報紙沒有提到這個案件。我在波多貝羅路想到了洛爾娜,便挑了一本積了些灰但品相很好的《魯克蕾齊亞·波吉亞回憶錄》,然後搭最後一班夜間火車回牛津。星期一早上,我帶著幾分睡意出門朝研究所走去。read.99csw.com
他沙啞的嗓音中有一種像剛皈依的教徒或自修者那樣激動的力度。他朝我微微湊近身,我聞到他那件皺巴巴的汗衫發出刺鼻的汗酸味兒,不由自主地退後了一步,但是很難擺脫他的注視。我還是搖搖頭,適當顯示出無知的樣子。
我想出於禮貌,應該答一個比較小的數字。但沒等我開口,男人繼續說了下去。
我告訴她我要去倫敦度周末,她說她第二天葬禮之後也要出門,樂團要去埃克塞特和巴斯做一個小型巡迴演出。我突然聽到浴室里傳來水花濺起的聲音,似乎某個頗為高大的人從浴缸里站起身。貝絲顯得很不自在,就好像被我當場抓住她的把柄。我猜她和我一樣,想起了僅僅兩天之前她和我談起邁克爾時的不屑之情。
「我們去走廊里呆一會兒吧;我想抽支煙。」塞爾登說。
「有很多很多,」他對我說,「有拿撒勒派,西門派,諾斯替派。彼得及十二門徒只是一個小派別。上百個教派中的一個。歷史的發展很有可能是另外一種結果。他們不是人數最多,影響最大,思想最先進的。但他們有著敏銳的特性令他們脫穎而出,只要憑一個觀念,就能如試金石般追蹤、消滅其他教派,最後只剩下他們。當所有人只是談論靈魂的復活時,他們已經提倡了肉體的復活。自身肉體的起死回生。那在當時是一個聽來荒唐、原始的想法。耶穌在第三天的時候從墳墓中起身,他請人們掐他,還要吃烤魚。那麼,耶穌復活后的四十天里,他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是。」他說,「但read.99csw.com是如果您對書名感興趣的話,那我應該認為您是數學家。」
在康利夫街盡頭,我看到路面上躺著一隻動物,肯定是晚上被哪輛汽車壓死的。經過的時候,我忍不住反胃。我從沒見過這種動物,它看上去像是某種碩大的鼠類,但尾巴很短,躺在一灘血泊中。它的腦袋已經徹底被壓扁,但看得清它那長長的黑鼻子,鼻孔大張,讓人想起豬鼻孔。它腹部的位置鼓得大大的,肯定是一隻幼崽的輪廓,就像撕開的袋子。我不由地加快腳步,趕緊離開這一個噁心的場面,擺脫它給我造成的難以言狀的恐懼感。一路上,我竭力忘掉這幅景象。我走上數學研究所的台階,就像到了避難所。推旋轉門時,我看到玻璃上用透明膠貼著一張紙。我首先看到的是一條豎著的魚,用黑墨水畫的,好像兩個面對面的括弧。魚的上面是用報紙上剪下來的字母拼成的一句話:「序列的第二個。雷德克利弗醫院,下午兩點十五分。」
「這個周末我想去倫敦,」我對她說,「你和我一塊兒去吧?」
「我看到凱特琳的爸爸把你給逮住了。」她說,「希望他沒把你弄得喘不過氣來。我猜他跟你講斯巴達人,或者說基督徒的壞話了吧?他妻子死了,凱特琳是他的獨生女。他請了工休假,過去三個月他都不曾離開過這兒。他讀了所有他找得到的有關移植的資料。我覺得,到了這種程度,他就有點……」她拿手指指太陽穴,「瘋瘋癲癲。」
「我就想看看你穿護士服的樣子。」我說。
「嗨,」我們朝電梯走去的時候,我對她說,「我還不知道阿瑟·塞爾登去過你家。」
我退回到等候室。那個男人已經重新拿起了書。我注意到他鬍子拉碴,眼睛紅紅的,似乎很長時間沒睡過覺了。我有些吃驚地辨認出了書名:《從畢達哥拉斯學派到耶穌》。男人突然放下書,迎面撞上我的目光。
男人的話語被打斷九_九_藏_書了,他站起身。門開了,洛爾娜把病床推了出來。小女孩看上去已經睡著了。男人和洛爾娜說了一會兒話,然後推著病床沿著走廊離開了。洛爾娜等著我走上前,臉上掛著神秘的笑容,雙手插在衣兜里。她衣服的前襟是用很薄的布料做的,綳得緊緊的,凸顯出迷人的胸部。
「他是去送我一本他的書。我也可以給你再開個單子,上面列出所有去過我家的男人,不過這單子會很長哦。」
我帶著不經意的微笑看著她,她過了一會兒也開心地笑了。
她誘人地張開雙臂,似乎要轉個圈炫耀炫耀,但只是讓我吻了她一下。
「那是太平間嗎?」我問。
「我在從后往前讀,」他告訴我,「我想知道一開始的事情都是怎樣的。」他還是眼神有點瘋狂地盯著我,「我漸漸發現一些讓人感到很驚奇的事情。比如說,您說說看,在耶穌的時代,有多少教派,有多少宗教團體?」
「就是。您不知道,我不知道,沒人知道。是個謎。但只有一件事似乎是確實的:他讓人掐了一下,並且指派保羅作為他世間的繼承人。選保羅多方便啊,對吧?您知道在那以前屍體都是用裹屍布簡單包好埋掉吧。當時沒有好好保存屍體的概念。說到底,在宗教的觀念中,肉體是最弱小、最短暫、也最有可能招致罪惡的部分。怎麼樣,幾口木棺材就將我們同那個時代隔開了,對吧?地下的棺材也是一整個世界。每個城市郊外都有一個由棺材組成的地下城市,它們排列得整整齊齊,蓋子令人傷心地蓋著。但我們都知道裏面在發生什麼。最初二十四小時內,經過屍僵之後,便開始脫水。血液停止輸送氧氣,角膜變混濁,虹膜和瞳孔變形,皮膚起皺。第二天,大腸開始腐爛,皮膚上開始出現綠色的屍斑。內臟都停止活動,組織發軟。第三天,隨著腐爛擴大,氣體使得腹部鼓脹,一種大理石般的綠色侵襲四肢。身體散發出一種炭和氧九*九*藏*書的混合氣體,一種像是牛排在冰箱外放了太長時間后的味道:以屍體為生的動物的盛宴開始了。每一個過程,每一次能量交換,都意味著一種不可逆轉的損失,沒有辦法恢復任何一種生命機能。是的,到了第三天,基督應該是一個變了形的怪物,沒有能力站立起來,還又臭又瞎。這才是真相。但有誰會在乎真相呢?」
「對不起,」我說,「書名引起了我的注意。您是數學家嗎?」
「沒有新的案件發生,」我說,「我剛剛見識了二樓。塞爾登帶我去弗蘭克·卡爾曼的病房了。」
「您剛才看到我女兒了,」他說道,語氣中突然充滿痛苦和絕望,「她需要移植一個肺。我們從一年前就開始等捐獻者了,她已經上了亟需移植的名單。她最多只有一個月可活了。我們有過兩次可能獲得捐獻的機會,我都苦苦哀求。但兩次都是基督教家庭,他們都要用基督教的方式安葬他們的孩子。」他無望地看著我:「您知道嗎?英國法律規定,如果父母中的一方自殺,器官不能移植給孩子。因此,」他說,並拍拍書的封面,「有時候回到事情初始是很有意思的,古人對於移植有著其他想法,畢達哥拉斯學派關於靈魂輪迴的理論……」
「不是。」塞爾登說,「每層樓都有一個像這樣的大廳。當哪個病人死了的時候,他們會立刻把屍體從病房裡挪出來,好儘快騰出床位。樓層的主管醫生會來這裏確認是否死亡,這層的醫務人員便會寫諸如報告之類的一份東西,然後就立即將屍體運到位於地下某層的醫院太平間。」塞爾登用腦袋朝弗蘭克所在的病房指了指。「我還要在那兒再呆一會兒,陪一陪弗蘭奇。這是一個可以用來思考的好地方,嗯,跟其他地方一樣好。不過我敢肯定你更想去拜訪的地方是放射科,」他笑著對我說。看到我驚訝的神情,他的眼睛閃著光,笑得更開心了。「你知道,牛津只是個小地方。恭喜啊,洛爾read•99csw•com娜很不錯。我在康復的時候就認識她了,她拿了好些她的偵探小說給我看。你見過她的書架了吧?」他的眉毛帶著一種奇怪的、崇敬的神情挑了起來。「我從沒見過對犯罪這麼有興趣的人。你得去頂樓,」他對我說,「從這兒過去坐右邊的電梯上去。」
「這個周末不行,兩個晚上我都要在這裏值班。但我們去吃自助餐吧,我可以給你列一張提供食宿還有景點可參觀的名單。」
他已經撕下弗蘭克剛寫過的那頁紙,瞥了一眼后扔進了紙簍。我們默默地離開病房,沿著空曠的走廊走到一扇開著的窗邊。我們看到一個男護士推著一張病床朝我們這邊慢慢走來。經過我們身邊時,我能看到床單遮住了臉並將身體完全地裹住。只有一條胳膊露在外面;掛在手腕上的一張卡片上標著名字。我還能看到下面寫著一個數字,也許是指死亡的時間。護士操縱著病床拐了個彎,憑藉其比薩餅師傅般的靈巧,乾淨利落地將車推進一扇寬敞的玻璃門。
我笑著點點頭。男人用一種奇怪的專註神情看著我。
電梯悶哼一聲上升了。我照著放射科的箭頭指示,穿過迷宮般的走廊來到一間等候室,只有一個男人坐在那裡,眼神有些迷離,膝蓋上攤著一本書。在一個玻璃房間之後,我看到洛爾娜穿著護士服,彎著腰朝向一張病床,好像在跟一個小孩耐心地解釋什麼。我朝玻璃走近一點,猶豫著是否要打斷她。洛爾娜把一隻泰迪熊放在枕頭邊。我這才看到那是個非常蒼白的小女孩,大約七歲,眼中流露出恐懼還機警的神色,長長的頭髮打著捲兒在枕頭上鋪展開來。洛爾娜又說了些什麼,小女孩緊緊地抱著泰迪熊。我在玻璃上輕輕敲了兩下。洛爾娜朝我的方向看過來,驚訝地笑了,說了什麼,我隔著玻璃聽不見。她朝我指指一側的門,又向小女孩做了個打網球的手勢,表示我是她的網球搭檔。她把門打開了一下,很陝地給了一個吻與讓我等她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