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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燃燒的沖繩 第一節

第十章 燃燒的沖繩

第一節

突然,天空中傳來一陣陣奇怪的「嘶、嘶」嘯叫聲,從一個個看不見的物體里飛竄出無數的火箭,拖著令人眼花繚亂的金紅色尾焰,從半空中向四面八方射去。立刻,從日本橋區內的室町、兜町、茅場町,神田區的美土代町、榮町、本石町居民區,沖騰起幾百處火苗。在越來越大、越來越明亮的火焰之間,還夾雜著青藍色的炸彈閃光。
這次地震震源位置在北緯33°7′,東經136°2′,深十五公里,震級為里氏八級。它帶來的損害遠遠超過人們的預料。神狠狠地懲罰了日本人。
一陣緊急的防空警報聲劃破了冬夜的沉寂,凄厲的多普勒變音讓人四肢發涼。憲兵幾乎就在窗子下邊喊:
「你是在等車嗎?」杉本看看美奈子。「上我們的車好了。我們去京都。」
「我一定保密。」美奈子鄭重地說。即便是以她的婦人之見,用氫氣、紙和木材製成的隨風而去的氣球炸彈,同美軍的B-29相比,日本處在多麼可憐的地位呀。依靠婦女們那雙纖弱的手,去開動殺人的戰爭機器,保衛本土,日本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嗎!
汽車衝過她,揚起塵土,她把臉避開。突然那車嘎地一聲停住了,一個強健的軍人打開車門向她走來。「是金田美奈子小姐鳴?」
難道美奈子會客氣嗎?她都快餓昏了,她覺得一個人就能吃下一整桌席。
美奈子的手第二次抽回來。「空襲」的概念深深烙印在她的腦海里。雖然一曲琴聲並不會被飛在同溫層上的B-29轟炸機聽見。但憲兵一直就在窗前的那株桂花樹下巡邏,正巴不得找點兒碴子。冬夜的帝都,寒風瑟瑟,口糧的熱量,早已耗光,來一陣發作,與共說是忠於職守,毋寧說是同寒冷和孤寂來一次掙扎。前天晚上,一位妓|女被客人打得尖聲嘶叫,引來憲兵,立即連同客人一起逮捕。客人因為是航空工廠的高級技|師,最後釋放出來,而那位名叫綾了的妓|女卻被強征入煤礦,在陰濕的井下揮動鐵鎬。她全被活活累死的,綾子是個非常嬌弱的姑娘。
「井越先生,不用了。您給的錢已經很多了。況且,象您說的一樣,錢現在也沒有什麼用。難得您今晚高興,我就給您彈一曲吧。」
美奈子輕聲嘆了口氣:「警視廳有命令,晚上不許喧嘩。」
「是嗎?」美奈子低下了頭。「多謝你們了。」
他終於耗光了蠻力,躺在鋪席上粗粗地喘著氣。美奈子用一條手巾擦凈他胸上的虛汗。她端端正正地直起腰來,略略理了一下衣服,挺著胸脯,覺得肺腔里憋悶得慌。她隨手去推窗戶,打算呼吸一下清新的夜風。她腸胃翻攪,想吐又不敢吐。
東京到京都的國鐵線路,還算運行正常。B-29雖然已經空襲了十二次東京,投下的炸彈大部分都集中在工業區,鐵路一點兒也未遭破壞。火車車廂里擠滿了人。大部分是疏散到鄉下去的中小學生和老人。哭的鬧的、唉聲嘆氣的,攪得美奈子心中很煩。客車和平板貨車混編在一起。平板車上胡亂堆放著機器,看來是從東京往地方疏散的工廠設備。孩子們面帶菜色,老人又瘦又乾癟。混亂和絕望的氣氛,和東京街頭一模一樣。
美奈子趁興笑起來。笑得不自然,一股凄苦和悲愴感滲透到那勉強升高的音調里。井越清四郎先生也跟著笑了。
可是,井越先生也找不到了。
他翻側過身子,左手仲向亂堆在旁邊的衣服,他是去取錢。美奈子注意到了這個動作。
理枝子還告訴美奈子一個驚人的消息:日本也要轟炸美國本土了!
美奈子脫口而出:「就在屋角的漆箱里,我還上了鎖,鑰匙還帶著呢。唉,算了。」
不知怎的,美奈子回憶起美國B-29飛機頭一次飛臨東京上空的時候,日本電台廣播說:「爾等膽敢在東京投下一顆炸彈,六小時內就讓塞班島化為灰燼。」
她突然想笑。
杉本一下子竄出門去。他動作之快,美奈子幾乎反應不過來。一分鐘后,大地又搖撼了幾次。杉本已經從外面回來了。「是地震,非常大的地read•99csw.com震。日本人難道荔怒了天神嗎?」
……關奈子這是第二次去北山。第一次去是在五年前,那時候她才十九歲,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呢。她記得很清楚,北山有一個小山村,周圍的杉樹林美極了。村裡專門有一群年輕姑娘在從事磨圓木的勞作,固之而得名「北山圓木。」那些磨木女都是一種打扮:窄袖和服、裙褲、手上戴看手背套,扎一條好看的粉紅色細腰帶。她們把頭巾扎得那麼低,簡直象個玩偶。磨木女用紅砂子和泉水,不停地打磨剝掉皮的圓杉木,把杉木打磨得細細的、白白的,一般粗,好象是一種手工藝品。然後,這些杉木被卷上紙,輸送到東京、九州甚至更遠的地方,專門用來修建神宮和茶樓。日本女人用日本的砂子和水來製作日本式的工藝品,最後完全用在和平的日本式的文化建設上。撫今憶昔,大概這些磨木女正在用她們的手去裱糊氣球,順風高飄炸彈,去殺死美國本土上的婦女和兒童吧。(根據日本大本營「大陸指二二五三號命令」,日本陸軍實際空飄氣球9300個,合計落在美國本土約173個。炸死6名美國婦女和兒童。)
美奈子向井越先生的屍體跪下去,合掌為他祈祝冥福。井越真如他自己所說,「度過了最後的一夜。」美奈子但願自己能給他最後的一點兒溫情。
美奈子打開了收音機。另一個較為沉著的聲音報告,「從馬里亞納出動的B-29主力的目標是東京,其餘一小部分將轟炸駿遠地區。市民們,不要驚慌,立即冷靜地行動起來。」
「嘶……嘶……嘶……」
美奈子彎腰去取三弦琴。那把琴就放在屋角的一隻桐木盒裡,還是一個相當有名的藝妓傳下來的。凡是彈過它的藝妓都出了名。
「怪不得人人都想來你這裏,美奈子小姐。真有趣。聽說你的三弦琴也彈得很好,給我彈一曲行嗎?」
突然,大地發生了強烈的震動。防空警報聲響起來,熟悉極了,難聽極了。屋外陽光燦爛,京都也會同東京一樣遭到B-29的空襲嗎?
欲竄入深山,脫卻世間苦。只因戀斯人,此行受撓阻。
井越治四郎先生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腰帶還沒有系好,就聽到沉雷般的B-29引擎聲。金田美奈子還來不及收拾細軟衣服,第一顆炸彈就爆炸了。屋外的防空警戒隊員拚命地敲打著吊起來的半截鋼軌。並越將美奈子拉到戶外。星月昏暗,夜空多雲。幾道探照燈光劍似的在寬闊的天空中有氣無力地搜索著。高射炮彈的火花在夜空中綻開,真象天長節的焰火呀。
B-29轟炸機自從十一月三日的空襲以後,不斷對東京一帶發動空襲。開始,空襲集中在飛機工廠、機場、橋樑和軍火工業區,美機投下的大多是爆破彈,意在破壞日本京畿地區的軍火生產和交通運輸。由於天氣影響和日本飛機的阻擊,美軍的命中率一直很差。除了浦安橋外幾乎沒有炸中一座橋樑。只是摧毀了許多民房。惱羞成怒的美軍開始轟炸明治神宮。明治神官是日本民族的精神象徵,如果將它摧毀,必定能大大打擊東京居民的士氣。可是炸來炸去,只破壞了神宮外苑的海軍館和原宿的東鄉神社。
會不會他提了米就……美奈子不願把井越往壞處想。她連門也沒關就衝上街去找他。
「我走親戚來的,杉本君,你呢?」
菜飯好得令人難以置信:伊萬里青藍瓷盤裡盛著竹葉卷的壽司,裏面還有切得薄薄的家鯽魚,另一包竹葉打開,竟是美味的鯛魚片。湯是豆腐皮和香菇湯,醬菜是本地的天蓼特產。還有鰻魚,連美奈子也很久未見了。「天麩羅」和「奧殿」都地道極了,酒也是味https://read.99csw.com道醇濃的日本酒。昨天還在吃「漿糊」的美奈子,感到恍如夢境,彷彿是戰前的日本,彷彿是她剛走紅的那個時候。
美奈子是個女人,從不過問戰爭的事情,她也搞不清武器系統和戰鬥序列那些複雜的問題。僅僅是因為客人中許多是陸海軍將佐,耳濡日染,也粗知一二。理枝子告訴美奈子:她所在的被服廠由於缺乏棉花和絲綢,已經停產,現在改成專門用紙裱糊氣球。這些巨大的氣球載著沙袋、自動調節裝置和一枚炸彈。氣球在高空藉助西風飛過整個太平洋,大約五十個小時即可到達美國本土,投下那枚小炸彈。所有的女工都被動員來糊氣球了,因為婦人心細手巧。糊氣球的澱粉糊人也可以吃,理枝子有時候偷偷帶出一點兒來給孩子們,這才沒有餓死。理枝子還拿出一點漿糊給美奈子嘗,還真比橡子面強得多呢。
「你怎麼在這裏呢?真設想到。」杉木熱情地拉著她的手。
井越先生拉了拉她的手,沒說什麼就從人堆里擠出去。等美奈子明白過來,他已經在黑暗潮濕的防空洞里消失了。
薄薄的晨曦中,在一座剛被撲滅火災煙氣很濃的破建築旁邊,有幾個人圍在一起。人圈中有一具燒焦的屍體,面目已經看不清了。喪葬隊員張羅著把他抬上板車,並且不斷問著有誰認識他。
美奈子精神上和肉體上都極度疲勞。自從美機開始轟炸帝國首都,一種茫然、失望和自暴自棄的心理象瘟疫似的在人們中間傳染。她的客人們脾氣暴躁,凶蠻不講道理,象狼一樣發泄著性|欲,匆匆而來,悻悻而去。有的客人一邊在她身上瘋狂地亂咬,一邊咒罵著美國鬼子。有的人告訴她自己已被徵召去保衛九州和沖繩島,這是在東京的最後一夜,請盡量關照,然後兒乎要把她撕爛了。即便是熟人和過去很溫存的客人,情緒也壞透了,一邊告訴她皇軍在南洋失敗的消息和美機轟炸后的慘狀,一邊粗手笨腳地動起手來,全然沒有紳士風度。似乎末日隨時將臨,只能活一天算一天似的。人在知道自己行將死亡的時候,反應是各種各樣的。美奈子就這樣天天同獸|性勃發的客人們打交道,肉體備受蹂躪。精神上還要蒙受那些人們發泄的怨恨、絕望和虐待狂般的刻毒。
不知不覺之間,汽車到了京都。他們下榻在中京鬧市區的一家著名旅店裡。旅店是和式的。有花園和池塘,非常優雅。店老闆認出美奈子來,滿臉堆笑,把她和杉本讓到本店最好的房間里。窗幔是古雅格調的山水有禪綢,漆桌上放著江戶泥金畫的硯石盒,牆上掛了一幅中國水墨畫和一幅藤原時代的書法條幅。酒送上來后,老闆謙恭地道了安退下去,美奈子和杉本大佐就坐在一扇仿雪舟畫師的《山水長卷》屏風後面飲開了。
原來B-29尚未久愛小說這箇舊日本的古都。
根據日本報載,氣象廳發布了《氣象簡報第五四四號》:「從近畿、中部、四國、九州、關東的全部地區到東北部分地區、北海道旭川,人體均可感到地震。各地的地震強度如下:御前崎、四日市為六級;尾鷲、名古屋、歧阜、浜松等地為五級。十至二十分鐘后,地震波掀起強烈海嘯,紀伊半島、志摩半島沿岸浪高達六米。地震受難死者九百九十八人,傷者三千零五十九人,家室部分受損和完全被毀者七萬三千零八十戶,海潮沖毀三千零五十九戶。」
她依偎在井越身邊。從一個職業妓|女的角度講,井越是個瘦小平庸的人,沒有多少男子漢氣概。也許是苦難和苦痛把美奈子折磨得麻水了,她產生了一種要抵抗這種麻木和劣化的念頭。她把腮貼到井越先生的臉邊,用耳語的聲音輕輕地唱起一首年代久遠的和歌:
美奈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她驚叫出聲來:「啊,我的口糧忘拿了。要是房子被炸毀,一個月就沒吃的啦。」
「這可是絕密的事呢,說出去憲兵就會把我關進監獄里,那孩子們一定會餓死的。」理枝子眼淚都流出來了。
公共汽車是一輛被徵用的舊車https://read.99csw.com,裏面坐著十幾個年輕小夥子。他們已經穿上了軍裝,但沒有領章。他們的出身和表情也因人而異,有的茫然,有的幻想,有的難受,也有的帶著一般年輕人的好奇心。「將來的戰爭,就要靠他們來打啦。日本已經研製出一種『櫻花』炸彈,由人來操縱,速度比迄今所知的世界上任何飛機都快。直接撞上美艦后,一下子就能把整條軍艦報銷掉。聽說,發動機的技術還是從我們的盟友德國人那裡學來的呢!可憐的德國人,快撐不住啦。將來我們要對抗全世界的軍隊,這也是日本人的榮譽呀!」
漆黑的防空洞里擠滿了人。老人、小孩、婦女,什麼人都有。防空洞里比上下班時間的公共汽車裡還擠,美奈子和井越被擠得一步也挪不動。酸臭味、屎尿味熏得人頭暈。然而,聽到炸彈的爆音,感到地面的震撼,人們卻有了一種安全感。隨即又擔心炸彈會直接命中草草挖就的防空洞。
美奈子沉默下來,是啊,在這個地方說這種話,真多餘。
井越先生動了感情,一把摟住美奈子:「美奈子小姐,我告訴你實情。我的株式會社已經徹底破產了。我沒有任何原料,沒有電力,我的工人全部被徵召當兵去了。現在,日本的一支槍和,—桶汽油比一條人命還值錢。五天前我僅有的五百平方米的廠房被美國飛機炸掉了。我也受了傷。我恨傷得不重,還要被徵兵。當兵上前線肯定是死。我想要死也死在家裡。我本來打算今晚在你這裏呆一夜,明天就凈身剖腹。聽了美奈子小姐的歌聲,我又湧起活下去的信心。戰爭也許會結束,日本人總不會全死光吧。我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
她徹底垮掉了。
京都卻出人意料地平靜。
「杉本君嗎?見到您真高興。」美奈子雙膝微曲,鞠了一躬。
美條子順從地掏出來。她感到不妙:「你要幹什麼?啊,井越先生,千萬別去,由它去好了。也許一切都會好的。」
井越聽了大罵:「真他媽欺人大甚!」
太平洋戰爭打了三年後,軍人們已經無所忌諱。什麼保密呀,軍紀呀,滾蛋吧!敵人早已經繳獲了足夠多的文件,俘虜了大批人員,該知道的都知道丁,不知道的也不值得打聽了。相反,軍人們還喜歡向自己的相好弦耀自己如何如何,顯示自己從事的工作決定了帝國的命運。
「把鑰匙給我。」井越聲音很堅決。
一位認識美奈子的好心鄰居,從黑暗中拉住了她的手:「街坊,那邊危險!這邊是防空洞。」
清波川兩岸的山雖然不高,卻非常陡峻,終年蒙在煙靄里。山坡上的杉林青翠挺拔,給人一種山野崢嶸、人變得渺小了的感覺。美奈子一個人從杉林中穿過,經過龍安寺和高山寺向清瀧川上遊走去。小徑婉蜒,通向那個小山村。林中小徑上的水氣打濕了她的腳,她的心卻獲得了一種超脫塵世的凈化。日本列島在危亡之間,男人效命沙場,女人在車間和礦坑裡勞作,她想望能一個人在古代和自然界漂泊,安享一種反差很大的奇幻的美。
她的手觸到窗框,象挨著燒紅了的鐵鍋似的猛抽回來,啊!燈火管制。雖然小房裡只點了螢火蟲屁股那麼大的小燈,但如果被憲兵發現,立刻就會逮捕她。
關奈子想著井越,急急趕回青柳。還好,她的房子躲過了這次空襲,依然完好。走進屋內,發現漆皮箱已經被打開,作為一個月口糧的大米已經不見了。
她決心離開已經成為戰爭旋渦的東京,到京都去。
街上到處是準備鑽防空洞的人。憲兵和警察拚命呵斥,甚至用棍棒來驅趕人群。
啊!自從兩年半以前的中途島戰役以後,她已經很少笑了。起碼是記不起何時笑過了。整個日本悶在一個大籠里,越來越黑,越來越憋氣,使人對活著也興味索然了。她為什麼不笑笑呢,反正也不費什麼勁兒,或許還能博得井越先生一個高興。這種陰沉的年月,高興不也是非常寶貴的嗎!
東京全市實行了極嚴苛的燈火管制。美奈子所在的青柳一帶增派了大批憲兵,警察和特高九_九_藏_書深的人員也蜂擁到達一帶,彷彿藝妓們就是美國間諜似的。
「命保住就夠了,這時候還想什麼吃的。」有人說。
「當然是男人羅。」井越連動也沒動。
他略略向美奈子鞠一躬:「請多關照。」然後悶頭不作聲地去解美奈子的腰帶,並且把嘴唇硬湊上來。美奈子本想習慣性地扭動一下身於,她的客人一直最喜歡這個動作。現在,她連這點兒氣力也沒有了,咬緊牙關任由井越清四郎先生亂來……
「它放在哪裡了?」一個聲音問。是井越。
杉本的目光中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灰影,一瞬間又恢復了正常。他爽快地說:「我來接收一批神風特攻隊員。我們的基地在南九州。菲律賓空戰的戰報看了嗎?那就是大西中將領著我們乾的。」
記得大約是一周前的一個晚上,噢,是十一月三十日,來了一個叫做井越清四郎的商人。因為油燈很暗,她看不太清。井越先生從懷裡掏出相當多的一疊紙幣,往席而上一丟:「美奈子小姐,錢你拿去花吧。每天都有房子被炸毀和焚燒掉,錢沒有什麼用了。連一碗醬湯也買不來。日本人先餓空了肚子,再流光了血,最後被炸死。美國人是魔鬼。」
美奈子捂住他的嘴:「這是戰爭,也由不得他們哪」!
她穿好衣服,用雙手托起井越先生的頭,說了一個俗不可耐的下流笑話:「井越君,您說究竟是男人厲害還是女人厲害呢?」
雖然大部分東京郊區的居民早巳用野菜和大豆充饑,但青柳、赤坂一帶藝妓雲集的地區尚能維持每日五兩米的供應。日本歷史上很早就有武土愛妓|女的傳統,一些熟客又都是軍官貴人,每次來還給她拿點兒吃的東西。美奈子因而遭到了其他婦女的憎恨。即使如此,美奈子也有一段時間沒吃到豆腐、魚和乳酪了。時間顯得特別難熬,每一天都象一年似的。
燃燒彈的怪叫彷彿貓瓜在撕裂美奈子的心,一團火焰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燒起來。有幾個女人的和服被點著了,化成一團抖動的火球,她們凄慘的叫聲,讓人心都碎了。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七日,東京時間下午一時三十六分,日本東南海區發生了大地震。左旋的系魚川——靜岡構造線和右旋的本中央構造線發生了移動,應力沿阿寺斷層和花折斷層延伸,伊紀半島東岸的陸架上同西太平洋板塊形成了一個應力點。一次與一九二三年八月三十一日關東大地層同樣級別的大地震撼動了日本列島。
過了菩提瀑布,就是那個有漂亮的磨木女能磨漂亮杉木的小村子了。美奈子並不打算進村去。從東京到京都的一路上,各種農村和城市的婦女她都見到了。戰爭早已破壞了日本人的生活和家庭。無論在島國的任何地方,從冰封雪覆的北海道,到異國風光的琉球,她只能聽到更多的苦難和血淚。她不想再聽了,她絲毫也無法改變這一切。在那杉村的入口處有一個叫菩提道的國營公共汽車站,雖是五年前的事,她卻記得十分清楚。現在日本國內的汽車和汽油比金子還貴重,公共汽車已經很少開了。她想等一輛順道的汽車回去,歸程畢竟很遠。
井越先生憤怒地罵:「畜生,這回竟敢使用燒夷彈啦!」
杉本對死亡已經麻木了。他是神風隊的指揮官,他的部下一批批地在美國軍艦上撞得五臟俱裂,他自己早晚也是這個下場。美奈子的話一下子融化了他冷漠的心。在這個蒙蒙煙雨的古都,蒼茫的松杉林中,身邊伴著一個戀著自己的美人,反襯出沙場的凄涼,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幸福不會是一種虛幻的概念,而是在生活中存在的實體。你認為是幸福的事,那就是幸福了,好好地享受吧。
等侍女把盤碗撤下去以後,杉本和美奈子都有了幾分醉意。美奈子對杉本充滿了柔情,她的那副樣子,在杉本眼裡,越發嬌媚。杉本一手摟住她細嫩的脖頸,另一隻手猛地把她抱過來,他的勁真大,幾乎抱斷了她的肋骨。可是她只覺得很舒服,很滿足。她把臉壓到杉本胸膛上:「真幸福!現在讓我去死也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啦。」
她還沒走到https://read•99csw•com車站,一輛燒木炭瓦斯的公共汽車從對面山路上開來。她拚命跑上路基,向汽車揮揮手。但是看到車裡坐滿了軍人,她失望地一屁股坐在路邊的一個樹墩上。軍人她早就見夠了。
「從前有一個你這號的色鬼,半夜起來胡亂闖到別人家裡去,挨了一頓打。回來后老婆問他去哪裡了?他支支唔唔。老婆笑著問:你這個歲數,還想往別的女人鋪上鑽嗎?他說他搞錯了,天黑看不見。看不見?你連睡了四十年的老婆的味兒都忘了?連個狗都不如,狗還認家呢,過來,這才是你的窩。快給我滾進去,我讓你下輩子再托生個不認窩的野男人。」
京都是那樣地清秀、瀟洒、古雅,雲霧輕籠,琉璃煙波,象一個罩在薄紗中的睡美人。美奈子一到京都,彷彿到了一個沒有戰爭的凝凍起來的古代世界。對她來講,那些戰爭啦、空襲啦、屍體啦、燒焦的房子和凶暴的客人啦,全都消失了。雖在冬季,京都的那些松林和柏林、楝樹和桔樹仍蒼翠欲滴。紀念恆武天皇的平安神宮、感人的清水寺和懸崖上的「后舞台」、植物園、長滿櫻花林的仁和寺……一切都那麼古色古香,連婦女的衣裙都那麼典雅,帶著令人懷舊的古風。有時候,美奈子站在一株浮屠塔樣的雪杉面前,簡直都邁不開步子了。
「空襲!空襲!趕快出來。B-29飛來啦!」
東京居民實實在在地感到了美軍的存在和戰爭的迫近。
只有飢餓的實感表明,即便是京都,戰爭的陰影也在壓抑著人們。美奈子的一個表妹理枝子嫁到京都的一個小職員家裡。她丈夫雖已四十二歲了,仍然被征了兵,派到菲律賓去打仗,現在也不如是死是活,丟下理枝子一個人帶著三個半大孩子,終日在飢餓線上掙扎。看了理枝子一家窮困的樣子,京都秀麗的景緻全都退色了。美奈子找到理枝子的時候,她正在一個軍用被服廠幹活,她的孩子都到近郊山裡去挖野菜吃。美奈子吃了幾頓野菜和橡子面以後,才知道遠離東京約四百公里的近畿地區,生活比東京還苦。她聽理枝子說:農村裡只剩下婦女和老頭子們。羸瘦的牲口早已經宰光丁,連種子都被吃掉了,村子附近只剩下樹皮被剝食后留下的白森森的枯樹。東京是帝都,在食品供應上還是優先保證的。近畿地區的重點是大阪,那裡集合了日本西部的重工業的精華。所以日本的古都被遺棄了。青山碧水古迹吃不成喝不成,京都市民的生活非常貧困。
東南沿海地震的時候,金田美奈子正在京都。
美奈子的心緊縮了。她擠進人圈,一股焦屍的臭味把她熏得又退回來。當喪葬隊員翻弄著屍體的時候,一塊四周燒糊的綢片從他手中掉了下來。美奈子拾起綢片,上面印的是黃紅相間的菊花。這正是她用來包米的綢袋子。
她轉過臉,立刻認出是杉本瑞澤。他已經佩戴著大佐的軍銜了。
美奈子的遲疑驚動了井越。他問:「怎麼回事兒,為什麼不彈了?」
空襲警報解除的長音響起來,人們長出了一口氣。防空洞里的人陸續走交了。美奈子也走到街上。黎明時分,東京下起了冷雨。消防隊和民防救火組織、街道互助組的人都在奮力滅火。聽路上的人講,這次B-29來了二十架,都是在雲層上投彈的。
她對喪葬人員說,「他叫井越清四郎。是本市的一位商人。」
「太感謝啦。」
「喝吧。」杉本勸說。「這些都是招待神風特攻隊員的。你看這鰻魚做得多好,我也是自從開戰以來就沒嘗過啦。請原諒,我不客氣了。」
他撫弄著美奈子烏黑的秀髮,撫摸著她玉脂般的肌膚,向她講起遠方的故事。他略去了血腥的,單講菲律賓的鮮花:紫藤色的睡蓮花、潔白的茉莉花、五顏六色的雞蛋樹花,深紅、墨紅、咖啡色、金黃色、寶石藍色,他也不知從哪裡來的靈感。以往粗魯的性格和笨拙的口舌也不見了。他雖然講不出南洋的婆娑椰林,珊瑚沙岸和馬尼拉灣難忘的落日,但美奈子覺得一切都很好,很美,很生動。如果不是戰爭,這個花的世界就會永存在他倆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