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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物商 第七章

寄物商

第七章

幸子驚訝地望著老闆,後背伸得挺直。老闆消失在後面的房間里。
「我把錢放在兩點鐘方向的位置了。包巾我等一下還要拿回去。」
相澤繼續往下說道:「因為沒有蓋墓地,所以我就先把哥哥的遺骨放在公寓里。化作骨灰后,我們兄妹倆總算能夠團聚了,感覺還真是諷刺啊。我每天早上都會雙手合十,默默想著哥哥的事情。像是小時候一起手牽手走過的路,或者是會突然現身在我的公寓,一臉害羞地遞給我零用錢。另外還有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的『SATOU』。哥哥在那裡寄放了重要的東西。那句話成了哥哥的遺書。我比哥哥還要更清楚人間冷暖,也明白一般正常人的冷酷。我不曉得那裡到底有沒有遺物,而且就算真的有,我也不知道對方究竟會不會交給我。」
「哥哥說他請店裡的男孩子,幫他保管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他看起來還一臉高興地,說對方似乎有好好遵守約定。」
「我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其實我對自己的父母沒什麼印象。小時候,我就一直和哥哥在一起。雖然家裡偶爾會有大人出入,但我卻分不清楚誰是爸爸、媽媽。」
「國中畢業后,我就離開家裡,幸運地在附近的縫紉工廠找到工作。我在職場上就是個『普通人』。因為周遭有不少人都跟我一樣有差不多的境遇,讓我輕鬆許多。我跟三名同事一起租了間公寓,三餐也吃得正常。那段生活簡直就像夢一樣。」
「今天我是想要來寄物。」相澤這麼說,坐上了客人專用的坐墊。
距離她上一次來只隔了四天,這次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以前從來沒碰過這種情況。相澤一如往常地帶了個布巾包裹。只是包裹的外型跟平常不太一樣。
老闆依舊是一語不發,面不改色。相澤也是一樣冷靜。不過老實說,我個人卻是十分驚訝。因為相澤看起來,就像是在平凡安穩的家庭里長大,然後又擁有一個平凡安穩的家庭。
我嚇了一大跳。那根本不是真田幸太郎的遺物。
而且話說回來,真田幸太郎壓根沒提到妹妹的事情。
老闆露出微笑。他說不定是在羡慕相澤。畢竟老闆他沒有兄弟姐妹嘛。
「我每天都在祈禱著,希望那位被哥哥攻擊的人能早日康復。後來聽到對方恢復健康,重回工作崗位的消息后,我就像是獲得了些許寬恕一樣,跑去探望哥哥。我只有去看他那麼一次而已,因為哥哥他不喜歡我出入看守所。但是我去見他的時候,他看起來還是滿開心的樣子。組織恐怕是命令哥哥去殺人的吧。可是哥哥最後卻下不了手。畢竟他是這麼善良的人,這也勉強不來。我把被害人恢復健康的消息告訴哥哥。哥哥一聽,眼淚立刻就掉了下來,還對我說:『有我這種笨大哥在,真是對不起。』」
老闆的臉上沒有任何迷惘,看read.99csw.com起來神清氣爽。
我的心情緊張萬分。所謂的遺物就是那個東西。不過畢竟是相當危險的物品,一定老早就不在店裡了吧。
「因為從小就沒有照顧好的關係,他的身體早就變得殘破不堪。」
看著那張臉龐,我的心裏有一點,雖然真的只有一點,開始稍微明白老闆的心情了。收到母親的心意,他已經心滿意足了。那份滿足感,大概是龐大到可以分享給別人吧。
相澤回答:「對」。
老闆端正地跪坐在相澤面前,謹慎地收下布巾包裹,用手摸了摸外形后,臉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幸子看向後面的房間。房間暗得讓她什麼都看不到。現在店裡必須靠著路燈的光芒,才能勉強看得見周遭的東西。
老闆笑容滿面地說:「我去拿遺物給你吧。畢竟你是他的家屬嘛。」
原來他沒有處理掉那個危險物品啊……我的心情變得有些複雜。要是看到那樣東西,不曉得幸子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真是令人擔心。
老闆把臉轉向了我。他用那雙看不見的眼睛,直直凝視著我。看來他總算是察覺到我身上的文字了。只不過現在可不是在意這個的時候。
我只是個門帘,不太清楚人間世事,但是從店裡客人的對話聽來,我以為所謂如夢似幻的生活,就是飛到另一個遙遠的國家,或者是在手指套上閃亮耀眼的鑽石。原來夢想還分這麼多種啊。想必相澤那時候一定過得很幸福吧。只見她露出安詳沉穩的神情說:「到了適婚年紀后,同事們一個接一個結婚,搬離了公寓,但我還是依舊住在那棟公寓里。我從來沒思考過結婚的事。打拚賺錢,然後填飽肚子,有個正當的工作。光是這樣就已經夠幸福了。」
老闆的神情頓時亮了起來。
老闆站起身,把我從店門口拆下,卷好后立在一旁。接著他就抱起閃閃發亮的螃蟹走進了屋內。
在等待的空檔里,幸子不舍地摸了摸那台長得像螃蟹的打字機。因為她看起來實在是太捨不得,讓我開始擔心起這個人的眼睛,該不會真的出了什麼問題吧?說不定眼睛的病情其實很不樂觀,可能需要接受困難的手術治療,但是她卻無法負擔高昂的醫藥費。或許她今天會來到店裡,是想把這一次當作親眼見到遺物的最後機會吧。
「對,哥哥是這麼說的。他雖然不曉得那家店是在做什麼生意,但是門帘上就寫著『SATOU』幾個字。大概是因為平假名的關係,他還念得出來。他指的就是掛在這裏的門帘。」
相澤……不對,幸子駝著背,低下了頭。我想起那隻死在老闆膝上的貓。
好了,老闆又走回來了。哎呀?這是怎麼回事?老闆竟然抱著那隻褐色的旅行包,就是紅衣女子委託少年帶來寄放的那個包包。
老闆緊緊抿著嘴唇。如果我有嘴唇https://read•99csw.com的話,我一定也會這麼做。相澤從手提袋中拿出了棉紗手帕,往頸部放上去。因為說了太多話的關係,似乎讓她開始冒汗了,只不過現在偏偏一點風也沒有。希望起風的時候,風的心情卻是反覆無常,完全不懂得抓時機。
「從那時候起,我開始很難跟哥哥取得聯絡。他說自己的工作會影響到妹妹未來,甚至連電話號碼也不告訴我。他老是喜歡突然冒出來,問我有沒有遇到好對象。哥哥一直希望我能有個好歸宿。他把自己無法懷抱的夢想,寄托在妹妹的人生里了吧。『雖然我是個笨蛋,但是你聰明多了。』哥哥他常常這麼對我說。」
相澤發出細小卻又清晰的聲音緩緩道來,老闆則是靜靜地側耳傾聽,就連點頭的動作也沒有。
這麼一想,我的心裏就覺得好寂寞。幸子跟老闆之間的對話,還有老闆用指尖讀書的身影,這些對我來說,都是相當重要的日常風景。
為眼睛看不到的人說明物品位置時,經常會使用時鐘指針的方位。
大概是總算吸取到足夠的氧氣,相澤開始繼續說下去。
幸子戰戰兢兢地拉開包包的拉鏈,輕輕地啊了一聲——包包里塞著滿滿地鈔票。
那是母親在離家之後拚命攢下的錢。她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才存到這麼一大筆錢?她肯定吃了很多苦吧。結果老闆竟然要把這些錢送給別人。為什麼?
「上了國中之後,哥哥就開始不去上學,好像跑去什麼不良組織里工作的樣子。他大概是想要賺錢吧。可是他明明自己都逃學了,卻不准我不去上學。所以我就努力地把國中念完了。雖然哥哥有叫我繼續讀高中,可是我實在很討厭待在同年齡的集團裏面。這就好像是去學習自己有多麼與眾不同一樣,讓人坐立難安。」
「最後哥哥抬起頭,露出滿是希望的眼神,說他進監獄之前,遇到了一個大好人,還說他出獄后就要去找那個人。我的心底冒出了不祥的預感,猜想他一定又是被什麼人給利用了。親切的人肯定都是不懷好意。我問他對方是誰,他就告訴我一家位在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的西端,名字叫做『SATOU』的店。」
老闆把手伸向兩點鐘方向,確認好鈔票的種類和張數后,他連伸手拿起百圓硬幣的意思也沒有,就急著解開包巾的結。看來老闆似乎更在意這一邊。
幸子的雙頰微微變紅,凝視著鈔票好一陣子,剎那間露出懷疑的眼神投向老闆。老闆當然看不見這一幕,甚至還語氣開朗地繼續說道:「本店就代為保管這台打字機。等你學會電腦後,還麻煩你再帶點字書來吧。」
老闆沉靜地問:「ㄓㄣ ㄊㄧㄢˊ ㄒㄧㄥˋ ㄊㄞˋ ㄌㄤˊ?」
「啊啊,這是怎麼一回事!老闆的腦子燒壞了。」要是我能夠發出聲音的話,我真想九_九_藏_書這麼說。
老闆露出和藹的表情,默默等待著下一句話。靜謐的時間流過。這是不需要勉強同聲附和、柔和舒服的氣氛。
說到這裏,相澤一時之間閉上了眼,沉默片刻。她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
「那不是你的東西嗎?」老闆問道。
老闆藏著永無止盡的黑暗與孤獨。我彷彿看得見,卻又好像看不見。
老闆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凝望著相澤。老闆當然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用心在盯著她看。
「對不起,我騙了你。我其實不叫相澤,我的本名應該是真田幸子。我雖然不清楚父母的個性還有長相,但是他們在我跟哥哥的名字里,都放了幸福的幸在裏面。」
但我想那個包包一定幫他抹去了心中的那些部分。所以對他來說,他已經不需要那個包包了吧。
「因為我想從點字打字機畢業,好好來學習電腦。」
幸子拉上拉鏈,簡短地說了句「那麼下次見」,離開了店裡。
「我還看得見啦。雖然未來的事情很難說,但是用不著擔心。」
「請讓我寄放在這邊一個月,這樣是三千一百圓對吧?」
包巾里出現了一個長得像螃蟹的機器。
「太偉大了!」
相澤說到這裏時,在停頓處眨了眨眼睛。她看起來是在強忍著淚水。
「我去把門帘拿下來吧。」老闆說,不過相澤卻答道:「保持原樣就好,這樣比較能夠平心靜氣。」我彷彿也被視為自己人一樣,讓我感到高興不已。
「像這樣對桐島發表宣言,也是我的計劃之一。這是為了督促自己不要輕言放棄。」
「那是發生在工廠午休時間的事。就在我吃著飯糰的時候,我突然在電視新聞上看到他的消息。熒幕上出現了哥哥的照片。上面還用白色字體寫著『嫌疑犯』幾個字。我嚇了一大跳。新聞說哥哥開槍攻擊國家的大人物,讓對方受了傷。雖然那位大人物最後幸運地沒有生命危險,哥哥還是因為傷害罪遭到了逮捕。」
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發展!我等不及想聽接下來的內容。
這也許是她最後一次來店裡了。
「現在好像已經有轉換點字的軟體了。我覺得利用電腦應該能打得更快速,對眼睛的負擔也比較少,還可以減少錯誤。可是到了這把年紀,要學習新東西可是需要不少勇氣啊,總不能一下子就半途而廢吧。所以為了不要讓自己又逃回打字機的懷抱,我才想把機器寄放在這裏,讓自己可以專心學習電腦一個月。」
「沒有完成任務,又回不了組織,在警察追逐下躲進的店家,竟然會是這麼溫暖的地方,我想哥哥的心靈一定得到了慰借吧。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哥哥露出那麼放鬆的表情。畢竟他一直以來,都是生活在爾虞我詐的世界里,看到有人願意遵守約定,想必是高興得不得了吧。只是還沒等到刑期結束,哥哥就在獄中去世了。」
老闆的眉毛微九九藏書微顫動了一下。
老闆一臉納悶地回問:「SATOU?」
雖然老闆原本就很美麗了,但是現在的他,正閃耀著燦爛耀眼的光芒。
相澤這麼說著,眼睛瞄了瞄外頭天色。已經是日暮低垂的時候了,離打烊還剩下三十分鐘的時間。
飽受驚嚇的我,忍不住開始搖晃著身軀。相澤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明明沒有風,門帘卻在搖曳飄蕩,她大概是誤以為有人在外面偷看吧。
「只要說自己肚子餓了,就會被罵得狗血淋頭,所以我總是躲在哥哥的身後。因為平常老是空著肚子,我的腦袋經常是一片空白,讓我記不太清楚那段日子的事情。只有哥哥會關心我,跑去其他地方拿吃的給我。」
說到這裏,相澤不好意思地輕輕笑了笑。明明一點也不好笑,她卻莫名地笑了出來;反觀老闆,他的表情卻顯得有些僵硬。
老闆讀完了戀愛小說后,拿出以前讀過的書重新開始閱讀。不曉得老闆喜不喜歡戀愛小說?老闆的心是個謎團。如果這個家可以再多住一個人,就能從老闆與那個人之間的對話中,探索出老闆的心情了。
相澤從錢包里拿出三張干圓大鈔和一枚百圓硬幣,擱在榻榻米上。
老闆沉默不語,相澤便自顧自地說著:「難不成,你是在擔心我的眼睛嗎?」老闆點點頭。
下一個鑽過我底下的人是相澤。
「我花了三年時間,總算是買下了靈骨塔,雖然只是一個小柜子的塔位啦。安放好骨灰后,我才發現公寓的房間好寬敞,心裏突然覺得好寂寞。於是頓時之間,我突然好想看看哥哥的遺物,好想把遺物收藏在身邊。首先我找出了那條商店街,確定了那家店的存在。知道老闆是位視障人士后,我便想起了一件事,就是工廠里有個同事,會替眼睛不方便的人代買東西,或是幫對方煮飯做菜。能夠像這樣融入別人的生活里,我覺得真是一件不簡單的事情。
不曉得相澤是不是回想起哥哥當時的表情,只見她不禁泛起淚水,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哥哥跟我都有去上小學。營養午餐簡直就像在做夢一樣呢。就算閉嘴不說話,也會有人給你吃的。餐盤上的東西全都是自己的,不用擔心被其他人偷走,慢慢吃就可以了。但是基本上,學校是一個很痛苦的地方。從同學間的對話中,我發現什麼叫做普通家庭,讓我感到很沮喪。」
咦?
「今天你可以稍微聽聽我的故事嗎?」
「我很樂意為你保管。」
「那為什麼要寄放這個?」
忽地,一陣舒服的陣風吹了進來。我隨風搖晃,相澤的頭髮也被吹得搖曳。剎那間,老闆彷彿像是要看看那陣風似地,把臉轉向了外頭。他當然看不到風。就算是相澤,她也看不到風。風還真是一視同仁呢。
老闆小心翼翼地抱著包包,一語不發地坐了一會兒后,毅然決然地將包包擺到幸子面前,九-九-藏-書直截了當地說:「你哥哥告訴我,說他以後有一天要把這個包包交給妹妹。」
老闆一臉好奇地觸摸著打字機。我也是第一次見識到點字打字機。模樣看起來十分複雜,長得就像只螃蟹一樣。
「於是我便決定假借點字義工的名義,打算藉此潛入那個人的家裡。我先跑去參加免費的點字講習會,從學習點字的方法開始著手。外面還有所謂的點字社團,我就在那裡借了點字打字機來練習。而且又因為電腦的普及,剛好有人在拋售打字機,我就用便宜的價格買下了機器。接下來我就花了一年時間點譯好一本書。我只有國中畢業,根本沒讀過什麼書,所以對我來說,點字翻譯實在是個辛苦的大工程。但是這個工作卻讓我出現了改變。在點譯每一個字的過程中,我開始覺得遺物怎麼樣都無所謂了。我只是想要見見哥哥最後相信的那個人。就在想法變得如此單純之後,把一本書交給了你。」
接下來的三天,店裡一個客人都沒有。
相澤開口說:「要是一個月後沒有來領回,這就會變成你的東西吧?」
這是怎麼回事?那個拚命幫我拍掉身上泥巴的男人,竟然已經死掉了!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緊接著相澤便開始慢慢談起自己的事情。那是對我而言,對相澤的印象天差地遠、超乎意料之外的故事。
「那是十年前的往事了。有天哥哥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說最近有辦法給我一大筆錢。那時候我覺得很不高興。因為我已經隱約猜測到,這背後隱藏了什麼事情。八成是組織要他做什麼不良勾當,說好等他完成任務,就能拿到大把鈔票吧。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可是哥哥他不懂世事,似乎對這件事深信不疑的樣子。儘管說我不要錢,哥哥還是不打算收手,甚至露出像是在述說夢想的眼神,說這樣就能為我準備嫁妝了。很難以置信吧?我那時候早已是個四十幾歲的歐巴桑了。但是對哥哥來說,我依然是他可愛的妹妹,他還是願意為我付出。」
那是客人花了一百圓寄放,現在已經歸老闆所有的包包。
我已經很明白為什麼相澤會帶《紅髮安妮》跟《苦兒流浪記》來了。畢竟光是生活就忙不過來了,哪裡還有閑工夫去閱讀兒童文學嘛。
「我在那時候啊,生平第一次跑去旁聽了那個叫做判決的東西。我心想著既然現場所有人都是哥哥的敵人,自己至少也要坐在後面,幫他壯大聲勢一下。可是呢,不管我有沒有在現場其實都無所謂。明明找不到任何證據,整個流程卻像是搭上了輸送帶一樣不斷往下進行。哥哥只是服從組織的命令,結果卻變成是我哥哥一個人的錯。刑期一下子就決定好了,五年有期徒刑。哥哥他沒有提出任何控訴,乖乖入監服刑。我想哥哥他一定聽不懂法庭上的對話,因為就連國中畢業的我也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