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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鷓鴣啼處

第十章 鷓鴣啼處

何尋道:「我正要問你該怎麼辦呢。」將語氣放得平緩些,嘆道:「我自知才智遠不如周兄,目下我需要你的幫助來找出兇手。你心痛秢稠,我也喜歡她,我心中跟你一樣痛。為什麼我能壓制住個人情緒,周兄你就不能做到?你現下長舒幾口氣,然後回答我,你想不想給秢稠報仇?」
李新喜顫聲道:「何巡捕懷疑我亡兄便是謀害崔窯、吳窯的主謀?」
何尋奇道:「不是說找出了徽州會館眼線嗎?如何來了都幫小南窯?」
程浩然道:「我沒什麼好交代的。」
魚量一驚,道:「這不關他許衡的事。」
魏希光在隔壁醫館聽到的聲音,應該就是秢稠在質問兇手,而她隨後趕到時,兇手則才剛剛離開,可謂擦身而過。
有人聞聲進來,卻不是秢稠,而是吳窯女主人李新喜。
周時臣料想即便強沖,也會被強行攔住,只得靜靜等候在外頭。
水邊舟動多驚散,何事林間近絕疑。
當年魚量放下兒子許願后,魚蓮也將金家小公子金英放下,自己去取水喝。不想再轉頭時,發現金英已被水碓舂死。一切發生得太快,孩子竟連哭都沒哭一聲,便化作了一團肉泥。
李新喜雖不願意相信早已過世的兄長竟是一系列陰謀的首腦人物,然前後思慮幾遍,再聯繫當初兄長的態度,不得不逐漸懷疑起來。一時間,百感交集,卻始終想不明白動機,問道:「果真首腦人物是我亡兄的話,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周時臣怒氣衝天,咬牙切齒地道:「就讓他來找我好了,我正好要跟他算一筆總賬。」
周時臣道:「黃先生不是已經確認許衡不是眼線了嗎?」
金英面色如土,連連搖頭道:「你胡說八道!我不信,我才不信呢!」
所有緣由中的正義,動力中的光芒,恐懼中的肅穆,焦慮中的不安,錯失中的悔恨,不過都是幻象。唯一真實的,只有當下震耳耀目的「四時雷電鎮」。
周時臣聽金氏言語中充斥著對他人性命的冷漠與輕視,不由得大怒,上前揪住對方胸口衣襟,道:「你來得正好,我這就當著秢稠的面,殺了你給她報仇。你也別怨別人,只能怨你自己命不好。」
何尋道:「放心,這裡有我。」
余茂盛怒道:「周公子不想給秢稠報仇了嗎?就算不是程秀才動的手,他也有份。」
何尋厲聲喝道:「我好話說盡,周兄再不聽勸,可別怪我用強了。」
過了一會兒,許衡被推搡進來,見魚氏姊妹坐在地上,極是狼狽,不由一呆,問道:「黃先生,這是怎麼回事?」
周時臣道:「什麼棋子?」
崔國懋是工匠出身,身子壯健,突然毫無徵兆地病倒,顯然有些蹊蹺。當時他大概已經猜到自己生病跟有人謀害崔窯的陰謀不無關係,崔窯裏面一定有對頭的內應。當時都幫剛剛成立不久,內部尚且矛盾重重,又有徽幫不斷從中阻撓。崔國懋既起了極重的疑心,又不知道對頭是誰,難免會對所有人失去信任,不敢告訴身邊人,連對兒子崔無忌也沒有和盤托出。但他在寫給好友樊高的信中,一定提及過這些事,包括慈相被殺、自己病得詭異等,並點名道姓地說懷疑是一個叫李新奇的本地書生參与了這一切。
黃雲霄很是驚奇,道:「娘子請先說。」李新喜道:「是操驥。」
那一刻,金英只覺得腦門一熱,想也不想,丟了油燈,本能地拔出護身短刀,奔下台階,徑直刺入了秢稠的胸膛。一切發生得太快,他甚至來不及等秢稠完全倒下,便急忙逃了出去。一口氣直奔出巷口,一直到昌江邊上,才停下腳步。只覺得脊背發涼,竟已被冷汗濕透。
黃丹陽忙道:「人不是程秀才殺的。昨晚他人一直在徽州會館中,沒有出去過。而且許民仔細辨認過身形,程秀才也不是之前兩次撞到過的神秘人。」
那男子見官兵逼近,唿哨一聲,車中又鑽出另一名男子來,二人一道跳車逃走。兵卒不及對方熟悉地形,竟一時未能追上,但也不是一無所獲,在大車中發現了被自周窯劫走的魏希光。劉崑山認出她后,忙解開綁繩,問明究竟。魏希光遭逢大劫,再無其他顧慮,只求與心愛的男子在一起,哪怕死也要死在一起。劉崑山遂一路護送她回來鎮上。
李新喜尚有所遲疑,道:「可這是我的私事。」
周時臣忍不住問道:「眼線到底是誰?」
周時臣道:「但這是魚量自己不慎造成的失誤,她不該因此而恨上許衡。」
周時臣聽了經過,全然不信,連連搖頭道:「秢稠只是說要晚些回來,怎麼會被人殺了呢?我不信,我不信。希娘一定是看錯了。」
然不久前,操驥又尋上門來,要求荷風監視李新喜的一舉一動。荷風知道女主人暗中委託了雜幫會首周時臣調查吳明官暴亡一事,也隱隱開始懷疑吳氏之死與操驥多少有些干係,遂不敢真的將李新喜言行稟報操氏,只是一味敷衍了事。
魏希光遲疑道:「那周郎他……」
黃雲霄知道周時臣心腸不夠狠辣,忙道:「周時臣在這裏做不了主,你求他沒什麼用。只要你交代出同夥的姓名來,我便放你走,我說話算話。」
事情過去后,四人還是覺得膽戰心驚。雖然剷除了崔國懋,但實與原計劃相差得太遠,且崔窯仍在,並未從根本上撼動其根基。李新奇亦覺得此次殺人太多,且多是無辜之人,決意先休整一段時間。然不久他和僕人便同時害上了怪病,常常夢見崔國懋、樊高等人前來索命。僕人日夜心悸,驚恐而死。李新奇拖了兩三年,亦終於不治而去。
彼時周窯傭工放假歸鄉,留守的吳祥瑞只知那件「青花見五色」不是周時臣製品,卻不能確認到底是哪家搭窯戶。正好巡捕何尋到周窯告知周時臣有事不能及時回來,金英遂帶著「青花見五色」到巡檢司找周時臣。周氏認出那隻花瓶是王五所制后,又托金英將其送去給王家,正中金氏下懷。
余茂盛依然是平日那副傲慢暴躁的樣子,懶得解釋,只道:「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黃雲霄道:「娘子先回去,找出吳窯的內應來。」
周時臣一想有理,忙道:「余幫主,且慢動手。」
魚量道:「是他害了我的孩子。」
周時臣道:「你已經殺了秢稠,可不要一錯再錯。」
黃雲霄道:「我倒是懷疑過娘子,但周老弟願意以自己的性命擔保娘子跟這件事無關。他既信得過娘子,我也信得過你。」
李新喜只得道:「這是亡兄的主意。」
何尋看到口袋蠕動不已,料想內里必是活人,問道:「又捉了誰?」
周時臣漸漸平復下來,聽到秢稠吹燈離開、兇手伺機進屋一節,立即叫道:「這裡有問題!」
黃雲霄打量姊妹二人一番,命人先挖出魚蓮口中布團,問道:「你為什麼要逃?」
另一方面,程浩然利用其在徽州會館的便利身份,故意透露假消息,煽動都昌籍傭工圍堵吳窯。本意是要都幫、徽幫相鬥,吳明官在混亂中毒發而死,便可將其死因成功嫁禍給都幫。
幸運的是,慈相併沒有立即死去,且身子為樹枝接住,抵消了下墜之力。他以驚人的意志力逃離了險境,設法下山,趕來鎮上找崔國懋報信。將所聞如實告訴崔氏后,最終氣絕死去。崔國懋卻是一時難以置信,畢竟慈相所言太過匪夷所思。但他不是蠢人,決意暗中調查這件事。
珠妹睡熟后,魏希光仍難以入眠,便披衣出房,信步胡亂走著。忽見到隔壁魏氏老屋有燈光映出,且聽到有人說話,似是秢稠的聲音。一時好奇,便出來醫館,來老屋查看。
黃雲霄道:「你的表演太拙劣,如此做作,顯然就是金英了。」
魚量呆了好大一會兒,忽然狂笑道:「這真是冥冥中的報應,真正的金公子借我孩兒復讎來了,哈哈哈。」
周時臣道:「外地人氏趕來浮梁燒造瓷器,破壞了本地的青山綠水,這是事實。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是數百年之積痼。僅僅因為這個,你便要置我們民窯于死地嗎?」
金英口中不願意承認,心中卻是「咯噔」一下,暗道:「我們事先料到事情將敗,操驥本計劃搶先殺死魚量滅口,如此死無對證,兩起投毒案便不會牽扯上金、操、程三家。我竟是心中不忍,勸阻了操驥。操驥不明白我為什麼會突然心軟,我當時也不明白,現下才知道,原來是骨肉親情在作怪。我母子二人三十年不曾相認,然究竟血濃於水,母子有親近的天性。」
再醒來時,天早已大亮。周時臣見房中窗明几淨,自己蓋著錦繡緞被,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一時懷疑是不是在夢中,順口叫道:「秢稠……」
周時臣道:「老許廚藝好,我很喜歡吃他做的菜。」
周時臣思緒已完全平復,亦急不可待地要找出兇手,忙問道:「黃先生不是說找到內應了嗎?這是要去哪裡?」
黃雲霄卻不願意失去爭取李新喜的機會,忙道:「娘子既然嫁了老吳,就是我們徽州人的媳婦。你可想找出真兇,為老吳報仇?」
周時臣不得不鬆了手,道:「你們金、操、程、李四大家族的陰謀已經敗露,你還想怎樣?是要我助你逃走嗎?」
周時臣道:「是。原來崔國懋早知道了這些人的名字,所以寫在信里。」
江印月忙道:「你們二位說的我全聽不懂,不過周公子拜託的這件事,我總算完成了。」
周時臣道:「不錯,這段往事是你奶娘魚蓮親口講出。」
何尋道:「因為我天不亮就趕去了陽府寺,打聽到十年前的一樁舊事。當時吳家娘子的兄長李新奇正好借住在寺中,名為借清凈之地讀書,平日卻常常有朋友往來,據說都是些大有來頭的人物。」
何尋又親自在老屋搜了一遍,走過來告道:「殺死秢稠的兇手應該就是那買盜殺死樊高的神秘人。」
金英聽了,一時又是驚懼,又是慶幸,遂命喬氏兄弟等到後半夜時殺了余潭生,將其屍體丟入昌江。余潭生是在巡檢司兵卒手中逃脫后遇害,都幫余茂盛脾氣暴躁,多半會將這筆賬算在巡檢司頭上。
何尋見對方服軟,便一口應承,命都幫弟子解開程浩然,自出來尋找筆墨。
黃雲霄道:「何巡捕,目下真相大白,也到了官府該出動的時候了。」
黃雲霄聞言甚喜,點頭道:「甚好。」
魚蓮道:「我……我……」
送走李新喜,黃雲霄便引著周時臣、何尋自會館小南門出來,往南而去。
魏希光緊跟過來,忙將周時臣拉到牆角,柔聲安慰。周氏一時無語,遠遠望著秢稠發獃,最終還是忍耐不住,蹲了下來,淚水滾滾而落。
出來小南窯,江氏夥計正等在外面,忙引著眾人來到望江樓。進來樓中,江印月滿面笑容,遞上來一張皺巴巴的信箋,正是之前周時臣交付的泡水信。不過與前時不同的是,這次紙上多了許多歪歪扭扭的碳跡,像是筆劃。
既危及自身安全,金英三人便迅速行動起來。操驥找上李新喜的陪房丫頭荷風,威逼其監視吳明官的一舉一動。金英則打聽到徽幫會首時常派掌廚許衡送菜肴給吳明官,便指令魚量設法與前夫套近乎,趁其不備,往菜肴中投下毒藥。
不想樊高未及說到重點,意外得知吳明官新婚妻子名叫李新喜,出身浮梁李氏大族。無須多言,樊高立即便猜到了李新喜與崔國懋信中李新奇的關係。他那一刻的心境,今人已無從得知,但從他的反應來看,極可能是以為吳明官已與對頭聯盟,甚至合謀害了崔國懋。想到一名老友已死,一名老友相欺,悲憤難鳴。他大概忘了手上的信件已遭湖水浸泡,只是憤然掏出扔在吳明官面前,表達心中最強烈的憤慨及抗議。而其實吳明官毫不知情。隨著樊高悄然無聲的消失,這一段故事遂告終結。由於幾方遮掩,導致訊息不能通達,真相亦不為人所知。
許衡大驚失色,道:「什麼?怎麼會……」
余茂盛也道:「去年變工節那場亂子,就是由程秀才而起。是他散布謠言,都昌籍坯工因他是徽幫親信,所以信以為真,這才群起打派頭,趕去圍堵吳窯。」
魚量道:「沒什麼主謀,是我自己要這麼做的。」
周時臣大吃一驚,忙進來一看,卻見金英端坐在秢稠靈柩前,登時又驚又怒,道:「是不是你殺了秢稠?」
打開口袋,裏面滾出兩名婦人來,卻是魚蓮、魚量。魚蓮是周時臣好友金英的奶娘,魚量則是都昌會館掌廚。二人頭髮凌亂,雙手反剪,口中塞了布團,歪在地上哼哼唧唧說不出話來,臉上儘是驚恐之色。
王五一案離奇翻轉,兇手並不是徽幫、都幫之眾,最後竟發現是鄱陽湖湖盜所為。湖盜首領鄭萬年妻子劉原姑矢志復讎,更引出一連串驚心動魄的大事來。金英等人事先一無所知,事後不免怪自己竟沒有想到引湖盜入鎮這一招,這是打擊景德鎮瓷業相當有效的招數。可惜九江衛官兵事先設下伏兵,一戰全殲了湖盜,就算知道這招有用,卻再也用不上了。
周時臣愕然問道:「娘子怎麼在這裏?」
周時臣道:「那好,你倒是說說,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他的表情格外豐富,又是惆悵,又是哀傷,無可奈何中,仍然充滿了暴烈與躁動。而現實卻又是如此嘲諷,外面不時有搗土聲、陶車聲傳進來,一再刺|激他的敏感神經,令他面上肌肉不斷抽搐。所有緣由中的正義,動力中的光芒,恐懼中的肅穆,焦慮中的不安,錯失中的悔恨,不過都是幻象。唯一真實的,只有當下的「四時雷電鎮」。
黃雲霄道:「不可能嗎?老吳是去年變工節過世的,那一日,我還特意叫許衡送了竹筍乾等菜肴去吳窯呢。」
周時臣曾在吳窯見過那女子幾次,問道:「這不是娘子的貼身侍女嗎?」
黃雲霄道:「不是,余幫主要問口供,不能蠻來。這位魚娘一看就是個有膽色的厲害角色,你再怎麼打她,她都不會說實話的。」朝手下使個眼色,便有徽幫弟子取過馬鞭,直朝魚蓮抽下。
然李新奇已從眼線都昌會館廚娘魚量處得知慈相見過崔國懋的消息,雖然不知崔氏到底了解了多少,但為保險起見,除掉崔氏迫在眉睫,魚量由此成為關鍵人物。她雖早已同意做眼線,但殺人則是另外一回事,需要決心和勇氣。魚量姊姊魚蓮是金英的奶娘,於是由金英出面勸說魚量。金英大談瓷業對浮梁的危害,魚量的兒子許願便是最直接的犧牲品。魚量果然聞之色變,終同意往崔國懋飲食中下毒。金英便將專門配製的毒藥交給了魚量,由此實現了不動聲色剷除崔國懋的計劃。
原來程浩然以遊戲為名,令孩童偷聽大人們對話,再一一複述給他聽,還給複述得最逼真者獎賞。小孩子不懂事,覺得新奇好玩,爭相參与。昨晚黃雲霄有意召集三幫首腦到徽州會館集會,而暗中早派人隱在暗處,以期捉住眼線。不久,果見有黑影溜到門外偷聽,當場抓住后,才發現竟是黃丹陽的小兒子。一時愕然,黃丹陽厲聲逼問之下,才知道兒子是受程浩然所派。
何尋道:「周兄想要保住程浩然的屍首,沒有光明正大的辦法。」
原來自鄱陽湖湖盜入侵景德鎮事件后,明廷將景德鎮防務划給了九江衛。正好今日劉崑山來浮梁例行巡查,途中有事耽擱,日暮時才進入浮梁境內。連夜趕來景德鎮的途中,忽遇到一名男子駕著一輛馬車匆忙趕路,引起他的疑心,命兵卒攔下盤查。
黃雲霄哈哈大笑,極為得意,道:「你嘴再硬,我們還不是全知道了?」
她人到時,院門大開,燈火已滅,心中依稀有種不祥的感覺,便叫道:「有人嗎?秢稠,是你在裏面嗎?我適才在隔壁聽到你的聲音了。」
周時臣道:「兇手來到魏氏老屋,是要尋找密信。他之所以認為密信會在這裏,一是因為鄭千年與劉原姑曾住過這裏,二來則因為我不顧凶宅之名,堅持買下了這處宅子,對不對?那麼問題隨之而來,他怎麼知道秢稠不是我派來尋找密信的?」
三人原本期待會就此引發一場軒然大|波。最初雖然也如事先預料一般,周時臣被公然逮捕,押入巡檢司審訊。但僅過了一晚,事情便起了變化,徽幫會首黃雲霄不知拿住了潘相什麼把柄,竟要挾對方釋放了周時臣。潘相爪牙駐廠巡檢方何又莫名失蹤,傳聞已為湖盜二頭領鄭千年所殺。三人不明究竟,又料想https://read.99csw.com周時臣經此一厄,必定生了警覺之心,其人得徽幫大助,勢必要全力追查告發來源,程浩然徽州會館眼線的身份已有暴露的風險,只得暫時隱忍不發,預備等風聲過去后再說。
周時臣道:「程浩然人已經死了,只要能讓他安息,用些手段也無妨。」
江印月道:「這是複原后的信。我只是僥倖一試,也沒有能複原出所有字,而是一些字。也不是完整的字,只是一些筆劃。」
魚量甚是倔強,朝地上「呸」了一聲。余茂盛大怒,將她摜倒在地,上去便踢了幾腳。
金英「嘿嘿」兩聲,道:「原以為事情過去十年,鄱陽湖盜又被官府盡數剿滅,世上再無人能知道真相,想不到竟敗在了你周時臣手上。」
何尋道:「你在明處,又是鼎鼎大名的雜幫會首,對方在暗處,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你如何跟他斗?如何算總賬?」
余茂盛哈哈大笑道:「何巡捕說得真痛快。」再舉起火鉗。
黃雲霄道:「我只派人將他關了起來,預備等周老弟你到了再審問。」
金英道:「周兄何必明知故問?秢稠之死是個意外,不過那也是她命不好。」
余茂盛道:「我趕回都昌會館時,正撞見這對姊妹在收拾包袱,預備逃走。」
魚量道:「我早說過了,這全是我自己的主意,沒什麼主謀。」
何尋道:「不如隨意找個地方丟了屍首,再按之前的老法子,散布流言,說是湖盜鄭千年和程浩然都在找軍師李四保留下的財寶,結果程浩然被鄭千年抓住,拷打一番后殺了。」
黃雲霄道:「那你倒是說說看,你為什麼要殺崔國懋?」
李新喜極是意外,朝周時臣點點頭,表示謝意。又問道:「那麼這又跟我有什麼關係?」轉頭看著周時臣,分明是更信任他,期待他的回答。
金英道:「白日一整天不見程秀才,我便知道事情要糟,所以特意來周窯等你,卻看到了魏希光。之前操驥說你喜歡魏希光,我還不信,今日方才知道是真的。」
不久,程浩然自徽州會館打探到周時臣徒弟吳祥瑞實為東洋日本人一事,此為搞垮周窯之大好良機,三人便又因而計議一番。
周時臣亦無異議,都幫弟子受過余茂盛叮囑,聽命于黃雲霄,見其同意,便遵照行事。
黃雲霄道:「許衡也許不是眼線,而是另有用處的棋子。」
黃雲霄反問道:「周老弟認為最有可能是誰?」
此刻許衡聽到黃雲霄當面指控自己毒殺吳明官,又驚又痛,本要矢口否認,卻驀然想起半途遭遇前妻一事來。她既毒殺了崔國懋,迄今無人發現崔氏是遭謀害而死,手段不可謂不高明,當然也有可能趁他不留神之時,往食盒中下了某種毒藥。那些菜肴是專門送給吳明官的,魚量應該早就知道,所以才有意等在途中。
黃雲霄道:「目下鎮上發生了這麼多事,娘子該知道有人在暗中興風作浪,要對付民窯。娘子也算是吳窯的半個主人,今日又來找我,說是想正式接管吳窯,讓吳窯全面恢復生產。作為婦人之輩,能有這等勇氣,已經相當不易。娘子既想掌管吳窯,首先要做的是揪出幕後黑手。所以何巡捕所問,不再僅僅是娘子的私事,希望娘子據實回答。」
金英呆了一呆,又問道:「你說魚量其實才是我的親生母親嗎?」
周時臣道:「這是娘子自己該做的決定。」
周時臣搖頭道:「我不是你,我做不出買盜殺人這種事。」
何尋道:「周兄而今身處悲痛當中,偏偏兇手又是你的熟人,若是讓你列一份名單出來,怕是有所偏差。但我仍然希望周兄能好好想想,你那些熟人當中,誰最可能要害民窯?」
周時臣便大致說了當年奶娘魚蓮以假代真的經過。
旁人均已猜到究竟,唯有魚蓮十分駭異,問道:「妹妹,你……你害了崔會首?那該是十年前的事了,你怎麼會……殺人?」
周時臣問道:「你既看出魏氏作坊只是個圈套,為何還相信李四保寶箱一說?還要去魏氏老屋找尋?」
周時臣道:「而且秢稠晚間一直是一個人待在魏氏老屋,兇手早就可以闖入制伏她,卻一直躲在外面,等候她離開,表明他並不是非要殺死她不可。」
坯就搭燒民戶領,不賠龜甈聖恩寬
何尋這才明白黃雲霄事先用話套住自己的用意,不由得深為佩服。
黃雲霄道:「眼線是找出來了,可他嘴硬得很,不肯吐實。我徽州會館又沒有可以動刑的地方,只好將他交給余幫主來代勞了。」
周時臣本想利用母子親情打動金英,讓對方說出魏希光下落,不想金英激動之下,毒性反而發作得更快。周氏後悔莫及,忙四下尋找,卻只發現了被打暈的老僕周祥。周時臣忙叫醒他,問起究竟。
余茂盛怒道:「你個死婆娘,我這就送你上西天。你看好了,是我殺了你,你變成厲鬼,直接來找我余某人好了。」
黃雲霄搶過來查看,卻見紙上寫了兩個名字:「程浩然,李新奇。」不由得喟然長嘆,道:「我們這麼多人,居然上了程秀才的當,他一意求死,臨死前還擺了我們一道。」
巷子里一片靜穆,渾然不像新發生了血案的情形。然火光一照進院子,何尋第一眼便看到了秢稠。她斜歪在台階旁,眼睛瞪得老大,右手握著火摺,胸口正中為利刃所刺,然出血不多,料來兇器必定薄而鋒銳。門檻之處有一個摔得變了形的油燈,油已完全漏出,應該是從什麼人手中掉落了下來。
金英自己則與操驥摸黑來到周窯,周時臣與巡檢司走得極近,或許能事先從他口中探知些什麼。
黃雲霄道:「我找出了徽州會館的眼線。不過這件事一會兒再談,何巡捕另有重要事情要問吳家娘子。」
何尋問道:「什麼問題?」
金英笑道:「你若肯好好聽話,我便將她完好無缺地還給你。若是惹怒了我,這輩子都休想再見到她。」
李新喜道:「那我……我該怎麼辦?」
魚蓮哭喊道:「不要打啦,我什麼都沒做過。好疼,我求求你們,不要打啦。」
次日,金英、操驥二人攜《黃甲圖》來周窯,周時臣果然知情不少。金英聽說田水月、也就是徐渭亦被兇手一併殺死,不免深以為憾,也只得就此罷了。
事情的經過大概是:真兇今早到達魏氏老屋后,大概搜過一遍,尚未發現蛛絲馬跡,秢稠及其所請的道士便到了門外,他不得不匆匆離去。之後道士作法驅鬼辟邪,折騰了大半天。等道士離開,秢稠又開始收拾宅子。兇手大概之前已跟秢稠打過照面,若再度出現,勢必引起懷疑,是以一直躲在暗處觀望。
忽想到吳明官生前待己甚好,還送了好幾樣瓷器給自己,這樣一個好人,竟被自己前妻殺了。一時怒上心頭,衝上前揪住魚量頭髮便打,罵道,「你這個瘋婆子,竟然害了這麼多人,害了我兒子,害了吳窯主,還害得我被懷疑。」
黃雲霄笑道:「老許休了你快三十年了,你居然還很惦記他?這很好。」
她人到時,正好見到周時臣由何尋護送離開巡司署,並沒有被投入大獄,這才長舒一口氣。又因路遠,不願摸黑回去都昌會館,更不願意再回魏氏作坊,便乾脆來到景德醫館,拍開大門,請求留宿在醫館客房中,預備明日與珠妹一道離開。
忽聽到一陣騷動,卻是周時臣不顧兵卒阻撓,強行闖了進來,直奔階下秢稠屍身而去。何尋忙挺身攔住,道:「做什麼?仵作還沒到,不能隨意亂動屍體。」
黃雲霄又道:「我問過余幫主,崔國懋生前愛吃魚量做的菜,所以平日多在都昌會館吃飯。如果有人利用魚量下毒,便能輕易將崔國懋放倒,而不會被人察覺。」
金英、操驥、程浩然三人在一起議論,不免又提及十年前收買湖盜攔截樊高座船一事來。操驥當時便起了憂慮之心,擔心官兵清剿湖盜老巢時,也許會發現當年金英手寫的便條,由此追查到三人頭上。金英起初一驚,隨即想到事隔多年,送信的李新奇僕人早已死去,湖盜即使懷疑到李新奇,也不可能牽連三人進來,就算字條還在,也算不了什麼。
周時臣道:「當然知道。許衡夫婦原先在昌江邊有一座水碓,以舂打瓷石為生。」
程浩然氣得臉色煞白,怒道:「何尋,我竟想不到你是個這樣的衣冠禽獸。」
程浩然這才點點頭,慢慢軟倒在地,又痛苦地掙扎了一會兒,這才氣絕死去。
周祥道:「金公子手下抓了魏家娘子,將她帶走了。」卻不知喬氏兄弟將魏希光帶去了哪裡。
徑直來到小南窯。早有都幫弟子等在暮色中,忙引三人往後堂而來。
金英聽了立即失色道:「壞了,三幫聯會一定是黃雲霄之計,程秀才怕是完了。」
李新喜點點頭,堅決地道:「我不會心軟。找出內應后,我會親手將他交給黃先生處置。」
周時臣道:「這應該是『李新奇』三個字。」
沒過幾天,便發生了都幫圍堵吳窯事件,吳明官當眾身亡。荷風有些害怕,不過也沒有多想,加上操驥之後再也沒有來找她,她便漸漸忘了這些事。
幾名都幫弟子一擁而上,將周時臣強行架了出去。周時臣在窯門外來回徘徊,幾次欲再進去,卻被攔住,不得其門而入,一時莫之奈何。又聽到慘叫聲不斷穿透厚重的木門傳將出來,心中百般複雜滋味。
李新奇的病逝對金英等人打擊很大,尤其「索命」一說給餘下三人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壓力。三人為此沉鬱了很久,後來經過商議,決意採取更加緩和的方式,從長計議,譬如令魚量繼續留在都昌會館做眼線,又讓程浩然混入徽州會館教習徽人子弟讀書,金英、操驥則自與另一新崛起的窯主周時臣交往。三人雖並未放棄目標,但沒有了運籌帷幄的李新奇,始終沒有想到合適的謀略。
黃雲霄道:「那周老弟你有什麼好法子?我知道你不滿我如此對待程秀才,那麼你可有辦法令他開口?不及時捉出同黨,弄清楚陰謀,還不知道要被他們害死多少人!」
金英道:「你們這些外來人氏,破壞的不只是本地的山水,還有風水龍脈。而我們四大家族最初的計劃,也不是要讓你們死,只是想讓民窯退出我們的家鄉。可惜,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多年辛苦經營,始終抵不過一個利字。」
這一次進行得相當順利。湖盜得了銀子,果然如約劫了樊高座船。雖然樊高本人逃得性命,卻由於吳窯眼線侍女荷風的報信,而遭李新奇及時滅口。
何尋道:「這可算不到我頭上,十年前我還沒到景德鎮呢。」
周時臣心道:「如果金英想讓我痛苦終身,直接將希娘殺死便是,他卻命心腹僕人帶走了她,必是不要她死,欲將她賣給外地民窯,以魏氏攣窯秘技作為繼續制衡景德鎮的法寶。然全國各地均有民窯,卻不知他將希娘送去了哪裡?」
余茂盛道:「安個屁,明明是她害死了崔國懋,你還叫我稍安?」
黃丹陽愕然道:「竟然是熟人所為?」
黃雲霄舉手攔住,道:「程秀才只會利用你的軟弱來操控你。況且何尋人在裏面,正在設法讓他開口。」
魚量道:「我沒有親手殺他,只是往他飯菜中下了點葯。」
金英道:「周兄不明白嗎?我以為你明白的。你外祖父精通天文地理,是著名堪輿大家,你該比誰都明白才對。」
黃雲霄忽然叫道:「周老弟,我忽然想起個事,你懷疑許衡,其實理由相當充足。」
之前金英詢問過押解余潭生的巡檢司兵卒,知道巡捕何尋只命抓住闖入魏氏作坊東翻西找的人,並沒有指名鄭千年,而一抓住余潭生,周時臣與何尋便趕去了崔窯。操驥已大致猜到所謂李四保寶箱,也許是個幌子,目的是要引金英出來,而今又聽到余潭生只稱是去魏氏作坊借攣窯工具,愈發能夠肯定。且巡檢司中並無能人,這一定是出於周時臣的計謀。
何尋也看出了些門道,道:「『李新奇』緊下面,是一道『丿』,應該是個『程』字,一定是『程浩然』三個字了。」
周時臣一直未將拜託江印月複原信件一事說出,但而今真相已漸漸浮出水面,無須再刻意保密,便大致說了究竟。又道:「江樓主深夜派人來找我,一定是有了信的線索。」
何尋道:「那麼娘子自己的心意呢?」
何尋道:「我怎麼不懂?我喜歡秢稠!」
李新喜聽得瞠目結舌,愣了半晌,才問道:「周公子是說,崔國懋崔公是遭人暗算,我夫君也是因為發現了什麼,最終遭了毒手?」
周時臣瞬間便會意過來,何尋一定是用程思憶要挾了程浩然。一旁何尋也坦然承認道:「不錯,我是拿他妹妹威脅了他。罪及家人,這本來就是官府最常用的手段。」
何尋道:「那好,周兄,你先去徽州會館,好好休息一下。」
何尋道:「我實話告訴程秀才,我喜歡的女子被你同黨殺了。為了報仇,我可以不擇手段。」
彼時金英才二十歲,年輕氣盛,竟想出了借刀殺人的計劃,即將樊高行蹤透露給鄱陽湖湖盜,引湖盜劫殺他座船。李新奇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便同意照此執行,派心腹僕人往鄱陽湖知會湖盜。那僕人原是鄱陽縣漁民,有鄉鄰做了湖盜,知道湖盜常在哪裡出沒,遂一路尋去。
魚量道:「那金英公子知道我是他親娘嗎?」
周時臣道:「我人是在徽州會館嗎?」
他體內藥物毒性發作,忽一大口鮮血噴出,再也支撐不住,慢慢坐下來。
周時臣道:「我要看看她,我必須得看看她。你不懂,你不懂的……」
周時臣道:「魚量適才說的那番話,懷念舊日青山綠水,而不是現在這副模樣之類,我曾聽金英說過好幾次。」又從懷中掏出江印月複原的信,道,「這個『丿』,應該是『金』字的開頭。」
當年荷風被選為陪嫁丫頭后,李新奇許諾將來會收她為妾,令她跟在李新喜身邊,暗中打聽吳窯消息。某一天,李新奇親自尋上門來,命荷風嚴密監視到訪吳窯的客人,尤其要留意一個叫樊高的廣東商人。沒過多久,當真有一個名叫樊高的人來訪吳明官。荷風忙趕回李家,報告了李新奇。後來再沒有聽到樊高的消息,只聽到吳明官、李新喜議論過幾次。荷風不知究竟,也不敢多問,心中只想著取悅李新奇,早日嫁給他為妾。然後來李新奇病逝,她的夢幻成了泡影,極是沮喪。
野意肯從威令至,舊巢猶有主人知。
魚蓮道:「我以為……我以為我妹妹她……」
何尋道:「慈相只是個小沙彌,總不可能隨便編一套謊話,大老遠地跑下山去找崔國懋。他一定是無意中聽到了什麼,只是不巧被發現了,有人要殺他滅口,他拚死才將消息傳出去。據時間來看,正好是令兄在陽府寺讀書時。」
都幫弟子面面相覷。一人道:「周公子是要我們挖坑埋了他嗎?總不成抬去程家交給他妹妹,那樣我們都幫可是免不了要吃一場大大的官司了。」
許衡聽了經過,失魂落魄,一時難以相信。倒是魚量先冷靜下來,問道:「姊姊是說金英金公子是我的親生孩兒?」
何尋道:「那麼我便暫時不是巡檢司巡捕,而以周兄朋友的身份出現如何?那樣即使我想干涉,也沒有這個權力了。」
如果能得到「青花見五色」秘技,將其傳給外地民窯,以此秘技扶植一座或多座能與景德鎮抗衡的民窯,再由民窯發展至城鎮,便可一舉取代景德鎮瓷都地位。大眾皆是趨利避害之輩,到了那時,read.99csw.com工匠也好,商幫也好,自會涌去新城鎮。
魚蓮獨自隱藏秘密多年,既脫口而出,便再也忍耐不住,哭道:「你孩兒沒死,當年被舂死的其實是金家小公子。」
黃雲霄道:「原來你將你兒子的死怪在了我們所有外來人頭上,難怪你肯死心塌地為他人賣命了。」
景德鎮素以難治著稱,也只在最近十來年才臨時設置了巡檢司,但駐鎮通判以調解為主,不敢過多干預,地方事務基本由各行幫自行處置。三幫之中,都幫最為桀驁,惹怒了其幫眾,可是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程浩然不願意親眼看到妹妹受辱,忙道:「我妹妹對這一切毫不知情,你們別牽連她進來。」咬咬牙,又道:「好,我願意招出同黨姓名。不過我們當初佛祖前立下重誓,不能出賣對方,絕不可說出對方名字。你給我紙筆,我寫出來給你們看。」
周時臣道:「黃先生……」黃雲霄道:「做什麼?」
程浩然道:「我妹妹自第一眼見到周兄,便痴心戀你,不肯再嫁旁人。難道你連我這點要求都不能答應嗎?」周時臣不免十分為難。
劉崑山道:「我也是剛到鎮上。這裡有一個人,想見周公子。」側身讓到一邊。
魚蓮又哭又鬧,苦苦哀求妹妹吐實。魚量卻再也不肯鬆口,道:「姊姊,這些人明明知道你是無辜的,卻用你來威逼我就範,一個個都不是什麼好人,我等著看他們遭到報應。」
余茂盛不滿地道:「周公子,你這樣問,是什麼都問不出來的。這小子看起來文弱,其實嘴硬得很,我打了他一天了,他一句話都沒說。看來還得再下重手,勞煩周公子讓開些。」舉起火鉗,欲往程浩然胸口燙去。
操驥又聽說金英非但沒有找到李四保留下的寶箱,還不得已殺了周時臣侍女秢稠,愈發感到危機來臨。他與金英苦思到天亮,卻始終想不出有效對策。
事後,對周時臣、何尋而言,這一計劃已然失敗,然真兇卻依然相信李四保密信的存在,因為他確實寫過那樣一張字條。對其而言,有那樣一件關鍵證據留在人間,風險實在太大,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金英搖頭道:「人生不可能事事如意,即便是你周時臣周大公子。我將要死在秢稠靈前,令你報了大仇,但你卻註定再也見不到魏希光。」
黃雲霄忙道:「娘子來得正好,我們終於找到殺害老吳的真兇了。」李新喜道:「我也找到他了。」
周時臣道:「這我暫時還想不到。不過令兄之前針對的民窯都是外來窯主,崔國懋崔公來自都昌,吳明官吳公來自徽州,令兄則是地地道道的浮梁人,或許是怪他們奪取了本地人的風頭吧。」
順流風更順,只道不雙全。
何尋道:「重要,而且相當重要。」
到了今晚,李新喜公然盤問尋找內部眼線,荷風雖然矢口否認,心中卻是害怕極了,便想逃去找操驥尋求幫助,卻被吳窯弟子堵住,押到李新喜面前,不得不招出了全部真相。
周時臣笑道:「倒像何字。」
黃丹陽道:「黃先生離開巡檢司后,便派人連夜去請三幫頭面人物到徽州會館議事。他說而今大敵當前,大傢伙兒得聯合起來。」又斟了一杯酒,勸道:「周公子,你累了,這裏準備好了酒菜,還有周公子最愛的鹹水粑,請周公子先用些。」
窯洞陰暗,全仗火光照明,一推門便感覺到熱浪撲面而來。進來一看,一名男子被扒得精光,反綁在柱子上,顯然已反覆遭受過酷刑,全身上下再無一塊好肉。都幫余茂盛正將通紅的火鉗往其胸口燙去。
黃雲霄問道:「你和你妹妹做了什麼好事?」
許衡道:「什麼?我怎麼會……」忽然想到什麼,不由得轉頭去看魚量,問道:「是不是你做的?」
巡檢司聽到寶箱傳聞后,事先在魏氏作坊設伏,以捉拿湖盜鄭千年,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卻不知都幫余潭生到那裡做什麼?以都幫人的個性,應該不會貪圖這傳說中的一箱財物,更何況余潭生還是都幫首腦人物余茂盛的侄子。
許衡又問道:「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李新喜道:「當然想。我一再囑託周公子,正是為了此事。請黃先生告訴我該怎麼做。」
余茂盛想了想,道:「也好,就聽你們二位的。」
周時臣得知經過,驚喜萬狀,再也顧不得許多,上前幾步,當眾抱住魏希光。二人緊緊相擁在一起……
周時臣一愣,問道:「你說什麼?」
何尋道:「是,我先押這幾名犯人回巡檢司,再調派兵卒,去金家捉拿元兇。」
余茂盛罵道:「你這個瘋女人,一定是瘋了,你自己顧不上照管兒子,害得他被水碓活活舂死,怎麼怪上我們老崔了?」
李新喜道:「周公子,秢稠的事,我已經聽說了,萬望你節哀順變,不要太傷心難過。」
黃雲霄料想她絕不會吐實,忙叫過許民,問道:「你認得金家公子金英吧?可有覺得他的身形甚像你兩次撞上的那人?」
要知先立功夫在,不止爐中火候青
轉眼到了今年「變工節」,周窯開出一件「青花見五色」,青花圖案層次分明,極有墨跡淫淫的濕潤感,堪稱青花史上的奇迹。金英和操驥人在現場,二人均是識貨之人,立即意識到這也許是一個重大契機——
余茂盛早已忍耐不住,上前抓住魚量頭髮,問道:「是不是你下毒害了老崔?」
何尋捉住周時臣雙肩,道:「周兄,你先冷靜些,聽我說,要想為秢稠報仇,就得儘快抓住兇手。」
程浩然一怔,道:「原來周兄已經知道大概了。」又搖了搖頭,道:「我發過重誓,不能說,但我可以寫出來給周兄看。」
漚漩嬉浮葉,炊煙倒入船。
周時臣道:「那麼總該讓我合上她的眼睛。」
李新喜道:「可我不認得樊高,我們浮梁李氏跟廣東樊氏也沒有任何關係。」
原來去年變工節時,許衡奉命送菜式前往吳窯,途中遇到魚量。他二人離異近三十年,從未再說過話。魚量忽然主動上前招呼。許衡見前妻風霜憔悴,不復有當年明媚之色,頗為感慨,便隨口敷衍了幾句。魚量聞見菜肴香氣,還打開食盒翻看,說是要學習前夫手藝。
周時臣道:「黃先生找到兇手了?」
金英苦笑道:「因為我確實寫過那樣一張便條,當然是寧可信其有。換作周兄是我,難道不會因此而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嗎?」
都幫弟子道:「那該怎麼處置?」
忽聽到徽幫黃丹陽在院門口招呼道:「何巡捕,周公子。」又道:「黃會首派我來接周公子。」
黃雲霄冷笑道:「你利用在我徽州會館偷聽的信息,匿名告發周時臣勾結倭寇謀亂,這是株連九族的大罪,還敢說未下狠手、留有餘地?」
黃雲霄道:「信都被鄱陽湖水泡過,完全沒了樣,老江都能複原得出來?當真看不出來他有這能耐。」又道:「那好,我派人護送周老弟與何巡捕去望江樓,我得趕回徽州會館去。」
嘆息一番,又拍了拍周時臣肩頭,道:「周老弟,你現下該知道金英、操驥那些世家子弟為什麼要與你交往了,從一開始,你就是他們的目標。」
金英與操驥則再度趕來周窯,想從周時臣口中探出一些口風,看對方對樊高一案到底知情多少。只是這一次,金英還帶上了那件取自王五家中的「青花見五色」,預備悄悄放入周窯,嫁禍給周時臣。彼時人人知道湖盜殺了王五全家,卻並沒有取走瓷器,那件「青花見五色」已成了燙手山芋。既然周時臣曾在命案過後的一大早出現在王五家中,不如順勢轉嫁到他頭上。如此,不但將「青花見五色」脫了手,還能阻止周氏協助巡檢司調查樊高舊案,除去一個厲害對手。
那男子竟是浮梁知名秀才程浩然,受聘在徽州會館教習徽幫子弟讀書,亦幫助會館處理文書等日常事務。周時臣因為試製「青花見五色」,想將繪畫技法用於制瓷中,最近還在跟其學習繪術。
程浩然只是冷笑,並不回答。
李新奇過世后,同夥失去首腦人物,沒有心思再繼續進行針對吳窯的計劃,遂告停止。然偏偏一年前吳明官發現了什麼,從其死前幾天不斷取信觀看來看,應該是關於崔國懋及樊高之事。同夥有所覺察后,不得不殺吳明官滅口。然其人能以悄無聲息的手段置吳明官于死地,迄今無人發現死因及真相,表明其針對吳窯的計劃或許早已重新恢復。
提筆寫下了兩行字,忽倒轉筆鋒,雙手握管,朝自己喉頭插去。那筆是竹制的粗筆,本不是什麼尖銳之物,但程浩然用盡全力,竟將竹筆連毫帶管刺入喉嚨。
周時臣怒道:「你把希娘怎樣了?」
魚量見前夫瞬間猜到究竟,也不否認。
一名都幫弟子道:「當然是丟入火窯中化了。難道還任憑他留在這裏發臭?」周時臣道:「不行。」
正說著,吳窯女主人李新喜又連夜趕來拜訪。
周時臣道:「魚氏姊妹已然被捕,人都押在巡檢司,你若是不信,可以自己當面去問她們。」
魚蓮道:「是,真正的金英公子三十年前便已經死了。」
周時臣道:「是,那只是我個人淺見,事實證明我是錯的。」
光陰如梭,重任轉瞬便傳到了第二代身上。程廉平之子程浩然、金明縣之子金英、操公瑾之子操驥分別繼承了來自父輩的職責,而李瑞之子李大欽于萬曆八年考中進士,李氏重擔便改落在侄子李新奇身上。
何尋道:「那好,等天一亮,我就派人去找作法的道士,再四下詢問圍觀者,看有誰跟秢稠說過話,或是有沒有看到有人出入魏氏老屋。」
李新喜道:「下午酉時,已是日暮了。」
黃雲霄道:「那麼也就無須再客氣了。來人,先把周時臣帶出去。」
周時臣失聲道:「難道黃先生懷疑是許衡下毒害了吳明官?」
程浩然又道:「我小妹程思憶一直傾心於你,你即便不喜歡她,也該念在她一片痴心的份上,阻止這些人拷打於我。」又道:「還有你何巡捕,你身為官府中人,卻任憑這些粗鄙之人對我濫用私刑,可對得起朝廷俸祿?」
周時臣道:「這一解釋倒是合情合理,但謀殺罪名非同小可,事隔多年,如何還能找到魚量下毒的憑據?」
魚量嘶聲叫道:「不是,不是金公子。」
金英甚是鎮定,道:「周兄不能殺我,你愛的女人在我手裡。」
周時臣久久聽不到裏面動靜,很是擔心,忙道:「讓我進去,我可以跟程浩然談上一談。」
黃丹陽點了點頭。徽幫既派了人暗中留意周窯,黃雲霄能以最快速度得知消息也不足為奇。
景德鎮全鎮建築密密麻麻,密如蛛網。然在不大的城區中,有珠山、苦珠山、饒家山、鳳凰山、豬婆山、向陽嶺、櫪木嶺、東司嶺、九皇嶺、蔡家嶺、觀音嶺、生意嶺等,又有家塢、秧田塢、金家塢、和尚塢、江家塢、羅家塢、楊家塢、通士塢等。雖然山嶺大多已被削平,卻不難從這些地名中想象出當年山巒起伏、林木蔥鬱的情形。
何尋道:「不是周兄害了余潭生、秢稠,是兇手殺了他們兩個,明白嗎?」見周時臣不斷拉扯自己的頭髮,極是失態,忙道:「魏家娘子,你先去醫館陪珠妹,這裡是血腥之地,又是命案現場,娘子不宜久留。」
周時臣道:「程浩然如此剛烈,一定有強大的信念驅使他做那些事,雖然我們還不知道是什麼,但他寧可自己死,也不出賣朋友,總是值得欽佩。還是給他留個全屍,讓他入土為安吧。」
魏希光顫聲道:「她……她正是死在了魏氏老屋。」
程浩然臉上明顯露出驚異之色,顯然還不知道秢稠已死的消息。
原來珠妹自被方何打傷后,一直留在景德醫館養傷,明日再做一次熱敷治療,便可以歸家。魏希光本預備明日一早去醫館接珠妹,但何尋與周時臣離開都昌會館后,她也沒有立即睡下,偶爾聽到外面有人議論王五「青花見五色」再現周窯的事,懷疑是有人要再度構陷周時臣,一時放心不下,便跟了出來。料想何尋直接將周時臣帶去了巡檢司,便徑直往官署趕來,想打聽清楚詳細情形再說。
周時臣這才能確定昨晚發生的一切不是夢境,而是切切實實地發生過,秢稠已然不在了。心一陣陣揪起,難受之極。忽轉頭見到外面日影西斜,忙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
黃雲霄道:「全靠周老弟你提醒。」
何尋登時如大夢初醒,連聲道:「是了,是了,兇手如果以為秢稠是在找密信,該直接跟上她,從她身上奪取密信,而不是自己再溜進魏氏老屋找信。」
黃雲霄道:「周老弟可知道許衡原先是做什麼的?」
周時臣道:「多謝。」
江印月由此得到啟示,信箋雖然被水泡過,無法再從墨跡上下手。但崔國懋下筆既重,他寫過字的紙面,總會與空白處有所不同。若用塵渣撒在紙面上,輕輕搖晃,或許能現出微形來。但這法子極其費時費力,且需要有參照,以觀察是否可行,所以江印月從周時臣口中問到一個「李」字。之後反覆試驗,果真恢復了一些字樣。但硬鬃筆雖硬,仍是軟筆系列,不比硬筆留印明顯,且連帶勾畫常常無跡可尋,因而最終江印月只恢復了部分筆劃,一般是起筆或是落筆。
卻不見人應,便大著膽子往裡走。穿過庭院甬道,藉著一點微光,隱約見到台階上歪著一個人,嚇了一跳。忙過去查看,竟是秢稠,身子還是熱的,卻已經沒有了呼吸。她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又深知最近不斷有人刻意針對周時臣,懷疑秢稠被殺也與此有關,也不及去報官,便急忙趕來周窯報信。
而今徽幫許民看到真兇往南門頭而去,其實他不是回家,而是處置完余潭生又尋畢魏氏作坊后,趕去搜查樊高瓷庄,也就是魏氏老屋。魏氏老屋是湖盜二頭領鄭千年在景德鎮的第一個滯留之所,軍師李四保亦曾到過那裡。老屋地大人少,當然是最有可能窩藏秘密的地方,至少真兇是這樣認為。
金英不知魚氏姊妹已落入余茂盛之手,安排好金家事務后,先摸黑去探訪了操驥。操驥已服下毒藥,靜坐在書房中待死。金英心中有所不甘,便來到周窯,候在秢稠的靈柩前,直到周時臣回來。
黃雲霄忙上前攔住,勸道:「余幫主何必髒了自己的手?她先後毒害了兩大民窯窯主,罪大惡極,一刀殺死太過便宜她,不如交給官府處置,讓她多受些苦。」
程浩然醒轉過來,見面前只站著何尋,當即冷笑道:「余茂盛那粗人不懂事,肆意拷打我倒也罷了,難道何巡捕也忘記王法了嗎?我可是有秀才功名在身,你不能對我用刑。」
黃雲霄道:「就憑你一個小小廚娘,能弄到殺人于無形的毒藥?我不信。」又命再打魚蓮。
李、程、金、操四大家族雖然一度以控制青料的方法令景德鎮民窯生產停滯,卻還是擋不住瓷業日新月異、突飛猛進的步伐。而且之後四家再無此等雄厚實力來進行大規模的購買活動,不得不改換新的策略九*九*藏*書
來到周窯時,大門洞開,裡外空蕩無人,金英便趁機溜進去,將「青花見五色」放入貨櫃中,再溜將出來,與操驥一道裝作外出尋覓周時臣未果、再度來探訪的樣子。周氏老僕周祥招待二人進去坐下。過了一會兒,秢稠自魏氏老屋回來,便打發了周祥睡下,自己留在客廳陪客。
黃雲霄道:「那麼之後發生的慘劇你也應該聽說了?」
黃丹陽道:「周公子放心,我徽幫必定竭盡全力,一定要揪出這個兇手。」
操驥與周時臣交往較多,對周氏為人比較了解,知道其人並無太大野心,是窯主中的溫和派,不主張舉報。金英也認為周時臣尚有利用價值,舉報其人勾結倭寇,不比將程思憶嫁給周氏以控制周窯更有效果。但程浩然已知周時臣對妹妹並無情意,婚約難成,遂一力主張借官府之手除掉周窯。又道:「而今崔窯、吳窯皆衰,周窯在民窯中首屈一指。若是除掉周時臣,景德鎮便又少了一位巨匠名師,是為大局著想,而不是我與周時臣有什麼私人恩怨。而且周時臣正在調查樊高的陳年舊案,以他的聰明才智,對你我無疑是重大威脅。」
北宋王安石曾到過景德鎮,留詩道:
黃丹陽正色道:「若想儘快找出兇手,周公子就該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不是我說大話,徽幫的能力可比景德鎮巡檢司要大得多。」見對方沉默不應,又勸道:「周公子,人死不能復生,你必須要承受住這種痛苦。」
周時臣道:「這就跟令兄李新奇有關了。令兄不顧娘子心意,堅持要將你嫁給吳明官吳公做繼妻,顯然是有所圖謀。我猜令兄即便不是主謀,也該是首腦人物。謀害崔國懋崔公之後,本來要繼續對付吳窯,娘子作為事先埋好的棋子,本可大派用場。然偏偏令兄早逝,計劃遂遭擱淺。但令兄一定還有同夥,如此才能解釋吳公暴斃一事。」
程浩然雖未親自出馬,但其同黨正積極努力尋找密信,可謂真事。至於湖盜鄭千年,之前已有兩波與其有關的流言廣為流傳,除了知情者外,人們對其重返景德鎮一事均深信不疑。兩件事一真一假,聯結在一起,便是一個完美的謊言。
何尋道:「十年前,陽府寺小沙彌慈相帶傷找到都幫會首崔國懋,告訴他有來歷極大的人物要害崔窯、吳窯,只是不及說出更多,便傷重死去。」
黃雲霄道:「她自己已經承認了,你也就別再裝模作樣。我問你,是不是你下毒殺了吳明官?」
景德鎮自成為瓷都以來,天下窯器所聚,民眾繁富,甲於一省。雖子弟多入學校,然為窯利所奪,不再安心讀書,以致文風不盛,多年來絕無登第者。金、操、程、李四傢俱是本地書香門第,見此狀況十分痛心。
黃雲霄還有些疑問,問道:「魚量口風極緊,周老弟是如何猜到主謀就是金英的?」
不想當日傍晚又生風雲。鎮上風傳湖盜鄭千年冒險返回景德鎮,並不如之前傳說的那般,是為了心愛的女子魏希光,而是為了取回軍師李四保留在景德鎮的財物。
周時臣道:「這我知道,所以我推測崔國懋在信中提了姓李的什麼人,多半跟娘子有關。而今何兄既然肯定令兄李新奇曾在陽府寺借讀,我便愈發能肯定了。」
李新喜臉色慘淡,問道:「你們懷疑是我向主謀通風報信,讓他趕去瓷庄殺了樊高?」
崔氏稱雄瓷業數年後,人們終於開採出浙青作為新的青料,替代市面上已見不到的回青。由於浙青顏色翠綠,太過單一,又敦促工匠們試驗各種新技法,以彌補青料成色的不足。吳窯吳明官的鬥彩便是在這一階段橫空出世,很快以後來者居上的姿態成為瓷器行業新的霸主。
又有風水先生告道:「遐方異域多產奇寶,必乏人才,景德鎮瓷器便是當世奇寶。兼之外地工匠瘋狂湧入,開採瓷石瓷土,擊撼穿鑿地脈,大損風氣,怕是自此人才凋零,再難復興。」四大家族由此視瓷業為大敵。
何尋道:「沒什麼,只稍微威脅了他一下。」又道:「周兄,程秀才想見你。」
周時臣微一躊躇,即推門而進。
黃雲霄忙阻止道:「余幫主,稍安毋躁。」
金英道:「逃?能逃到哪裡去?這裡是我的故鄉,我死也死在這裏。」雖仍然面帶笑容,卻是形容慘淡。
魚量道:「那你們可知道水碓是專門給崔窯舂瓷石的?」環顧四周,將目光定在周時臣身上,冷笑道:「都是你們這些做瓷的不好。我們魚家世世代代以打魚為生,如果不是你們做瓷的來浮梁,我夫婦就不會以舂石為生,我的兒子就不會死,我的家鄉仍然是青山綠水,而不是現在這副模樣。」
黃雲霄道:「那麼你想找出殺死秢稠的真兇嗎?想的話,就不要礙手礙腳,老老實實等在這裏。你信不過我,還信不過何尋嗎?」
程浩然在會館有專用的休息室,他當晚並沒有歸家,顯然是料到有事發生,刻意留下來探聽消息。黃雲霄遂命人將他抓住,當眾審問,因其堅持不認,便乾脆交給都幫余茂盛,帶去小南窯拷打。
黃雲霄道:「這個解釋有幾分道理。而今他們對付你周老弟,則是因為你來自蘇州。」他另有要事,早已等得不耐煩,道:「好了,吳家娘子已盡將所知告聞,我們也該去辦正事了。」
回來周窯,天已經快要亮了。想想秢稠人就在裏面,一時竟不敢進去。
李新喜愕然問道:「何巡捕專程來找我嗎?」
樊高接信后,歷經坎坷,終於趕到景德鎮,卻不及見到老友最後一面。崔國懋既在信中說過自己病得蹊蹺,樊高必能猜到崔窯內部有對頭眼線,而且是能親近崔氏的人。他雖心痛老友之死,卻不敢冒險進去靈堂上香,以免為對頭覺察,遂趕來吳窯,既要提醒吳明官注意,也是要與吳氏聯手調查崔國懋之死真相。
李新喜道:「可是我沒有想到會這麼複雜,竟會與九年前的舊事扯上干係。」又問道:「當時既有對頭稱要對付崔窯、吳窯,如果是崔國懋崔公被其所害,對頭為什麼又隔了九年才對吳窯動手?」
金英曾親眼目睹李新奇殺死陽府寺小沙彌慈相,又設買盜殺人之計。毒害崔國懋、吳明官二人,也均是由他本人出面與魚量聯絡。但之前殺人均是假手他人,這還是金英第一次親自動手殺人,竟然有驚恐難安的感覺。甚至離開魏氏老屋老遠后,還覺得一顆心蹦得老高。
周時臣道:「這是十年前的信,那時程思憶還是個八九歲的小女孩,能知道什麼?」
金英又道:「湖盜雖然兇殘,卻講信用。不如送些錢財過去,他們得了錢,便不得不出動。」
何尋絲毫不理會對方的嘲諷,冷冷道:「那又如何?喜歡一個人,不一定要得到她。你自稱你妹妹對周時臣痴心一片,不也是同樣的道理?」程浩然這才無言以對。
——龔鉽《陶歌》
魏希光雖然擔心情郎,但料想其悲慟之下,聽不進自己相勸。又知周氏買下魏氏老屋是為了自己,而秢稠深夜滯留在宅子中,也是為了儘快收拾妥當,好將老屋移交給自己,因而自己也多少該對秢稠之死負些責任,頗感內疚,便點頭自去了。
黃雲霄想了想,道:「周老弟先去望江樓,再回來徽州會館,我當著你與何巡捕的面處置許衡,如何?」
周時臣知道對方心意,忙道:「我答應你的事,一定做到。」
黃雲霄聽說周時臣和余茂盛同時到了,忙命引來庫房密室。
魚量開始還不理不睬,後來再也聽不下去,叫道:「住手!好,我說實話,是我害了崔國懋,那又如何?」
周時臣於心不忍,道:「等一下!」
魚蓮道:「沒有,我什麼都沒做過。」
周時臣聞言頗為驚訝,道:「三幫頭面人物竟能齊聚在徽州會館?這可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李新喜莫名其妙,道:「周公子為何這般看著我?十年前,亡兄因愛岳飛將軍題聯:『機關不露雲垂地,心鏡無瑕月在天。』在陽府寺讀過大半年書,我記得這件事。何巡捕突然提起來,可是有什麼用意?」
雖則吳明官以為樊高早回了廣東,但心中並未徹底忘記這一切。一年前,他大概發現了什麼,又聯繫起了九年前樊高到訪一事,不時偷取出信件觀看,希冀了解更多真相。
但崔國懋病危中寄給廣東商人樊高的信卻成為巨大隱患。眾人只知道崔氏未將實情告訴其子崔無忌及都幫其他人,卻不知道崔國懋在信中到底說了些什麼,為此而坐立不安。
周時臣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只問道:「程兄為什麼要這麼做?」
周時臣驚愕異常,道:「什麼,何兄你……你喜歡秢稠?」
何尋道:「是了,看筆劃也跟『程』字不同,一定是別的姓氏。」
李新喜道:「我不知道內應會是誰,要怎麼找?」
周時臣一時也想不出好的辦法,但又不忍見程浩然就此屍骨全無,便問道:「何兄可有好的法子?」
周時臣一想是這個道理,茫然問道:「那要怎麼辦?」
一旁都幫弟子會意,立即起鬨道:「對,對,我們竟沒有想到此點。還是何巡捕聰明,這就把程思憶捉來,跟她哥哥一樣剝光衣衫綁在這裏,那樂子可就大了。」
到了徽州會館,黃丹陽徑直引周時臣來到後院內室。周時臣左右不見人,問道:「黃先生人呢?」
周時臣大為意外,忙問道:「娘子是如何知道的?」
姜會首即是雜幫副會首姜凡。周時臣是雜幫名義上的會首,撫州人氏姜凡則是實際處理幫務的人。
不想事情發展總不如事先預料的那般精準,兩幫尚未真正動起手來,吳明官便當眾暴斃。都幫驚見變故,一鬨而散。而徽幫因經人調解,亦未再過多追究。這件事後,金英等人未再採取進一步的行動,以免為人覺察。
何尋道:「還不快去請程小姐來這裏。」都幫弟子轟然答應。
何尋也道:「這婦人犯下重罪,過堂時少不了要動大刑,最後極可能定凌遲處死,最輕也是斬首。余幫主現在殺了她,倒是讓她痛快了。」
可惜的是,金英、操驥到達周窯時,周時臣已與何尋一道趕去魏氏作坊。二人忙跟了出來,預備尋去,正好此時心腹僕人喬二趕來稟報,稱巡檢司預先在魏氏作坊設下了埋伏,捉住了闖入作坊的都幫幫眾余潭生,但余氏並沒有找到所謂的李四保寶箱。
周時臣問道:「目下你已經一敗塗地,何必再負隅頑抗?希娘人到底在哪裡?」
周時臣「啊」了一聲,驚訝地看著李新喜。
南宋著名詩人楊萬里乘船路過浮梁時,為旖旎風光所吸引,寫有《入浮梁界》一詩:
周時臣道:「哎呀,余茂盛性子急躁,多半會直接將魚量抓起來拷打逼問。黃先生,你有意向余茂盛透露了魚量可能是暗害崔國懋的內奸,好讓他立即趕回都昌會館對付她,是也不是?」
江印月聞言很是不滿,道:「最早你二位來的時候,這信上除了殘餘墨團,可是什麼都沒有。經過我手,目下多了不少東西。」
卻是秢稠又折返了回來。她舉著火摺,驚訝地望著聞聲而出的金英,問道:「金公子,你在這裏做什麼?」
然幾百年過去,詩人筆下的詩情畫意再也看不到了,而是換作了「重重水碓夾江開,未雨殷傳數里雷」的景象。隨著瓷業的發展,早年景德鎮的山水風貌亦發生了極大變化,稱山不是山,稱塢不是塢,稱橋不見橋和水。
周時臣道:「如果程秀才死活不說,該怎麼辦,難道真要拷打他至死嗎?」
此時程浩然亦開始覺得不妙,因為徽幫會首黃雲霄已著手尋找徽州會館中的眼線,他對此深懷警覺,決定暫時住在徽州會館中,以及時了解對頭動向。
李新喜道:「我當然不願意,我是說最開始。不是我自恃書香門第、輕視匠師之類,而是夫君年紀大我許多,我嫁過去又只是填房。可是父母早亡,長兄為父,我不願意又能有什麼法子?但嫁過去后,還是覺得兄長眼光不錯,夫君人好心善,很會疼人,對我百依百順,我也就滿足了。女人一生所望,不就是嫁一個好夫君嗎?」
御窯諸作辮欽單,宮式全頒自內官。
周時臣搖頭道:「我哪有這個心情?」
周時臣道:「黃先生的意思是……」
黃雲霄忙叫人去尋紙筆,又問道:「這程秀才是塊硬骨頭,都幫的人拷打了他一整天,都不曾令他開口。何巡捕到底用了什麼法子,這麼快就撬開了他的嘴?」
黃雲霄道:「周老弟還想不明白嗎?若不是你另有所愛,程秀才一定會將妹妹嫁給你,就跟當年李新奇將妹妹李新喜嫁給吳明官一樣。這是最有效的控制手段。」
李新喜道:「可是亡兄從未要求我讓夫君做過什麼事。」
適才黃雲霄問及周時臣懷疑許衡是眼線的原因,周氏回答說許衡是浮梁本地人,能輕易接近會館中樞。這一套理由,套在都幫身上完全適用。湊巧魚量也在都昌會館做掌廚,上下都愛吃她做的菜式,她也能輕易進入各處而不被人懷疑。
李新喜道:「她是我的陪嫁丫頭荷風,吳窯的眼線就是她。」
周時臣一直沉默,忽插口問道:「魚娘背後的主謀就是金英,對嗎?」
又有都幫弟子進來告道:「望江樓江樓主派人來請周公子去吃宵夜。」
程浩然道:「你喜歡秢稠?哈,你竟然喜歡周時臣的侍女。你可知道,秢稠除了侍女身份,還是姓周的小妾?」
一年前,恰在變工節前不久,操驥忽然來找荷風,自稱知道李新奇派她在吳窯做眼線一事,要求她繼續監視吳明官。荷風起初不同意,然受不過威逼,只得同意。她因是李新喜的陪嫁丫頭,來吳窯九年,極得吳明官信任,因而能輕易接近他。她也按照操驥要求,如實將吳明官行蹤、舉動告知了對方。
周時臣道:「啊,黃先生懷疑魚量因為愛子意外身亡而恨上了崔窯,所以甘心做他人內應。你……你是怎麼想到的?」
周時臣又問道:「是不是你殺了秢稠?」
何尋勉強同意,周時臣便走過去,伸手為秢稠合上了雙眼。想起侍女的多年相伴,宛如親人一般,而今竟天人永隔。她那麼年輕,耳邊還回蕩著她的盈盈笑語。一時忍不住,淚水又流了出來。
黃雲霄拍手道:「此計太妙。而且是半真半假,假中有真。」
魚蓮開始嚇得傻了,轉念想到金家一定會要她償命,又看到外甥,便計上心頭,就將許願抱了過來,當作是金家的孩子。再告訴妹妹魚量,說他的孩子被舂死了。兩個孩子服飾完全一樣,魚量悲痛之下,沒有仔細察看,竟被瞞了過去
此時,周窯燒出「青花見五色」的消息已傳了開去,人們蜂擁趕來王五家中,只求先睹為快。金英再要繼續探問,也沒了機會,只得先行告辭,預備打探清楚情況后再作處置。
秢稠一直忙到晚上,累得精疲力盡,終於收拾妥當,吹滅燈火離去。真兇伺機溜進魏氏老屋,正舉火緊張地尋找密信時,秢稠大概落了什麼東西,又返了回來。她打著火摺,驚訝地看到了真兇,問了幾句什麼。真兇難以解釋,遂乾脆扔掉油燈,上前殺了秢稠,隨即匆匆離去。
何尋道:「這也是李新奇這些人務必要殺死樊高的原因。也多虧崔國懋沒有將全部情形告訴兒子崔無忌,不然他父子二人怕是要同時遭毒手了。」又道:「下面又是一道『丿』,會不會是程思憶?」
周時臣問道:「這是什麼?」
周時臣見金氏嘴角漸有黑血沁出,知其事先服下了毒藥,忙問道:「希娘人在哪裡?是不是你派喬氏兄弟帶走了她?」
余潭生稀里糊塗地來到金家,被喬氏兄弟帶到了深入地下數丈的密室中時,才隱約覺得有些不妙,卻是已經遲了。他身上尚戴著械具,無力反抗,很快被喬氏兄弟制伏。金英、操驥隨即趕到,逼問究竟,余潭生卻什麼都答不出來。金英施以殘酷手段拷打,仍是一無所獲。
金英料不到會有眼前的場面,一時愣住。忽聽到秢稠「呀」了一聲,又狐疑問道:「金公子九_九_藏_書,你是不是在找……」
不關飲啄春江暖,自在飛鳴夏日遲。
黃丹陽道:「黃先生正在與都幫崔會首、余幫主以及雜幫姜會首議事。」
她是金家奶娘,一生未嫁,黃雲霄料想她未真正參与陰謀,便又命人挖出魚量口中布團,問道:「是誰派你在都幫做眼線的?」
不巧的是,某日寺中小沙彌慈相無意在竹林中聽到李新奇與諸人的對話,倉皇逃走時又被發現蹤跡。李新奇追及慈相,當機立斷,一刀刺中他背心。這隻是一起意外,殺人從來就不在計劃當中,但既然拉開了弓,便沒有回頭箭,意味著只能就此勉力繼續走下去。四人簡單商議后,決定先毀屍滅跡,將慈相屍體丟下山崖。
又想到親生母親已落入官府之手,她背負兩起投毒案,必定要受盡酷刑,最終落下身首異處、懸首示眾的下場,一時急怒攻心,又噴出一大口鮮血,就此氣絕死去。
大器難成比踐形,自非折挫總伶俜。
許民道:「還真是像。」
李新喜道:「且不說動機如何,我亡兄若有意對付吳窯,為何還要事先將我嫁給吳明官做繼妻?」
金英亦不知魏希光正秘密教授都幫弟子攣窯秘技,一時想不通究竟。又因樊高之死本與都幫崔國懋相關,疑心餘茂盛知道了什麼,或許李四保已然透露鎮上有人買盜殺人一事,所以余茂盛才派侄子到魏氏作坊尋找寶箱,想找到那張便條。操驥也覺得是這個道理。金英便命喬二去叫上兄長喬大,提前做好準備,自己與操驥便等在周窯附近。見巡檢司兵卒押著余潭生過來,便假意迎上來攔住,一邊詢問究竟,一邊朝余氏連使眼色。
原來李新喜回去吳窯后,便叫來娘家心腹一一盤問,起初人人抵賴,沒有人承認,但事後只有荷風一人慾趁夜色偷偷離開吳窯,卻被事先埋伏的吳窯弟子抓住。荷風見露了餡,便一五一十地招了出來。
何尋道:「對,我喜歡她,雖然我知道她心中只有周兄你。所以你別再跟我說我不懂。你要想幫忙,去幫我找出兇手。你要想痛苦難過,自己找個地方待著去,別在這裏添亂。」
黃雲霄很是惱怒,道:「你如此婆婆媽媽,瞻前顧後,怎麼做成大事?」
周時臣道:「當然想了。」
四人以金明縣為首,最先是聚集資金,買斷回青青料。青花既然是當世瓷器主流,青料便是重中之重。而且瓷土遍布中國各地,青料卻只有極少數礦山出產,且極難開採,一旦斷絕青料,青花業必然陷入絕境,景德鎮瓷業也會因之垮掉。這一計劃起初進行得相當順利,由於青料匱乏,景德鎮瓷業很快陷入蕭條中。
周時臣道:「許衡是極少數能接近會館中樞的浮梁人,而且十年前便已入會館掌廚。如果我是李新奇,一定會以他為內應。」
黃雲霄道:「你想想,那些壞人……哦,這是余茂盛的叫法,我覺得很形象,姑且這麼稱呼吧。如果那些壞人是利用魚量毒害了崔國懋,那麼也可能……」
回到家中,操驥又來告知周時臣已被巡檢司釋放,是徽幫會首黃雲霄親自作保。而且黃雲霄連夜邀集了都幫、雜幫首腦相會徽州會館,料想已覺察到有外敵傾陷景德鎮民窯,預備聯合三幫,共商大計。連當地官府都沒有能力同時與徽幫、都幫、雜幫對抗,以金、操、程三家力量,與三幫對敵,無異螳臂當車。
周時臣被逼不過,只得說了何尋及自己的推測。
黃雲霄道:「原來那所謂大有來頭的人,是本地金、操、李、程四大家族,全部是官宦之家、世家大族。四家聯手,倒也名副其實,說得上大有來歷。然若是景德鎮十萬陶工聯合在一起,區區四大家族,又何足道矣!崔國懋尚且意識到要與吳窯聯手抗敵,足見齊心協力之重要。只可惜當時都幫初立,內部尚不穩固,崔氏身邊沒有可靠幫手,又做不到用人不疑,反而遭了外人暗算。」
余茂盛道:「不必了,他的同黨在這裏。」
周時臣道:「那會是誰?」
江印月仔細一看,道:「呀,還真是。我只認出了『李』字,後面殘餘筆劃太怪,怎麼也沒認出來。」
雖則眾人已想到崔國懋、吳明官,直至余潭生、秢稠,是同一伙人所害,且不是出於個人恩怨,而是針對景德鎮民窯,但仍然只是猜測,周時臣亦只是有意試探,但既然程浩然如此回答,便表示確是事實了。黃雲霄極是滿意,上前拍了拍周時臣肩頭,低聲道:「我早該讓周老弟來套話的。」
周時臣還想多問一句,但那迷|葯藥力極強,頭一軟,便暈了過去。
忽聽到有人叫道:「是周兄回來了嗎?為何不進來?」竟是金英的聲音。
周時臣聞言,這才恍然大悟,連聲道:「是我害了秢稠,是我想出密信誘凶的法子,結果不但沒有奏效,還害得余潭生和秢稠接連丟了性命。我……我真箇大大的罪人。」
黃雲霄道:「這個容易,一定是娘子身邊的人,譬如娘子從娘家陪嫁過來丫頭、奶娘、僕人之類。」又鄭重告道:「這些人喪心病狂,殺了崔國懋、吳明官,而今又殺了秢稠,娘子可千萬不要心軟。」
何尋呆了一呆,問道:「周兄是說,兇手應該是熟人?」
何尋道:「那好,下一個就會輪到你!兇手一定會設法除掉你,你再想給秢稠報仇,也就沒機會了。」
李新喜道:「我來徽州會館找黃先生商量事情,聽說周公子在這裏,便過來看看,正好周公子醒了。」
江印月道:「你得用心揣摩,才能看出玄機來。二位看,這道橫、這道豎,肯定是李字的起筆。我就是以它為參照來做的複原。」
周時臣一認出對方身份來,大驚失色,忙叫道:「余幫主,且慢動手!」又轉頭問道:「這怎麼可能?怎麼會是程秀才?」
周時臣道:「我從來就不想做什麼大事。」
黃雲霄道:「老許,你前妻魚量下毒殺害了都幫前任會首崔國懋。」
何尋愕然道:「這也叫複原?這跟之前的空白信有什麼區別?」
崔國懋人並不笨,得到小沙彌慈相通風報信后,大概也猜得到慈相多半是在陽府寺中聽到了什麼。也許暗中派了人調查,甚至親身去寺廟查看,由此懷疑到李新喜兄長李新奇頭上。但他沒有實據,又想不出李氏謀害崔窯、吳窯的動機,兼之很快便病倒,事情遂擱置了下來。
既是為了大計,金英、操驥當然也只能捨棄私交,顧全大局。於是程浩然以左手執筆,寫了一封告發信,再由金英派心腹健仆喬大隔牆投入御窯廠中。之所以選擇御窯廠而不是巡檢司,自然是大宦官潘相早因周時臣拒絕派燒而對其懷恨在心,其人才識平庸,又一意邀功媚上,正是製造冤假錯案的絕佳人選。
周時臣聽了經過,實難以相信,問道:「是你以匿名信告發我嗎?我一直拿你當好朋友,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李新喜登時有些不自然起來,道:「這個……當真重要嗎?」
金英察言觀色,感覺王五似乎並不知道如何繪出「青花見五色」。再看王氏家中設備粗陋,所擺瓷器貨色一般,青花亦是最常見的福字、花卉等無須太多繪畫技巧的圖案,與那件「青花見五色」比照,完全是地下天上,隱隱猜到「五色」並非王五娘子所繪。
何尋道:「那好,我再將秢稠可能的遇害經過說一遍,你仔細聽著,看看有沒有特別之處。」果然又將之前的推測細細說了一遍。
出來堂中,黃雲霄正好引著何尋進來。
周時臣在腦海里快速過了一遍,搖頭道:「我想不出來。」
黃雲霄道:「許衡那座水碓,所舂瓷土可是專門供應崔窯的。」
當天日暮時,金英來到魏氏老屋,卻見秢稠仍在裏面收拾。他假意路過,進去聊了幾句,得知秢稠只是簡單地收拾屋子,並不是受周時臣指派在尋找什麼,這才放下心來。那之後,他一直在那處宅子周圍徘徊,預備等到秢稠離開后,再進屋搜查。不想這一等就是幾個時辰,秢稠不知疲倦地收拾到深夜,後來實在睏乏,堅持不住了,這才吹滅燈火,掩門離開。
周時臣道:「啊,我竟睡了一整天。勞煩娘子先出去,我好起身。」
第二天,秢稠于魏氏老屋被殺一事轟傳全鎮。傳聞有人暗中懸賞千金,尋找線索及目擊證人。而操驥、金英始終等不到程浩然,派人去徽州會館,只說其人不在。
黃雲霄道:「那好,我這就派人護送娘子回去。」
周時臣問道:「許衡人呢?」
操驥性格深沉,要老謀深算得多,道:「而今王五被殺,你我又不是瓷業中人,明裡暗地都不好打聽這事,不如明日帶著《黃甲圖》去找周時臣。他是雜幫會首,王五算他手下,他有責任查個水落石出。」
周時臣點點頭,道:「何兄沒有親眼見到余潭生的樣子,完全沒有人樣,真真可怕。兇手如此殘忍可怕,毫無人性,為什麼偏偏要對秢稠手下容情呢?我敢打包票,兇手一定是熟人。他之前雖然一再害我,卻也只是讓我陷入牢獄之災,並沒有用血腥殘酷的手段來對付我,亦能從旁佐證這一點。」
金英與操驥一樣,不願意棄家逃走,但總不能讓所有人如他一般等死,於是趕快奔到奶娘魚蓮房前,提醒她與妹妹魚量趕快逃走。魚蓮雖不知究竟,但其人隱瞞偷梁換柱的秘密多年,早落下心神不寧的毛病,一聽到「穿幫」二字,立即大為緊張,火速趕去都昌會館找妹妹魚量。魚量是知情者,料想必是之前所犯兩起投毒案即將案發,魚量不願意自己被官府抓捕,以免牽連到金家,遂立即收拾細軟,預備逃走,卻被及時趕回的船幫幫主余茂盛堵住。
何尋問道:「黃會首已經知道這裏出事了?」
程浩然握住周氏雙手,誠懇地道:「周兄,我要你答應我,要照顧好我妹妹,不要讓旁人欺負她。」
黃雲霄聞言便命人住手,道:「我聽魚娘語氣對從前生活十分懷念,想來還沒有忘記前夫吧。」轉頭命道:「去帶許衡來。」
程浩然道:「周兄既然還跟我稱兄道弟,為何任憑這些人如此侮辱我?」
黃雲霄道:「秢稠的屍首已運回周窯,我買了一副上好的棺木,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不過這「熟人」一詞,範圍實在太廣。周時臣是景德鎮的知名人士,兼之性情豪爽,沒有架子,什麼人都能結交。秢稠亦是從來不避外人,平日常出面招待來周窯的客人,與傭工亦關係友善。
黃雲霄道:「嗯,我得知會館中有眼線后,最先懷疑的就是許衡。不過他不是眼線,而且我派了人暗中監視觀察他,他對所有事根本就不知情。」
余潭生雖不明就裡,然其人正有逃走之心,金英有意分散兵卒注意力,正中其下懷,遂趁亂撞開左右兵卒,往臨近的黑巷子中逃去。而金家僕人喬大、喬二早等在另一邊巷口,一見余潭生出來,便上前稱受命來救他,將他帶去金英家中。
然人在做天在看,且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三人表面互相安慰,心底深處還是未能完全釋懷,尤其是金英。所幸後來聽說官兵一把火燒了湖盜老巢,又將所捕湖盜盡數斬首,並沒有節外生枝,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不久,僕人歸來,說湖盜根本就不當回事,還差點殺了他滅口。
不想到達時,金英意外發現王五被殺。更令人驚訝意外的是,那件「青花見五色」就擺放在堂屋桌上。他一時不明究竟,便隨手取了花瓶,攜之離開。剛走出院子,便撞上徽幫許民,所幸黑燈瞎火,對方並沒有認出他來。
何尋點點頭,道:「我冒昧問娘子一句,娘子當初為何會嫁給吳明官吳公?」
日子一天天過去,吳窯窯主吳明官不知出於什麼緣故,開始打聽當年崔國懋的病情。金英等人獲悉后,立即感到不同尋常——崔國懋過世已有數年,吳明官舊事重提,一定是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
周時臣只得道:「樊高當晚來到吳窯,聽到娘子名字后反應劇烈,這是娘子自己親口轉述。娘子難道不覺得這其中有關聯嗎?他一定是知道娘子的。」
剛走出周窯,便遇到一隊兵卒舉火而來,領頭的卻是九江衛指揮僉事劉崑山。
周時臣見程浩然神色,料想黃雲霄所言八九不離十,很是悵然,但仍然應承道:「我答應程兄,只要我人在景德鎮,一定保護令妹不被人欺負。」
水吞堤柳膝,麥到野童肩。
魏希光慌裡慌張地跑進周窯,告知秢稠被殺。周時臣聞言一愣,道:「怎麼會呢?秢稠人在魏氏老屋呢。」
當晚,程浩然來到金家,告知徽幫會首黃雲霄欲以高價聘請王五到吳明官吳窯主持窯務。金英不知黃雲霄急著扶持吳明官之子吳青峰上位,料想黃氏素有眼光,他既肯出手,必定是有把握,便決意等到夜深人靜時,再走一趟王五家,以同為浮梁人的理由,對王五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正好有都幫弟子送來油燈、筆墨,黃雲霄便命程浩然如實寫出經過。程浩然提起筆來,長嘆道:「想不到我程秀才今日竟要靠出賣朋友來保命。」
都幫弟子見程浩然已經氣絕,便欲抬其屍體出去。周時臣問道:「你們要抬他去哪裡?」
李新喜拍了拍手,吳窯弟子押進來一人,卻是名二十來歲的女子。
金英聽說湖盜軍師李四保曾攜著一箱珠寶入鎮,臉登時變得煞白——他雖不知道箱子里到底有沒有財寶,但必定有他手寫的那張便條。金英沒有忘記當年買盜劫船之事,李四保也沒有忘記,他一定想以便條按圖索驥,找到當年的參与者,作為進一步訛詐勒索之資本。
一旁周時臣聽得滿頭霧水,料想何尋不是無緣無故來探人隱私,忙問道:「何兄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
黃雲霄道:「許衡回來后,發現愛子意外身亡,遷怒於妻子,遂與魚量離異。夫婦二人,自此成為陌路。想來魚量心中,該有不少恨意。」
周時臣問道:「那程兄能告訴我,你和你的同黨為什麼要先後對付民窯嗎?先是崔窯,再是吳窯,現下輪到我周窯。」
金英奇道:「難道這件『青花見五色』竟是徐渭所繪?這怎麼可能?」百思不得其解。
何尋道:「真真好笑,一個做盡壞事的人,當面跟我大談起王法來了。余幫主加在你身上的刑罰,遠遠不及你同黨施之於余潭生的一半。」頓了頓,又道:「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刑訊你。我只是在想,如果將你的寶貝妹妹也捉來這裏,你覺得她會落得什麼下場?」
周時臣尚且莫名其妙,正好黃雲霄出來,便問道:「余幫主忽然問起了徽州會館掌廚許衡,是什麼意思?」
程浩然為了多一層保險,又指名要見周時臣,當面託付他照顧妹妹程思憶。周時臣卻難以應承,道:「我答應過另外的女子,要照顧她一生一世。等到這裏大事一了,我便會離開這裏,實在無法照顧令妹。」
周時臣道:「原本我想不到。但目下既然知道李新奇是背後主謀,那麼最有可能的眼線當是徽州會館掌廚許衡。」
周時臣愕然道:「劉將軍何時來了景德鎮?」
事出突然,直到一道鮮血迸出,眾人才反應過來,卻是阻止不及。程浩然勉力將頭轉向周時臣,喉嚨「咕咕」作響,卻已說不出話來。
離開望江樓,周時臣、何尋便徑直趕來徽州會館,正好在大門前遇到都幫余茂盛,正指揮弟子從板車上搬運兩個口袋。
這本是一個必能引蛇出洞的計劃,但卻因為都幫余潭生誤打誤撞及周時臣、何尋二人過早判斷都幫涉入其中而功虧一簣。真兇依然潛伏在暗處,並趁余潭生逃走之機劫走其人,施以嚴刑拷問,之後又殺其滅口。
三人亦曾多次成功煽動三幫爭鬥,但對景德鎮瓷業並未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儘管三幫爭鬥不休,但在瓷業的巨大利潤面前,總會作出妥協讓步,如眾流赴壑,來往相續,日夜不休,以逐錙銖之利,此即金英所言「多年辛苦經營,始終抵不過一個利字」之緣由。當真應了一句話:「陶業活多人,業不與時偶。」
黃雲霄雙手一攤,道:「這個,只能靠余茂盛和崔無忌自read.99csw.com己去商量想辦法了。」
原來何尋見程浩然備受酷刑,幾度昏死,又被冷水潑醒,仍然寧死不屈,料想他不會輕易鬆口,便讓余茂盛、黃雲霄等人先退出去。
某日,四大家族李瑞、程廉平、金明縣、操公瑾聚集一處,飲酒高歌,談到慷慨激昂處,擬定了一個大計劃——竭盡所能,將瓷業逐出浮梁。四人立下重誓,今生為此而奮鬥不息,若是不能實現目標,便要將重任傳及子孫後代。
程浩然道:「我沒有殺死秢稠,我也不知道有人會殺她。周兄,我雖然對付過你,卻沒有對你下狠手,始終留有餘地。」
黃雲霄奇道:「咦,周老弟,你明明很聰明,為何偏偏這時候不開竅了?」
然這一夜,周時臣竟始終沒有回來。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快天亮時,金、操二人從秢稠口中意外得知周時臣剛剛買下了樊高瓷庄,也就是魏氏老屋,忽如醍醐灌頂,驀然驚醒,遂借口太困告辭離去。操驥先趕去程家,將一切經過告知程浩然。金英則獨自趕去魏氏老屋尋找寶箱。他大致翻找了一遍,沒有什麼發現。此刻天已經大亮,隔壁景德醫館不時有人進進出出,他擔心被人發現,遂先行離去,預備當晚再來。
周時臣道:「從現場情形來看,應該是這樣。可我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這個熟人是誰。」
魚量忙道:「不是我害了我們的孩子,是崔國懋,是吳明官,是周時臣這些人。如果不是這些人來浮梁制瓷,昌江上就不會有這麼多水碓,我們也不會以舂石為生,我們的孩子會活得好好的。」
崔窯是第一個目標,因窯主崔國懋又新上任都幫會首,耳目不少,李新奇便借住在陽府寺中,以寺廟為根據地,日夜與程浩然等人商議對策。
周時臣道:「我不是想添亂,我只想……」一心想過去抱住秢稠的身體。
余茂盛聞言,便親自率弟子押著許衡、魚量、魚蓮三人,與何尋一道趕去巡司署。
黃雲霄道:「那你慌裡慌張跑什麼?」
程浩然忽厲聲叫道:「周時臣,你跟我學習繪畫,雖未正式拜師,我許你依舊以兄弟相稱,但究竟有師徒之實,你便忍心看我受此荼毒嗎?」
魚量先是一愣,隨即連連搖頭道:「不是,決計不是。」
金英隨後連夜來找操驥。二人在燈下反覆品玩研究「青花見五色」。操驥越看越覺得眼熟,便取出家中珍藏《黃甲圖》比照,發現果然是同一繪畫風格,不由得大感驚訝。
正好來到窯洞前,黃雲霄伸手一指窯門,道:「周老弟自己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怕是你會大吃一驚呢。」
二人料想程浩然眼線身份已經暴露,以黃雲霄之為人,必定會千方百計地動用私刑,務必撬開其口。而無論程浩然吐不吐實,最終都會追查到操、金兩家身上,於是二人均做了最壞打算。
黃雲霄道:「你想不挨打,叫你妹妹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不然的話,我當著她的面打死你。」
何尋料想周時臣近來備受傾陷,而秢稠更是他最親近的人,他一時接受不了打擊,導致行為異常,忙道:「魏家娘子,你先留下來照看周兄,不要讓他亂跑。我帶人去魏氏老屋看看。」
覽德豈無丹穴鳳,到時應讓向南枝。
何尋道:「所以兇手也能將王五『青花見五色』從容放入周窯,來陷害周兄你。」
周時臣道:「江公果然大才,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相當了不起,多謝了。這信我先帶回去,再慢慢研究。之前承諾的樹癭壺,我明日便派秢稠送來。」話一出口,才意識到失言。
但他來回忙碌,連晚飯也沒吃,確實有些渴了,見那黃酒燙得滾熱,直冒熱氣,便端起來一飲而盡,想驅驅身上寒意。只覺得熱氣直衝下肚,全身舒坦之極,精神登時為之一振。然隨即頭昏眼花,眼前一切都模糊起來。他忙扶住桌子,問道:「你在酒裏面下了什麼?」
許衡大怒道:「你這個惡女人,害死了我兒子,現在又要陷害我,你到底是什麼居心?」
後來還是金英道:「而今徽幫、都幫、雜幫鼎立,幫眾合起來達十萬之多,憑我三家之力,哪怕再用各個擊破之計,也難以成功。物必先腐也,而後蟲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後讒入之。不如煽動三幫互相爭鬥,我們再趁虛而入。」遂定此策。
魚蓮嚇了一跳,忙哭告道:「傍晚時有人敲門,說我和我妹妹的事穿幫了,有人要來殺我們兩個,叫我趕緊去都昌會館叫上我妹妹,一起逃走。」
何尋道:「是,多了不少橫道豎道之類,跟天書一樣。」
周時臣道:「到小沙彌慈相報信后不久,崔國懋崔公便離奇病逝。尊夫情形大致如此,也是發現了什麼后不久便暴病身亡。如果說這僅僅是巧合,實在很難令人相信。娘子自己不是也懷疑吳公死得不明不白嗎?」
黃雲霄臉色不大好看,道:「周老弟醒過來了?很好,先喝杯釅茶提提神,接下來好辦正事。」
周時臣問道:「當真是這樣嗎?」程浩然沉默不應。
黃雲霄道:「我這就帶你去見內應。」又正色道:「何巡捕,你是官府中人,怕是後面將要見到你不喜歡的事,或是你應該以公家人身份出面干涉的事,而我不希望你來阻止。這該如何是好?」
周時臣舉袖擦了擦淚水,勉強站起身來,嘶聲問道:「何兄如何能知道?」
尤其周時臣湊巧在這個時候買下了魏氏老屋,他的本意只是要取悅心愛的女子。而因其正在調查樊高的案子,在真兇看來,這一反常的購買行為顯然另有意味。而周時臣本人則因為接踵而至的變故分散了精力,竟絲毫沒有考慮到這一點,由此令趕來打掃收拾魏氏老屋的侍女秢稠步入了險境。
黃雲霄皺眉道:「吃什麼宵夜?都什麼時候了,老江也是瞎添亂。」
黃雲霄:「令兄以娘子出嫁吳窯,不過是個開場。我猜他來不及作出更多安排,就一命嗚呼了。」又道:「我只是臨時插句嘴,回答娘子的疑問。何巡捕,你請繼續。」
魚蓮道:「不……不知道。那人只在窗外說話,等我出去時,他已經走了。」
過了好大一會兒,余茂盛先行出來,問道:「黃會首剛才說,周公子曾懷疑徽州會館掌廚許衡是壞人眼線,對嗎?」
周時臣道:「這說明兇手事先跟秢稠照過面,試探過口風,由此了解到她對密信一事其實一無所知。」
於是四家各出五十兩銀子,湊足二百兩,由金英寫了一張便條,附在銀兩中,再派李氏僕人送去給鄱陽湖盜。
然不出幾日,便發生了都幫圍堵吳窯事件,吳明官出來勸阻時,當眾暴斃。於是,本有可能顯露的真相再度沉溺。如果不是後來因江若蘭命案意外掘出了骷髏,這幾件往事大概會永遠消失在滾滾東流的昌江中,不會有人將之聯繫起來,更不會有人發現背後的諸多秘密。
黃雲霄一拍桌子,厲聲喝道:「說,你為什麼要逃走?」
又怕周時臣接受事實后發狂,魏希光制不住他,忙出去叫了兩名便衣兵卒進來,令二人看緊周氏,安排妥當,這才帶人往南門頭趕來。
余茂盛道:「未必,未必。」拍了拍周氏肩頭,道:「周公子,多謝你。」匆忙引弟子去了。
兵卒內外搜過一遍,稟報道:「屋子內外被翻得亂七八糟,也不知是因為秢稠小娘子正收拾舊屋,還是兇手在翻尋什麼。」何尋道:「是兇手做的。」
他有秀才身份,享受一定特權,即便到了大堂,也可以見官不拜。官府也不能對其任意用刑,得先申請府學革除其秀才頭銜后,才能加諸刑罰。
言外之意,果真是掌廚許衡下手毒害了吳明官,也請黃氏手下留情,至少不要像對待程浩然一般,於法外施以毒手了。
黃雲霄道:「為什麼?」
程浩然極是意外,亦頗為感動,低聲道:「多謝。」
原來江氏想了許多法子,仍一籌莫展。後來他向到望江樓飲酒的都幫幫眾打聽,才知崔國懋出身貧寒,自小做工,原先並不識字,後來享得大名后才請了先生讀書認字。他雖有一雙制瓷妙手,在習字上卻是笨手笨腳,且用不慣毛筆,嫌兔毫太軟。其弟子便專門為他定製了一種硬鬃筆,比尋常毫筆要硬許多,往往將紙戳破,頗有「力透紙背」的意味。
何尋正色道:「實話說,沒有程秀才和同黨在背後各種算計、興風作浪,天下早就太平了。我樂得看到有人挺身而出,阻止你等作惡。」
魚量也甩了甩散發,顫聲問道:「姊姊是說我孩兒沒死嗎?」
知道魏希光暫時沒有生命危險,總算略略放了心。他知道憑藉自己一人之力決計無法找回魏希光,料想對方必是走水路,忙趕去求見都幫余茂盛,預備請其派出手下船戶追尋喬氏兄弟。
他的表情格外豐富,又是惆悵,又是哀傷,無可奈何中,仍然充滿了暴烈與躁動。而現實卻又是如此嘲諷,外面不時有搗土聲、陶車聲傳進來,一再刺|激他的敏感神經,令他面上肌肉不斷抽搐。
黃雲霄道:「程秀才到徽州會館教書,是為了利用學童當眼線。他兄妹二人刻意跟你周老弟交往,一開始就是別有所圖,你可別被他騙了。」
何尋忙朝黃丹陽打個眼色,黃丹陽便上前將周時臣強行帶了出去。
周時臣依稀覺得這語氣十分熟悉,驀然想到什麼,一時呆住。
進來窯洞時,都幫弟子正將綁繩解開,周時臣見程浩然裸體有礙雅觀,便脫下自己的夾衣外袍給他披上。程浩然低聲道:「多謝。」
周時臣道:「我現在腦子一團亂麻,我想不出誰會是兇手。」
金英、操驥、程浩然三人緊急聯絡商議后,便立即行動起來。金英命心腹僕人喬大、喬二兄弟先到魏氏作坊附近監視打探。傳說湖盜鄭千年曾在那一帶出現,自然最可能是箱子之所在。而之所以不直接入坊尋找箱子,是因為鄭千年既是傳說中殺死巡檢方何的疑兇,巡檢司不可能無動於衷,任憑對方作為,一定會有應對之策。
途中,黃丹陽問起詳細經過。周時臣頗感心灰意冷,道:「我不想再提這個。」
窯門忽然打開,何尋走出來告道:「程秀才願意招供了,不過得預備些紙筆。」
魚蓮道:「不知道,他不知道。」
周時臣道:「多謝黃先生。等這裏事了,我會帶她回蘇州安葬。」
周時臣道:「嗯,許氏夫婦唯一愛子許願不慎被水輪帶入石臼,結果被當場舂死。」
黃丹陽搶上來扶住周氏,道:「周公子不必緊張,只是能讓公子好好睡一覺的葯。」
周時臣轉頭看到秢稠毫無生氣的大眼睛,不免又失魂落魄起來,道:「秢稠……秢稠的後事……」
魚蓮抱著許願回到金家后,也順利矇混過關。她雖覺得對不起妹妹、妹夫,然事情已然發生,只有這般做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況且金家是名門世家,許願在那裡成長,遠比跟著貧窮的許氏夫婦要好得多。二十多年來,魚蓮死守秘密,從未透露給任何人,不想今日遭逢變故,心力交瘁下,竟脫口說出了真相。
何尋道:「我已經派了人趕去浮梁縣署,但路途遙遠,仵作最快也要明日正午才能到。等仵作驗完屍首,我會通知周兄安排秢稠的後事。」
周時臣拖過長凳,扶他坐下,問道:「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來到王五家后,金英先告知開出「青花見五色」的消息,又誠懇告稱有人願意出大價錢買下秘技,或是乾脆聘請王五到外地做窯主。王五先是愕然,仔細看過瓷器后,雖然欣喜若狂,卻亦是驚訝意外至極,也不答話,只連連搖頭。
金英獰笑道:「你以為我會告訴你嗎?我死也要拉個墊背的。」
黃雲霄問道:「是誰告訴你的?」
余茂盛道:「果然是你!」狂怒不已,拔出短刀,便要上前殺人。黃雲霄忙命人攔住,道:「余幫主且慢動手,先問出她背後的主謀再說。」
濕日雲間淡,晴峰雨後鮮。
魚蓮哭叫道:「妹夫,停手,快停手!你兒子……你兒子並沒有死!」
李新奇擅長謀划,又果斷敢為,遂成為新四人組合的首領人物。他吸取前車之鑒,認為景德鎮瓷業已成氣候,難以一舉擊潰,各個擊破才是上策,並將風頭最勁的崔窯、吳窯列為首要目標。李氏為此犧牲不少,李新奇先利用吳窯窯主吳明官喪妻之機,迫使妹妹李新喜嫁給了吳氏做填房,以此來作為日後控制吳窯的手段。
金英不答,仰頭朝天,喃喃道:「程浩然落入徽幫之手,想必是活不成了。操驥為免牽累家族,已然服毒自殺,而今輪到我了。」
金英等秢稠走遠,便悄悄溜進魏氏老屋,打火點燃油燈,正四下尋找寶箱時,忽聽到外面有人問道:「是誰在裏面?」
周時臣心中忽然升騰起濃重的倦意來,道:「我實在累了,先告辭了。」
何尋道:「這個可能性相當大。」
只見火光下站著一名青衣女子,容顏風塵憔悴,卻不掩明艷之色,正是魏希光。
何尋便續道:「陽府寺小沙彌慈相下山,是在都幫會首崔國懋得病前。沒過幾天,崔國懋就一病不起。而後的事,娘子已經大致知道了——崔國懋寫信給好友樊高,請他趕來景德鎮,促成崔窯、吳窯聯盟,共同應付外敵。然有人搶先買通湖盜於半途劫殺樊高,樊高逃得性命后,雖星夜趕來景德鎮,仍未能見上老友最後一面。樊高遂轉去吳窯找老友吳明官,當他聽到吳氏新娶的新婚妻子的名字后,立即變色,然後留下一封空白信,拂袖而去。那買盜劫殺者聽到消息,又立即趕去瓷庄,也就是魏氏老屋,殺了樊高滅口。」
李新喜仍然不解,道:「這跟我和我亡兄有什麼關係?」
周時臣一心要救未婚妻子,又見事情緊急,金氏已是命在旦夕,忙道:「那麼你可知道,你並不是真正的金家公子?」金英道:「你說什麼?」
何尋道:「因為秢稠表面潑辣,大大咧咧,其實是個很細心的人。她既然預備讓人將舊傢具之類全部搬走,必定會事先收拾得整整齊齊。」
當日為誘捕買盜行兇者,周時臣想出了以假信誘凶之計,有效利用了鎮上盛傳湖盜鄭千年返回景德鎮的流言,散布消息,稱鄭千年到魏氏作坊,是為了取回軍師李四保留下的一箱財寶。無心者只會注意到財寶,有心者才會留意到「李四保」三個字。這有心者,自然就是真兇了。
魚量臉漲得通紅,厲聲道:「你們敢對付我孩兒,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黃雲霄道:「眼線其實是那些跟著程秀才讀書的小孩子,包括我堂侄,但主謀卻是程秀才。」
魚蓮便苦苦哀告道:「妹妹,你就招了吧,我實在受不了了。妹妹……」
黃雲霄插口道:「這應該是令兄的一種手段,意圖以娘子來控制吳明官。娘子當年年輕貌美,又出身大族,老吳娶了你,歡喜得嘴都合不攏。娘子適才自己也說了,老吳對你可是百依百順,這不比其他手段強得多?」
周時臣道:「那麼說你一定還有同黨了。快說,你同黨是誰?」
何尋道:「他在這裏翻尋過,應該是在找那封所謂的密信。」
江印月已知秢稠被殺一事,只輕輕拍了拍周氏肩頭,道:「周公子哪日方便,來我望江樓飲酒,順便帶上樹癭壺便可,不必專門跑上一趟。」
許衡顯然不能理解前妻這套解釋,只道:「你……你瘋了……」
許衡一怔,轉頭問道:「你說什麼?」
兵卒奇道:「何巡捕何以能肯定?」
旁人見這對冤家多年後再度反目,不由得目瞪口呆。
彼時景德鎮民窯以都幫崔國懋名氣最大。崔氏其人原先是都昌鄉下的放牛娃,通過親友介紹到景德鎮當學徒,從打雜干起,再做坯、燒窯,漸漸地練就十八般武藝,成為瓷業的行家裡手,最終獨立門戶,成長為一方巨頭。買不到青料,以仿製宣德青花為主的崔窯亦陷入了困境。然都昌人素來擅長於在絕境中生存,崔國懋開始試燒五彩,主色以紅、黃為主,藍色青花淪為配角,有時實在沒有青料,便乾脆摒棄藍色不用。於是崔氏五彩應運而生,一時大放異彩,再度掀起了景德鎮瓷業熱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