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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嚴冬的真相 第三章 大拼圖的一小片

第四部 嚴冬的真相

第三章 大拼圖的一小片

回到家之後,我立刻拿起電話打到格拉斯小姐家。我本來很怕面對別人的傷心事,但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真相,所以就管不了那麼多了。一開始我以為藍色格拉斯小姐不會接電話,因為電話響了八聲,可是後來響到第九聲的時候,我忽然聽到她拿起電話說:「喂?」
「每次只要學生表現優異,我就會給他一個金星。在我看來,樂善德太太很有潛力成為職業鋼琴家。她很有天分,而且,她很愛我教的曲子。」
「我知道。我也很難過——」
回到學校之後,我發現自己成了英雄。在往後的歲月里,就算登陸月球的航天員返回地球都沒我這麼風光。當然,校長已經鄭重警告過老鐵肺,而且,老鐵肺一定不敢忘記。不過,我自己也有錯,而且我覺得我應該要勇於認錯。回到學校那天正好是聖誕節前夕,早點名之後,我舉手表示要發言。老鐵肺立刻大吼了一聲:「什麼事?」
「有件事我必須請教你。」我趁她還沒有繼續掉眼淚之前趕緊問她,「你妹妹有沒有養鸚鵡?」
我記得當時綠色格拉斯小姐說:就是那首曲子害的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彈那首曲子,它就開始發瘋!
「我在某個地方撿到的。」
「救命啊!」老鐵肺哀聲慘叫起來,氣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救命啊!」她朝門口聲嘶力竭地大喊救命,可是她的慘叫聲被我們全班的鬨笑聲掩蓋住了,看樣子,恐怕沒人聽得到她在喊救命。接著她忽然用力一扯,把衣服上手肘的部位扯破了,那條手臂終於脫離了桌面,但問題是,她又犯了另一個致命的錯誤:剛剛她為了使力,用另一隻手去撐桌面,結果,換成那隻手被粘在桌面上了。「救命啊!」她大叫,「救命啊!」
「有話快說!蠢材!」她又大吼一聲,「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你在想什麼我猜不出來!」
很可能是這樣。有可能。
那一線曙光並沒有消失。整個事件開始漸漸明朗了,但距離水落石出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結婚了!」她口氣很陰森。
「他差點就瞞住了所有的人。」我自言自語地嘀咕著。
那絲曙光越來越明亮了。「謝謝你,格拉斯小姐。」說完我就掛了電話。媽媽從廚房裡問我打電話給格拉斯小姐做什麼,我說我想寫一篇音樂老師的故事。「那好啊。」媽媽說。我漸漸發現,一旦你成為作家,你會開始有一種扭曲事實真相的本能,不過我覺得最好還是不要養成這種習慣。
後來,爸爸真的去找了卡迪納校長,而校長已經從別的老師那裡聽到不少傳言,知道老鐵肺已經瀕臨瘋狂邊緣,於是,他決定讓我回學校,不用再停課,而且也不用再寫什麼悔過書了。
「她在家嗎?」
我感覺到她忽然流露出一種慈悲。這簡直就像上帝彰顯神跡。在那神奇的短暫片刻,我注意到她的神情開始和緩下來。
「他很喜歡我的鸚鵡。他說我的鸚鵡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乖的鳥。」說著她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不過,他恨死了凱塔琳娜那隻綠鸚鵡!要是能瞞住別人,我想他一定跟我一樣,恨不得親手殺了那隻鸚鵡。」
我懂了。我想通了。
她又變回那種嚴厲的表情。我嘆了口氣,坐下來。她的慈悲就像颱風的暴風眼,短暫的風平浪靜之後,接著又是更猛烈的狂風暴雨。
我一直不知道魔女為什麼能跳級變成我的同班同學,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原來她是個化學天才。
誰知道?知道什麼?在我看來,這就是解開所有謎團的關鍵。
「那隻鸚鵡是什麼時候……噢,我一時想不起來它是什麼時候死的。」
「家裡只剩我自己一個人了。」她說。
「腦熱病,跟我的鸚鵡一樣。樂善德醫生說,那是熱帶鳥類很常見的死因,一旦染病,通常就沒救了。」
「我聽人說的。」我說,「格拉斯小姐,那隻鸚鵡是怎麼死的?」
這些事我都沒有告訴爸媽。等真相明朗了,我就會說。而現在一切都還沒有明朗,所以我暫時還不想說。不過,現在我越來越相信,有一個神秘殺手躲在我們奇風鎮上。
老鐵肺想把辦公桌上的課本拿起來,可是卻拿不起來。全班每一雙眼睛都盯著她。她雙手抓住課本,手肘撐住桌緣,拚命想把課本從辦公桌上扳開,然而課本卻還是紋絲不動。這時忽然有人竊笑起來。「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九九藏書」她呵斥了一聲,眼中射出怒火,「誰在笑——」說到一半她忽然尖叫起來,因為她的手肘被粘在桌緣上了。她終於感覺到大事不妙,立刻就想站起來,沒想到她那碩大的屁股卻被粘在椅子上,結果當她一站起來,椅子也就跟著被抬起來。「搞什麼鬼!」她大吼起來,但這時全班卻開始哄堂大笑,包括我在內。老鐵肺掙扎著想走到門口,可是忽然發現她那雙棕色的厚底鞋已經被牢牢粘在油布氈上了。那一剎那,她氣得臉都歪了。眼前的景象是:她彎著腰,手肘撐在桌上,椅子粘在屁股上,鞋子彷彿被焊在鐵板上一樣牢牢粘在地上,那模樣好像正在對我們鞠躬。只不過,她臉上的表情是說不出的憤怒。
我聽著那首曲子,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疑問:那天晚上那隻藍鸚鵡為什麼會突然發狂?
「你的鸚鵡聽到你彈這首曲子會發狂嗎?」
「什麼金星?」
「怎麼了……」她說,「她傷透了我的心,我的心碎了!就這麼回事!她傷透了我的心!」她又開始掉眼淚,「噢,我實在不願意再去想她!」
「坐下!數學課本打開!」
「……該怎麼說,不過……」她咽了口唾液,彷彿有什麼東西卡在她的喉嚨了。
一個沒有人認識的人被殺了。
「樂善德醫生?沒有,不過我教過他太太。」
「我並沒有那樣說。我說凱塔琳娜『現在』已經沒有養鸚鵡了。那隻小怪物死掉的時候,那壞蛋差點就崩潰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歐文竟然帶著綠色格拉斯小姐跑了,而且還結婚了,可是據我所知,他好像同時也在跟藍色格拉斯小姐談戀愛!我知道當年西部那個狂野的棒棒糖小子還活在他內心深處,但我萬萬想不到,他內心也燃燒著南方式的熱情。我說:「可是,對你們來說,凱斯科特先生不會太老了點嗎?」我把那封信放回她旁邊的沙發上。
「不會!別聽凱塔琳娜胡說八道,因為她痛恨我最心愛的這首曲子!」不過,看她那種神情,我知道她口是心非。
後來,我的結論是:3月,那個陌生人遭到殺害的那天晚上,兩隻鸚鵡都在樂善德醫生家。綠鸚鵡就是那天晚上死掉的,而藍鸚鵡回到家之後,每次聽到有人用鋼琴彈奏《美麗的夢仙》,就會開始用德語罵髒話,樂善德太太會彈鋼琴,還會彈《美麗的夢仙》。
命案現場有一根綠羽毛。那是一隻死掉的鸚鵡的羽毛。
「瞞住什麼?」
我起床穿好衣服,然後就跳上火箭穿過張燈結綵的奇風鎮,騎向山塔克街上那棟很像薑餅屋的房子。到了門口,我敲敲門,那根綠羽毛塞在口袋裡。
噢,英雄墮落了!偶像粉碎了!跳蚤從盔甲的縫隙鑽進去,把我們偉大的戰士咬得倒在地上打滾。我聽到四周的呻|吟嘆息聲此起彼伏,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偉人的銅像從基座上走下來,撲通一聲踩進泥坑裡。
「沒有。」藍色格拉斯小姐說,「我的心都碎了,結果你卻跑來問我家裡有沒有養鸚鵡!」
「對不起。我有不得已的苦衷,非問不可。」我嘆了口氣,轉頭看看客廳四周。裝飾品櫃里有一些小玩偶不見了。我覺得綠色格拉斯小姐大概不會再回來了,而且我覺得藍色格拉斯小姐心裡有數。看樣子,有隻小鳥飛出籠子奔向自由了。我右手伸進口袋裡,抓住那根羽毛。「對不起,打擾到你了。」說著我就朝門口走過去。
但不管怎樣……我手上還有那根綠羽毛,有《美麗的夢仙》,還有「誰知道?」
我接過那張信紙。那封信是用深綠色的墨水寫的,字跡很娟秀。
「凱斯科特先生有一顆像孩子般純真的心。」她露出一種如夢似幻的眼神,「噢,上帝啊,我好想念他!」
「……不像凱塔琳娜那隻鸚鵡那樣,既臟又貪心!」她竟然不自覺地說出來了,「哼,我怎麼沒有早點看出她的真面目?我早該知道她在動歐文的歪腦筋!一直都是!」
「就連我的鸚鵡都拋棄了我。」藍色格拉斯小姐嗚咽著說,「我那隻鸚鵡好可愛,好乖……」
樂善德醫生是個夜貓子,而且很討厭喝牛奶。
「家裡只剩我自己一個人了。」她又重複了一次,眼眶裡開始湧出淚水。接著她趕緊撇開頭,把門拉開。我一進屋裡,發現裡頭依然擺著琳琅滿目的廉價裝飾品,就跟那天本在這裏上課的時候九_九_藏_書一模一樣的擺設。不過……好像有什麼東西不見了。
藍色格拉斯小姐站起來,走到鋼琴前面坐好,然後開始彈一首曲子。她彈的就是那首《美麗的夢仙》。那天本到她家來上課的時候,她一開始彈那首曲子,那隻鸚鵡就開始用德語罵髒話。《美麗的夢仙》。她閉上眼睛,聽著旋律在客廳里飄揚回蕩。「這就是我現在僅剩的了,不是嗎?美麗的夢,美麗的夢。」
那麼,兩隻鸚鵡聽到慘叫聲的時候,樂善德醫生是不是正在地下室用「碎骨錘」毆打那個陌生人,用鐵絲勒死他?有沒有可能,那個人被折磨了一整晚,那驚天動地的慘叫聲嚇壞了那兩隻鸚鵡,害得它們在籠子里亂飛亂撞?有沒有可能,那人被殺之後,樂善德醫生和他那壯碩的太太合力把渾身赤|裸的屍體抬到屋外,放進停在穀倉門口的車裡,而那輛車就是那個人開來的?有沒有可能,他們夫婦兩人分開行動,一個人開著那個人的車,另一個人開他們自己的車跟在後面,一起到薩克森湖邊?有沒有可能,當時有一根綠羽毛飄出鳥籠,黏在大衣的皺褶上,或是飄進口袋裡?而且,正因為樂善德夫婦兩人都對牛奶過敏,所以,他們根本搞不清楚牧場送奶員的工作時間,不知道我爸爸什麼時間會經過十號公路?
「怎麼了?」我問她。
漢納福德?
「是的。」
本還在學鋼琴,練彈聖誕歌曲。我問他綠色格拉斯小姐有沒有養鸚鵡,可是他什麼都不知道。他說,他根本沒看到什麼鸚鵡。不過,我相信她們家的某個角落裡一定有一隻綠鸚鵡。那天,爸爸和我一起出門去給媽媽買了一本新的蛋糕食譜,還有一隻烤盤。沒多久,媽媽就帶著我出門去給爸爸買了幾雙襪子和幾條內褲。又過了沒多久,爸爸自己一個人跑到五角商店去給媽媽買了一小瓶香水。後來,媽媽也自己一個人出去給爸爸買了一條格子圖案的圍巾。聖誕樹下那幾個包裝得漂漂亮亮的包裹里裝的是什麼東西,我一定要弄得清清楚楚,這樣我才能安心。不過,有兩個包裹上寫著我的名字,裡頭裝的究竟是什麼,我完全猜不透。一個比較小,一個比較大。對我來說,那就像兩個謎團,等著我去解開。
看樣子,卡在她喉嚨里的是一根鐵釘。她終於把鐵釘吐出來了。
「你最近又開始教鋼琴了,對不對?那麼,自從……呃……自從綠鸚鵡死了以後,你有沒有常常彈那首曲子?」
這時她立刻轉過頭來看我,那眼神彷彿覺得我瘋了。「鸚鵡?」
當時,樂善德太太彈那首《美麗的夢仙》,就是為了要掩蓋咒罵和慘叫的聲音。而當時,兩隻鸚鵡都在那裡,在鳥籠里。不過,樂善德太太彈鋼琴的時候,那個咒罵慘叫的人不太可能會在她旁邊吧?
不知道校長是怎麼警告她的,不過看起來,她顯然沒有意思要放低姿態。但不管怎樣,我還是決定向她道歉,因為這樣做才對。「對不起,」我說,「我不應該打你。」
「什麼曲子?」
……結婚了。而且,我們都希望有一天你會明白,我們生命樂章並不是自己指揮的,而是上帝的傑作。再見了,愛你的妹妹凱塔琳娜。
「有。那兩隻鸚鵡曾經同一天生病。凱塔琳娜和我帶它們去給樂善德醫生看。沒想到第二天她的鸚鵡就死了。」這時她忽然哼了一聲,聽起來好像很不高興,「科里,你到底想幹什麼?」
她已經開始陷入一種瘋狂狀態,拚命想砸東西。我不想看到這種場面,於是趕緊伸手去拉門把。「謝謝你,格拉斯小姐。」
這個故事如果寫出來,一定是一篇很棒的推理小說。不過,我手上只有一根死鸚鵡身上掉下來的羽毛,而那整張大拼圖也只拼湊出一小部分,漏洞還很多。比如說,有人用德語罵髒話。問題是,樂善德醫生是荷蘭人,不是德國人,而那陌生人又是從哪裡來的?樂善德醫生是奇風鎮的獸醫,而那神秘的陌生人肩膀上有骷髏頭和翅膀的刺青,這兩個人是怎麼扯在一起的?漏洞,很多漏洞。
吃過中飯之後,我們被老鐵肺趕回教室去。老鐵肺又縮回她的辦公桌後面,那模樣像極了一頭母獅抱著她的寶貝肉骨頭趴在地上。「把亞拉巴馬州歷史拿出來!翻開到第十章!重建時期!快點!」說著她伸手去拿她自己的課本。那時候,我忽然聽到她呻|吟了一read.99csw.com聲。
我忽然想到,那次到樂善德醫生的診所去看叛徒的時候,樂善德醫生人在地下室。我們聽到他的聲音從通風孔里傳出來,叫我們下去找他。他知道我們在上面可以很清楚地聽到他的聲音,所以根本不需要上來叫我們。所以,3月那天晚上,他是不是因為怕屋外有人聽到那個人的慘叫聲,所以才叫樂善德太太彈鋼琴來做掩護。當時樂善德太太腦海中想到的第一首曲子就是《美麗的夢仙》,所以,那兩隻鸚鵡聽到那首曲子,也聽到那人的慘叫和咒罵,牢牢記在腦海中。
「不在。她在……天曉得她現在跑哪兒去了。」她摘下眼鏡,拿出一條藍色蕾絲手帕擦掉眼淚。我忽然發現,要是她不戴眼鏡,然後把頭髮放下來,或許看起來就不會像現在這麼……應該可以說就不會像現在這麼「令人畏懼」了。
這時她正好彈到一個很刺耳的音,忽然停住。我注意到她已經淚流滿面。她問我:「什麼事?」
外頭風好冷,我趕緊關上門。「綠色——另外一位格拉斯小姐呢?」
學校的餐廳簡直就像瘋人院,吵得屋頂都快掀了。吃中飯的時候,老鐵肺正對著一個可憐的小子大吼大叫,罵他怎麼笨得會把吃中飯的錢拿去買棒球卡。就在那時候,我注意到魔女躡手躡腳地溜出餐廳。五分鐘后,她又回來了。老鐵肺根本還沒發現她溜出去,她就已經無聲無息地坐回她的位子上。我注意到魔女和同桌的那幾個女生竊笑不已,那時,我立刻就明白有好戲看了。一定有什麼陰謀,而且已經部署好了。
我站起來,全班同學都看著我,他們都認定今天又會有大場面可瞧了,大英雄又要挺身對抗不公不義的惡勢力,為全班同學爭取嚼口香糖的權利。「哈珀老師?」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向老鐵肺低頭。
「格拉斯小姐,是我,科里·麥克森。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想請教你。」
我沒有回答她。「那隻綠鸚鵡死了之後,屍體是怎麼處理的?被樂善德醫生帶走了嗎?」
「說得好,到現在我還是格拉斯小姐!」她忽然大吼起來,但也忍不住開始哭起來,「現在,我是世界上最後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格拉斯小姐!不過,我覺得很光榮,你懂嗎?我很光榮!」她一把抓起沙發上那張淡綠色的信紙,露出咬牙切齒的表情,開始把那張信紙撕成碎片。我趕緊溜出大門。現在跑還來得及。門關上的那一刻,我聽到那個裝飾品櫃被推倒了。所幸我跑得夠快,因為裏面那聲巨響真是驚天動地。
「誰?噢,我不是要問你妹妹的事。我想問的是那隻鸚鵡。你剛剛提到,它得了腦熱病,死在樂善德醫生的診所里。不過除了那次之外,它先前有沒有生過病?」
但也可能不是。
「樂善德醫生。」我忽然倒吸了一口涼氣,不自覺地念出這個名字。
「……不過……你總算知道什麼叫規矩了,蠢材!」她大吼了一聲。
「沒錯,就是腦熱病。科里,你怎麼會跑來問我這些奇怪的問題?而且我還是搞不懂你怎麼會有那根羽毛。」
「不是。那隻鸚鵡生病之後,什麼東西都不肯吃,於是凱塔琳娜就把它帶到樂善德醫生的診所去。結果,它第二天晚上就死了。」
誰知道?
後來,救護車趕到了,急救人員把老鐵肺抬到擔架上,沿著裝飾得充滿聖誕氣息的走廊推出去。一路上,她氣喘吁吁,胡言亂語。我聽到丹尼斯先生告訴校長,那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可怕的黏膠。他說,那種黏膠不管塗在什麼東西上,就會立刻變成和那東西同樣的顏色,而且幾乎沒味道,只有一絲淡淡的酵母味。他還說,老鐵肺——當然他稱呼她哈珀太太——手掌沒被迫鋸掉已經算走運了。那玩意兒實在太厲害了。校長當然氣壞了,就像平常一樣暴跳如雷,問題是,教室里根本找不到裝黏膠用的罐子或軟管,而且,校長怎麼想也想不通,哪個學生這麼厲害,這麼古靈精怪,居然能想出這樣詭詐的計劃。
「結婚了?」我一定是不自覺地大聲念了出來,因為藍色格拉斯小姐忽然跳起來。
「家裡只剩我自己一個人了。」藍色格拉斯小姐跌坐在沙發上,低下頭開始啜泣。那張沙發的腳又細又長。
「你是說……你妹妹跟……跟凱斯科特先生結婚了?」
他實在太不了解魔女了九*九*藏*書。雖然事後我還是無法確定她是怎麼辦到的,不過我猜得出來,她一定是把黏膠罐用繩子吊在窗戶外面,然後,趁大家吃中飯的時候偷偷進了教室把繩子拉上來。接著,等到她在桌子、椅子和地板上塗好黏膠之後,她又把黏膠罐吊到窗外去,到了放學后,清潔工打掃校園的時候就會把罐子收走。我這輩子從來沒看過這麼厲害的黏膠。後來我才聽說,那種黏膠是魔女自己調配出來的。她用的材料是酋長河底的泥巴和波特山上的泥土,而調配的方法是參考她媽媽做天使蛋糕用的食譜。如果是真的,那麼,她媽媽做的魔鬼蛋糕,我當然就更不敢吃了。打死我都不敢吃。魔女說那種黏膠叫做超級魔力膠。這名字取得好。
我立刻轉身走回她面前,邊走邊從口袋裡掏出那根羽毛,攤開手掌給她看。我的心怦怦狂跳,幾乎快從嘴裏跳出來了。「格拉斯小姐,你妹妹的鸚鵡是什麼顏色?」
後來,這件事終於驚動了校長。他立刻叫學校的黑人警衛丹尼斯先生到教室來解救老鐵肺。桌面上、椅子上、地板上全都塗著一層奇怪的纖維性物質,把老鐵肺牢牢粘住,丹尼斯先生不得不用鋼鋸從中間鋸開。結果丹尼斯先生一不小心手滑了一下,老鐵肺屁股上的肉被他鋸掉了一小片。
來開門的是藍色格拉斯小姐。當時還很早,才剛過九點。藍色格拉斯小姐穿著一條淡藍色的睡袍,腳上穿著一雙青綠色的棉襯拖鞋。她那淡金色的頭髮就像平常一樣紮成高高的一團,我想,這應該是她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項功課。看到她的頭髮,我立刻就想到《國家地理雜誌》上看到的阿爾卑斯山的馬特宏峰的照片。她依然戴著那副厚厚的黑框眼鏡,眼睛隔著鏡片盯著我。我注意到她眼眶四周有一圈黑暈。「科里·麥克森,」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無精打采,「有什麼事嗎?」
「她已經不再是格拉斯小姐了。」聽她的口氣好像很痛心。
另外一隻鸚鵡聽到一首曲子就會用德語罵髒話。
一天下午,天氣很冷,爸爸和我冒著寒風到森林里找了一棵小松樹。那棵小松樹大小正好。於是我們就把那棵樹抬回家。那天晚上,媽媽做了一些爆米花,然後我們就用那些爆米花裝飾在小松樹上。接著,我們還在樹上掛滿了金箔絲和銀箔絲,另外還把那些陳年的裝飾品拿出來掛上去。那些裝飾品平常都收在一隻盒子里,每年只有聖誕節那個星期才會拿出來用。
騎火箭回家的路上,我腦子裡轉個不停,拚命想把所有線索拼湊起來。我忽然想到女王曾經說過:整張大拼圖的一小片。所有的小片拼圖都在那裡,問題是,要怎麼樣才拼湊得起來?
「不是。那已經是四五年前的事了。當時我是全職的鋼琴老師。後來凱塔琳娜要我跟她一起幫助窮苦人家,教鋼琴就變成副業了。」她的口氣冷冰冰的,「我記得當時樂善德太太得過很多金星。」
「格拉斯小姐?」我叫了她一聲,而且叫得比較大聲,因為她琴鍵越敲越用力,越彈越大聲,聽起來有點像本在彈琴。「格拉斯小姐?」
「腦熱病。」我又嘀咕了一句。
她不經意地瞄了一眼。「就是這個顏色!我一眼就可以認出來,因為它一天到晚在籠子里亂飛亂撞,羽毛掉得到處都是。當初它死掉的時候,全身羽毛幾乎都掉光了。」這時她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等一下,你怎麼會有它的羽毛?」
回到房間里,我開始認真思考所有的線索。我想了很久,終於拼湊出那張大拼圖的一小部分。
那兩隻鸚鵡,那個死去的人,還有樂善德醫生,這一切究竟有什麼關係?
她想了一下。「我也記不清楚。應該……應該彈過吧。教會唱詩班排練的時候,我彈過幾次,為了熱身。不過,因為當時我並沒有在教鋼琴,所以我很少在家裡彈琴。倒不是說我不想彈,而是因為凱塔琳娜——」她不由自主地又說出了那個名字,「——那個臭狐狸精說我彈得很難聽。」
我整天都想打電話到格拉斯姐妹家去,那念頭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問題是,上次我正要打電話的時候,悲劇就發生了,所以後來我一直沒有勇氣拿起電話。有一天早上,我又驚醒過來,因為我又夢見那四個黑人小女孩在呼喚我。冬天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我揉揉眼睛,拿起床頭桌上那根綠羽毛。那時,我已經九-九-藏-書明白:非做不可了。不過,不是打電話,而是直接去找她們。
「對了,就是3月。當時正是快要開花的季節,我們正在考慮復活節要彈什麼曲子。可是……」她忽然皺起眉頭,她好像一時忘了自己的心碎了。「科里,你怎麼會知道?」
「動不動就是凱塔琳娜、凱塔琳娜!」藍色格拉斯小姐忽然使盡全力敲了一下琴鍵,那力道十分驚人,整架鋼琴都搖晃起來。「為了怕我們偉大的凱塔琳娜不高興,我常常委屈自己!老實告訴你,我瞧不起綠色,我恨死了綠色!」說著她忽然站起來。這時我赫然發現瘦瘦小小的她激動起來氣勢還是很驚人的。「我要把這間屋子裡所有綠色的東西全部拿去燒掉!就連牆壁我也不會放過!要是這輩子再也看不到綠色的東西,我一定可以含笑九泉!」
我知道。「3月。」我說。
「是的。你養了一隻藍鸚鵡,那麼,你妹妹是不是也養了一隻綠鸚鵡?」
「歐文,」藍色格拉斯小姐啜泣著說,「噢,我最親愛的歐文跟我妹妹跑掉了!」
「她真是天底下最混蛋的人,你不覺得嗎?」藍色格拉斯小姐問我。她下唇開始顫抖了。
誰知道?
所以,事情可能是這樣的:當藍色格拉斯小姐彈這首曲子的時候,她的鸚鵡就會想到那天晚上某個人說的話。那天晚上,樂善德太太也在彈這首曲子,而那個時刻,有人正在慘叫,有人用德語罵髒話。會不會就是這樣呢?另外,樂善德太太為什麼要在有人慘叫咒罵的時候彈鋼琴——
「我……對不起,現在還不能告訴你。我很想告訴你,可是現在還不行。」
「你妹妹跟誰走了?」
藍色格拉斯小姐喃喃說出了一個名字,然而,說出那個名字彷彿是一種更殘酷的煎熬。
「真的,我現在還不能說。」我把那根羽毛塞回口袋裡。藍色格拉斯小姐臉色又開始陰沉起來。「我該走了。來打擾你真的很不應該,可是,這件事實在太重要了。」走到門口的時候,我轉頭瞄了鋼琴一眼,那一剎那,我忽然心頭一驚,想到一件事。我忽然想到女王曾經說過她夢見過鋼琴聲,而且看到一雙手,其中一手拿著一條鐵絲,一手拿著「碎骨錘」。我忽然想到,樂善德醫生家裡擺滿了陶制小鳥的房間里有一架鋼琴。於是我趕緊問:「你是不是教過樂善德醫生彈鋼琴?」
「呃……我,我只進來一會兒,很快就會走的。」
她忽然彎腰湊近我。她已經感覺到我好像在隱瞞什麼,「科里,到底是什麼事?我發誓我一定不會告訴任何人。」
開始明朗了。
「我不想再談那個叛徒了。」
「她背叛我!」她說,「我自己的親妹妹竟然背叛我!」說著她從座位旁邊拿起一張淡綠色的信紙遞給我。「你自己看!」
「等一下,」我說,「你剛剛不是說你妹妹沒養鸚鵡嗎?」
「你說什麼?你跟我說對不起?」老鐵肺驚訝得難以形容。她摘掉眼鏡,然後又戴回去。「你……你是在跟我道歉?」
要是那隻綠鸚鵡死在樂善德醫生的診所里,那麼,它的羽毛怎麼會跑到湖邊去呢?
漢納福德?
「她對你做了什麼嗎?」
當時藍色格拉斯小姐回答說:從前我一天到晚彈給它聽,它很愛聽啊!
「我能不能進去坐一下?」
他太太?那個身材高大碩壯、臉像馬臉一樣長的韋羅妮卡?「是最近的事嗎?」
上面寫著:親愛的索妮亞,當兩個人的心靈彼此產生強烈感應的時候,除了互相擁抱,還能做什麼呢?我已經無法再隱藏自己的感情了。我內心的熱情如烈火般燃燒,我渴望投入那股燃燒的熱情。親愛的姐姐,音樂很美好,可是總有一天,那些音符,那些旋律,早晚都會黯淡褪色,被人遺忘。唯有愛才是永恆的音樂。我必須把自己獻給那首更美妙、更深沉的交響曲。這就是為什麼我必須跟他走,索妮亞。我已經別無選擇,只能把自己獻給他。我的軀體,我的靈魂,全都獻給他。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們已經……
那一剎那,我腦中忽然靈光一閃,那種感覺就彷彿無邊的黑暗中突然露出一線曙光,或是在水底看到水面上的一線陽光。現在我還無法理出頭緒,但我知道已經有線索了。
「呃,我……我……」她忽然說不出話來。這輩子大概沒有人跟她說過對不起,所以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原諒別人。「我……我不知道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