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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其實這是為我母親命名的。」戴維說。
「準備好了嗎?」他問。
「當我決定從事急救醫療時,我母親是相當失望的。」
她睡衣上的圖案是白底上呈現淡藍色的雪片,老套又孩子氣。戴維生動地回憶起某些形象——滴滴尿液靜靜沿著她的導尿管緩緩流動,就像裝配線上的物體一樣;人工呼吸器發出嗡嗡聲響,把空氣從導管內通過纏結在一起的塑料管進入她的喉嚨;她的薄薄睡衣隨著她胸部的一起一伏而微微現出皺紋。
黛安娜吹起口哨,問:「在那樣的房子里成長起來的人會像是什麼樣子?」
根據戴維的要求,他們很快給她做腦電圖儀測量。他的兩條腿在工作服下發顫。腦電圖儀上沒有一點動靜,沒有波浪的形式。彷彿是一個靜寂的海洋。
離開自助餐館,戴維把目光從右邊雙扇門上大寫字母浮雕上移開,這是他的習慣。他不必看就知道上面寫的字:施皮爾禮堂。這個牌子在頭頂上搖擺不定,它在醫院里到處可見。
「就我來說,我不知道我們是在約會,或者只是主治醫生和住院醫生工作之餘的談話。」
戴維看著他盤中的食物——銀河牌巧克力,吃了一半的雞肉三明治,一小聽蘋果汁。黛安娜咬了一口蘋果,聳了聳肩。
黛安娜微微揚了揚頭,打趣說:「我敢肯定你在結婚之前是個了不得的追求女色的人。」他搖搖頭。
「我們出去了幾次……」黛安娜用一隻手緊緊捏住另一隻手。
「我當然想到關於……但是我不能……我不能……」
伊麗莎白簽了個生前遺囑。戴維一直保持著鎮定,也許由於他是一個臨危不亂的、情感上有著高度自制力的內科醫生。在將維持她生命的搶救措施放棄之前他們留一些時間讓他與她的軀體單獨呆在一起。
「我並不知道這一點,」她說,「但是這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不是?為什麼不是?」
「得了,」黛安娜說,「讓我給你買晚飯去。」
「怎麼?」
「為什麼不能?」
他聳聳肩。
「我們並不都是來自能力很強的醫療世家。並不是所有的父輩都能以他的名字來命名宏偉的禮堂的。」
伊麗莎白的皮膚發白而光滑,像瓷器一樣。她的手臂從薄薄的睡衣袖口處伸了出來https://read.99csw•com,皮膚在潔白的被單的映襯下變得灰白了。她簡樸的結婚戒指是她膚色的惟一映襯。
「你喜歡狗還是貓?」
「問這個問題很棘手。你為什麼不認真回答這個問題?」
他步履沉重地向小汽車走去,路上從幾個保安面前走過,他駕著車無精打采地朝家裡開去。他很高興見到新聞採訪車終於離開了。又去了解下一個悲劇,採訪另一個重要故事。剛過聖文森特,戴維開進拐角的一家殼牌加油站,刷了一下信用卡,開始加油。
「誰的醫術更好些,你母親還是你父親?」
「回到那個時代,醫學是另外一回事,正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在我父母那一代,醫生們是第一位的,對於他們來說醫學是一門科學,最不被看重的是藝術。」他從自動售貨機那裡扯過一塊餐巾,把桌子上所有的麵包屑擦到一條清潔線內。
「只是開個玩笑。你的家裡人是幹什麼的?他們是大夫嗎?」
「如果你母親看到你在搶救中的表現,她也許會有不同的看法。」她很快低下頭來說,「請原諒我女學生式的熱情。」
「那麼你的中名叫什麼?」他問。
「有很多的期望?」
「很難說。他們屬於相當不同的領域。我母親是精神科醫生,我父親是精神病學家。我父親去世時我還小。他得的是前列腺癌。」
「阿利森。」
他捏了捏鼻樑。他鬆開手時,為黛安娜眼中流露的關切感動了。
他坐在桌邊的一個專用座位上——在一個帶有襯墊的椅子上,傾身向前,雙拳合一托著下巴。他記憶中又一次形成一個深刻的印象,最佳特護區與急診室那低洼的B層有多大的不同,在急診室里,護士與醫生就像勤奮的螞蟻一樣在傷員中忙碌地跑個不停。而最佳特護區這個部門流露出寂靜的,幾乎是恬靜的氣氛。這裏一個人在病人和行將就木的人之間走來走去,是很容易被人忘記的。香氣調節得更適度,護士們的容貌更加迷人,地板和牆壁擦得更亮。
他並沒有因動情而流下淚來。他一直拿不準自己在期待什麼,在他妻子的眼裡並沒有什麼冷漠的虛無。
他向後仰靠在椅子上,竭力想要說些什麼。
對著步話機談著話,九-九-藏-書一個新來的保安帶著一個女護士漫不經心地走了過來,可能是護送她上她的小汽車。戴維很高興地見到,在南希遭到攻擊之後,採用了更多的防範措施。
在加油的時候,他坐在車上,回想著白天里的一件件事情,從各種角度看看他是否弄出什麼差錯。他的思想不停地回到黛安娜身上,又從那兒停到伊麗莎白身上。
「天啊,對不起,」他說,「一個晚上老是說我自己。我想,從開始談到現在已經好一陣子了。開誠布公地談了這些話。」
「現在有三年了。我很高興培養了你,你是最好的住院醫生中的一位。我把你當做一位同事,不是一個住院醫生。」
「事後我母親惟一感到沮喪的是她缺乏醫學上的判斷能力,不能預料她是在跟一個情緒煩躁的人打交道。」他把兩手放在托盤上,輕輕將它推開說,「那就是我的母親。」
他望了望眼前的病歷。沒有什麼重要的,沒有什麼緊急的。突然間他感到精疲力盡,思緒很亂。
「是嗎?」
「我們一直並肩工作,不分彼此。是為了什麼?」
「很多人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性情中度過他們的一生。我也在竭力完成這一點上度過我的時光。」
「肯定是精神分裂症。這一定是你在耶魯受的教育造成的。」
她在桌子上伸出一隻手來,他握了握,在坐回椅子之前一本正經地嘲弄了一番。他抱起雙臂,竭力不笑出來。
就在戴維驅車回家以後,清晨的曙光已經露出地平線,空氣中瀰漫著夢幻般的氣息。他把車子開進車庫,脫去鞋子,一動不動地在門廳站了足足有一分鐘。
「黛安娜,我差不多比你年紀大一倍。」
「我的意思是我們單獨在一起……我們共進晚餐……但是我們在談損傷、挫傷等撕裂傷。一個主治醫生和一個住院醫生。」他重複說。
「我母親對我到急診室沒有真正原諒過。這彷彿有點與她作對似的。我父親從來沒有在意過,我認為……我和他總不是那麼親近。他是有魅力的英俊男人,身材高大厚實。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總是對我說,我是他想要我成為的他成年時的那種人。」
「我母親是個很不好說話的婦人,渾身充滿激|情和抱負。我從來沒有見到她失去自製,一次https://read.99csw.com也沒有。」戴維抽出手來捂住臉,那指縫就像百葉窗一樣。
無法預見血栓的形成。一個十分健康的三十五歲的人甚至還沒有進人中年,沒有家族病史,沒有高血壓,沒有糖尿病,沒有血管疾病。一天她清除了一個血栓,這個血栓附著在大動脈上,在關鍵的十七分鐘里,腦子裡血流不止。這關鍵的十七分鐘就足以使一個富有才智的、可愛的女人思想和情感枯竭了,讓她成為一個活著的木乃伊。有時還用不了那麼長時間。
「如果說一個外科醫生是個美化了的木匠,一個急診室的醫生就是有自卑綜合症的美化了的木匠,」他笑著說,「正像你了解的,總的來說這並不被看做是最理智的領域。」
黛安娜撞了進來,嚇了他一跳。
「你說得對,」他說,「對不起。」他盯著他的雞肉三明治,似乎對烘烤食品突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好的,」她終於說,帶著一絲淡淡的幽默,「為什麼我們不能定一個協議?我不會借口說你又膽小又愚蠢,但是如果我們在社會上交往,就不要再談什麼損傷、挫傷等撕裂傷了。」
「我三十一歲,你四十三歲。這沒有什麼。伊麗莎白·泰勒嫁的人都比她小二十歲。」
微笑的表情消除了黛安娜臉上的不安,不過那只是一會兒功夫。
「為什麼?」
「這就是你為什麼要平克頓今天去檢查前列腺的原因了,儘管他還只有三十九歲。」
「你最喜歡的損傷是什麼?」她對他怒目而視,他防衛式地抬起雙手。
「我猜想我太喜歡女人了。」他把蘋果汁里像麵包屑一樣的東西弄出來,抹到托盤上。然後說,「我很年輕時就結了婚。」
「戴維……」黛安娜向別處望去,「……我是否產生了狂想,認為我們之間存在什麼東西?」
「她的微笑叫我受不了。」他說。
戴維看了看表:21點25分。他並沒有意識到下班后已在那裡呆了一個半鐘頭了。他習慣工作到很晚,寧願呆在急診室那種緊張的環境中,而不願忍受在家中大房子里的孤獨,但是他很驚訝這種習慣養成得這麼快。上班早到幾小時,下班遲了又遲,願意臨時應急加班——這一切都是為了躲避自從伊麗莎白離世后的孤獨生活。他那價九九藏書值百萬美元的房子很快成為一個人上下班前後的逗留之地。
戴維對這個記憶微微一笑。突然間,憑著自我感覺,他抬頭望望黛安娜。她的金髮垂在面前,有點遮住眼睛,她把頭髮往旁邊捋了捋。
「我在想,她並沒有像對待表演那樣急切。」
「噢,對不起。沒想到你在……你還在這兒幹什麼?」
伊麗莎白被輪床推進去的當晚,戴維一直是主要的搶救人。在他的生日,送來了病人,因此知道自己的醫療判斷會受到影響,他於是讓唐·蘭伯特主診。在急診室最初幾個小時里,他只記得奔跑的身影和他的舌頭極度麻木。過了一會兒,他的妻子無力地躺在樓上最佳特護部,費力地把被單拉蓋到她那不能活動的軀體上。
「我也不清楚幹什麼。」他說。他的胃部發出咕咕鳴響,他和黛安娜聽到后都瞟了瞟他的胃部。
「差不多有三年了。」
「我不在這裏呆了。」戴維開了腔。
一張各種想像的網纏繞著他。一個白色的雪團在她冬季穿的羊毛衫上留下污跡。早晨起來后臉上的第一個表情,睡眼惺忪,溫柔嫵媚。他的雙手提起她的婚紗。他想像出他們結婚十五周年紀念日的那天晚上。他兩次撫摸她那黑色連衣裙下的臀部。他們去參加在威尼斯大街的美術館開館儀式,伊麗莎白,作為《洛杉磯時報》的藝術評論員,為商人們和同樣紛爭不已的藝術家們巴結奉迎。幾個鐘頭之後,戴維把她拉到聖莫尼卡聊天室的百葉窗下。在聖莫尼卡那裡,他們坐在賓館的陽台上,握著手,在黑暗中諦聽著海浪拍擊的聲音。
「在她六七十歲的時候,她帶領一個紀律檢查委員會來到這兒。她不得不把一個年輕男性腎病學家叫到她的辦公室來。當面向他提出一個年輕女性對他的指控。當她訓斥他時,他站起來,鎖上門,狠揍了她,打斷了她的兩根肋骨。」他注視著黛安娜細細的眉毛皺起又舒展開來。
「狗。」
黛安娜點點頭,他感到謝天謝地的是她沒有主動說出什麼陳詞濫調。他一直想與她交流情況,而不是套出同情。
「瞧……」戴維意識到他的聲音在微微發顫。
精神科大夫一直等在大門外面。他把一隻手搭在了戴維的肩上。
戴維努力微微地點一下頭說:「好吧。」
「你九-九-藏-書的太太像什麼模樣?」
在走過長長的走廊,坐在他們的空蕩蕩的大床上時,他的感情才失去控制。他的雙手開始顫抖起來,然後是他的雙臂,最後他嗚嗚地哭了起來,聲音忽高忽低,雙手緊緊捏著妻子的枕頭。
戴維在膝蓋上將一摞病歷翻來翻去,他躺在調整過的像躺椅一樣的檢查台上,兩隻腳撐著一個婦科馬鐙。他繼續整理著病歷,對第一檢查室的寧靜頗為滿意。
這層樓上的護士和醫生對他那麼快就離開了似乎有點吃驚。
「我還是按平時賬單開。」停車場服務員說。
黛安娜又擺弄著吸管,撥動著冰塊。
已經給她做了氣管造口術,裝有G形管,監護儀顯示出健全的重要器官。她的身體是穩定的。
戴維很深情地用手摸了摸她的前額,端詳她的眼睛,但是他並沒有看見什麼,只是感到極為模糊的影像的搖曳。他一下子覺得伊麗莎白的存在與其說是她的身體,不如說是醫院的空空的病房。
從維爾希爾車子上傳來的刺耳的喇叭聲把戴維從痛苦的思緒中拉了回來。他發動了汽車,開了起來,但是在猛踩剎車時,他突然聽到了一聲可怕的金屬撞擊聲。他下車走到了車的後部,從地上揀起油門杠;他開車走了,油門杠仍在油箱里,他把它乾脆扯掉了。之後,他緩緩走向燈光很亮的售貨棚。
他的兩隻手將餐巾疊成整齊的方塊,她伸出手來抓住他的手。
「飯桌上有許多無足輕重的人。說出手腕上的八根骨頭。十二根顱骨神經。『阿普伽新生兒評分的五個組成部分,」他翹起頭來,「從1960年到1971年,我的母親是這裏神經病學研究所的負責人,招集了世界上許多出類拔萃的內科醫生——在各個領域——來醫療中心講學和執教。在晚餐時出現幾個得諾貝爾獎的外科醫生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獲得成功的導師和科主任來了……這實在是令人驚嘆不已的。」
「我們都有自己討厭的病,我想,」戴維的思想隨著某種推理在馳騁,不知不覺地說,「我母親剛過九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