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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橫掃塞班 第八節

第八章 橫掃塞班

第八節

齋藤靠在椅背上。
這一場大戰打得昏天黑地,鬼哭神泣,連久經沙場的老兵都被壓垮了。有些年輕兵發生了恐懼感,一見人影就嚎叫:「美國兵來啦!」相反,塞班本地的日本居民倒配合密切,送糧送水,搶救傷員,甚至持槍作戰,最後同士兵們死在一起。
塞班戰役的經過大致是這樣的:
齋藤中將向參謀竹內大尉要了一杯熱茶,慢慢地喝著——雖然他很渴。他想鎮靜住自己緊張的心情,同時思考最後的一步。他的手在發抖。每逢美軍炮彈在他的山洞指揮所附近爆炸,手就抖一下,茶水就濺出來。完全是神經質。老不中用啦!他很喪氣。
美軍的艦炮和陸炮又恢復了射擊,煙團騰起,彈片呼嘯,破壞了宴席上的肅穆氣氛。
他總算寫完了這道書面命令,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感到一陣輕鬆。他走出岩洞。炮聲漸稀,也許美國兵打累了,要休整一兩天——一周前他們就那樣做過。也許敵人正在準備發動新的攻勢。反正戰場安靜了。
他默念了禱詞,誰也沒聽清他念的是什麼。
通訊兵走了,岩洞中又空寂下來。齋藤叫過竹信,向他吩咐了幾句,竹信也走了。他去馬肯肖村,那是日軍佔據的塔納帕格沿海小平原上唯一的漁村,也是日軍手裡最後一個有房屋的地方了。
他認為自己已經盡了軍人的職責。他的部隊是第一支在日本領土上作戰的部隊,而且全力以赴,他經過拼殺。他對得起天皇;對得起內閣,雖然他對東條英機那伙統制派軍人很反感;他對得起已經戰死的官兵們,他能進靖國神社。
電台中傳來戶栗小姐甜甜的英語,難怪美軍叫她「東京玫瑰」。他又把頻率旋鈕扭了一個角度,收到了東京的日語廣播。播音員用齋藤熟悉的調子向日本人民宣布,在馬里亞納海戰和塞班島戰役中,日本的步兵、飛機和軍艦,消滅了多少敵軍,打沉了多少敵艦,擊毀了多少架飛機。數字大得讓齋藤將軍感到臉紅。然而很大的一部分卻是他自己報上去的。他欺騙軍部,軍部欺騙國民,整個大東亞戰爭在欺騙的帳幕下漸漸輸掉。美國人是遭到了損失,但根本沒有那麼大,恰恰相反,他們的重轟炸機馬上可以利用塞班去點燃東京之火,到那時候,一切欺騙和謊言的遮羞布將被焚燒,而赤|裸裸的殘酷戰爭現實就會暴露在國民的面前,今天是塞班,明天是日本列島!
竹內大尉端來了凈水和白布,另一位軍官遞給他一柄短劍。
司令部里堆著破破爛爛:用空的彈藥箱,急救包,撕破的防毒面具和一鐵皮桶水。自從升戰以來,水就沒換過,早臭了。一挺九二式重機槍對著岩洞口,沒有子彈,https://read.99csw.com很礙事。齋藤最大的苦惱就是彈藥幾乎全部用光了。
現在,齋藤中將看了一下太陽,又看了一下手錶,正午十二時,影子正北,他轉身,面朗著北北西方向,那裡是東京,天皇陛下正看著自己的軍官。
他已經堅持打了二十天了。
當天夜裡,他通知竹內,到時候了。他把指揮權交給了參謀長。他重新深入岩洞,用一個廢汽油桶里的水洗了澡,水很臟,將就一點兒算了。現在又不是上東京的清柳。他擦凈身子,給家人寫了簡短的遺書。他本想稍稍休息一下,然而往事如煙,根本睡不著。他常聽人說:「老人怕死」,實在不假,他竟然無限眷戀起這個世界來。他甚至恨那些軍部的頭頭,頭腦發昏,盲人瞎馬,瘋狂地往別人的國家裡鑽。當時,他也為陸軍的武功高興過。現在輸了,連自己的領土也保不住。美國人會一報還一報的。
如果說還有什麼遺憾的話,那就是他淮備的時間太倉促,許多工事來不及修,水下爆破物和灘頭障礙物還來不及布——雖然他指示士兵在塞班東西海岸的灘頭樹起了十英尺見方的組字標語牌:Welcome the US MarineC orps!(歡迎美國海軍陸戰隊)
美軍用艦炮和空中攻擊,加上剛上灘頭的陸炮「軟化」了日軍炮兵,終於攻佔了塞班的整個南半部。這時候,霍蘭德·史密斯中將投入了戰略項備隊——步兵二十七師,夾在「海魔」和陸戰四師中間,沿島的橫截面一線向北平推。在塔波裘山、提波帕勒山、「死亡溝」和「紫心山脊」這一系列橫亘全島的險峰惡谷之間,美軍遇到了頑強的阻擊。西岸的「海魔」和東岸的陸戰四師都是精銳的老兵,奮不顧身地奪路而進。由於陸軍的戰術是先飛機,后大炮,再衝鋒,一旦遇阻,就等炮兵把敵人據點打掉再說,因而進展緩慢。形成了一個大U形戰線。霍蘭德本來在馬金島戰役中對二十七師師長拉爾夫·史密斯少將就嘖有怨言,他認為拉爾夫指揮太差。這次在塞班,他的老毛病又重犯了。霍蘭德斷然在陣前撤換了拉爾夫·史密斯少將,啟用賈爾曼少將當師長,爆發了陸軍和陸戰隊在大戰期間最激烈的一次爭吵。幸而,新官上任,奮勇爭先,拉平了戰線,到七月六日,美軍已經拿下了全島的五分之四,包括首府卡拉番,那是被惠特尼團攻佔的。為此,惠特尼上校專門把他的團隊在瓦胡島的一個鎮上進行了巷戰訓練。
他不適宜在前線作戰,衝鋒陷陣對他這個日俄戰爭時代的老兵來講,應該是年輕人的事啦。
就他這個歲數和他這個read.99csw.com職位來講,他指揮的塞班防禦戰打得滿夠意思了。他只是第四十三師團的師長,一位前線的將軍。島上三萬名各種番號的陸海軍部隊和後勤部隊都歸小畑中將管。三十一軍軍長小畑,還兼任了中太平洋戰區司令。小畑中將上面還有南雲忠一中將。南雲雖然在珍珠港和印度洋屢建戰功,聖克魯斯一役也並未敗陣,不但沒升為大將,還被貶黜到塞班來當個地區艦隊司令,而且手下連條重巡洋艦也沒有。塞班島上還有第三位中將、中太平洋潛艇部隊司令高地。由於小畑視察帛琉防務,正遇上美軍圍攻塞班,不得不滯留在關島上。南雲和高地都是海軍人員,他這位五十九歲的老頭子只好挑起重擔。
拂曉時分,他走出岩洞,在洞口外,竹內俊三參謀給他鋪了一張軍用毛毯。他的私人廚師多喜勇把飯菜端來恭敬地放在毯子上。在塞班全島瀕臨毀滅的時刻,這一餐飯簡直是神明的聖宴:
連續的咳嗽使他無法休息,就又把電台調到美軍的軍用頻率上。他在陸大英語學得很好,能讀濟慈的詩,可他不喜歡那位英國詩人。齋藤聽到揚聲器里傳來一陣莫名其妙的難懂的語言,彷彿房角老鼠們的閑言碎語,他幾乎辨別不出是哪種語言,清晰地響在塞班的天空中。
他走到這些年輕人面前,同他們打了個招呼。「諸君,這個命令很重要,也許是我下的最後一道命令啦。」
陽光很明亮,亮得耀眼,不過他背朝著太陽。天也真好,藍得透明。海也平靜了,這段時間本該是風暴季節。
然而,即使他來得及干那些事;即使他的兵力比現在還多,武器比現在好——假如洛克伍德那些遭瘟的「鯊魚」不吃掉援兵和物資的話,那麼,他還是無法打贏這場戰役的,無非多拖一些時日、多殺一些美國兵、也多死一些日本兵罷了。
他們行過軍禮以後,齋藤再次說:「拜託諸君啦!」
現在,日本人沒咒可念了。他們只盤據在「鉗柄」處的一小條狹長的北部沿海平原上,只有幾個平緩的小丘尚能一守。崎嶇陡峻的山地幾乎全為美軍攻佔。如果說,登陸一周以後,齋藤將軍還指望帝國可以救他一把的話,那現在,他已經徹底地絕望了。
然而他卻是日本人。
暴腌的方頭魚、蟹罐頭、裙帶菜、咸蘿蔔條,最後還有一瓶日本清酒。
他開始脫衣服,脫得很慢,似乎對生命還想多做幾秒鐘挽留。美軍停止了打炮,難道他們不打算在今天發動進攻了?
戰爭把秀麗的海島和島上的日本居民都毀滅了。它一定會變成美國的領土(他沒左想這裏原是德意志帝國的屬地),那些白鬼子會當上這裏的統治者https://read•99csw•com。本地那些卡莫羅族人,會心甘情願地給老美們去當廚師和傭人。而日本婦女卻會被強|奸,日本孩子會被教以英語,最後告訴他們,塞班從來就是美國的領土。
天空和海洋都是敵人的,他的兵源和彈藥總要耗光,而敵人則源源而來,沒有窮盡。這種失去了制空權和制海權的島嶼戰爭註定要失敗!
哎呀!到底是人老了,怎麼這麼糊塗!這是美軍的印第安人報務員在用他們的土話通訊。刁鑽的美國佬,競用這種古怪而鮮為人知的語言來進行保密。連這麼小的細節都想到了!日本人又是多麼粗心,戰爭快打到本土才對士兵進行簡單的保密教育,無非是把日記本撕掉等等。
岩洞口,陽光越來越亮,到底是陽光,而不是幾天來不離他的燭光!天氣晴朗,海面平靜。如果沒有戰爭,塞班的早晨是美麗的:綠油油的甘蔗林、古典的日本式木屋、梯田、榕樹、挺拔奇秀的石灰岩山峰和濺起雪浪花的珊瑚礁盤。
他的一生都受的是武士道的傳統教育,他知道這種情況下應該怎麼辦。
他殺死了那麼多美軍。因為日本人很苦,美國人也會很苦。
真是惡有惡報!
他沒有援兵。小澤的艦隊也被米切爾中將頂回去了,聽說還損失了四艘航空母艦。他的官兵無法休息,輪換,苦戰連綿,人人耳朵發聾,手腳發軟,全身都被硝煙熏黑,衣臉凝著血痂——敵人的或自己的,士兵憔悴不堪,軍官狀同夢遊,醫院早就「堆」滿了傷病兵。沒受傷的也有不少患了戰爭歇斯底里症。齋藤的士兵幾乎吃不上飯,喝不上水,睡不上覺,彈藥也所剩無幾。如果要問此刻他們的願望,恐怕是吃頓好飯,喝瓶好酒,然後兩腿一伸睡過去。他們已經不想再打了。
他瞟了竹內俊三參謀一眼:「竹內君,我怕是手不靈啦,就請你多關照一下吧。」
要是按歐美國家的軍人傳統,齋膝可以體面地投降了。
「我很相信諸君。你們不能帶任何書面的命令,否則會落入美軍的手裡。我只要求你們下達這樣的一道命令:所有部隊,除留下小股掩護兵力牽制前沿的敵人外,二十四小時內全部到馬肯肖村來集結,不得戀戰,不得違抗。諸君,請帶好你們自己的手榴彈,無論出現任何情況,決不能活著落入美軍手裡。記住了吧?」
「我將向前面的敵人衝去,諸君,跟我來吧!」
通訊兵們齊聲回答:「記住了!」雖然大聲回答,但聲音嘶啞,有氣無力。
「……敵人的野蠻攻擊仍然在繼續中……在猛烈的彈雨之下,我們只是做徒然的犧牲。無論我們是攻是守,結果都是同歸於盡。
齋藤看到酒萊,感到一種故國和家園的read.99csw.com氣紛,這是地道的家鄉菜呀!他的思緒飛到了神奈川和富士山,想起雪國的冰霜和熱鬧的年節,許許多多的老人、年輕人和孩子們在歡樂地說笑和跳躍。但他決不會想到——日本軍人的屠刀已經宰殺了千千萬萬的亞洲人,並使更多的人流離失所,妻離子散,少女被強|奸,老人被剖腹,成千上萬的村莊在皇軍過後淪為一片焦土,無數人的生活、生意、學習、勞作甚至生命統通被日本惡魔打斷,而日本人企圖成為凌駕在亞洲人之上、甚至世界之上的奴隸主和帝王。
齋藤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吐出老痰。他捂住發痛的心口,打開電台的接收機,太空中傳來「沙沙」聲,電台還可靠。
這是一場多麼眾寡懸殊的戰鬥哇!他頂住了斯普魯恩斯上將的第五艦隊,頂住了特納中將的美國聯合遠征軍,頂住了霍蘭德·史密斯中將的第五兩棲軍。敵人有森林般的艦艇,烏雲般的飛機,從未見過的齊全的登陸裝備:火箭艇、蛙人水下爆破隊、指揮艦、兩棲坦克、謝爾曼戰車、噴火坦克和步兵火箭筒。艦炮隨叫隨到,飛機日夜狂襲,見人就打,塞班早已經變成了一片火海。
其實,輸了就是輸了,別那麼不服氣。兩年半前,沒有靠這種印第安土著通訊兵,日本人也贏了。日本軍隊把美國人、英國人、荷蘭人、澳洲人、中國的中央軍都打得落花流水。多麼值得自豪。那時覺得自己事事都好。現在顛倒過來。敵人掌握了主動權,覺得人家事事都好。成功有一百個父親,失敗卻是一個孤兒!
他守了那麼長時間,拖住了特納的部隊遲遲不敢進攻提尼安島和關島,給那裡的守軍爭取了時間來加強防禦,他打亂了尼米茲的進攻節奏,為日本的政界和軍界人物爭取了決策的時間。無論從哪一個國家的軍事操典上來說,他的防禦都可以打滿分了。
岩洞里的碎石屑和砂粒不斷地被震落下來,他也顧不上去撩了。他讓竹內參謀去喊傳令兵。一會兒,十幾個疲倦骯髒的傳令兵來到岩洞中。他記不起他們的臉和名字了。雖然,他過去同傳令兵們混得很熟,他們一宜把他當成長官和長輩。
塔拉瓦戰役以後,日軍的通訊系統做了一些改進,比較能抗住美軍沒頭沒腦的艦炮了。但是塞班作戰已經歷時半個多月;電話兵死的死,傷的傷,傳令兵也常遭到美機的射殺,只有夜裡才安全點兒。齋藤的整個通訊連幾乎被打光了。一支由文職人員和勤雜人員組成的通訊小隊擔起了任務,難怪面生。齋藤看看這些白面書生,挺為他們惋惜。島上日軍的殘部早讓美軍分割得支離破碎,許多建制都消失了,同他們聯絡是極端危險的任務,弄不好還會落入美軍的九-九-藏-書手中。
他還是乞求地看了竹內一眼。竹內一個箭步躍上,用南部式手槍對準他的額頭開了一槍。
哎,老人多慮。齋藤覺得眼淚快下來了。他咬咬牙,斥責自己沒有去死的勇氣。他每樣菜都夾著吃了一些,味道可真好!西天去的路上怕是不會餓了。
通訊兵們幾乎嗚咽起來。
齋藤終於平靜了。他從一個臨時用彈藥箱拼的辦公桌上拿起一支毛筆,在硯台上蘸了墨。細心的竹內什麼都替他想到了。他開始在一張印有固定格式的命令書上寫字。手老發抖,炮彈越來越密集,他恨自己老而無用。他一點兒也不怕死,只是折磨他的戰鬥打得又苦又長,僅僅二十天,彷彿過了半輩子。
結實。矮壯的松田大佐向他深鞠一躬:「一定照辦。」
現在,塞班卻整個陷在戰爭的攪肉機中,他已經感到那機器的牙齒,正在一下下把他的老骨頭磨成碎粉。
齋藤開始向他的幕僚和下級軍官一一告別。當他同松田大佐握手的時候,顫巍巍地對這個步兵一三五聯隊長說,「我老啦。沖不動啦,以後的事就拜託松田君辦吧。」
齋藤少將疲憊,沮喪,臉色青黑。連日的苦戰把他折磨得落了形。他年事已高,早該退役,軍部里的熟人們把他安排在後方的馬里亞納群島,已經算是盡人情照顧他了。
「不過,在死亡中自有其生命的存在,我們要利用這個機會充分發揚日本人的人格。我決定率領所有剩下來的部隊,再向美國鬼子做一次打擊。把我這老骨頭留在塞班島上,來當作太平洋上的長城。
齋藤對這「桌」飯席始終感到難以思議,塞班島樹焦石爛,許多部隊沒正經吃過一餐飯,多喜勇怎能保存下這麼多精美難得的食物,並且麻利地把它們做出來?或許,多喜勇從一個日本廚師的本能感覺中,已經悟到這一天終將到來,所以提前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這位齋藤又感動又傷心。但願當時多喜勇準備的是慶功酒。
美軍兩個陸戰師在「卡鉗」鉗頂的西南海岸平行登陸。剛好在兩師之間結合部的地方,有一個恰蘭卡諾阿村,村的背後是蘇蘇珀湖——一個淺水的清澈小湖。日軍利用恰蘭卡諾阿的既設陣地頂住了美軍狂潮般的進攻,並且分割了「海魔」師和陸戰四師。美軍囿於擁擠的灘頭,被塞班制高點塔波裘山和兩個「鉗爪」——納富坦角與卡格曼半島上的大口徑炮和迫擊炮大量殺傷。整個戰役,歷時達一周。
齋藤用白布裹住短劍柄,運氣凝神,猛地將劍刺入腹中,血流出來,痛苦的感覺象電流似地傳遍全身。他青筋暴突的手發抖,求生的本能使他幾乎無法繼續刺下去。他咬咬牙,拚命用雙手攪動劍柄,汗從臉上淌下來,他最後又責難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