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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幻曲 第六章

夢幻曲

第六章

他在說那個打呼男的事。
木之本眯起了眼,彷彿像在回想當時的情景。
灰色爺爺他是……社長?
雖然想要永遠聽下去,聲音卻在轉眼間停止了。
「是的。是舒曼(Robert Schumann,1810-1856)的夢幻曲,音樂盒的招牌曲目。」
結果木之本卻說:「寄放在這裏的遺書,全部都只是白紙而已哦。」
老闆的臉僵住了。
男子說:「你可以打開蓋子看看。」
「難不成,之前常常來光顧的客人,其實是你的社長嗎?」
「那是老闆在澳洲買的骨董。他跟夫人出外旅行的經驗,就只有新婚旅行那一次,剩下的人生全都獻給了工作。社長說他在深夜開完會,回到家人早已入睡、一片靜悄悄的家裡時,就會獨自聽著夢幻曲來消除疲勞。」
「就是這個音樂盒。那是他跟夫人去新婚旅行時買的紀念品。社長希望把這個音樂盒,託付給會好好珍惜一輩子的人。但是當發現身邊沒有這樣的人選時,他感到很泄氣。我為了想幫上一點忙,便把公司的客戶名單交給社長,還尋找了遠房親戚,不過社長也只是默默地盯著名單看而已。
木之本說:「聽起來挺不錯。」然後哈哈哈地笑了出來。
「我叫做木之本亮介。」
「某個人?」
「社長去世了。」
這次換男子沉默了。
騙人!
店裡已經恢復了正常營業,老闆用指尖讀著書,門帘也像是鬆了一口氣似地悠哉搖擺,我則是想像著自己肚裏的和菓子,意識逐漸朦朧。這該怎麼形容呢?這就是一般所謂的和平,日常生活中的日常。
我的心裏……變得天翻地覆,玻璃彷彿就快要迸出裂痕。
「這是某個人的遺言。」
木之本紅著眼睛,強忍著淚水。
他的打扮莊重整齊,身穿黑色西裝。因為體重很有份量的關係,當他的手一扶著我,我立刻就發出嘰咿地聲音,這股沉重甚至讓我擔心起自己的玻璃會不會破掉。
有位胖胖的男子說了聲「你好」,走了進來。他的年紀看起來介於大叔與老爺爺之間。
真正的木之本亮介說:「我是一名管家。我依照九-九-藏-書社長的遺書,將音樂盒寄放在這裏,並遞交寄物費。這就是我的使命。不過接下來我要說一些額外的事情。接下來的話並不是遺書內容,但我想好好告訴你關於社長的事情。你願意聽聽嗎?」
六本木的公寓到底要多少錢?幾萬?幾百萬?不對,還是幾千萬啊?
真的嗎!
老闆放下音樂盒,用雙手輕輕抱起小貓,「這是客人寄放的。」他說。
老闆那一個禮拜,都窩在屋裡的房間。他那時候一定是在拚命讓小貓死而復生吧。
老闆把音樂盒放在掌心,像是要為它取暖似地摸了摸。
老闆靜靜地眨了眨眼。木之本繼續說:「社長對正少爺說過了。說他是個努力的人,以後有辦法靠自己的力量成功。正少爺則是對社長說了聲謝謝。不知變通的兩人在相隔多年後終於和好如初。那天晚上,社長便以煥然一新的心情,第一次提筆寫了遺書。桐島先生,社長就是在遺書里寫到要將音樂盒交給你保管五十年。」
我原本還以為那是屍體,原來它還活著啊!
老闆的腦袋是不是燒壞了啊?
老闆露出大為震驚的表情。我也嚇了一大跳。
老闆拿起音樂盒,打開蓋子。因為沒有先轉發條,盒內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老闆請他坐上坐墊后,男子便老實地坐了下來。坐墊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男子的屁股底下。
男子撿起信封,一邊把鈔票放進去,一邊用冷靜的語氣斬釘截鐵地說:「我就是木之本亮介,管家木之本亮介。」
木之本停頓片刻后,百感交集地說:「這都是托你的福。」
老闆看起來嚇了一跳,說不出話來。
一名男子打破了這股日常氣氛。
「如果拿去轉賣,你會得到一筆能買下一間六本木公寓的錢。」
社長假裝成管家往來這裏嗎?
……為什麼?
客人寄放的?
怎麼感覺好開心啊。愉快,愉快。心情好興奮。
當木之本雙眼通紅地這麼說完,從屋子裡面,突然傳來了「喵嗚」的叫聲,一團棉絮滾了出來。不對,不是棉絮。那是一隻好小好小的白貓。
當木之本說到這裏,老闆便轉動發九-九-藏-書條,打開了蓋子。猶如小鳥在用腳彈著鋼琴的樂聲,悠悠地回蕩在店裡。
老闆接下包裹,似乎被物品的重量嚇了一跳,他把包裹擱在膝上,小心地解開布巾。裏面是一個經過裝飾的四角木箱,老闆好奇地用手不斷來回撫摸著。
這瞬間,老闆手中的厚重信封掉落在地,信封里的鈔票飛了出來。
「為什麼?」
老闆說:「寄物的時候,我需要知道客人的名字。」
「社長恐怕是看到我提供的名單,心裏覺得厭煩,才決定假裝成已經寫好遺書的樣子吧。他想把白紙遺書拿來寄放,然後就此停止尋找託付音樂盒的人選。我完全被社長給騙得團團轉。不過,被騙也好。因為社長的病情雖然已經嚴重到無法外出,可是只要來過這裏,情況就會莫名地出現好轉。我都是待在車上,在商店街的入口等待社長。社長每次回到車上時,臉色都會變得有精神多了。我很久沒看到那麼開朗的社長了,不,應該是我第一次見到才對。原本我還以為他的病情會這麼繼續好轉下去,恢復健康。」
「沒錯。我聽說寄放一天是一百圓。這邊是一百八十二萬五千圓。」
這瞬間,我彷彿聽見灰色爺爺的笑聲。記得他好像都是爽朗地哈哈大笑吧。
「就在某天,社長說他終於寫好了遺書。還吩咐我備車接送他。就算我說要幫他拿來寄物,社長還是不聽。我只好勉為其難地準備好車,瞞著醫院偷偷帶社長出來。我照著社長的指示,把車子停在這條商店街的入口。接著社長就自己來到這裏寄放遺書了。之後社長還告訴我,說他遇到了一個直爽的年輕人,讓他稍微變得有精神多了。」
我開始想,不曉得老闆的手能不能也讓灰色爺爺復活?沒多久,我馬上就發現這是件不可能的事。反正,這不過只是玻璃櫃在胡言亂語而已。緊接著我又立刻浮現另一種想法。那隻貓說不定就是灰色爺爺投胎轉世。嗯,這種說法就現實多了,毫無矛盾之處。
「社長是個除了工作之外,什麼也不懂的獃頭鵝,從來沒有跟女性|交往過,年過四十左右的時候,才在周read.99csw.com圍的撮合之下相親結婚。對方是個溫柔又清秀的好太太。他們夫妻倆相處和睦,生下了一個兒子。雖然社長因為忙碌,沒有什麼時間可以好好抱抱孩子,但是在他的胸前口袋裡,隨時都放著兒子的照片。可是,就算把照片放進口袋裡,對方也不會明白。社長兒子在過了青春期左右的時候,開始與社長保持距離,兩人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說到話了。」
接著又過了一個月。
沒想到,男子竟然點了點頭。
「哦,原來你有養貓啊。」木之本像是在掩飾淚水似地這麼說。
「所謂正確的言論,是無法打動人心。在過去,我已經三番兩次地勸正少爺好好跟社長談談,可是他卻完全聽不進去。你待在這家店裡,認真地完成份內的工作。或許就是這份堅毅不搖的態度,激蕩了正少爺的心吧。」
門帘在搖擺著,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
老闆搖搖頭,這麼說道:「這是不可能的。我們沒聊過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我想他一定是又多改寫了重要的內容吧。」
在住院時寫下遺書的社長?
「我並沒有特別說過什麼話。」
我想起了一根鼻毛的故事。要是沒了努力,就連一根鼻毛也不剩了。雖然本人是這麼說,但我覺得並非如此。至少還是會留下一、兩根鼻毛才對吧。因為那個人說起話來十分幽默,與老闆之間的對話非常有意思。所以我跟門帘都很期待那個人的造訪。他不是只有努力而已,我總覺得那傢伙的心裏,還蘊藏了深度。
「我希望你平常可以拿出來使用,不要把音樂盒收在裏面。想要聽夢幻曲的時候,就把音樂盒放在身邊,轉一轉發條。這就是我的條件。」
啊啊,我真想開口說話。說這一切全都是假的。
「某天社長突然喃喃地說『我的人生到底怎麼了』。他拒絕會客,不打算見任何人,獨自面對著白紙,一個人陷入沉思。對,沒有錯。社長根本還沒有寫什麼遺書。他那時候正打算要來提筆。不過他最關心的不是公司繼承人,也不是交代財產的事。他唯一挂念的,就是某樣他想貫徹自我意志的東西。」
read.99csw.com子遞給老闆一封厚重的信封。
「木之本先生?不對,你不是木之本先生!」
這時老闆終於開口了。
老闆感慨萬千地闔上蓋子,環抱著膝上的音樂盒,一副緊擁不放似地。他好像連平常會問的寄放時間、寄物費用,還有客人名字等招牌台詞都忘了。看來這應該是相當稀奇的東西吧,而且還會發出聲音。老闆因為眼睛看不見,對音樂特別敏感,而且這音樂又擁有讓人心情愉快的魔力。我想老闆他現在,一定還沉浸在音樂的餘韻中吧。
男子說:「我想要寄放五十年。」
等待了幾分鐘的沉默后,木之本才開始繼續說下去。
「我沒有幫它取名字。」老闆說,接著他就像是靈光一閃地說:「就取名叫『社長』吧。」
「你的意思,是想把這個音樂盒送我嗎?」
「社長是個聰明人,做事也很努力。雖然因為戰爭失去雙親,可是他靠著獎學金上大學,以優秀成績畢業,進入一流企業。他又在重重努力下,拿出實際成果,甚至還爬上社長的位子。他不是天才,只是一個努力的人。儘管他的個性不是很機靈,也不太懂得喬事情,但他就是拚命地在努力。」
「你的社長曾經說我的個性太過悠哉,不是當社長的料。既然如此,就請它來當寄物商的社長吧。」
「嗯,是啊,是這樣沒錯。」
我緊張了。該不會是要做什麼危險的事情吧?
「五十年?」
老闆一打開蓋子,聲音頓時響起。這到底是什麼啊?這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小鳥在用細小的雙腳,蹦蹦跳跳地踩在鋼琴鍵盤上一樣。
「某一天,正少爺來到醫院。他的神情變得和顏悅色許多,我心想這下應該沒有問題,便讓他見了社長。正少爺說他跑去寄物商那裡想拿回遺書,卻被對方不由分說地趕了出來,然後哈哈地高聲大笑。他大笑的方式跟社長一模一樣。現場的氣氛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老闆說:「這是夢幻曲吧。」
「如果我真的要送,我就只會付一百圓的寄物費了。到了明天那就會成為你的所有物,這樣一來,你也有可能拿去轉賣吧。」
老闆看起來難掩驚訝,他https://read.99csw.com甚至沒注意到男子遞過來的信封。我的腦中也是一團混亂,什麼都搞不清楚了。之後老闆深深吸了口氣,再吐出來。大概是多虧了氧氣吧,他好像突然掌握到什麼關鍵。
老闆輕輕地將音樂盒放在榻榻米上,接下信封后,看起來好像在沉思什麼的樣子。這也是當然的嘛,這麼大一筆錢,一般人哪裡付得出來。
「這孩子叫什麼名字?」木之本問。
「寫完遺書的隔天,社長就像鬆了一口氣似地辭世了。」
老闆應了聲「好的」。
灰色爺爺很有精神。生病根本是天大的謊言,他是在裝病而已吧?說他已經去世也是,他根本只是在裝死吧?因為他本來就是個愛瞧不起人的老爺爺嘛。想必木之本根本聽不到我的反駁吧,只見他繼續往下說。
咦?
男子嘿咻一聲踩上和室房。
老闆難得地提高音量。會嚇一跳也是當然的啊。木之本亮介是那個灰色爺爺才對。他不但是店裡的常客,跟老闆的感情也很好嘛。
「你是要寄放這個音樂盒沒錯吧?」
「在那之後,社長只要一想到什麼,就會說他想在遺書上多加幾筆,然後跑到這裏領回遺書,寫好之後又再拿過來寄物。改寫遺書只不過是個借口。我猜社長大概是想要來見你吧。」
男子拿出一個看起來很沉重的布巾包裹,「我想要來寄物。」他說。
「三年前,社長夫人因病去世。社長大概是受到了嚴重打擊吧,舊疾複發惡化,甚至還住進了醫院。結果,公司內部便突然流傳起社長寫好遺書的風聲。因為社長是公司的重要人物,才會使得周圍開始紛擾不安。大家開始胡亂猜測遺書內容,例如像是有寫到公司的繼承人,要如何處理土地和房產,其實在鄉下有私生子,或是養了年輕情婦等等,甚至還企圖要找出遺書。當社長知道連兒子正少爺也在拚命尋找遺書時,他便開始疑神疑鬼,食慾也沒了,身體越來越虛弱。
男子說:「只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歡迎光臨。」
「這就是這麼值錢的骨董。我希望你能把這東西留在身邊,不要拿去轉賣。」
那傢伙明明灰得像只老鼠,那麼單薄纖細,結果卻是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