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報復。」又插|進來一句，半是陳述半是疑問。

「有嗎？」他又問。

「你打算幫我了？」

「為什麼不坐下來，施皮爾？」聲音顯出有教養，非常冷靜。不過可以肯定，不是克萊德，戴維不知道他是該因此鬆一口氣，還是更害怕。

「你要錢？」戴維問。

儘管在將近四十五個小時里他都一直醒著，然而他的整個身體還是充滿了活力。他躺在那裡考慮了幾分鐘，然後把被單一掀又穿起衣服。他乘車回到醫院，就像做夢一般，那些街道一時黑暗，一時閃著銀光。

打開開關，埃德不在了，戴維對此沒有感到意外。

「為什麼不相信警察呢？」

「這個街區很安全。」

「肯定會有的。」埃德的聲音里有一些揶揄。

戴維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環境，他看見埃德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不，上帝啊，不是這樣；我想找到他，捉住他。」

其他的人都望著他，幾乎是帶著難以掩飾的興趣。

埃德大笑起來，笑聲刺耳。戴維突然感到一陣輕鬆。

戴維沉默地坐了一會兒，思考著。埃德沒有催促他。終於戴維說道：「他說話不連貫，沒有組織。似乎特別激動，尤其是當著精神科醫生面的時候。他不戴戒指和首飾。第一個受害者說他有文身，但是他進來時沒有。粉刺很多，指甲上有麻點。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左撇子。鞋子，我也記不清了。穿醫院的工作服，很寬鬆，沒有系皮帶。他身上有淡淡的煙味。醫院里的工作服或許暗示著他認為自己和醫院有些關係。我猜他在醫院里工作。我不清楚他嚼不嚼口香糖，但是他嘴裏有一股橘子糖的味道，很濃。頭髮很稀，頭油很重。個人衛生很差。」

戴維往上坐了坐，聳起肩膀說：「邪惡會以很多種表象出現。或許是很平常的一種。為什麼不可憐可憐他呢？」

寫字檯上還有三隻燈泡，一隻燈泡下面有一張折起來的沒有印名字的名片，底部的空白處有一個用黑墨水寫的電話號碼。

「瞧，我不知道……」戴維停了一下說，「埃德·平克頓？」

「他把別人沒有惡意的問題當做有惡意https://read.99csw.com，這樣他的攻擊性就被激發出來。比如，我為了檢查他的精神狀況，問他知道不知道現在是幾月份了，他馬上變得充滿敵意，問我是不是認為他是個傻瓜。」

「你的孩子怎麼樣？」戴維問道，「那個小男孩？」

「這還不行。想當偵探嗎，施皮爾？那就得觀察敏銳。其實你已經注意到其他許多事情了。他鬍子颳得乾淨嗎？手柔軟還是粗糙，乾淨還是骯髒？嚼口香糖嗎？有疤痕嗎？有什麼面部特徵？刺青還是文身？頭髮的長短？鞋子的種類，是工作鞋，便宜的鞋子，時裝鞋，還是帶子母扣的鞋子？鞋子和衣服相配嗎？是設計師設計的衣服嗎？上面有油漆嗎？灰泥還是淤泥？他緊張不緊張？衣服寬鬆還是緊身？戴手錶嗎？戴在左手還是右手？系皮帶嗎？有呼機嗎？有手機嗎？戴戒指嗎？項鏈呢？脫過他的衣服嗎？你把東西都鎖到柜子里嗎？聽起來似乎愚蠢，可警察有時就忘了檢查。他在說些什麼？有什麼特別的話語嗎？」

「大塊頭，邋遢，大約六英尺一英寸那麼高。」

「要這些做什麼？」

「還沒有。首先我要從你那兒得到更多的情況。像指紋、照片，至少一個名字。」

「埃德？埃德？」

「你一定聽說過韋斯特伍德潑酸液的那傢伙了，他走了進來……」

埃德的影子發出沙沙聲。戴維辨認出埃德身邊桌子上有幾個圓圓的小東西。他馬上想到可能是手榴彈，可他發現自己並不害怕。

「很精確，呈現出來的提示——聲音的語調、面部表情、談話的上下文——會讓正常人知道這種詢問沒有敵意，甚至是充滿仁愛的，而他卻認為這是敵對的。這說明他經常發現自己處於敵對的環境里，在那裡他總感到人們對他持有敵意。想想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形。如果你認為人們總是傷害你，攻擊你，你就會變得很有攻擊性。」

「他的不安全感和自我保護意識特彆強。他還固執地拒絕任何藥物，這讓我相信他也許就是這樣。他好像既害怕一個人獃著，又希望一個人獃著，表現出強烈的依戀。」

「好多了，現在我們有一幅側面像了。」

戴維沒有睡覺，而是列出所有他觀察九*九*藏*書到的克萊德的癥狀，然後又把這些很難理解的術語翻譯成非醫學用語，在他要給別人看時好拿出來。單子上有：

「我認為他整個兒是一團糟。功能紊亂或是精神分裂，我想應該用鎖把他鎖住，而且讓他接受精神治療。」

戴維現在得到的線索很含糊，不可能再進一步縮小範圍了。

「對誰？」

「你是干哪一行的？到底是做什麼的？」

「是的，」戴維承認，「我確實是這麼想的。這個傢伙在外面毀婦女的容。」

「難道你認為他不該開膛剖肚？」

「如果他不理解的話，那的確是一種傷害。」

他在屋子裡摸索，碰到了落地燈，幾乎要把燈撞翻了，幸好他握住了細細的金屬燈桿。他試著在黑暗中擰上燈泡。

「施皮爾，我們的身體充滿了各種線索。x射線以及書面記錄都可以毀掉我們。你知道聯邦調查局拿什麼鑒定屍體嗎？你會很驚訝的，他們用補牙齒的填料，用胃裡的纖維。」

戴維繼續說，那是對另外一些人說的：「也許，什麼東西從他的口袋裡掉出來了，或者是什麼人從他身上拿走了什麼，存放在貴重物品的櫥櫃里了。」

「把鹼液潑到婦女臉上，確實夠惡毒的。」

「那你想……想幹什麼？」

「我可沒有讓你去做任何非法或不道德的事。」埃德的笑聲回蕩在起居室里，「每件事都是道德的。問題是：哪一種道德。」

唐懶洋洋地抬起頭，他的眼皮都抬不起來，問道：「什麼？」

他從旁邊的桌子上拿起一件東西，扔給戴維。黑暗中戴維沒有接住，那個東西打在他胸口，落在沙發上。

「為什麼不坐下來？」聲音重複著這一句。一隻胳膊從雜亂的影子里伸出來，指了指椅子對面的沙發。戴維不知不覺地竟然聽從了。他僵硬地坐到沙發上，想盡量在黑暗中認出那張臉，「我注意到你在調查我。」聲音繼續說道。

「對我。」

「有什麼東西要放到貴重物品的櫥櫃里嗎？」戴維問，說明他到了，「從克萊德身上弄https://read.99csw.com來的？」

「在尋求線索嗎，施皮爾大夫？」有一個護士問。

「別想控制我。」埃德說，「你在想我會不會傷害你？答案是『不會的』。」

「這個我不太清楚。不過我可想不起來你這個小子用過什麼牙齒填補物。」

沒有迴音。戴維在坐墊里摸啊摸的，最後發現埃德扔給他的是——一隻燈泡。

「你的傷怎麼樣？好了嗎？」

「我可不想從你那兒聽到這句話。你卷進了什麼？在你賓士車的行李箱里死了一個妓|女？」

「我還沒有想出來，」戴維承認，「但是如果能和他聯繫上，我想我可以說服他。很安全的。他似乎很信任我。」

「為什麼從醫院里偷走你的病歷？上面又沒有你的真實姓名。」

「你很聰明，施皮爾。我倆都知道我曾經告訴過你我有個小女孩。我通常撤同一個謊。他們很容易追蹤到我。」現在他更精明，與在急診室時不一樣。

「特別卑鄙的一行，」埃德的手在皮椅扶手上摩擦著，發出沙沙聲，「非常卑劣的行當。」

戴維沉思了一會兒，才理清頭緒。

戴維所認識的實驗室化驗員，被他拉來幫助沖洗克萊德的那個人回答說：「貴重物品的櫥櫃都是空的。我們沒有從他身上拿走什麼東西，記得嗎？警察們把房間里剩下的一切都沒收了。」

「你能幫我嗎？或指點一下誰能幫助我？」

「你，一個有名望的醫生走進了蠻荒的邊緣，」埃德的手靠向暗影模糊的頭，手臂屈向兩邊，「有時不論做出的決定是對還是不對，都要付出代價。從我乾的這一行就知道了。」

單子下面，他還寫下一些可能會做出的診斷，包括中樞神經系統的狼瘡，精神分裂，情感表達分裂紊亂，腦部幻想，亨廷頓舞蹈病，肝豆狀核變性，異染性腦白質萎縮，硬膜下血腫，病毒性腦炎或含糊的中樞神經系統感染，導管狹窄，顳部腦部癲癇，甲狀腺機能亢進，多種硬化，藥物中毒，殺蟲劑中毒。

「但是因為你，我現在處境很危險。所以你九*九*藏*書欠我的。」

戴維把鑰匙扔到大理石台上，關上身後通向車庫的門，嘆了一口氣。他氣壞了，猛地一按開關，燈沒有亮。於是他走進起居室，在黑暗中摸著另一隻開關。

「所以你覺得你有責任。」埃德插了進來。

這種認識給了戴維一個沉重的打擊，他把頭往後一抬。從急診室逃跑以後，克萊德會跑到哪裡藏了起來呢？在一個人們不可能回望他一眼的地方。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你說你的假釋，還有那本你正在讀的書……你好像對法律以外的事情很熟悉。像你這樣的人，我認識得不多。」

「我希望找到他，把他送到合適的部門去。」

他思索著克萊德的強迫性重複癥狀，從三倒著往回數，這意味著什麼？

「讓我想想。他希望燈光昏暗，所以他可能有偏頭痛。，平衡感不太好，走起路來有點拖著步子。可能患有強迫症或妄想症——他重複著一些很拘泥於形式的短語，顯出思維僵化。他說過曾經和蛇一起鎖在暗處，還提起光和噪音。他對女性有病態的依戀，卻又很喜歡懲罰她們，這些都很極端，卻又是有意識的，而且好像他不能很好地領會別人的意圖。」

「你利用我。」戴維說。

「你為什麼要在半夜兩點鐘的時候擔心這件事？」唐問。

「這是什麼意思？」

一個適合於既害怕又渴望獨處的人呆的地方。一個一他置身於死人的地方。多爾頓已經提到在第三走廊擊他們發現血痕——通過運輸電梯流回來的。運輸電別梯供把屍體用車運到七樓的解剖腺管的地方。傷戴維往後退了一步，結果把一文件盤的表格給八撞翻了。他步履輕快地離開房間，其他的人在他身後交換著不解的眼神。

「你來找我，施皮爾，我不來看看你嗎？」片刻的沉默之後又說，「你怎麼沒裝警報器？」

「你是個醫生。要利用這種優勢。再給我多一點。」

黑暗中一個聲音響起：「別麻煩了。」

「怎樣才能辦到？」

「我比警察更有優勢，因為我不必通過合法渠道去查。」

「我會和你說的。一點點。而我要確定是不是信任你。如果我確定信任你，也許我樂意對你指出一些方向。但第一條是，要有規矩。九九藏書我不使用暴力。你看到了我的體格——我不是個打架的人。」

「夠了。」

在急診室的大廳里沒有什麼動靜，那些檢查室也大都空空的。唐在中心工作區的一個高凳子上睡著了，倒在後櫃檯上。護士和實習醫生都睡眼蒙嚨地填滿了那些圖表，並把它們從托盤上移來移去。

「我不想和警察攪在一起，從來也不想。明白嗎？這種事情一旦失控，你會有麻煩的，到那時，我就會消失。」埃德等著戴維表示同意，「現在和我說說那個人。」

很慘的是，裝這三隻燈泡竟然用去一個猶太裔大夫十多分鐘。接著，戴維檢查門窗，沒有發現任何強行闖入的痕迹。鎖上面也沒有撬的痕迹。不管埃德·平克頓是誰，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想起從前躺在移動特護病床上的妻子，她身邊監視儀發出的嗡嗡的單調聲音。他想起克萊德，那個很醜、對前途無望、步履艱難地生活著、很少注意別人的人。他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從過去幾年的休眠生活中蘇醒過來。他那刻板的斯巴達人似的生活規律像殼一樣保護著他，讓他不受身邊床上一片空白的影響。但是，這一點也把他和別的重要東西隔開了。

戴維雙手合在一起，下巴擱在指尖上。

「你為什麼認為我能幫你的忙？」黑暗中埃德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像連珠炮似的。戴維極力想跟上，盡量從他混亂的感情和動機中找出一個明確答案。

寫完了紙片，看了看表，已經接近半夜了。走進卧室脫掉衣服，躺到床上，戴維感到床上空蕩蕩的，身邊空無一人。

「第一個受害者是警察的妹妹。他們會把那傢伙開膛剖肚的。」

「我利用許多人。」

「很好。我也不想用暴力。」戴維說。

戴維一愣神，手中的公文包掉了下來，包上的金屬包角砸在硬木地板上，紙從中飄了出來，撒在他腳的周圍。他盯著黑暗的起居室，最後把目光落在皮椅里黑乎乎的一團影子上。

戴維把一隻手搭在櫃檯上，感到向他這個方向投射過來的凝視目光的分量。他一面帶著剛毅的神情對視著專註的目光，一面想到克萊德是怎樣從對視中把目光畏懼地移開，他發現這具有怎樣的威懾力量。克萊德說了些什麼？我再也不呆在人們的周圍了。沒有人能夠再回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