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章 燃燒的沖繩 第十九節

第十章 燃燒的沖繩

第十九節

大鹽平帶著一身創痛疲憊地回家了。家中僅存的木房又被燒了一次。煙糊味熏人。整個東京還在大火中,亮得有如日出。他拉著那女人,那女人一路上不斷喊著「杉本,咱們一塊兒去看電影,多好看的電影啊。」大鹽平不禁想起在拉包爾的第十七軍司令部里,百武晴吉中將曾招待他們看的電影,那些都是日本飛機轟炸中國、新加坡、緬甸、荷屬東印度、錫蘭和澳州達爾文港的記錄片,加了色彩濃厚的軍國主義解說詞。每當日機投下的炸彈引起了大火,解說員就大聲喊:「真棒!命中了,好厲害呀!」還有一部攻佔南京的記錄片,出現過各種被殺死的居民的鏡頭。當時在座的官兵似乎沒有誰同情被佔領國的居民。他們都懷著大和民族的優越感。許多軍官還刺|激得興奮起來。「聽說在南京可以隨意姦淫中國姑娘,可惜沒輪上那好地方。」有的軍官還這樣說。
「有什麼?」前陸軍少佐還沒有反應過來。
火被撲滅以後,燒得焦頭爛額的學生們排成一列。一名穿著朝服的宮中官員走來,向學生們賜送皇室的賞金。學生們雙手捧著接下來,並且深鞠一躬。他們的救火費僅僅五十錢紙幣。連大鹽平也感到憤憤不平。既然今天的紙幣什麼東西也買不到,作為皇室,對待用生命來勤皇的年輕人,未免太小氣了。
見鬼了。他搖搖頭,才聽出聲音來自被他撲滅了火的房間里。風勢很大,B-29還在不停地放火,它們往往在自己的網格中俯衝投彈三四次,求得儘可能大的彈著散布。因此,這棟看起來沒有火的孤立木屋也許會重新被點燃。那時候,車裡沒有水,誰也沒辦法了。
現在,局勢完全逆轉過來了,日本人被美軍象消滅老鼠般地屠殺,整個戰爭陰森恐怖的一面昭示在日本人面前。當初,正是他們得寸進尺,一步一步從朝鮮半島,到中國東北,到南洋,自己搶先發動了這場毀滅自己的戰爭。
賴子產生了女性的同情心。她拉過那美女的手,和氣地問她,那女的依舊只有「看電影」一句話。
路子緊緊地抱住大鹽平,把她的臉貼到大鹽平的臉上。在危急中,女人的本能反射是尋求男人的保護。路子對著大鹽平的耳朵說:「哥哥,我真害怕,咱們一起躲到防空洞里去好嗎?」
大鹽平在南洋戰場上見饋了屍體。作為消防隊員,他也見過各種各樣被燒焦的、悶死的、砸死的人屍。可是,一個天真的姑娘,剛才還在他耳邊低語。她不單沒談過戀愛,恐怕還沒想過男朋友這回事呢。一瞬間,她的生命已經被戰爭奪去了。人在征服自然的戰鬥中何等強大,在人與人的戰鬥中卻又是那麼渺小。
難怪三月大空襲前,天皇召見退役的煎首相東條英機,詢問他日本將來的戰策,東條僵硬地回答:「不必顧及日本的將來和B-29越演越烈的空襲。日本目前遭受到的轟炸,與德國本土遭到盟軍的轟炸,差得太遠了。美軍從離日本本土兩千公里的馬里亞納基地,每周至多能派出一百余架B-29前來攻擊而已。如果連這也嚇得日本人喪膽的話,還指望進行『大東亞聖戰』嗎?」
「啊——」大鹽平停住了腳步,雙手捧起賴子的臉,在賴子前額上親吻著:「我的兒子?」
賴子點點頭。黑暗中,大鹽平看不清她臉上的紅暈和幸福感。
終於沒有時間再談了。知道有了兒子,成為自己生命的延續,大鹽平有股自豪感。他跑在漆黑的街道上,看到許多人也象他一樣跑著。他們有的人是去鑽防空洞。也有的是他這樣的消防隊員、警防團員、救護隊員和喪葬隊員。東京已經被空襲幾十次了。除了少數水泥建築物象孤樹似的立在地面上https://read•99csw.com外,所有的竹木建築都不存在了。大片的火燒跡地和瓦礫堆,下面埋著一堆堆蜷曲焦黑的屍體。連松林環抱,雅靜幽深,古樹鬱郁參天的明治神宮、赤坂離宮和大宮御所,也在四月十三日夜間的空襲中被點燃了。日本國民景仰的「聖域」終於遭到毀滅,東京的市民增加了戰敗感。鈴木老首相憤怒地譴責美軍:先燒伊勢神宮,后燒宮城和明治神宮,美國犯下了極端惡劣的暴行。然而,大鹽平奇怪的是:居然還有許許多多的市民留在散發著焦糊味和屍臭的廢墟上,不肯疏散到鄉下去,他們是怎麼想的呢?
東京已經被燒成了一大片焦黑的、猙獰的、醜陋的、惡臭的廢墟。
那間房子的主人,也許是把美奈子養在家中,供他享樂吧。現在,連主人帶房子大概都化成灰燼了。
大火就在他身邊燃燒。無數小的凝固汽油火點漸漸地匯成大片。一切能燒的東西都燒起來;連水泥建築物也著了魔似地騰起火舌。火焰在夜空中狂亂地扭動,忽大忽小。從火海中傳出一連串的噼啪爆音。風挺大,火越燒越紅。由火的森林變成了巨大的火的瀑布,托住雲層,映出焦黑的建築物中的鋼筋束。B-29們還在繼續投下燃燒彈。火的瀑布升到天上,變成了一座遍體通紅的火的富土山。象熔鐵爐里的那種凶焰和灼|熱燒烤著大鹽平。他一動不動,無數金蛇就在他身上舞動。整個東京變成了一個烈焰衝天的火的地獄。
大鹽平叫路子搖手壓水泵,自己拖著水龍頭鑽到火里去。消防同打仗一樣。火災看起來氣勢洶洶,然而只要摸熟它的路子,還是能撲滅它的。一個戰壕中的新兵,看到敵人的坦克和裝甲車滾滾而來,會感到世界上只有自己一個人在抵抗,產生孤獨的恐懼。但他只要瞄準一輛坦克和一個敵兵,一槍一炮地打下去,立刻就會發現,敵人的進攻是可以打退的。大鹽平撲滅了屋頂上的火以後,看到又有幾輛大輪消防車來到了這一地域。
「她是誰?」
「那就多保重吧。如果我回不來,就對五十嵐說,你生的孩子是大鹽平家族的合法繼承人。」
「今天夜裡看電影,多有意思的電影啊。」
「我們來養美奈子吧。」賴子勇敢地說。
他舉起手臂大聲喊:「我是前軍官,聽我指揮。草薙劍,草薙劍!快點兒干哪!」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賴子拉住他的手,大鹽平感到手發燙。
公元七世紀古代武藏國的風水寶地上,日本人進行了一千年的苦心經營。貞觀時期,它已經頗具規模。江戶時代,它變得非常豪華。德川家族模仿中國帝王的氣派,把它改造成一個政治經濟和地理中心,定名為「江戶城」。那時間,號稱「天下第一城」的江戶城中,旌幡招展,武士雲集。八百另八町中,酒樓飯館鱗次相比,很象中國宋代的汴京。明治天皇改都「東京」后,它又經歷了近八十年西洋式的發展,變成了一個生氣勃勃、擁擠不堪的大雜燴:「官府的鞠町,書生的神田,華族的赤板,小職員的四谷,學者的小石川,大學生的本鄉。」它的歷史、它的文明、它的皇后、它的新興產業,它的學府和商埠,連同它的六百萬人口,使它成為日本民族的象徵。那白雪皚皚的圓錐形富土山下,太陽女神庇護著她的臣民,就象希臘神話中的女神雅典娜保佑著古老繁榮的雅典城。
賴子比任何時候更關心大鹽平內弘。女人一旦真正鍾情於一個男人,她煥發出來的獻身精神和對男人的精細照料,連石頭人也會為之感動。老伯爵大鹽平康成在東南海地震中因心臟病暴發去世了。伯爵家只剩下內弘一人。內弘https://read.99csw•com、賴子和五十嵐老人相依為命,如果誰一陣子不見了,另外兩個人就會擔心地到處去找。每當燃燒彈的「噝——噝——」聲響起來,他們總是先讓別人鑽防空洞,自己最後才進。災難倒煥發出人們的一股悲壯氣概來了。
真可笑!
那女人不停地喊著,她的目光獃滯,沒有焦點,她的衣帶也零亂不整,象她這麼美麗的女人是知道怎樣打扮的。噢,她一定是個瘋子。可是精神失常的人說出來的瘋話,不正是今夜空襲火災的寫照嗎?多麼大的諷刺呀!
三月份的燃燒彈無限制空襲以後,大鹽平的生活也遭到了波及。菊町一帶建築密集,儘管開闢了防火牆和防火溝,仍有大片大片的房于被燒毀了。僅僅靠五十嵐和賴子的奮力搶救,大鹽平伯爵的豪華府邸才保存下三分之一。大家就住在燒剩的房子里,熬著凄風苦雨的日子。
他揭起自己的防火服,罩住那女人的臉,然後便把她按到地上。
報上登著經過軍部新聞檢查的新聞。德國已經投降了。海軍元帥卡爾·馮·鄧尼茨在弗倫斯堡向全世界宣布希特勒的帝國已經壽終正寢。日本統帥部的回答是:我們還要打到底。文學雜誌上充滿了「軍事愛國主義」的色彩。著名的芥川獎和直木獎還在評選。可是除了露骨的性描寫和追求女孩子的情節外,沒有任何新東西。陽和八年創作《玫瑰探戈》舞曲的紙恭輔氏,已經從關東軍少尉的崗位上退役,專門在日比谷公會堂譜寫和演奏軍國主義調子的樂曲。沖繩之戰的消息時有披露,神風機已經撞沉了五六百艘美軍艦艇。《文藝春秋》《中央公論》《日本評論》《改造》四大家御用雜誌都在鼓吹「本土決戰」。大鹽平知道軍部對此是完全認真的。他的軍界朋友們告訴他:軍統帥部參考硫黃島、塞班島、拉包爾和沖繩的經驗,正在準備最後的洞穴作戰。
「噝——噝—。」
燃燒彈的聲音不大。在拉包爾空襲中,比它厲害得多的重磅炸彈大鹽平也見識過。他並不害怕,甚至從燃燒彈的聲音中分辨出一種尖尖的引擎聲。啊!是P-51戰鬥機。美軍已經可以使用硫黃島的機場啦。由於投入沖繩戰役的「菊水」特攻作戰,陸海軍都消耗了大量飛機。全國的飛機工廠均遭破壞,海外的原料無法輸入,飛機日產量急劇下跌。軍部計劃保存一萬架飛機留待本土決戰的時候當神風機使用。東京上空已經沒有戰鬥機防衛,日本成了一度沒有房頂的要塞。完全聽任B-29宰割。
大鹽平找到了自己的大輪消防車。一度同他一起的那幾個婦女和老人在持續的救火中非死即傷。這回,警察給他配了一個年輕的女學生,叫路子。路子大約十七八歲的樣子,似乎很活潑。大鹽平有些不忍心把她送到火海中去。
路子嚇得驚叫出來,一下子撲到他的懷裡。死死摟住他。她豐潤的乳|房緊壓住他的身子,可是他一點兒性的感覺也沒有。
大鹽平內弘無論怎樣詛咒這場戰爭,當他的兄弟袍澤被屠殺,當生他養他的城市被毀滅,誰也無法超然世外,他悲憤得幾乎痛不欲生。盟軍對漢堡和德累斯頓的大轟炸,在歐洲算是登峰造極了,但仍然無法同東京的破壞相比。寇蒂斯·李梅完全違反了人道主義原則,企圖從地圖上抹掉江戶城。
大鹽平揭開帆布,他的四周已經成了一片火海。他可憐路子:「你認識路的話,你就去吧。我的職責是救火。」
大鹽平用帆布蓋住路子的屍體。消防車已經被P-51戰鬥機的機槍打爛,水都流光了。他揉了揉眼睛,突然聽到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喊,非常象路子的聲音。
「快看報吧,看看報上都說些什麼read•99csw.com了呀?」
救火?他話出口,連自己也感到吃驚。
周圍又成了一片火海。撲滅的火災又復活了。瘋女人呆的那棟木房一下子被點著,亮得象「神田祭」的巨大煙花。這個女人沒有家了。
大鹽平和路子把灌滿了水的消防車推上街道,B-29沉重的引擎聲越來越響。它們從一萬米的高空穿過夜空的雲層降下來,象一群惡鷹一樣撲向自己的目標網格。先是幾台探照燈亮了,接著分佈在首都各地的高射炮響起來,曳光彈飛上天空,連續爆裂開,紅熱的彈片象花瓣似的紛紛墜地。
一下子,整個天空紅亮起來,黑暗隱退,所有的殘牆敗壁在光亮的霞雲中一清二楚。十幾萬個燃燒彈的子彈頭,象火雨似的散布到半空中,大鹽平立即聽到了毛骨依然的「噝——噝——」聲。
賴子幫她把燒糊的臟衣服換下來,「啊!這裏還縫了一個布條。」
大鹽平想起哲學家康德說的那句話:
隨著空襲的頻繁,市民的飢餓狀態已經長期化,大鹽平家也不例外。配給的大米經常一周無貨,醬油和其他用糧食製成的調味品早就失蹤了。只有憲兵和警察比任何時候都多,只要被誣為「散布反軍思想、泄露國家機密、秘密援助朝鮮獨立運動、共產黨嫌疑和違反戰時經濟管制條例」五條之一者,立即遭到逮捕。大鹽平上街,時時看到囚車鳴叫,直奔向巢鴨監獄。汽油如此缺乏,用在捕犯人方面可真慷慨。
五月二十五日夜間,凄厲的空襲警報聲又響了起來。大鹽平反射性地穿上石棉服,戴上頭盔。賴子從外面跑進來,一下撲到大鹽平懷中:
他推起消防車,向離他較近的一間起火的木屋跑去。那木屋周圍的房子都起了火,火焰舔光了紙和其他輕質建築材料,只剩下一副木頭架子在燒著。
賴子把報紙和雜誌送給大鹽平,輕輕地依在他身邊,弄得大鹽平心醉神搖。
得救出那個女人來。
大鹽平有豐富的戰鬥經驗。雖然只有單臂,還是奮勇地同學生們一起滅火。他們用麻布袋撲滅四處亂竄的凝固汽油火苗,砍斷起火的雕樑畫棟,從煙熏火燎的宮室內抱出燒傷的宮內省女官,她們還穿著伺候皇室的錦緞朝服。她們平時深居禁地,學生們還是頭一回看到這麼漂亮的古裝打扮的日本姑娘。據說個別輕佻的學生還有意無意地扯下了燒傷的女宮的衣服。大鹽平是不信這種謠傳的。人與火搏鬥是性命悠關的事,誰還顧得上在這關頭萌動艷心。
現在,軍人們並沒有喪失戰意。沖繩之戰打得鬼哭神泣,就是有力的佐證。大鹽平注意到天皇幾乎召見了所有的重臣,唯獨沒有見近衛文坡。那麼,近衛公爵打算幹什麼呢?
空襲警報聲還在繼續響著。憲兵在沿街叫喊。自從硫黃島被美軍攻佔以後,日本失去了早期預先報警系統,B-29說來就來,準備的時間非常倉促。
可他是個軍人。
大鹽平不敢去想這些,這樣的想法是叛國的。他不得不忍受龍臨死的痙攣,時間拖得真長啊。他知道歐洲的盟軍飛機、戰艦和部隊立刻就要調到太平洋上來。由於請俄國出面調停失敗,小磯內閣被迫下台。俄國肯定要出兵滿洲。新組成的鈴木內閣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老謀深算的近衛文倍遲遲不肯出山,難道他在等待著戰後收拾殘局嗎?
派出所的三好貞吉先生來過兩次。他說帝都危恐,連華族也要投入消防和其他民防工作,他對大鹽平的保護已經到期,請他去參加實戰性的消防工作,還指派給了他一輛大輪消防車和兩位婦女、一位六十一歲的老人。
然而,這一切全讓寇蒂斯·李梅這個壞小子給破壞了。千年之後,無數代的日本人將永遠也找不到這個帶有古典和https://read.99csw.com現代韻味的天皇居住過的京城了。舊東京將象龐培城一樣,只留在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們的記憶里。
「不知道,從一棟房子里救出來的。附近一帶全燒光了。她的房子也被燒毀了。她是個瘋子,什麼也問不出來,先讓她住兩天,等我去打聽一下吧。」
大鹽平繼續扎著腰帶:「三月十日的大空襲都過來了,即使是危險,也無可避免。賴子,你多保重。」
大鹽平抄起一塊帆布,飛速地浸了水。他推倒路子,自己也趴在地上。他剛剛來得及蓋上濕布,無數燃燒彈就在他們周圍爆炸開了。
賴子出來迎接他。她看到大鹽平活著回來,高興極了,不顧五十嵐在旁邊,和大鹽平內弘擁抱起來。「我是全日本最幸福的女人了。」賴子不停地說,幾乎忘了告訴大鹽平五十嵐老人受了嚴重的燒傷。
春回大地,花園裡的櫻花怒放了。雖然挖防空洞的時候刨掉了一些,剩下的八重櫻和大山櫻仍開得非常絢爛。賴子讓大鹽平坐在爛漫的櫻花樹下的一張藤椅上,姣妍的染井吉野櫻、薄墨櫻、寒緋櫻和楊貴妃那重重疊疊、紛紛揚揚的花辨和花蕊之中,露出賴子皎好的臉龐。大鹽平覺得花如人,人似花。
大鹽平無聲地點點頭。一個獨臂的男人、一個懷孕的女人,再加上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就這樣在一個廢墟上熬過戰爭最黑暗的時刻,迎接另一個日本的未知的黎明嗎?如果日本還能存在下來,真有那個和平的寧靜的黎明嗎?
大鹽平第二次沖入房子去,東找西找,終於找到了那個女人。他為那女人的漂亮感到吃驚。她為什麼在猛烈的空襲中呆在極易著火的木屋裡呢?
戰爭的報復就是這樣兇狠。它要叫戰爭的發動者留下世世代代的永恆的印象。德國和日本都是野蠻嗜殺的民族。俾斯麥打贏了普法戰爭以後,日本侵略了中國;日本打敗了俄國以後,德皇威廉發動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日本鯨吞了中國東北和華北以後,希特勒發動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不甘人後,又推行了野蠻的「大東亞戰爭」。又有誰會相信日本人呢?誰敢說日本有朝一日喘息過來之後,又象德國人從一次大戰後喘息過來一樣,不會再次去訴諸武力呢?他們的精力還沒有耗盡,野心還沒有實現,帝國依舊在夢中,會不會又有一個東條用他戴白手套的手去揮動戰刀呢?如果日本人憐惜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城市的話,又為什麼要去燒毀別人的城市,屠殺別國的人民呢?
他把那女人從屋裡帶出來。還沒到門口,就聽到燃燒彈的「噝——噝——」聲。
「大鹽平公子,請您不要去。我聽著引擎聲很沉重,感到很不安。」
就用他的一車水去熄火這場大火嗎?
草薙劍是日本神話中的一柄有名的寶劍。相傳日本武尊東征的時候,敵人在後面追趕他,把他包圍起來並從周圍放了火。武尊用此劍砍光了周圍的草,得以免被燒死。從此,這柄天叢方劍就叫「草薙劍」。大鹽平和他防區中的消防隊友們,都知道這句話的含意。他們用鉤子斧子把好屋子周圍的房子砍倒,形成一條防火地段。大鹽平的獨臂已經累得抬不起來了。
果然在衣服的裏面縫了一塊布。漫天通紅,布條上寫的字一演二楚:「我叫金田美奈子。大正十年生。在空襲中患了精神病。任何人請看在神的面上,給我吃的東西,幫助我解決生活中的困難。」
大鹽平所屬的消防分隊參加了一次搶救皇居的消防行動。他見到了「特別消防隊」的一群年輕人。他們都是早稻田大學和其他專科學校的學生。除了在空襲期間護校外,他們主要負責搶救皇宮御所,是一種敢死性質的搶險隊。平時,他們就在九段的消防署內待命。美國九*九*藏*書飛機在以往的空襲中很少向皇宮投彈,但三月十日那天,有一些燃燒彈落入了「天池壕」內。
報紙的開版只有戰前的一半,雜誌薄得只剩下幾張紙。所有的印製品都用的是又黃又粗的劣等紙張。它們居然象石縫中的小樹似的生存著,倒是令人吃驚的事。其實,報紙雜誌由於嚴格的紙張配給,種類連戰前的四分之一都不到了。
「賴子,你象櫻花一樣美呀!」
美機越飛越低,從八千米降到三千米。有一架B-29中了炮彈,在夜空中轟然炸開來,化成好幾塊紅光閃閃的火球。引擎聲震得大地顛抖。美機終於用雷達校準了目標,開始最後的俯衝,高度不超過一千五百米,只有李梅才敢把戰略轟炸機當作海軍的俯衝轟炸機用。
B-29還在發威。P-51戰鬥機因為沒有日本空軍作對手,也從天上俯衝下來掃射。大鹽平被燒得臉上全是燎泡。他想從水龍里喝點兒水,就叫路子再壓一下水泵。沒有動靜,他跑到消防車跟前一看,路子的屍體靠在車輪上,頭和胸膛已經讓P-51的12.7毫米機槍彈打爛了。路子的衣服上濺滿鮮血。大鹽平又想起一小時前她說的話:「哥哥,我真害怕,我們一起躲到防空洞里去好嗎?」
海軍喪失了全部戰艦以後,正在瘋狂地挖掘坑道之類的地下工事,並屯集了大量軍需品和糧食。在長野縣的松代山下、在國鐵櫻井線上青垣連峰底下,在丹波市豐田的一本松山,在古都奈良,從大和到大阪,到處都在挖鑿坑道和洞穴。日本列島被挖成了胡蜂窩和鼴鼠洞,地道網錯綜複雜,有如迷律。軍人們見面時往往只說一句話:「加油干哪!構築起大和地底城。」
到了五月下旬,東京的十分之四地區都被燒毀了。昔日燈紅酒綠的銀座區,在三月十日的大空襲中幾乎燒得片瓦皆無。銀座八丁目的新田地區、滿州新聞社東京支社、日本料理、新聞學院都處在烈火的坩鍋里,連人都沒有跑出來。鋼架子的高壓線塔居然被燒化,變成一堆七扭八歪的爛鐵。地下鐵道中了一枚五百公斤炸彈,聽說人肉碎塊、頭髮腦漿和腸肚一起噴濺到水泥牆上,連掩屍隊員也不敢近前。大街上的電車成了一具焦黑的鐵殼,隅田川上的一座鐵橋也被炸斷了。外務省、司法省、海軍省均轉入地下辦公,因為已經無房可用。在皇宮附近的《讀賣新聞》社,內幸町的《東京新聞》社和有樂座的《每日新聞》社也被焚盡,東京成了沒有報社的首都。
「你的兒子。你沒看出來我已經懷孕了嗎?」
無論是通過理智和洞察力,還是通過混亂的經歷,世界秩序終將誕生。
那就讓它在「大東亞新秩序」的死屍上,誕生得快點兒吧!
其實,這些都是一瞬間的事。美國B-29轟炸機約二百五十架,從駿河灣和相模灣方向入侵東京以後,立即分散成單機或小編隊,分散到大森、品川、目黑、涉谷、世田谷、杉井、四谷、芝淀橋、赤坂、麻布、菊町、京橋、淺草、本鄉、板橋、蒲田、荏原、豐島、南北多摩等極為廣大的地區。它們有嚴密的計劃和預謀。從燒殺這一點上講,幹得富於想象力。南起多摩川,北至荒川、江戶川。在兩條東西流向的江河之問,長二十三公里,寬二十一公里的一個方形地區內,是東京人口住房最密集的區域。美機將它分成幾百個網格,每架B-29的領航員必須把燃燒彈和炸彈投入給自己規定的網格中。美國第二十空軍的所有領航員,都受過烏爾西將軍、漢西爾將軍和李梅將軍的反覆訓練。他們隔三差五地來「帝國」,對東京已經象紐約一樣熟悉了。
「我已經有了。」
猛然間,賴子看到大鹽平身後的漂亮女人,不禁一怔,頗有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