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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塔拉瓦環礁 第十四節

第五章 塔拉瓦環礁

第十四節

美軍對敵人的奉陪,就成了慘苦不堪的差事。礁湖中的軍艦,徹夜打著照明彈,照明彈的質量和索羅門群島作戰的時候一樣差:鎂鋁的白光夾著鈉的深黃色光、鍶的紫紅色光、銅的綠光,成了一次拙劣的煙火。枕戈待旦的陸戰隊員,嚼著口香糖和巧克力,像西部片《驛馬車》中的好漢們一樣,一把匕首一支左輪槍,等著預料中的敵人的反擊。
參謀和軍官們告訴他:敵人已經打到大門口,幾個掩護著指揮部的據點,均被美軍拔除了。
日軍的敗亡己成定局,他們打得很漂亮,無論從哪個角度講均屬上乘。換上歐美國家的軍人,此刻投降已經相當體面。生命為勝利而犧牲就有價值,為註定的失敗而死,則是徒勞的浪費。如果從對得起天皇、對得起軍旗講,日軍大可放下武器了事。然而,日本軍人的價值觀,既追求勝利,更追求死亡。
柴崎命令把所有的人召集起來。士兵們稀稀拉拉來得不整齊,一些人無法來,必須在戰位上頂住美軍的攻擊。一共來了二十四個人,一位軍官報告柴崎,「能來的只有這些人了。」
他什麼都忘卻了,他的心智集中在門口。他象一棵枯樹。一片黑暗中,他聽到有人朝門口摸來。來者絕不會是日本人。他清楚他的士兵決不會後退一步。
軍官們面面相覷。
松尾被手電筒照住,還是一臉兇相,不停地咆哮,用模糊不清的日語咒罵。他的氣管被手榴彈片割破了,嘴裏噴出一股股血沫。
終於,有幾個日本兵撲入美軍的工事和掩體中。他倆用刺刀和戰刀同美軍格鬥。有的日軍被殺死了。有的美軍士兵沒受過夜戰訓練,嚇得竄出狐洞,在黑夜裡狂奔,立即被亂槍射殺。防線出現了缺口。
又是夜。又要膽戰心驚和難以入眠。日軍又要偷襲,士兵又要肉搏、負傷、陣亡。
所有的士兵都擠向門口,搶在位前面衝出門去。他笑了笑,表示謙讓。人很快走空了,輪到了指揮官自己。他最後環視了一眼他的指揮所,金字塔式的寢宮,炮彈永遠也打不爛,卻被活人攻下了。
一大股日軍沖入缺口,在美軍防線後面到處亂鑽,到處喊叫。有的日軍跳入美軍戰壕,不等美軍開槍,就拉響手榴彈和美軍同歸於盡。一個日本兵身上綁著炸藥包,他剛衝到一輛謝爾曼坦克前面,沒來得及拉響炸藥就被打中了,炸藥炸毀了坦克。
一個美軍跳進房中,打著槍,貓著腰,一付老兵架式。柴崎設理他。
他揮起戰刀,砍斷系油畫的繩子,他還來不及剁開油畫,就聽到門外大聲的英語咒罵聲,一般猩紅色的火焰帶著黑煙從曲折的蓋溝中撲來,火焰噴射器!這伙可惡的美國鬼。他讓開門,打碎氣九_九_藏_書燈,倚在牆上,雙手據住刀柄。門外,到處是廝打的人堆,有人在慘叫,有人在哀號,短促的冷兵器撞擊聲和湯姆森卡賓槍討厭的連響。
惠特尼猜想今夜日軍的掙扎會很瘋狂。下午,貝蒂歐東頭的敵人發動了一些小規模的衝鋒,尋找美軍防線上的弱點。日軍受到沉重的壓迫,必然作困獸之鬥。惠特尼中校看到美軍的掩體狹窄,特別不適於用冷兵器或肉搏,就從原定的守島部隊的裝備中,撬取了—大批點45口徑的柯爾特手槍發給士兵,以槍代刀。
柴崎躲在暗處,他聽到他們在喊。討厭的美國音。柴崎在陸大上學,英語很好。然而美國音同英國倫敦音差得太遠,美國有多少民族就有多少種英語。噢,日本也有四十六種方言。難聽的美國佬的R音。
惠特尼中校處境險惡。一股日軍滲透了戰線,鑽入後方。這批日軍來得有組織,有戰術,根可能是貝蒂歐東頭的生力軍。他們抱定必死的決心,潮水般衝擊美軍陣地,終於衝決了堤防。
柴崎站起來,抖抖軍裝上的土,盡量挺直身子:「包圍?敵人在哪裡?」其實他心裏很明白,在他入睡前,他的金字塔式指揮部周圍已經全是美軍了。指揮部的位置在美軍紅二灘頭和紅三灘頭的兩個攻擊區結合部上,由於防禦堅固,美軍先把它繞道。現在,美軍終於騰出手來收拾它了。
惠特尼連想也沒想,掏出手槍,對準松尾的臉,扣動了扳機。
睡者猛地躍起,準備拔出戰刀:「誰?我睡著了嗎?」他看看自己的衛兵。「怎麼不早叫醒我,我睡了多久?」
美麗的日本奧羽山嶽風光變成了一幅油畫。畫嵌在混凝土牆的凹處,混凝土指揮部里有一盞氣燈,燈光把畫照得變了調子。
一股滲透過防線的日軍一直到達灘頭附近。他們都是飽經戰陣的老兵,一群夜襲的行家裡手。他們臉上和戰刀上都塗了焦油,沒有咋呼,不事聲張,一槍不發,象一群鬼魅。他們地形極熟,找到了幾個有燈光的碉堡,分頭堵住。幾乎同時發一聲喊,沖將進去。
他已經變成一種野獸的心理,一隻困在籠中的豺狼,一隻受傷的獅子。他要在血還沒流干之前再撲殺最後一次獵物。兒女情長的人乾脆別扛槍!
一個尖聲尖氣的口音響起來:「哎呀!我看咱們中了頭彩了。這指揮部里玩藝兒可真不少呢。」蘇薩鮑斯基撿起柴崎的戰刀:「上尉,您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把戰刀您收下吧。我看是真貨。」
畫的主人斜躺在藤椅上。他雙手扶著戰刀,眼眶深陷,胸部起伏,喉嚨嘶嘶作響,酣聲傳了出來。指揮部外,戰火已經把貝蒂歐變成一池沸騰的https://read•99csw.com岩漿。士兵們在拼殺、流血、死亡。而這場死亡遊戲的主要導演、海軍少將柴崎卻睡著了。
「是一座火山。」他說。「可惜叫子彈打了一個洞。不過,這樣它就更值錢了。連波士頓博物館也沒有這類貨色。帶戰爭味兒的紀念品。」
那人嚇呆了,直站在那兒,連動也沒動,被柴崎一下子劈倒,像個草靶子。
他對一個看上去象孩子一樣的日本兵笑笑,然後摘下眼鏡來。擦了擦:「立花君,我想,明年,偕行會館旁邊的櫻花會開得更好看吧。你的媽媽會給你祭上家鯽全魚和栗子白薯泥糰子的。多摩川上會放美麗的焰火。」
如果田穀在,是否可以讓他喊喊話呢?
柴崎移動步法,靈活地在指揮部的地面上跳躍,完全不象是一位將軍,而是一位南北朝時代的武士。
他記起自己在瓜島上俘虜的一個日本兵。他叫田穀兼久郎。被俘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惠特尼背著他時他還咬自己恩人的脖子。惠特尼沒打死他,而讓醫生救了他的命。後來,田穀感恩不盡,情願侍候中校一輩子。
他們也是同惠特尼一樣的人。他們也在母親的身體里吮吸了十個月的營養,然後睜開眼,光溜溜邊象亞當一樣降生在這個世界上。他們也受過母親的哺乳,父親的親吻,祖父母的擁抱。他們啼哭、撤嬌、上學。打架;有人學習好,有人總逃學。他們曾為某一道數學題而苦惱,為某句詩所喜悅。他們曾天真地看著小樹和蜜蜂,玩著玩具,唱著歌。後來,他們大了,就和某個情竇初開的姑娘談情說愛,或是笨手粗腳地干那件事。再長大一些,他們就開片店,或者擺弄機器,還有人去研究自然和人類社會的奧秘……本來,這個陽光燦爛的星球是他們這伙年青人的。就是因為那伙日本軍閥,操縱著那個古怪的野性十足的狂烈的民族,從四個小島上發動了一場征服世界的戰爭。結果,他們飲恨在貝蒂歐的沙地上。那些日本鬼自己要尋死,非得拉上美國人一起魂歸離恨天。
「沒人啦!」「點燈吧。」他聽清了兩句話,在世界上的最後兩句話,美國話。
「哎!你們看這是什麼?一幅畫!」蘇薩鮑斯基喊。「在太平洋荒島上找到一幅油畫,畫的完全是日本風景。真捧。這畫我要了。塔拉瓦就這幅畫還有人情味。」他從水泥牆凹處取出油畫,抖掉上面的灰塵,放在氣燈下看。
那個姓立花的年輕士兵抽泣起來。柴崎托起他的下巴,「哭什麼,這筆賬要記在美國人頭上。」
他旁邊一位美軍軍官說,「如果你不幹,我遲早也要幹掉他。」
惠特尼立即調兵遺將,派預備隊封鎖了缺口。然後,美軍冒險用大炮九-九-藏-書射擊前沿陣地。有些切短了引信的炮彈出膛三百碼就爆炸了,把活人和椰樹一起齊刷刷地砍倒。
日本人到底為誰生活,又為什麼而生活呢?是什麼東西構成了他們的精神支柱,什麼是他們的亞里士多德式的「理念」呢?
霧在山野間擴散,越來越濃,把山谷填滿。膨脹中的山峰,冒出火山的煙雲。一大片火紅的秋葉在霧中閃爍。遠山,霧漸漸淡化,現出蔥籠的森林。可以想象:陽光漫過樹梢,給林間帶來暖色。杏黃、金黃的敗葉,悠悠落在腐葉層積的林間空地上。樹樁上有苔蘚,樹枝間有小鳥和松雞。黑褐色的火山錐上,一隻鷹盤旋著。它似乎在打量摸接雲底的硫磺氣和火山灰組成的煙團....。
他把那人逼到屋角。那人手一晃,一把匕首擲來,擊中柴崎手臂。他手發軟,還是挺住了。他再次大喝一聲,拼盡全力,向那人斜肩夾背劈去。那人立在牆角,退無可退,慘叫著,等待死亡。
一個將軍的戰刀。
日本人如此難以理喻。惠特尼看過紐約百老匯上演的一出輕歌劇《蝴蝶夫人》,劇情講一位輕薄的美國海軍上尉平克頓,同日本藝妓蝴蝶相好。她竟敢背叛自己的宗教去愛一個洋人,受到了親友的普遍輕蔑。她不顧一切,生下了混血兒。花|花|公|子平克頓隨艦離去。日本女郎死守空閣等候負心的郎君,結果是平克頓妻子來日本,情絲頓斷,蝴蝶夫人舉劍自殺。
惠特尼調來的陸戰隊員緊跟在他們後面。洞內漆黑混亂,美軍不敢冒險,只好堵住洞口,投進一顆顆手榴彈,把日本妖魔連同洞內的傷兵、醫護、隨軍牧師一同結果。他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多麼膚淺,對日本人多麼不了解。除了自殺有真實的背景外,作者對日本一竅不通,連日本人姓名中究竟有沒有「蝴蝶」一詞也沒調查過。這隻蝴蝶可以換成中國姑娘、東南亞姑娘、印度姑娘,俗不可耐。據說還是名戲。誰也不懂日本的民俗,什麼花道、茶道(用三小時去喝一杯茶!)、柔道和他們古怪的語言。美國人形容困難常用一句比喻:「比學中國話還難。」其實日本語比漢語更難學。然而它的音序如此有規律,使詹姆斯·小羅奇格特上校破譯了他們的密碼,於是有了中途島大捷,連山本元帥也因為他的語言被破譯而遭身亡。
有人在用日語喊話,然而決不是田穀。日軍猛烈的夜襲開始啦。
衛兵提心弔膽:「一刻鐘。」
他看到了那幅畫,一幅油畫,用西洋的筆法畫出奧羽山嶽壯麗的藏王火山區自然風光。這是他的朋友送給他的。他遠離家鄉,掛著畫,也就看到了仙台西部山區的家鄉風光。
惠特尼打著手電筒沖入一個地堡。裏https://read.99csw.com面的情形慘不忍睹。他找到一個日軍軍官,他還沒死,手榴彈彈片崩得他全身都是血。他身上還纏了一條綠色的降落傘綢布,上面寫著日語:「鐵血報國,粉碎白鬼。」落名是松尾敬公海軍大佐。據已捉到的朝鮮苦役供稱:松尾是貝蒂歐島上僅次於柴崎的主要指揮官。
裏面正是美軍的野戰醫院,到處是醫療器械和傷員。軍醫緊張地在氣燈下動手術,男護士們忙著包紮、喂葯、扶血漿瓶、遞器械。有的傷兵被麻醉了,躺在臨時拼起的手術台上,衣服被剝光,傷口消了毒,單等開刀;有的傷兵已經服了嗎啡,昏睡過去,他們在夢中囈語,或是呼喚家人與女郎,或是咒罵塔拉瓦環礁;一個隨軍牧師在為傷兵禱告;一個傷兵正在服藥,水到喉嚨,立刻噎住了。
他轉向全體士兵:「各位,我先走了,大家跟著我。」他戴上雪白的手套,從刀鞘中抽出戰刀。
他挨個兒走過那些士兵,訊問他們的名字、籍貫、家中是否有父母兄弟。最後,他說,「去干吧。諸君,我平時對各位關照不夠,今天大家要為國出力,拜託啦,咱們在東京九段的靖國神社相會吧!」
美軍的機槍響了,炮響了,照明火箭竄上夜空。日本兵暴露在照明彈下,被槍彈打倒。剩下的繼續衝鋒。倒下的人中有的艱難地往前爬,於是再次被打倒。刺耳的嚎叫聲夾在槍聲中,異常凄厲。
塞克魯西斯用腳尖踢踢柴崎的屍體:「還是個他媽將軍呢!他的英語著實帶著拉丁腔。
他是艾倫·李上尉,惠特尼聽出了他的聲音。中校說:「李上尉,我是查爾斯·惠特尼。我想,今天晚上,這兒沒事了。」
在塔拉瓦的第二夜,「海魔」的防線大大前移。美軍有了足夠的縱深,足夠的武器,就是沒有足夠的人。惠特尼實在想睡覺。美軍忽視了塔拉瓦日軍的抵抗力,沒留下足夠的預備隊。一伙人死傷累累,有人虎口餘生,有人遍體鱗傷,有人害了戰爭恐怖症,在岩漿池般的海島上,打了四十八小時,真難以想象。
又是一個。
「柴崎將軍,我們已經被包圍了。」
他砍傷了另一個人,劈倒了第三個人。屋于狹小黑暗,美軍不敢開槍,哇哇叫著向門口躲。柴崎找到了一個軍官,他憑直覺感到那人是軍官,軍官和士兵的區別在於:他的動作自然而符合規範,這是長年職業訓練的結果,全世界一個樣。而穿什麼衣服,佩什麼肩章,則並不重要。
「誰都會這麼乾的,上尉。」
一群東洋殺人魔王沖入地堡,殺氣騰騰,雙手揮刀,閃電般地揮砍、劈斬、挑刺、殺戮。日本從未參加日內瓦公約,從不遵守公約。他們所到之處,到處都留下大屠殺的記錄。面對手無寸鐵的傷兵和醫護人員,他們毫無人性地屠宰、切割。魂飛魄散的美軍筋斷骨折,身首兩分。氣燈打破了,一片黑暗,掩蓋了聖。巴托羅繆之夜般的慘狀。https://read.99csw.com
悶熱無風的塔拉瓦之夜,軍艦探照燈的藍光、照明彈的黃白光、噴火器的紅色火光和曳光彈五顏六色的光帶在貝蒂歐島上穿梭交織,宛如紐約無線電城的輝煌燈光和夜景。
一串刺眼的卡賓槍彈從門外射入。子彈在水泥牆上來回撞擊,發出震耳的音響。
李握了他的手,「中校,應該是早晨了。」
突然,一槍托狠狠打在柴崎的腰上,他站立不穩,刀偏了,掠過那軍官的肩頭。幾乎同時,四五支湯姆森衝鋒槍在黑暗中響起來,又是一長串子彈從混凝土牆壁上反彈的混響。然後,一切復歸寂靜。先是亮了手電筒,一盞氣燈也點亮了。指揮部的情況一目了然。
那人正是他的目標。
他連想都沒想,為什麼他們要到遠離日本五千公里的地方來,為了一個虛假的「大義」送掉性命。
他突然厭惡起這幅面來。或許是他心情惡劣,或許是畫家用了西洋筆調。他似乎忘掉了每每浮在腦畔的故鄉故土:廣瀨川分開的青翠的仙南平原和宮城平原,古老的青葉域——奈良時期陸奧國的都城。桃山時期的豪華建築大崎八幡神社,收藏著武士甲胃、書畫、江戶時代浮世繪的陸奧國分寺。青葉山、森林、斷崖、六角塔、秋天的菊花祭、石碑、南小泉古迹、足利氏和豐臣秀吉的遺迹……仙台永遠是那麼秀麗幽雅。他已經將它忘卻了。
幾個軍官沖入指揮部,先是膽怯,最後鼓起勇氣叫醒了柴崎。
柴崎大吼一聲,掄圓戰刀,拿出日本刀術的架式向一個美軍劈砍下去——職業軍官才有的完美動作。
「為什麼不叫醒我?」
「諸君,我們要同美國鬼子拼個死活,用我們的屍骨,築起太平洋上的長城,以安陛下聖心,以平我國父老的焦慮,以保大東亞共榮圈。」
日本兵狂呼著「萬歲!」從黑暗中衝上來。
柴崎鋌起胸,向部下訓示:「諸君,你們打得很辛苦,很光榮。我們在塔拉瓦的奮戰,天皇陛下很清楚。現在是最後的時刻了。
艾倫·李兩天之內兩次刀口脫險,說來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戰爭中怪事多:有人打一輩子仗沒破皮;有人頭一次上陣就死了;有人靠一隻水壺、一個皮帶扣、一隻塞滿硬幣的錢包活了命。突擊排長看了看刀,眼睛亮起來,是一把罕見的珍貴戰刀。
「謝謝你,塞克魯西斯。」艾倫·李上尉驚魂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