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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獨立蒼茫

第七章 獨立蒼茫

黃雲霄搖頭道:「在你周老弟看來是大好事,因為你有這個胸襟和度量,所以你願意將周窯詳況張榜公布。但在我徽幫和都幫看來,未必是什麼好事。都幫早已壟斷圓器業,如果崔窯與吳窯聯盟,勢必要將部分市場拱手相讓。而吳窯本就已領先於崔窯,吳氏『點彩』『染彩』均獨步一時,比崔氏『五彩』更符合士林審美。當然這是在出『青花見五色』之前的事。我的意思是,聯盟說說還可以,真做起來,崔窯和吳窯都會各不相讓,寸土必爭,哪裡有什麼『相師』『相友』。崔國懋、吳明官對此都心知肚明,不過是礙於樊高的面子不好明說,隨便敷衍幾句罷了。樊高還當了真,當真想努力促進聯盟。」
周時臣道:「這算是第一點收穫。第二點收穫,黃雲霄本人要比崔無忌坦誠得多,如實表達了對案子的看法和態度,這大概跟徽商誠信經營的秉性有關。」
秢稠道:「談妥了,樊家人願意以原價的三成出售。」
最先為魏希光挺身而出的竟是西洋傳教士利瑪竇。他公然宣稱魏氏有大眼光、大胸襟、大慈愛,又稱湖盜為患民間,人人有責任誅之。
周時臣道:「什麼真相?」
吳青峰半信半疑,道:「那樣最好。」自拂袖去了。
潘相一心想弄出個大事件來,好向上邀功,便點點頭,命兵卒先將周、吳二人帶下去監禁。
潘相笑道:「你不說實話,你師傅便要受苦。」
周時臣怒極,道:「潘使君,你不問青紅皂白便濫用酷刑,於法度不合。」
出乎吳氏意料的是,次日便有人投書周窯,要周時臣拿秘技去換《黃甲圖》。吳祥瑞又喜又憂——喜的是那賈某果真是個信人,只求一事,事後便將《黃甲圖》完璧歸趙;憂的是師傅一生心血就此落入他人之手。
周時臣道:「我沒有怪你,你那麼做,也是沒有辦法。」
周時臣忙過去招呼道:「陳匠師,你來周窯,怎麼也不事先招呼一聲。」
唯有御窯廠上下深深感激魏希光設計引湖盜入城之計,包括大宦官潘相在內。湖盜來大大鬧了一場,萬曆皇帝也知道了民生不易,格外開恩,停了今年的「欽限」,算是減少了一大半任務量,潘相終於可以舒一口氣了。
周時臣道:「你又不能選擇出身,怎麼能這樣怪自己呢?」
正好都昌會館掌廚魚量提籃回來,周時臣忙道:「魚娘可還記得我?我們在金英家見過的。」
方何道:「你的徒弟吳祥瑞,其實本名叫五良太甫,是東洋日本人。而今中日戰事正緊,你偏巧收他為徒,不是勾結倭寇是什麼?」
劉原姑斷氣前曾告訴周時臣,說湖盜之所以搶劫廣東行商樊高座船,是因為事先得到信息,且收了二百兩紋銀的報酬。也就是說,出二百兩銀子的人,是典型的買兇殺人,不過收買的對象不是普通刺客、殺手,而是以攔搶船隻為生的湖盜罷了。
黃雲霄聽了狐疑更重,道:「如此,李新喜不是更可疑嗎?很明顯,樊高是因為她才離開,留下那封信,多半是因為信中曾提到過她。而吳明官多少猜到了這些,才將信鄭重收藏,不讓李新喜知道,只期待將來有一天能發現真相。」
魯班曾製作木鵲,能像真鳥那樣自己在天上飛。墨子得知后道:「我用三寸之木就可以做一個車軸,能夠承受五十石的載重,只需用片刻工夫。你做這隻鳥費時費力,卻只能在天上飛來飛去,又能有什麼用處呢?」
方何道:「何巡捕,聽說你跟周時臣走得極近,一向稱兄道弟,所以這件案子你按例不能參与。」又上前一步,有意壓低聲音道:「念在你我同僚的分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這次周時臣跑不了了,何巡捕還是離他遠點,好自為之吧。」
周時臣聽到吳祥瑞自陳來歷,不由得目瞪口呆。偷師學藝自古有之,當年外國人為了得到中國的絲綢、紙張製造技術,都是千方百計、不擇手段。然此刻中日正在交戰,吳祥瑞忽然在這個時候暴露了身份,可謂相當不利。對他自己不利,對周時臣更加不利。
秢稠便道:「何巡捕,你又攛掇我家公子做什麼壞事?上次他跟你出去,結果弄得一身傷回來,還差點被湖盜殺了。」
原來在正式收徒儀式前,忽然有自稱姓賈者找到吳祥瑞,說已經知道吳氏東洋人身份,但並不打算拆穿,只是要求他做一件事。
魏希光理也不理,腳下不停,直往會館里去了。
兵卒道:「可是方巡檢說了……」
崔無忌這次反應極快,聲音明顯尖銳起來,甚至有半喊的味道,怒道:「怎麼,何巡捕懷疑是我收買了湖盜?那封信呢?取那封信來,與我崔某人及崔窯上下人等一一比對筆跡。我都幫大多數人都不識字,何巡捕可以很容易找出寫信人來。」
吳青峰道:「黃先生答應了要扶我做吳窯窯主,而今吳窯預備重新開窯,全窯上下卻只聽那婦人的。」
吳祥瑞道:「師傅,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瞞你。那幅畫……那幅《黃甲圖》是我偷的,我也是不得已。」
進來客廳坐下,黃雲霄先問道:「何巡捕可有找到那件『青花見五色』?」何尋道:「沒有。」
周時臣道:「因為我受李新喜所託,要調查吳明官暴亡一事。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她不找到真相不罷休的決心。」大致轉述了李氏所言吳明官死前舉止反常之事。
周時臣道:「不是這樣。先從動機而言,黃先生認為李新喜是為了阻止樊高重提聯盟才起意殺人,這理由太牽強,或者說,殺人動機不夠強烈。李新喜出身本地大族,知書識禮,怎做得出勾結湖盜、行兇殺人的勾當?她既反對聯盟,完全可以明裡提出來。退一萬步說,就算黃先生所言是真,李新喜有意殺害樊高,那也是在知道樊高要來景德鎮之後。而崔國懋寫信發生在這之前,崔窯跟吳窯素無往來,崔氏事先不可能知道李新喜心思,根本不會在信中提及李氏半句。樊高更不可能事先知道李新喜這個人了。」
周時臣道:「這有什麼好怪的?東洋人也有好人。當年的倭寇,也有中國人,足見中國人也有壞人。倒是你為學藝歷經千辛萬苦,這份執著好叫人佩服。」
黃雲霄道:「奇怪。樊高受崔國懋邀請來到景德鎮,得知崔國懋過世后,不進去祭拜,說明他已經知道了什麼事,知道他自己一進崔窯就會被人盯上,再遭毒手。在那樣險惡的環境下,他選擇到吳窯,表示吳明官是他最信任的人,為什麼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徽州會館里,會首黃雲霄正與吳窯大公子吳青峰交談,聽說周時臣、何尋二人到訪,便打發吳青峰先回去。
那人迅疾回過頭來,正是多日不見的魏希光。
周時臣又說了樊高曾到過吳窯一事。
李新喜斥道:「我念你生母早亡,處處忍讓,而今你越來越不像話!」
又加重語氣,有意威脅道:「明日一早,潘使君便會開堂審訊此案。周公子可要想清楚了,早些招供,可以免受皮肉之苦。就算你嘴上強硬,最後還是要被迫畫押,我有許多法子能令你就範,結果沒什麼分別。換作我是周公子,就乾脆痛快些承認。」不無得意地乾笑了幾聲,便欲轉身離去。
尤其人們事後回想起經過情形來,有著種種后怕。若是九江衛官兵未能及時趕到,結果又當如何?為什麼為了替劉原姑一人報仇,要讓景德鎮全鎮來承擔風險?即使往大局說,要剿滅鄱陽湖盜,那也該是江西都指揮使司的職責,不該由完全沒有設防的景德鎮來作誘餌。
周時臣脖頸及雙手被大枷禁錮住,雙腿又被兵卒以交叉棍棒壓住,動彈不得,只能埋下頭去,將枷板頓在地上,好減輕重量。
周時臣道:「或許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秢稠道:「還低?我還嫌貴呢,那可是人見人嫌的凶宅。真不知道公子買它做什麼。」
吳祥瑞亦道:「好教潘使君知曉,我七年前便渡海來到中國,在福建待了四五年,來景德鎮也有兩三年,只一心一意地學藝,絕沒有什麼倭寇派我來打探風聲。潘使君實在不信的話,可以派人到福建查證,一問便知。」
周時臣見對方眉目閃爍,欲言又止,便命吳祥瑞先退出去,問道:「陳匠師可是有什麼話說?」
周時臣愕然不及回答,黃雲霄霍然而起,問道:「什麼倭寇?方巡檢是怎麼知道的?」
周時臣不免莫名其妙,正好秢稠進來,便問購買樊高瓷庄一事。
周時臣道:「適才崔無忌說了一句『周公子說到了點子上』,是在我提到徽幫會首后,似乎意指黃雲霄知道些什麼。不如我們再拿這番話去試探一下黃雲霄,也許能有所斬獲。」
何尋想了一想,雖仍覺得崔無忌嫌疑極大,甚至可以說是收買湖盜、殺死樊高的唯一嫌疑人,但也覺得崔無忌忤逆弒父一說太過不合理,遂道:「不管怎樣,崔無忌既對信知情,卻刻意隱瞞,即表明他心中有鬼。不如我們直接去崔窯,找他當面問個明白。」
周時臣知道黃雲霄要一力扶持吳青峰上位,又因吳窯上下只支持李新喜,所以他必須得找個大大的過錯或罪名給李氏安上。但黃氏所言也不全是偏見,當日樊高聽到李新喜名字后便憤然離開,表明事情多少跟李氏有關,大概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罷了。
周時臣道:「我跟方巡檢無冤無仇,你為什麼要這般陷害我?」
潘相皺眉道:「什麼只是來景德鎮學習制瓷技術。你一定是東洋人派來的間諜,想要來打探軍情。」
何尋問道:「周兄認為那字條還在?」
周時臣道:「事情過去這麼久,還提它做什麼?」又見陳仲美不斷摩挲那幾件新瓷器,捨不得放手,便道:「陳匠師不嫌這些瓷器粗陋的話,隨意挑幾件去。」
方何道:「你勾結倭寇,圖謀不軌。」
周時臣道:「不算白跑,黃雲霄還是給了一些提示,至少有三點收穫。」
宋國霖皺眉道:「巡檢司以潘使君、陳通判為正副長官,什麼時候方巡檢竟凌駕于陳通判之上了?」
他戴了一夜重枷,皮肉僵硬,且體力消耗極大,腳下一個踉蹌,竟差點摔倒。
吳青峰大喝道:「我做不到,你就能做到嗎?瓷業規矩,女人不能靠近窯房。你都不能接近窯房,憑什麼繼續掌管吳窯?」
不過當日正好是吳祥瑞拜師的日子,周時臣又在挑竹籃上街時遭遇江若蘭命案,被帶去了巡檢司,直到深夜逮到真兇船戶石戶,消息傳回周窯,吳祥瑞這才鬆了口氣。他睡下后輾轉難眠,聽到雞叫時便乾脆起身,想到王五也是每日早起勞作,便向王五家趕來,欲苦求絕技,雖明知不可能,但總得勉力一試。不想到其家后,竟發現王五被殺,他慌忙離開,趕去巡檢司報案。又因為不能張揚自身意圖,便以福建同鄉身份請求巡捕何尋先不要張揚。何尋勉強同意。
何尋道:「沒有,但我們還有另一條線索。」大致提了劉原姑臨終遺言。
墨子主張「兼愛非攻」「愛利百姓」,以「興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為己任,故墨家弟子言論行動皆以國家、百姓、人民之利為準繩。墨家也是中國第一個工匠團體。魯班號稱「天下之巧士」,發明了鋸、刨、鑽、墨斗、曲尺、石磨等,能製作各種新奇器具,是工匠祖師爺,卻也幾番敗在了墨子手下。
周時臣道:「崔無忌一定知道些什麼,卻寧可被何兄懷疑,也不肯說出真相,多半是因為事情牽涉他自己。」
李新喜大致說完,又道:「上回二位來找我詢問樊高一事,曾提過崔會首對那封信一無所知,對嗎?」
周時臣被強行從酒宴上帶走後,兵卒受命于巡檢方何,有意折辱,一路推推攘攘,待之格外不客氣。周時臣稍微走得慢些,便遭兵卒大聲呵斥,一路引來不少行人圍觀。
周時臣道:「絕大多數湖盜都不識字,能完整讀信的只有劉原姑和軍師李四保。劉原姑不被湖盜信任,當時也不知道樊高一事,那麼讀信者一定就是李四保了。你我親眼見過這個人的多疑猜忌,希娘為了取信於他,使出渾身解數,甚至最後不得不供出我來,足見其人之狡詐。如此厲害的人,無論他知不知道僱主是誰,一定會留著那張字條,以留作後用。」
原來近來樊高瓷庄被公認為景德鎮第一凶宅,甚至附會出不少離奇的事,傳得沸沸揚揚。都幫會首崔無忌似乎頗不安寧,幾次找姻親余茂盛商議,提及樊高鄱陽湖遇盜一事。
這一次,周時臣被人匿名告發,徒弟吳祥瑞又確實是日本人,而駐廠巡檢方何一心要自己死,潘相也有意整治自己好令民窯聽命。本以為難逃大厄,竟然如此輕易便得脫身,一時難以置信,竟當場愣住。
黃雲霄道:「其實我也一直懷read.99csw.com疑吳明官死得不明不白,暗中派人調查過,沒有發現任何線索,最終不得不作罷。想不到李新喜一介女流,竟然還沒有放棄。」
然而再長的夜,亦終有盡頭。天終於大亮,兵卒開門進來,預備提周時臣上堂,卻見他半死不活,全無生氣,忙將布條割斷,挖出他口中的碎石。周時臣吐了兩口唾沫,喉嚨「咕咕」幾聲,卻還是說不出話來。兵卒便將他拖出牢房,帶到大堂前跪下。堂中只有兵卒、文書、從吏等,卻沒有主審的堂官。
陳仲美道:「沒什麼。總之就是景德鎮這些人中,我只佩服兩個,周公子和壺公。」
方何簡短地道:「因為魏家娘子。」
吳祥瑞道:「不,是我自己沒有選擇向師傅坦白。我早該想到,師傅大人大量,不會顧念我的身世來歷。」
但崔無忌不知如何還是知道了樊高逃脫的消息,為了斬草除根,派人追來瓷庄,將其殺死,首級就地埋在院中,屍首則拋入了昌江。
分主賓依次坐下后,黃雲霄拍了拍手,酒菜便如流水般上來。雖是倉促準備的酒席,卻也十分豐盛。
吳祥瑞哭道:「師傅,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黃氏稱所得諸葛筆是朋友饋贈所得,而此筆難求,即使花上千金,在市面上也買不到,足見諸葛筆之珍稀。
他先是到德化窯名匠何朝宗作坊中做小工,何朝宗以燒造白瓷著名。學習了幾年後,吳祥瑞終於了解到制瓷的基本技術。何朝宗見他雖然底子差,卻是勤奮好學,便正式收他為徒。
吳祥瑞亦知吳窯女主人李新喜以樹癭壺為報酬,委託周時臣調查吳明官莫名暴斃一事,一時不知賈某到底要從周氏身上得到什麼,不敢答應。賈某便作勢欲去揭露吳祥瑞東洋人身份一事。彼時倭寇平定不過三十年,大明朝野仍深恨倭寇,亦連帶恨及東洋人。吳祥瑞料想一旦身份暴露,拜師自然不成,多半還會被官府逮捕下獄,飽受一番牢獄之苦后,最終被驅逐出境。又想反正賈某不是真的要樹癭壺,早晚會還給周時臣,便勉強同意。
周時臣道:「你一沒殺人,二沒放火,害我什麼了?」
潘相問道:「什麼法子?」
何尋走出幾步,又回身道:「周兄有沒有覺得世事奇妙得緊?當年有人收買湖盜劫船,樊高大難不死,逃來景德鎮,卻又被人殺死在自家瓷庄,首級埋在院子中。十年後,湖盜二頭領鄭千年監護劉原姑來浮梁看病,湊巧租住在瓷庄。又因江若蘭命案,挖出了骷髏,由此才令樊高陳年舊案案發。」
走出老遠,何尋才鬆了手。周時臣雖然怒氣平復,仍頻頻回顧,神色極為失落。
黃雲霄細細一想,亦覺得有幾分道理,但仍然道:「也許李新喜沒有做過買盜殺人之事,但要說她清清白白,實在難以令人相信,不然為何樊高一聽到她的名字便起身離開?」
當時日本亦是閉關鎖國,出國困難重重。五良太甫便先與到日本做生意的福建商人打交道,學會了漢語,還取了個中國名字叫吳祥瑞。之所以姓吳,自是因為敬慕吳一植的緣故。後來時機成熟,吳祥瑞便躲在中國商船中,成功衝過海禁,輾轉來到福建。
潘相笑道:「周時臣,你以仿古揚名天下,聲名全在一雙巧手,若是這雙手廢了,你說你日後還能在景德鎮立足嗎?」
吳為專門製作薄胎瓷器。薄胎瓷器製作不同於普通瓷器,不但選料精細,且從配料,挖坯、修坯、上釉到裝窯燒制均有嚴格要求,尤其是修坯,要經過粗修、細修、精修等工序,經過數百次的反覆修琢,才能將泥坯修到蛋殼一樣薄。吳為覺得吳祥瑞雖然努力上進,卻是天資有限,實不適合製作薄胎器,便又轉而推薦給了周時臣。
當即提到樊高憤而離開吳窯時,曾留了一封什麼都看不出來的信在桌上。而吳明官視若珍寶,秘密收藏在錢箱中,直到其人過世,才為妻子李新喜發現。
只是她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能心安,總想找個機會把心裡話說出來。他不斷尋覓時機,魏希光便乾脆帶著珠妹搬離了魏氏作坊,連人也找不到了。
忽有書吏來叫宋國霖,他不及說完,便匆匆去了。
周時臣笑道:「我只是隨便弄著玩,這幾件瓷器算不上真正的五色,青花圖案比王五那件『青花見五色』差遠了。」
周時臣道:「我敢以自己的性命擔保,李新喜絕不會跟這些事有任何關係。樊高到過吳窯又突然離去之事,全部是李新喜告知,她若牽涉其中,又何必透露出這些關鍵來?」
吳祥瑞道:「是,師傅教訓的是,徒弟還有許多要向師傅學習的地方。」
今日天黑時分,有人隔牆投書入御窯廠,舉報周窯窯主周時臣暗通倭寇,並點明了其徒弟吳祥瑞的東洋人身份。彼時中日因朝鮮而交戰,戰事多對明軍不利,萬曆皇帝正為之十分苦惱。潘相接獲舉報信后如獲至寶,也不辨真假,急派方何前往周窯捕捉,卻只抓到了吳祥瑞。方何得知周時臣往徽州會館赴宴后,便又趕來逮人。
周時臣道:「這麼低?」
林童忙上去廝見,又說了許多客氣話。
何尋道:「除此之外,樊家人想將那處瓷庄賣了。我聽他提過後,立即想到周兄你或許會有興趣買下來。」
湖盜一事,雖然景德鎮並未遭受創傷,但亦並非完全沒有損失。湖盜雖未能按計劃到指定地點搶劫財物,卻在與官兵廝殺時殃及了好些攤販及過路行人。有八名無辜者被殺,三十餘人受傷。甚至被殺者不知是被湖盜砍中,還是為官兵誤殺。
因工匠業自古有「傳子不傳女」的傳統,以防止女兒出嫁后將秘技帶至夫家。唐人元稹《織女詞》中有詩云:「東家白頭雙女兒,為解挑紋嫁不得。」指的就是為了保住「挑紋」的織錦機密,東家二女終身不能出嫁,類似而今浮梁魏希光的困境。而一旦秘技為兩家所掌握,這兩家子孫便互通婚姻。如亳州出產一種特製輕紗,「舉之若無,裁以為衣,真若煙霞」。當地只有兩家懂得織法,為防止其他人家得其法,便相與世世為婚姻。
周時臣嘆道:「小時候家裡人強迫我讀書寫字畫畫,我都不樂意學,目下我才知道學到用時方恨少,不得不臨時拜個師傅,好好學習繪畫技法。」
潘相道:「住口!本使沒問你話,不得插嘴。」但亦覺得周時臣反駁得有理,便改口道:「那麼你一定是倭寇派來的探子。倭寇跟之前的湖盜一樣,垂涎景德鎮富甲全省,想大搶一筆,所以先派你來打探。」
何尋也不客氣,直截了當地答道:「還是樊高那件案子。」
方何見潘相審問不得法,完全是信口胡來,心道:「當真是泥鰍不能扯得鱔魚長。這閹宦什麼都不懂,燒瓷如此,審案也是如此,難怪被人輕視。」
吳祥瑞大驚失色,道:「潘使君審問的是我,如何拷打我師傅?」
窯火如龍水似雲,火頭全仗水頭分。
魚量點點頭,招呼道:「周公子好。」
周時臣笑道:「誰說不是呢。」
許民道:「何巡捕那邊已經派人去請了,周公子這就請跟小的動身吧。」
過了大半個時辰,巡檢方何親自進來告知道:「你的好徒弟吳祥瑞已經招供畫押,說他預備裡應外合,引倭寇入掠景德鎮,由此擾亂大明後方,好讓豐臣秀吉之輩在戰場得勝。而周公子你也是知情者,還主動提供了周窯作為窩點。」
魚量不及回答,余潭生已道:「魚娘是掌廚,叫人跑腿這種事交給我來辦就行了。」
周時臣道:「嗯,好,就來……」
黃雲霄道:「不是同一個人,難道還有兩個人要樊高死嗎?」
黃雲霄道:「李新喜雖是浮梁人,可既然嫁了吳明官,便是我徽州的媳婦。本來我不該這麼懷疑自己人,可你們二人也不算外人,我便直言不諱了,會不會是李新喜買通湖盜劫殺樊高?」
也就是說,兇手必須符合以下幾個特徵:第一,知道崔國懋寫信邀請樊高來景德鎮;第二,知道樊高不死的話,一定會去崔窯。如此推測起來,仍屬崔無忌或是都幫某頭面人物嫌疑最大。
周時臣道:「好。」
周時臣點頭道:「換作我是李新喜,也會這樣認為。樊高遇害與吳明官暴亡事隔近十年,但若是將一些蛛絲馬跡聯繫起來看的話,就會發現多少有些關聯。」
關於魏希光的流言也日漸多了起來。有人說,她本來就跟湖盜有勾結。原御窯廠工匠方亮就是在她幫助下逃走,後來在鄱陽湖當了湖盜。而湊巧方亮因外出沒有跟隨鄭萬年來景德鎮,後來也未能在湖盜老巢將其抓獲,似乎愈發證明了勾結一說。
周時臣遂起身問道:「我犯了什麼罪?」
周時臣道:「算是吧。不過這線索聽起來有些驚人。」大致說了劉原姑的一番話。
周時臣顧不上理會,先問道:「希娘,你沒事吧?」魏希光搖了搖頭,道:「沒事。」
何尋道:「但官兵攻陷湖盜山寨老巢后,沒有發現什麼書信。清剿完畢后,又一把火燒了山寨,就算書信當真藏在什麼隱秘之處,也被燒掉了。」
崔無忌一怔,怒色稍緩,隨即道:「周公子說到了點子上,又何須多問我?總之,我跟黃會首一樣,希望早日能捉到殺害樊公的兇手。」
周時臣道:「我徒弟吳祥瑞呢?」
回來周窯時,正好遇到徽窯窯主陳仲美。他正由吳祥瑞陪同,在欣賞周窯新開出青花瓷器。
何尋道:「不錯,鎮上不少人知道那處瓷庄是廣東商人樊高的。他若果真知道湖盜是受雇於人,肯定十分警覺,會設法隱匿行蹤,不會貿然住進舊居。」
周時臣正待追進去,一名都幫弟子搶過來攔住,笑道:「周公子大駕光臨我都昌會館,有何貴幹?」
周時臣知道潘相是個庸碌之輩,想不出這等計謀,這一定是方何的主意,便叫道:「方巡檢,請留步。」
王五、田水月為鄭千年所殺,王五妻兒則是李四保所殺。殺人目的並不是要奪取轟動景德鎮的「青花見五色」,而只是為了掩飾湖盜行蹤。
周時臣問道:「聽黃先生口氣,莫非認為買盜殺人者,與後來殺死樊高並割其首級的兇手,是同一個人?」
宋國霖忙趕過來扶住,告道:「衙門口有人等著接周公子回去。」
周時臣忙道:「周某後學晚進,陳匠師和壺公諸位都是前輩,我還有許多要向各位學習的地方。」
潘相道:「吳祥瑞是東洋人的身份,哪能隨便就放了?須得先解押到浮梁縣署審訊。若是查明他不是東洋姦細,楊知縣自會作出斷處。」
方何道:「他受了重刑,半死不活的,周公子見了也是白見。況且你二人都是首犯,為防串供,不能再同房關押。除非上堂對質,或是同上刑場,不然再也見不到了。」
吳祥瑞道:「那樣的話,師傅就不必為了我而將秘技交出去。」
到崔窯后,二人在客廳等了許久,崔無忌才慢吞吞出來,問道:「二位又是為何事而來?」語氣相當不友善。
何尋道:「那現下要怎麼辦?崔無忌知道我們沒有憑據,所以才如此有恃無恐。」
何尋點頭道:「我家鄉發生過類似的事,我只是類推。但後來周兄說崔國懋是崔窯的金字招牌,活著比死了用處更大,我覺得有道理,所以再沒有懷疑過崔無忌弒父。」
周時臣搖了搖頭,道:「及不上王五那隻青花白地瓶。」
想起好友莫名慘死他鄉,死後尚未留下全屍,難以安息,不由得悵恨無窮,嘆道:「若是樊高先來找我就好了,至少我能幫上些忙。他先去找吳窯吳明官也就罷了,為何發現不妥后還不來徽州會館找我,難道連我也不信任了嗎?」
宣城變樣蹲雞距,諸葛名家捋鼠須。
何尋遂起身告辭,又順口問道:「樊高一案,黃會首覺得誰嫌疑最大?」
李新喜不冷不熱地反問道:「那麼你又憑什麼掌管吳窯?你父親在世時,你不好好學藝,成天在外面花天酒地。而今他過世一年多,你突然跑回來說要接管家業。你可知道,重新開窯不是一個人的事,干係著許多人的飯碗。」
潘相忙拍了一下驚堂木,道:「住口!」
周時臣又驚又氣,叫道:「你……來人,快來人!方何要對魏希光不利!」
不幸的是,吳祥瑞拜師后沒幾天,何朝宗便因窯變而自殺。何氏自殺前,特意告誡吳祥瑞,說要學到制瓷的真正精髓,得去景德鎮,還介紹了壺公窯窯主吳為給他。吳祥瑞安葬完師傅后,便來到景德鎮,先投在吳為門下。
忽又想起劉原姑來,當年湖盜首領鄭萬年當著她的面殺死了她全家人,還要霸佔她的身子。她曲意侍奉殺親仇人十數年,日日夜夜,是怎樣的心境?
甚至連樊高瓷庄挖出的骷髏亦與魏氏扯上了干係。有謠言說,那裡原是魏家老屋。骷髏人頭是魏家早先殺死的仇人,首級一直埋在院子中。魏家明明錢多得用不完,卻要將老屋出售,其實不為別的,就是因為院子里埋著顆人頭。
周時臣大吃一驚,忙問道:「娘子是如何得知這些消息的?」
周時臣一想有理,這才略略放了心。
周、何二人大為意外。何尋問道:「吳家娘子為什麼要這麼做?」
何尋問道:「周兄可是又燒出了什麼精品好瓷?」
到達指定交易地點西塔后,賈某並未如約出現,吳祥瑞反而被周時臣發現,不得已只得離開。後來周時臣雖然順利換回《黃甲圖》並交還原主,然經過情形仍然令人驚嘆。吳祥瑞事後得知,愈發認為賈某計謀行事非同一般,他日必定還會找上自己,只是料不到竟是今日投書告官之局面。
陳仲美道:「有志不在年高。周公子天賦異稟,何須謙虛?唉,我九*九*藏*書要是有周公子一半聰明就好了。」一邊搖頭,一邊嘆氣,拱手自去了。
周時臣忙道:「崔會首不要動怒,何巡捕只是就事論事。」
黃雲霄搖頭道:「我不是不喜歡李新喜,而是她婦道人家,難撐大局,我不能讓吳明官一生心血就此沒落,吳窯必須得重振聲威。」頓了頓,又道:「就算李新喜沒有嫌疑,也必然是跟李氏有什麼干係,不然為何樊高因為她而離開?」
頓了頓,又道:「按照吳家娘子適才提供的信息,崔無忌跟余茂盛議論時,說的是就不該讓信寄出去,這表明他多少知道信的內容。信果真跟崔無忌有關的話,他既然有這個能力,為何又沒有阻止呢?」
吳祥瑞道:「師傅不怪我是東洋人嗎?」
周時臣大喜道:「多謝。」
周時臣道:「當然是我。其實是我拖累了你,如果不是我,賈某未必會如此輕易向官府告發你的身份。」
過了一會兒,吳祥瑞鐐銬鋃鐺地被押了進來,跪在堂下。雖然重銬纏身,所幸尚未受刑。他似乎心中有愧,不敢看周時臣,一直低著頭。
余潭生道:「那又如何?難道周公子要去我叔叔或是崔會首那裡告我,說我不准你進都昌會館找魏希光嗎?」
程浩然笑道:「學畫一事不值一提,不過酒要喝,就等周兄一句話。」
方何道:「我知道,魏家娘子不能嫁人,不能嫁你這位高高在上的周公子,也不能嫁給我這個來回跑腿的小小巡檢。可我受不了她喜歡別的男子。怎麼,周公子以為我不知道嗎?哼,我早知道你們兩個一起到寶積寺燒香許願之事。你搞得我心愛的女子心煩意亂,魂不守舍,我不害你還害誰?」
事後,明廷更是在景德鎮設九江分道,將景德鎮城防防務直接劃歸九江衛轄下。
周時臣本是世家子弟,進入瓷器行業全是因為個人興趣,對瓷業帶徒授藝、代代相傳的套路並無多大興趣,因而他成名已久,仍未收過徒弟。但吳祥瑞既是吳為親自介紹,周氏看在壺公的面子上,便鄭重其事了一些,格外另眼相看。又見吳祥瑞到周窯后踏實肯干,做活兒麻利,確實是個好幫手,便決意正式收其為徒,卻不知這個講得一口地道福建話的弟子竟然是東洋人。
周時臣道:「她……她沒事嗎?」宋國霖道:「沒事啊。」
諸葛子孫「力守其法」「世傳其業」,從不將制筆秘技外傳。后諸葛高又創製成「散卓筆」,其筆毫約長寸半,藏一寸于管中,一筆可抵他筆數支,「硬軟適人手,百管不差一」,為時人所貴重。由於諸葛氏嚴守秘密,唯其能制,他人仿製僅得其形而無其法,用之反不如常筆。於是,諸葛筆歷經六百多年而盛名不衰。此為典型的因身懷絕技、獨擅其法而發家的例子。
林童已知全部經過,連忙致謝,道:「若不是周公子,怕是樊公至今埋骨瓷莊院中,無人得知。」
何尋問道:「那麼這跟李新喜有什麼關係?」
兩名兵卒搶上來,一左一右按住周時臣肩頭。又有兩名兵卒取來一副拶指。那拶指由十一根食指粗的竹棍組成,中間用細皮繩子穿了三道,是專門刑求手指的刑具,多用於女犯。兵卒強行將竹棍一根根套上周時臣手指,拉繩將竹棍收緊,夾住手指。
方何特意點著獄長陸新的腦門警告道:「我知道陸獄長家眷都是雜幫中人,可周時臣犯的是勾結倭寇、圖謀作亂的死罪,陸獄長若敢徇私,決不輕饒。」
李新喜道:「我不能說,總之這消息十分可靠。」
何尋道:「周兄的顧慮有道理。但無論如何,崔無忌目下是唯一的線索,必須得當面問個清楚。」想了想,又道:「這樣,周兄不是認得劉原姑嗎?或許可以利用她來試探崔無忌。」
吳祥瑞道:「我確實是東洋日本人,不過不是什麼倭寇。」
周時臣道:「這就是奇怪的地方,樊高到吳窯並不是為了借取路費返鄉,幾乎什麼都沒說便離開了。」
或許李氏捲入了什麼跟崔窯有關之事,當然應該是不怎麼光彩的事,崔國懋在信中提及,樊高由此知道了浮梁李氏。如果不是這樣,就是樊高在鄱陽湖遇盜后,了解到什麼信息,懷疑浮梁李氏跟買盜殺人有關。就這兩種情況看來,前一種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話音剛落,酒杯未及沾唇,便有一隊官兵沖了進來,為首的正是駐廠巡檢方何。
忽然牢門打開,有兵卒進來,將吳祥瑞架了出去。
等到牢房安靜下來,吳祥瑞掙扎欲起,想朝師傅跪下。周時臣喝道:「你做什麼?都成這樣了,好好待著,不要亂動。」
離開徽州會館后,何尋頗為惆悵,道:「本以為黃雲霄會知道些什麼,結果只是白跑一趟。」
黃雲霄沉吟道:「原來當時經過如此,也難怪何巡捕起疑了。」頓了頓,又道:「照這般看來,樊高不是針對吳明官,而是針對李新喜。」
陳仲美不無惋惜地道:「可惜,我迄今還沒見過王五那件『青花見五色』是什麼樣子。」
周時臣知道對方這一出去,必定要以營救自己的名義要挾魏希光獻身,可他目下處境,動一下、喊一聲都難如登天,更不要說去營救心愛的女子。一時悲苦難言,痛不欲生,全身發熱,瞬時便濕透了衣衫。
吳青峰勉強應了,出來時見到周時臣、何尋等在外面,冷笑道:「當真人生何處不相逢。」
技術保密保障了家族利益,但弊端也相當明顯,因壟斷而缺乏競爭,容易墨守成規,缺乏創新。又可能因為子孫不旺、後繼無人或是後代德才不濟而導致絕技失傳,數百年累積的技術經驗就此化為烏有。如果工匠能像墨子那樣,走出個人、家族利益的小圈子,將目光投射于大眾利益之上,那麼中國千百年來的技術發展,該比今日走得遠得多。
黃雲霄道:「我須得再跟吳窯做頭師傅及板板們談上一談。你先回去,別再跟你繼母鬧了。」
正好變工節當日,周窯開出了一件「青花見五色」,為青花史上的奇迹。吳祥瑞便想從原主王五身上得到秘技,有「青花見五色」傍身,足以回去日本開天闢地。
兵卒左右等不到方何回來,一時無奈,只得遵命先開了重枷。
出來時,正好遇到本地秀才程浩然到徽州會館教課。程浩然是浮梁官宦子弟,飽讀詩書,又擅書畫,周時臣因為好友金英、操驥之故,亦與其相熟,最近更是跟著程氏學習丹青之術,沒少往程家跑,忙上前招呼。
宋國霖忙道:「魏家娘子還要錄取口供,暫時不能離開。」
魚量聞言,便徑直進會館去了。
何尋道:「周兄別嫌我直言直語,也許是魏家娘子不願意見你。」
然景德鎮本因殖陶之利而成就大名,在這樣的地方,利益高於一切,魏希光引湖盜入景德鎮之計,有危害絕大部分人生命財產的可能,她自然成了千夫所指。利瑪竇為她開口說話,亦成為公敵,本來艱難的傳教事業就更進行不下去了。他只得與李瑪諾一道離開浮梁,返回南昌。不久又設法前往北京,另外開闢了一番新的天地,這是后話
周時臣道:「賈某不算言而無信,他一開始便說只找你辦一件事,你辦到了,算是兩訖。而今你對他沒多大用處,他便利用你來拖我下水。他只是向官府告發了你,沒再找你辦事,不算毀約。」
至於之前景德鎮三樁四屍血案,最終也真相大白,原來均是湖盜所為——
黃雲霄搖頭道:「不是什麼舊怨,而是樊高認為李新喜跟那件事有關。」頓了頓,又問道:「湖盜入掠景德鎮,表面是劉原姑、魏希光之計,可我聽說李新喜也出了不少力,請九江衛出兵就是她的主意,對吧?」
周時臣道:「我剛才親眼看到魏希光進了都昌會館,煩請讓開。」
周時臣見余潭生涎著臉笑個不停,分明是有意阻撓,勃然大怒,欲強闖進去。何尋忙過來道:「周兄算啦,也許人家確實不方便。」拖了周時臣手臂,將他強行拉了開去。
黃雲霄道:「這一點,我早先已經說過了,樊高一定已經猜到是鎮上的人買盜殺他,他一旦露面,就會再次被盯上。」又道:「不過想想蠻奇怪的,湖盜殺人前都會說這樣一番話:『好教你死個明白,是某某某出了二百兩銀子讓我們來殺你,你做了鬼,去找他報復,不要來找我們湖盜。』台上戲可以這麼唱,湖盜這麼一番表演,泄露僱主姓名來歷,未免太對不起『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八個字了。」
既然一時也想不出別的法子,只好同意何尋的建議,遂往崔窯而來。
周時臣見黃雲霄一力懷疑李新喜,忙道:「這決計不可能。」
又招手叫了兩名心腹兵卒,令二人守在牢門前,不準旁人靠近。
他嗓子完全啞了,宋國霖聽不清楚,問道:「周公子說什麼?」周時臣道:「魏希光,救魏希光。」
神色極是鬱悶,竟以樊高在關鍵時刻不來徽州會館找他深以為恨。
周時臣道:「黃先生到底想說什麼?這裏只有我與何巡捕二人,不妨直言。」
何尋道:「那信可是什麼都沒剩下,江印月一直也沒有想出辦法來,有等於無。」
話雖如此,吳祥瑞卻並未真正放心。因為他完全不知道賈某是什麼來歷,又是如何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而秘密這種東西,一旦為他人把握,麻煩便會源源而來,難以擺脫。
方何回身問道:「怎麼,周公子也有低聲下氣的時候?」
周時臣一把扯住宋氏長袍,嘶聲道:「我……我沒什麼……快,快去救魏希光。」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潘相終於鐵青著臉進來,命人開了鐐銬,揮手道:「全是一場誤會。周時臣,你可以走了。」
賈某便提出要吳祥瑞盜取樹癭壺,並對天發誓,表示不是真的想要那隻壺,只是知道樹癭壺不完全屬於周氏,想以那隻壺來要挾周時臣答應一件事,樹癭壺早晚會還給周氏。
這一日,周窯開出一窯新瓷器,這還是周時臣自己第一次同時燒制多件青花瓷器。瓷器從匣缽中取出,第一眼見到,不是喜悅,竟是一聲嘆息。倒是徒弟吳祥瑞欣喜若狂,捧起那隻花瓶道:「師傅,你也燒出『青花見五色』了!」
他詰問得極有道理。樊高來景德鎮一事,除了崔國懋、兇手等極個別人之外,再無旁人知曉,黃雲霄和吳窯吳明官均是樊高好友,事先亦不知情。樊高一行在鄱陽湖遇盜后,樊高僥倖逃生。他或許多少知道這一場厄運並非無妄之災,所以只悄悄來到景德鎮,得知崔國懋過世后,亦未到崔窯祭拜,只在某一晚拜訪了吳明官,但未道及關鍵便匆匆離開。兇手雖買盜行兇,仍然在密切關注崔窯和瓷庄,以防樊高萬一不死。見其果真幸運逃生后,便追到瓷庄,親自動手,將其了結。
何尋道:「魏家娘子好歹是有朝廷任命的,再說我們已經知道她進了都昌會館,都幫更不敢亂來了。」
方何搖頭道:「我可沒有陷害你。是有人投書御窯廠告發你勾結倭寇,白紙黑字,寫得一清二楚。」
周時臣搖頭道:「就算你這麼做了,沒有盜取《黃甲圖》給對方,賈某仍然會拿這件事來要挾我就範。」
周時臣道:「當初何兄曾懷疑過崔無忌,認為崔氏可能欲奪都幫會首之位,所以不惜加害親生父親。結果重病中的崔國懋發現了端倪,他沒有人可以相信,只好寫信給好友樊高,請他出馬救助。」
不想當日賈某又來催促。吳祥瑞既暫時想不出別的法子,便只能同意儘快盜出樹癭壺。
他如此表現,分明是要表明都幫與買兇毫無干係的立場。
正好僕人引著何尋進來,周時臣便道:「其實何巡捕的功勞居多。」
原來吳祥瑞本姓伊藤,小名五郎,后因與家人不和,離家遊歷,便乾脆以名為姓,改名為五良太甫。在日本時,偶然得到一件吳一植瓷器,愛不釋手,對中國制瓷技術仰慕不已,決意渡海學習其技。
憐羈雌,嗤惡侶,兩意茫茫墜曉煙,門外烏啼淚如雨。
長夜漫漫,竟似比一生還要長。天氣已冷,周時臣穿著夾衣,卻擋不住牢房的潮濕陰寒。又因為緊張著急而一陣陣發熱,內衣衫幹了又濕,濕了又干,甚至浸透了夾衣。頭腦昏昏沉沉,胸口如塞大石,痛楚如此之深,竟不像是真實的塵世,而是到了虛幻的夢魘中。
周時臣、吳祥瑞既然是重犯,為防止逃獄或是自殺,都被釘上重銬,戴了三十read•99csw•com斤重的大枷。
何尋道:「哦,周兄說來聽聽。」
當日《黃甲圖》在周氏書房離奇失蹤,成為一樁懸案。秢稠一度懷疑過徽州會館掌廚許衡,因為他是唯一一個能進內院的外人。周時臣覺得許衡為人率真,做不出那種事,加上後來以《周氏瓷談》交換回了《黃甲圖》,雖不圓滿,卻也算解決了,便沒有再追究。卻萬萬沒有想到竊賊竟是徒弟吳祥瑞。
周時臣道:「你害慘我,只是為了魏希光?」驀然想到方何多半也在暗中愛慕魏希光,忙道:「可是方巡檢該知道,魏希光她……」
周時臣驚道:「這麼晚了還要做什麼?是上堂嗎,為什麼只帶吳祥瑞一個人?」卻是無人理睬。
方何道:「這個不勞黃會首關心。來人,將周時臣鎖上帶走!」
李新喜便揮手對繼子道:「你先出去,我有貴客到來。開窯的事,回頭再說。」
吳祥瑞自責不已,道:「師傅你罵我吧,都是我害了你。一開始,我就不該答應賈某的條件。」
何尋道:「既是如此,崔無忌沒有勾結湖盜殺人,為什麼樊高過崔窯而不入呢?他萬里迢迢趕來見,卻不肯到老友靈前上一炷香,未免說不過去。」
方何道:「但律法也有例外,若是謀逆等大罪,匿名投書也是重要證據。你勾結倭寇,等同叛國,不是謀逆是什麼?」
然自古以來,家業世傳是中國的傳統,最有代表性的莫過於宣州諸葛氏。諸葛氏世代以制筆為業,名匠輩出。唐宋代時,諸葛氏所制宣筆尖、齊、圓、鍵,深受當時書法名家稱讚,由此成為士大夫案頭必備的寶物。宋代名士黃庭堅有《謝送宣城筆》詩云:
黃雲霄道:「之前我曾對周老弟大談打破行幫壁壘之類,其實都是樊高的主張,我不過是拿來借用罷了。樊高個人很崇拜墨子。」
黃雲霄將酒杯放下,面露不豫之色,問道:「方巡檢不在御窯廠當值,率兵闖進我徽州會館,意欲何為?」
眾人便一起飲了一杯。黃雲霄又道:「樊高不幸客死景德鎮十年,我竟才知道不久,作為朋友,可謂不義,我自罰一杯。」
至於後來李新喜暗助劉原姑、魏希光引湖盜上鉤,請出九江衛兵馬剿滅湖盜,則是有意滅口,以掩蓋當年買盜殺人一事。不然她明明是個局外人,為何要主動積極參預其事?
之後,江西都指揮使司又令被擒湖盜引路,一舉搗毀了其老巢,最終為這一役畫上了完美的句號。湖盜不分首從,均斬首示眾。鄭萬年、李四保等已死盜首,亦被梟首焚屍。只有鄭千年跳江後下落不明。然其身負重傷,料想即便沒有落入魚腹,亦會成為昌江上的一具浮屍。
伯勞打始開,燕子留不住。今夕夢中來,何似當初不飛去?
黃雲霄愕然道:「我所知一切,都是拜託你二位告知。我甚至連當年樊高來到景德鎮一事都不知道,還有什麼可隱瞞?」
周時臣見狀頗為感慨,便著意安慰道:「樊高既與崔國懋崔公、吳明官吳公及黃先生三位交好,崔公過世,吳公又不便再來往,想來是該來找黃先生幫忙的。也許他只想先回瓷庄冷靜一下,再來徽州會館,卻不想恰在此時遭了毒手,竟與黃先生再無相見機會。」
吳祥瑞極是感動,泣道:「早知道師傅如此寬宏大量,我就該把真相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周時臣道:「我知道黃先生打算重開吳窯,正支持吳大公子吳青峰跟李新喜爭奪吳窯控制權。不過一碼歸一碼,李新喜非但沒有參与殺害樊高,而且在這件疑案上有大大的功勞,目下僅有的線索都是由她提供的。」言外之意,指斥黃雲霄有意在挑李新喜過錯。
李新喜道:「那麼崔會首一定撒謊了。他跟余窯主議論時,明確提到了那封信,說就不該讓信寄出去的。」
吳祥瑞道:「師傅是說那個人要對付的其實是你?」
周時臣道:「那好,你去叫魏希光出來,我有話跟她說。」
黃雲霄很是驚訝,道:「樊高遇盜,身無分文,需要朋友幫助才能返鄉。我也是樊高好友,他竟寧可去吳窯找吳明官求助,也不來找我?」
周時臣道:「我找魏希光。」
兵卒一抖鐵鏈,套上周時臣脖頸,不由分說地將其拉了出去,只留下滿廳面面相覷的賓客。
只有周窯窯主周時臣不畏人言,時不時地來找魏希光,有正大光明登門拜訪的,有自後院翻牆入內的,卻是每次都吃閉門羹。魏氏一見到他,便躲進內室,將門窗閉死,還吩咐珠妹去報官,告他擅闖民宅,弄得他只好灰頭土臉地離開。
許民道:「是。主要是樊家人只有今晚有空,臨時張羅,不及細細準備。黃先生還說,請周公子不要誤會,他完全是一番好意。周公子與何巡捕正在調查樊公的案子,或許能從樊家人口中得到一些線索。」
劉原姑既死,人們不免將過錯怪到魏希光身上,怪她有引狼入室之嫌。尤其都幫險遭湖盜毒手,對其怨恨最深。雖則魏希光因為蕩平湖盜受到了朝廷表彰,卻被認為是踩在景德鎮全鎮的利益上。就連浮梁知縣楊延槐和景德鎮巡檢司通判陳奇可亦暗怪魏氏不事先告知計劃,反而要向九江衛求助,令這一大功平白落到外人身上不說,還讓本地官府面上無光。
周時臣便進屋換了身衣服,隨許民出來。到徽州會館花廳一看,除了徽幫首腦人物外,吳窯大公子吳青峰亦在座。
雖然周時臣本人並未太當回事,甚至還有引以為榮之意,但吳祥瑞仍然心中不安,便一路跟蹤周時臣,希望能暗中了解到賈某的真面目,好尋找應對之策。甚至他還想過搶先奪取周氏制瓷秘技,攜之逃回日本,如此便能完全擺脫困境,只是轉念想到周時臣待己恩重如山,實不忍下手。
黃雲霄反問道:「崔無忌為什麼要殺害樊高呢?按照周老弟的說法,殺人動機不夠強烈。且不說樊高跟他老爹一番深厚情意,崔國懋馬上就要入土,崔無忌即將主持崔窯大局,樊高無論說什麼、做什麼,他都可以不聽不理,為什麼要用殺人來解決呢?」頓了頓,又問道:「難道二位真以為是崔無忌害了他老子,怕樊高知道真相,所以才搶先滅口?」
或許是李新喜不願意看到丈夫為樊高提議煩惱,得知樊高應崔國懋之邀要來景德鎮后,料想其人一到,必定又要舊事重提,便乾脆買通湖盜攔截樊高座船,將其殺死於途中。或許湖盜劫船殺人時無意透了口風,被樊高聽到,知道與浮梁李氏有關。但他不知道李新喜已成為好友吳明官妻子,逃脫后便先趕來崔窯,意外得知好友崔國懋去世后,又是惆悵又是難過。回到瓷庄徘徊一陣后,便決定去找吳明官。正要對吳氏說出經過時,意外得知對方新婚妻子竟是李新喜,遂怒而拍案離去。
何尋道:「今日我二人跑了不少路,也有些累了。天色不早,周兄先回去歇息。我會代周兄到御窯廠打聽,看魏家娘子到底在忙些什麼。」
何尋道:「既然崔無忌知道崔國懋寫信給樊高一事,又有意對我們撒謊,多半是他出錢買通湖盜攔截樊高,好阻止對方與崔國懋相見。」
何尋道:「為什麼?」
周時臣聞言很是驚訝,道:「想不到樊高竟有這等眼光與胸襟。」
周時臣道:「啊,是,我極有興趣。」
僕人在門邊輕輕咳嗽了聲,道:「娘子,周公子與何巡捕到了。」
周時臣道:「不能就這麼去。崔無忌還好,余茂盛精明老練,會立即猜到是都幫中有人對外通風報信,都幫處置幫眾向來嚴厲。不管那個人是出於什麼目的,可能完全只是好心,但卻會因此而處於危險當中。」
吳祥瑞笑道:「師傅對自己要求太嚴,為了畫料,還專門拜程秀才為師學習繪畫之術。而今第一次試燒青花,就燒出了五色,已經相當了不起了。」又道:「下一窯再燒青花的話,我可以學著畫料嗎?」
陳仲美一怔,隨即搖頭道:「沒有,沒有。」頓了頓,又道:「哦,有,其實有的。多謝周公子一日內破案,為我妻子申了冤。」
周時臣道:「何兄推測的這番過程,聽起來前後銜接,且能解釋樊高為何不入崔窯祭拜,但其實仍然是基於同一前提。你仍然認為崔無忌做了對不起其父崔國懋之事,怕樊高與其父相見后揭破了他的陰謀,所以才先行除去樊高。但既能斷定崔無忌不可能弒父,崔國懋信中所提內容極可能與崔無忌無干,他為何又要出二百兩銀子去收買湖盜殺死父親的老朋友呢?」
同一日,操驥和好友金英攜《黃甲圖》來到周窯。吳祥瑞招待二人進書房時,聽說這圖珍奇無比,隨口問了幾句,由此知道《黃甲圖》是操家祖傳之物。他本來也沒太當回事,卻意外發現操驥離開時並沒有攜帶圖卷,料想是留在了周氏書房。心想:「賈某要那隻樹癭壺,是因為樹癭壺不完全是師傅所有,用它來要挾師傅,必定能奏奇效。這《黃甲圖》也不是周窯之物,效果理當一樣。」便趁四下無人之機,偷偷溜進書房,將《黃甲圖》盜走,交給了賈某。
陳仲美大喜過望,道:「好,好,多謝。」取了兩件小器,揣入懷中,走出幾步,又回頭道:「周公子,你真是個好人。唉,我實在對不住你。」
周時臣道:「我自有用處,你去談妥買下來便是。」
何尋一怔,問道:「有這樣一封信嗎?」
至於這一冒大風險、得大收穫的引蛇出洞計劃,明廷只以為是劉原姑之計,魏希光從旁協助報信,而李新喜不願意出面,九江府推官李日華更被視為當機立斷的決策者,請得九江衛派出兵馬。魏希光受到嘉獎,在交戰中死難受傷的九江衛官兵均受到了特別撫恤。劉原姑死前殺死四子則被認為是烈婦行為,亦受到朝廷隆重表彰。事先完全不知情的李日華則白得了一場大功勞,其人既受囑託不能揭穿真相,又不願意無功受祿,乾脆就此辭官,回鄉專心做起了「博物君子」。
何尋道:「之前我們也曾懷疑過李新喜,懷疑李氏或許跟樊高有什麼舊怨。但事實上,李氏跟廣東樊氏毫無干係。」
崔無忌道:「知情者就是買盜殺人者嗎?」話一出口,驀然意識到失言,忙道:「先父與樊公友善親密,更勝過我父子關係。先父寫信給樊公,大概要談什麼長輩的隱秘之事,不願意讓我知道,我能有什麼法子?」
周時臣忙道:「崔會首別生氣。何巡捕不是有意懷疑你,而是令尊寫信給樊高這件事,應該沒幾個人知道。崔會首是崔公最親近的人,理該是知情者。」
潘相道:「周時臣,本使已經先行審問過吳祥瑞,他不肯承認自己是東洋人,只說姓吳,是福建人氏。本使見他嘴硬,本來想動大刑,後來想還是等周公子人到了,再當面對質的好。」重重拍了一下驚堂木,喝問道:「吳祥瑞,你可承認你是倭寇?」
余潭生笑道:「都說了好多遍了,這裡是都昌會館,哪來的魏希光?」
周時臣道:「你願意的話,當然可以。不過我個人感覺,你在繪畫方面沒有任何底子,怕是很難掌握得好深淺的分寸。普通青花倒也罷了,要畫出五色來,非得學好丹青不可。」
王五被殺當晚,黃雲霄得知田水月是畫料關鍵后,遂派了手下許民在暗中監視。許民在南碼頭夜市待到凌晨夜市攤子將散,往回走時,在王五家附近撞見了一人。許民吆喝了一聲,那人頭也不回地跑了。
周時臣笑道:「本來鎮上傳聞一般都是假的,不過這件倒是真事,程小姐外表爽朗,卻有內秀,畫功相當不錯。」忽見秢稠引著巡捕何尋進來,便將花瓶交給吳祥瑞,自己迎了上去。
周時臣笑道:「那本小冊子不算什麼秘技,只是我多年的心得而已。我其實很高興能有機會與人分享。有人如此費盡心機地得到它,我還覺得榮幸呢。」頓了頓,又道:「如果我師徒二人能逃過這一劫,我便將《周氏瓷談》再默寫一本,送給你做禮物,如何?」
陸新也不敢多言,點點頭,令獄卒鎖上牢門去了。
秢稠不解地問道:「那宅子目下是鎮上出名的凶宅,挖出過兩顆人頭不說,居住在附近的王五被人滅門,連住過那裡的劉原姑等人都沒有好下場。公子又不缺地方住,無端端地買那處宅子做什麼?」
而樊高在鄱陽湖遇盜僥倖逃生后,也猜到事情跟崔無忌有關,當他趕來景德鎮,得知崔國懋已然過世,回天無力,若貿然進去,只是再給崔無忌一個殺死自己的機會,所以才刻意忍住,沒有進去祭拜老友。
黃雲霄嘆道:「我派了人監視,負責監視的許民還與竊賊撞到,竟然還與『青花見五色』擦身而過,可謂無緣無分。」
她到底有主母身份,吳青峰若是硬頂,便是大大的不孝,有忤逆之罪,只得悻悻出來,還不忘狠狠瞪上九九藏書周時臣一眼。
周時臣忙道:「何巡捕不是那個意思。根據當時情形,樊高本來坐了下來,預備與老友促膝談心一番,忽然起身,不加解釋就離開,必有重大緣由。或許可以換一種說法,是樊高以為吳明官吳公牽涉了什麼事。」大致轉述了李新喜回憶的情形。
他越說越氣,上前朝周時臣腰間猛踢幾腳,又將枷板下的磚頭推倒,奔到牢門邊,大聲喝道:「誰再敢同情重犯,與其同罪。」
崔無忌似早在預料之中,也不驚訝,道:「我知道樊家人已經到了浮梁,可有確認那隻骷髏就是樊公本人的人頭?」
起初周氏以為魏希光是因為曾對鄭千年虛與委蛇而愧對自己,又因涉及女兒家心事,不願意當面解釋。到後來流言蜚語滿天飛時,他才明白她早料到會有今日的難堪局面,她提早疏遠自己,不過是要保護自己聲名罷了。
一束喜從公處得,千金求買市中無。
吳祥瑞又驚又怒,他隱姓埋名已有數年,連之前在福建時都沒有人發現,卻不知如何在景德鎮被這賈某看破。然周時臣時已同意收他為徒,能拜周窯窯主為師,是多少學瓷藝人夢寐以求的事,他不願意另生風波,便勉強同意,問對方是什麼事。
徐渭生前,最愛第一任妻子潘似,終身念念不忘。潘似生長子徐枚,徐枚卻與父親關係並不好。徐枳即被徐渭親手所殺第三任妻子張氏之子。史載雲,徐渭殺張氏時,「不勝憤怒,聲如吼虎,便取燈檠刺之,中婦頂門而死」。張氏可謂死得十分慘烈。后徐渭出獄後悔悟,賦《述夢詩》二章雲:
周時臣曾托請望江樓樓主江印月設法恢復崔國懋原信的內容,卻是遲遲沒有結果。他曾催問過一次,江印月兩眼一翻,不耐煩地道:「催什麼催。那麼容易做的事,周公子你就不會願意拿供春壺來換了。」
——龔鉽《陶歌》
黃雲霄又道:「當年樊高曾將崔國懋和吳明官拉到同一張桌子上吃飯,還擬定了七條準則:『過相規;善相勸;弊相除;利相興;相師;相友;共求瓷業之精進而發達。』他一心想要促成崔窯、吳窯聯盟,由此來促進瓷業之精進發達。」
但吳祥瑞自己也不甘心受制於賈某,料想其人所求絕不止樹癭壺這一件事,日後還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然他的秘密已盡為對方知曉,他對賈某則一無所知,除了逃離控制外,別無他途。於是他想儘快得到一門絕技,好早日離開景德鎮。
吳祥瑞很是不解,道:「可這花瓶瓷體瑩白,兼之五色分明,並不在王五那隻青花瓶之下啊。」
黃雲霄登時大感寬慰,道:「是了,一定是這樣。」拍手叫過黃丹陽,命道:「去請樊家人來會館,我要好好款待他,聊盡地主之誼。」
黃雲霄引著周時臣來到一名中年男子面前,道:「我來介紹,這位是樊氏管家林童。林管家,這位便是我適才提過的周時臣周公子。」
吳祥瑞不忍見師傅受刑,忙道:「請潘使君放了我師傅,我願意如實招供。」
何尋道:「黃會首推測的極對,樊高一定是知道了什麼事才被殺,如此才能解釋兇手買盜殺人及樊高不入崔窯祭拜老友一事。因而最有可能的情況,便是樊高正欲向吳明官說出那件事時,忽然發現對方可能牽涉其中,所以他勃然色變,迅疾離開了。」
何尋道:「黃會首認為有這個可能嗎?」
方何道:「黃會首莫怪,我只為周時臣而來。」走到周時臣身邊,皮笑肉不笑地道:「周時臣,我特地來告訴你這個好消息,你被捕了。起來!」
黃雲霄先行舉杯,道:「這第一杯酒,要敬給老友樊高。」
周時臣道:「之前方巡檢跟潘使君設計陷害我,誣告我盜竊官庫,是想逼我周窯接下派燒。這次你以匿名投書大做文章,又想要什麼?」
兵卒應道:「巡檢放心,小的們知道了。」
崔無忌皺緊眉頭,眯起眼睛,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來,怔了好大一會兒,才失聲問道:「何巡捕是說,是有人有意雇請湖盜攔截了樊公座船?」
周時臣道:「還是黃先生考慮得周到,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黃雲霄道:「吳明官跟我提及樊高的聯盟計劃時,我還開玩笑地問他要不要認真考慮一下,他笑答未婚妻子一眼便能看出聯盟計劃是明顯偏袒崔窯,婦道人家都有這個眼光,他怎麼會看不出來?不過是礙於老友情面,不好意思當面拒絕樊高罷了。這未婚妻子就是李新喜了。」
潘相道:「來人,將周時臣夾了。」
自古以來,家業世傳是中國的傳統。技術保密保障了家族利益,但弊端也相當明顯,因壟斷而缺乏競爭,容易墨守成規,缺乏創新。又可能因為子孫不旺、後繼無人或是後代德才不濟而導致絕技失傳,數百年累積的技術經驗就此化為烏有。如果工匠能像墨子那樣,將目光投射于大眾利益之上,那麼中國千百年來的技術發展,該比今日走得遠得多。
方何這才以勝利者的眼光看了周時臣一眼,得意洋洋地去了。
吳祥瑞道:「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何尋道:「可崔無忌暗示黃雲霄多少知情,他沒有講出什麼實質性的線索啊。」
周時臣道:「我尚不了解前因後果,無從解釋樊高遇害真相,但我敢擔保,李新喜一定跟這些事無干。樊高遇害,更多是因為那封信。」
何尋忙追出去問道:「方巡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既然湖盜鄭千年只是殺了王五,並沒有盜走「青花見五色」,那麼許民撞見的那人多半就是真正的竊賊了。其人大概也垂涎「青花見五色」的珍貴,起了不軌之心。當晚他到達王五家時,主人已被殺害,他雖然慌亂,仍然強作鎮定,到屋裡取走了「青花見五色」,由此留下了又一樁懸案。
浮梁知縣楊延槐是同進士出身,與周時臣相熟。吳祥瑞轉押到縣裡,至少楊延槐不會隨意濫用刑罰,濫加罪名。周時臣這才略略放心。又見潘相面色悻悻,料想他並不情願釋放自己,多半是有人出面相救。他既知魏希光來了巡檢司,便轉身走出大堂,欲先尋宋國霖問個清楚。
剛要離去,方何似又想起什麼,遂又回來,走到周時臣身邊蹲下,附到其耳邊,低聲道:「還有一件事要告知周公子,魏家娘子正在外面等著我。她是聽說周公子你被捉了,專程趕來求我出面救你的。今晚我先得到她的身子,明日一早再好好收拾你。到時再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我的刑罰硬。不過我還是會假意救你,利用你,好好擺弄我的美人,看她為了你姓周的,願意做出多少事。」
發誓從此之後再不娶妻,以此來紀念張氏。卻不知徐枳將亡父與親生母親安葬在一起時,是怎樣的複雜心境?
周時臣道:「景德鎮處於萬山之中,嘉靖年間倭患最嚴重時,倭寇也未曾到過這裏。而今倭寇蕩平幾十年,怎麼突然又有倭寇要來搶劫景德鎮了?」
周時臣聞言很是不屑一顧,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吳祥瑞人呢?我要見他。」
黃雲霄倒沒有崔無忌那麼大的反應,只皺眉道:「為什麼會有人如此處心積慮,幾次三番要樊高死?」
何尋不答,只反問道:「崔會首,你當真不知道令尊病危中派人送信給樊高一事嗎?」
到了大堂,周時臣被喝令跪下。潘相重重一拍驚堂木,喝道:「周時臣,你可真是死不悔改,上次你盜竊御窯廠庫房,本使寬大不予追究,而今你竟然敢勾結倭寇,內外作亂,可知這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潘相道:「就如你所願。」喝令帶吳祥瑞上來。
周時臣接過花瓶端詳一番,道:「就瓷器本身,品質肯定比王五的好。但就『青花見五色』而言,實是大大不如了。王五那件青花,物象渾然天成,墨瀋淋漓,收放有度,設色淺深,皆有畫意。而我這隻瓶,畫料時刻意運用了水墨畫技法及西洋油畫的明暗法,太不自然,看起來只是色彩堆砌而已。」
墨子明確提出「利於人謂之巧,不利於人謂之拙」,以是否利人作為衡量技巧的根本標準。也正是因為墨家弟子將價值標準立足於他人利益、社會利益,所以「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吳青峰轉頭往外看了一眼,道:「貴客就是周時臣嗎?你跟他走那麼近做什麼?什麼時候輪到雜幫的人來幫咱們徽幫了?哦,是了,你是本地人,其實也屬於雜幫,你跟周時臣是一夥,跟我們徽人不是一條心。」
周時臣與何尋辭了出來。何尋先道:「周公子可有想起劉原姑臨死前說的話?」周時臣嘆道:「想忘記都難。」
周時臣道:「肯定是景德鎮的人買盜劫船,但樊高一定不知道這一點,他大概只以為運氣不好,遇到了湖盜打劫。不然的話,他就不會住進瓷庄了。」
何尋又想到都幫會首崔無忌那句「周公子說到了點子上」,似乎有暗示徽幫會首黃雲霄知情的意味,便有意問道:「關於崔國懋寫信給樊高這件事,黃會首當真不知道什麼嗎?」
黃雲霄道:「因為樊高是最積極促進徽幫、都幫聯盟的人,當然不是指幫會本身,而是崔窯、吳窯聯盟。他覺得如果能將崔窯五彩與吳窯鬥彩的優勢結合起來,能令青花技術整體邁進一大步。」
周時臣道:「說好什麼時候交易?」秢稠道:「明日。」
黃雲霄搖頭道:「沒有。你看看崔國懋在世時,崔窯何等如日中天,再看看今日崔無忌執掌大局,崔窯如此江河日下,就該知道崔窯的影響力全在於崔國懋。而且都幫幫規森嚴,就算崔無忌心懷歹意,想早日坐上會首位子,以余茂盛為首的都幫首腦人物也不會准許。他敢弒父,都幫還不活吞了他!」
周時臣想側頭避開,卻因脖頸為重枷禁錮,難以動彈,心中陡然升出徹骨的寒意來,問道:「為什麼?我雖拒絕過派燒,可那是公事。我自認私下沒有得罪過方巡檢,你為什麼這般恨我?」
黃雲霄深為震撼,道:「難道李新喜認為吳明官暴斃與樊高被殺一案有關聯?」
將近都昌會館時,周時臣無意一瞥,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形,不由得大吃一驚,叫道:「希娘,是你嗎?」
宋國霖斥退兵卒,俯身低聲告道:「周公子,你再稍微忍耐些,自會有人救你出去。」
秢稠雖然滿腹狐疑,但仍然遵命去了。周時臣、何尋自往吳窯趕來。
周時臣道:「他既處心積慮要得到周窯秘技,應該是瓷業中人,或許是怕對手競爭吧。你來景德鎮時日不短,也該知道瓷器行業競爭激烈,今日還是行業翹楚,明日便有可能成為明日黃花。」
崔無忌極是不悅,道:「周公子,你與何巡捕是在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嗎?何尋是巡檢司巡捕,查案倒是分內之事。可你是雜幫會首,如何擅自管起他幫事來了?」
周時臣一直懷著不祥預感,聞言心直往下沉,道:「什麼口供?」
跣而濯,宛如昨,羅鞋四鉤閑不著。棠梨花下踏黃泥,行蹤不到棲鴛閣。
崔無忌臉漲得通紅,厲聲道:「何巡捕,你若有憑據,就直接擺出來,抓我去衙門。若是沒有,就是平白誣陷人,本朝可是有反坐之法的。」
何尋道:「崔會首都不知道令尊寫信給樊高,還會有誰知道?當年令尊病危,不是崔會首你在病榻前照顧他嗎?鎮上盛傳,崔公至孝之極,從來沒有離開過病房一步。」
方何道:「這個得細細籌劃,保證前後沒有破綻。不如先將他二人監禁起來,小的來想想辦法。」
周時臣道:「吳公子誤會了,我到吳窯找吳家娘子,是另有他事。貴窯誰當窯主,我一個外人,有什麼資格干涉?」
周時臣道:「本朝律法,為防誣告,匿名投書不予採信。」
周時臣肯定地道:「有。劉原姑說,最早是有人暗中給湖盜通風報信,說廣東富商樊高要經鄱陽湖去景德鎮。這信,可能只是口信。但後來買兇者送給湖盜二百兩紋銀,附著一張字條,寫明銀子是攔劫樊高座船的酬金。這字條,就是我所指的信了。」
何尋奇道:「那麼黃會首認為湖盜泄露僱主信息是不可能了?」
至於田水月,徐渭次子徐枳已趕來浮梁認屍,確認其父身份,並將其靈柩運回家鄉安葬。
黃雲霄道:「對了,我也聽說樊家派人來了,還正想要安排去會個面呢。周老弟與何巡捕聯袂前來,是因為這樁案子有線索了嗎?」
黃雲霄聞言萬般驚訝,問道:「周老弟竟然願意以你自己的性命為李新喜作保,為什麼?」
李新喜忙請周、何二人進堂坐下,又歉然道:「犬子胡鬧,倒讓二位見笑了。」等僕人上完茶,便命僕人、婢女盡數退出,親自掩了門窗,告道:「今日偶https://read.99csw.com然得知了一件事,與之前二位提過的樊高一事有關,所以才冒昧請二位到來。」
宋國霖道:「昨晚巡檢方何闖入魏氏作坊,意圖不軌,還打傷了珠妹。被魏家娘子呵斥一番后羞愧難當,轉身就跑了。迄今沒有找到人,只在魏氏作坊附近發現了血跡。」
許民行了個禮,道:「黃先生說好今晚在徽州會館宴請樊家人,想請周公子與何巡捕過去作陪。」
周時臣道:「若是間諜,就該去沿海城鎮,或是京畿要地,怎麼會來景德鎮?」
吳祥瑞道:「不,不是。」
黃雲霄不假思索地道:「就可能性來看,當然是都幫會首崔無忌。不過我不信他能做出勾結湖盜、買兇殺人之事。」
潘相不快地道:「怎麼,周公子覺得巡檢司牢飯好吃,還想多待幾天?」
周時臣道:「你……你有空嗎?我有話問你。」
賈某未得到樹癭壺,本來很不高興,但得知情由后,亦誇獎吳祥瑞善於隨機應變,將來必大有所為,保證將信守承諾,絕不再來找他。
進來庭院,正聽到吳明官長子吳青峰在堂內拍桌子大叫道:「你一個婦道人家,憑什麼掌管吳窯?」
只是這次疑點再度集中在崔無忌身上,跟之前又有所不同,這次針對的對象是樊高,崔無忌完全不必顧忌,可以借湖盜之手除去樊氏,阻止對方與其父相見。
余潭生搖頭道:「別人可以進,你周公子不能進。各位都昌窯主正在會館商談瓷業大計,周公子是雜幫會首,擅闖我都昌集會,可是壞了規矩。」
周時臣由衷贊道:「好一個相師、相友、弊相除、利相興,這對都幫、徽幫包括整個瓷器行業都是天大的好事。」
黃雲霄很是不悅,厲聲道:「何巡捕是在指責吳明官也跟買盜殺人有關嗎?他雖然死了,可我也不能容許有人在背後損他清譽。」
宋國霖道:「周公子是說魏希光嗎?魏家娘子適才來了巡司署。」
黃雲霄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這案子太過蹊蹺,前後矛盾之處甚多。不過我全力支持二位查案,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
周時臣道:「我認得你,你是余窯主的侄子余潭生,對不對?」
走不多遠,正好遇到宋國霖引著魏希光過來,周時臣忙急奔過去,叫道:「希娘!」
羡他妙手頻揮撥,氣滿紅爐萃曉氛
程浩然笑道:「周兄,我正要找你。金兄和操兄這幾日一直在說找機會聚上一聚,慶祝你劫後餘生呢。」
吳祥瑞道:「聽說程秀才的妹妹程思憶畫得比哥哥還好,是這樣嗎?」
等了好大一會兒,才見幕僚宋國霖匆匆進來,命道:「去了周公子的大枷,這是陳通判的命令。」
大略一拱手,叫了聲「送客」,便自往後堂去了。
周時臣道:「方巡檢來景德鎮時日不短,該知道我周時臣做不出那種事。這封匿名信別有用心,分明是有人故意興風作浪。」
周時臣個人倒沒什麼,一聽對方亂扣罪名,甚至想株連家族,忙道:「我從來沒有勾結過倭寇。至於方巡檢所言我徒弟吳祥瑞是東洋人一事,我從不知情。還請潘使君帶吳祥瑞來當面對質。」
吳祥瑞憤然道:「那個賈某人言而無信,明明說好不再來找我,想不到竟然向官府告發了我,還由此羅織倭寇的罪名,將師傅也牽連了進來。」
周時臣亦不動怒,不卑不亢地道:「樊高既是令尊好友,亦是徽幫黃會首好友,我受黃先生委託,要協助何巡捕捉拿真兇。請教崔會首,這個理由充不充分?」
莫言閑語是閑話,往往事從閑話來。當魏希光走在大街上時,雖不至於有人朝她扔石子,卻也不再是從前那種敬慕的目光。人們以異樣的眼光看她,紛紛避開她,彷彿她是什麼大怪物。窯主們需要攣窯時,亦寧可去找手藝差得多的都幫余氏,也不再踏足魏氏作坊一步。
陸新連連答應,等方何帶人離開,還是悄悄進來牢房,往周、吳二人腿間墊了幾塊磚頭,以此撐住枷板,好減輕脖頸重量壓力。
滿窯晝夜火衝天,火眼金睛看碧煙。生熟總將時候審,此中丹訣要親傳
潘相也不理睬,只問道:「吳祥瑞,你招不招?再不招供,本使可就要下令用刑了。這拶指雖不及廷杖那般血肉橫飛,可十指連心,也是痛徹心扉。」
周時臣忙叫道:「希娘,等等,我有話要說!」
周時臣笑道:「自從那件事後,我便一直在瞎忙,包括跟著程兄學作畫。回頭我得閑再約幾位一塊兒喝酒,特別拜謝程師傅教授繪畫之恩。」
何尋道:「是。那一次我們來找娘子前,先找過崔無忌,他說他不知道父親生前寫過一封信給樊高,更不知道樊高接信后即刻趕來景德鎮一事。」
忽有僕人進來稟報,說大公子趕去大鬧窯房了,李新喜只得起身送客,道:「實在抱歉,不能留二位多坐。」
吳祥瑞大喜過望,連聲道謝,然想到枷鎖緊錮,想要起身拜謝甚難,又轉喜為憂,道:「可是目下我們……唉,都怪我,我要不是東洋人就好了。」
周時臣道:「我知道那張字條多半已經不在,但買兇者並不能確定這一點。我們可以謊稱有這樣一封信,是上次李四保來景德鎮時所攜帶,預備用來勒索買兇者其人,但尚未來得及實施計劃。買兇者得知消息后,一定十分緊張,必然會想方設法尋到那封信,由此會露出馬腳來。」
周時臣道:「黃雲霄可能知道些什麼,也有可能已經說了出來,但我們暫時還沒有發現其與案子的關聯。這勉強算是第二點收穫吧。還有第三點收穫,就是愈發能夠確認那封信是關鍵。」
黃雲霄搖頭道:「陳仲美就是古怪,不來算了。」又揚聲道:「各位,人既然到齊,這就請入席吧。」
周時臣道:「這件事你辦得很好,明日交易,還是你去辦。嗯,要是怕人欺負你,就叫上兩個周窯傭工做幫手。」
轉頭便見到吳祥瑞引客進來,卻是徽幫會首黃雲霄的心腹許民。
潘相見對方如此輕易便肯屈服,顯然是極在意周時臣,便示意兵卒先鬆了刑具,喝道:「快招!快招!」
湖盜入侵是浮梁歷史上的重大事件,震動之程度不亞於當年樂平、浮梁的千人大械鬥。這一戰,湖盜被殺二百六十七人,被生擒者三十三人,除了極個別趁夜色隱身走脫外,幾近全殲。且首領人物鄭萬年、李四保等均被格殺,算是一次巨大勝利了。
周時臣聽了經過,半晌不語。
他本想立即趕去尋樊家人商議價錢,偏偏吳窯女主人李新喜派人來請,還說要叫上巡捕何尋,料想或許是有了吳明官案的線索,遂招手叫過秢稠,道:「你去找樊家人,說我有興趣買下瓷庄。要定金的話,即刻來周窯取。」
吳青峰道:「周公子,我知道你想給我繼母撐腰,可她畢竟是女人,這吳窯窯主我當定了。」
周時臣搖頭道:「不是那封信。我指的是買兇者寫給湖盜的信。」
本來景德鎮不設地方行政機構,鎮上事務仍由浮梁縣署處理。然因縣城遠在十數里之外,而景德鎮又是著名的「流寓叢聚,雜處中間,善惡難分」之地,治安巡捕事務遂由御窯廠監工大臣代領,或是工部官員,或是大內太監,不一而足。萬曆十年(1582年)以後,方在本地專設巡檢司,由饒州通判駐鎮管轄,專理治安、捕盜等,同時兼領御窯廠窯務。然幾年前又以江西礦稅監大使潘相領御窯廠,饒州通判成為其佐官。如此,潘相便是名義上的巡檢司長官。但由於萬曆皇帝貪婪好財,不斷下達「欽限」,催燒龍缸。潘相又是個大外行,成日忙於應付燒造,無暇干涉地方,兼之治安緝盜事務本來就是個苦活兒,遂一直由饒州通判處置,兩方各司其職,相安無事。
樹癭壺一直被收藏在周時臣卧房中。周氏心思靈巧,往往親自設計鎖具,他自己不用鑰匙便能打開,旁人不知機關,再如何用力也打不開,巧妙無比。吳祥瑞知道周時臣厲害,不敢隨意擅闖,只暗中等待時機。
何尋大叫冤枉,道:「差點被湖盜殺死的是我,不是你家公子,你家公子不過是被掛在船頭吹了吹冷風而已。」
周時臣道:「希娘願不願意見我是另一回事。都昌人恨她曾指引湖盜搶掠,她就那麼走進了都昌會館,豈不是羊入虎口?」
周時臣低聲道:「多謝。陸獄長,我這次罪名非同小可,你趕快出去,免得牽累你。」
周時臣道:「只是隨便嘗試燒兩件青花玩玩,沒什麼正經貨色。何兄來找我,可是有了骷髏案的線索?」
周時臣道:「我適才見到魏希光進了都昌會館,可否勞煩魚娘幫忙進去叫她一聲?我找她有急事。」
王五因為燒出世間第一件「青花見五色」,一夜成就大名,成為景德鎮風雲人物,更成為各行幫爭相拉攏的對象。即使他人已經過世,依然是「青花見五色」第一人,盛名永遠不墜。世人均以為王五全家遇害,是因為「青花見五色」,卻不想僅僅是緣于老者田水月時不時地到其家中觀摩制瓷而已。而正是這位田水月,以新晉身份甫一亮相瓷業,便燒出了世間絕器「青花見五色」。其人成就了王五聲名,亦為其惹來殺身之禍。想想這其中的因果循環,頗令人惆悵。
而今因為湖盜「光顧」景德鎮,萬曆皇帝體恤民情,取消了今年的「欽限」,潘相一下子變得清閑起來,開始時不時地來巡檢司管事。通判陳奇可不勝其煩,可朝廷體制如此,潘相是他名義上的長官,也只能強行忍耐。還曾引用浮梁本地俗語自我解嘲道:「忍字頭上一把刀,世上只有忍字高。」
何尋道:「廣東樊家倒是來了人,可也沒有辦法辨認骷髏到底是不是樊高的人頭。儘管如此,來人還是認為那就是樊高,想領回廣東下葬。我正因為這件事來找周兄商議。」
何尋道:「也只能這樣了。」
那都幫弟子笑道:「找魏希光該去御窯廠,或是魏氏作坊,都在鎮子上。周公子來我們都昌會館做什麼?這裏沒有魏希光。」
陳仲美道:「我只是路過周窯,順便進來看看。周公子,你好生了得。你之前從來不碰青花瓷器,只琢磨了這麼短的時間,便燒出了『青花見五色』。我等靠燒制青花為生的專業工匠,真是要慚愧死了。」
黃雲霄道:「那麼周老弟又如何解釋樊高離開吳窯后不久,便在瓷庄遇害一事?」
周時臣道:「我可是才從徽州會館回來。」
周時臣道:「人頭上既已看不出線索,而且基本可以肯定那就是樊高,直接還給樊家人就好了。何兄何須跟我商議?」
秢稠笑道:「誰敢欺負我?公子累了吧?晚上吃什麼?老許雖然回了徽州會館,我跟他可是學了好幾手,我這就下廚給公子做。」
何尋道:「好計!」又道:「計是好計,只是這件事干係重大,我得先回去稟報陳通判,看他意下如何。」
周時臣不解地問道:「陳匠師為什麼這麼說?」
出來崔窯,何尋問道:「周兄怎麼看?」
方何見周時臣叫喊,便隨手抓了一把碎石子,強行塞入其口,又撕下一大片衣襟蒙在嘴上,繞到頸后系死,令其再也無法出聲。這才起身走到門前,告誡道:「周時臣是重犯,一定要看緊了。沒有我和潘使君的命令,不準任何人見他。姓周的如有異動,就給我往死里打,不必客氣。」
方何道:「我不覺得啊。吳祥瑞確實是東洋人啊,說你周公子勾結倭寇有理有據。」
方何笑道:「周公子真是個明白人。話說到這份上,我就實話說了,不錯,是我慫恿潘使君對你窮追猛打。我想要什麼?我想看到你這個小白臉身敗名裂,備受折磨,最終凄慘死去。」一面陰惻惻地笑著,一面伸手來捏周時臣的臉。
黃丹陽進來稟報道:「陳匠師說是身子不舒服,不能來了。」
他自己也厭恨周時臣,要令其身敗名裂,還得藉助潘相之手,忙上前低聲告道:「這周時臣能言善辯,辯駁得句句在理。使君要整治住這小子的話,得先想個法子坐實其罪名。」
周時臣訝然道:「倭寇?我竟不知道時至今日,浮梁境內還有倭寇。」
周時臣被徑直帶到巡司署。堂上燈火通明,端坐堂上的不是通判陳奇可,而是江西礦稅監大使潘相。
周時臣道:「今日登門,不是為『青花見五色』,是為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