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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不清的井

數不清的井

「這裏,就在這裏——」德次郎不停地說道。
德次郎從箱子里掏出了一隻盤子。
「喂——快把這井口堵住。」
「或許就是那樣。它被放在了錢匣子的底部,甚至播磨自己也不曾記得,另一張盤子就在自己的手裡。總之,這的確就是缺少的那一張盤子,它始終讓播磨感到了欠缺。也就是說,並非阿菊打碎了另一張盤子。所以阿菊——」
「是主膳殺死了吉羅嗎?」又市說道。
「太悲慘了。」德次郎說道。
「好人?也許的確是那樣。」
「是銀子,至少有千余兩,誰也不知道那是什麼錢,原本就放在播磨房間的小壁櫥里。我只是按照播磨的叮囑,把這些銀子分給了大家,說是武士大人給大家的道歉餞。」
「青山家已經崩潰。」
「我也幫助照顧了。阿德,你記得嗎?不是這裏的近臣管家求我,讓我們一起照顧好阿菊的嗎?」
「好厲害呀。」
「我無法償清自己的罪過,只好向您表示道歉,播磨這樣說道。說完,他再一次低下了頭。」
阿菊已經不再哭,不再笑,也不再憤怒。
「說得也是。」
「那個人是誰?」
「實話說——那可是播磨他自己施的妖術啊。」
「噢——好像是那麼說的。」
「你說什麼?」又市問道。
「請你這樣告訴世人——青山播磨對我說道。請你告訴世人——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播磨不好。」
「所以那箱子里到底裝著什麼東西,被摔成了什麼樣子,我可是一點兒都不知道,被扔進井裡時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響,就像是被吸了進去一樣。」
月亮,一輪圓圓的月亮照射在德次郎的臉上。
「他像發瘋了似的——」
「可是儘管如此,儘管痛苦得讓人難以忍受,儘管恐懼得讓人難以承受,可一看到這張盤子,一看到這個圖案,卻是讓人感到那樣的無奈。」德次郎說道。
「播磨和主膳長得很像嗎?」
正如德次郎所說,那的確是張好盤子,又市尋思著。
那是一口圓圓的,黑黑的井。
「這麼一說,那也是我的過錯啦。」又市繼續說道。
「我看已經到頭了吧。」又市說道。
「一刀將兩個人同時砍死。」
它是黑暗大地上通往無底深淵——黃泉之路的入口。
他右手拿著一隻三鈷鈴。別看他一身僧人打扮,卻並非僧人出身,也並非行者陰陽師之類。
「連我都不明白,又有誰會明白呢?」德次郎說道。
「只聽青山播磨這樣說道,『這個人,她打碎了青山家的傳家寶,因此被處以斬首之刑。』」
「你這會兒想起來後悔了吧。這件事情我也記得,只是如果當初不去管阿菊那個丫頭,那又會怎樣?」
德次郎用手指了指另一個方向。
「阿菊,她最後說了些什麼?」
「這個院子,本來就很可怕。」又市說道。
「他在哭嗎?」
「那個女子,難道是大久保先生的千金嗎?」又市問道。
「我看那情景,並不像是被捲入爭鬥后受到牽連。因為她是在正面從腦門被劈成了兩半。臉——已經模糊不清。也許那是一位很漂亮的姑娘——可我只看到了她的屍體。死得好悲慘哪,已經看不出人的模樣。」
「你聽我說,」
男人頭也不抬,對著那白色裝束的人說道。
「這時混戰暫時停息。」德次郎接著說道。
「他說是欠缺的東西。」
德次郎模仿著三平的樣子,看了看院子。
「就在那天的晚上——」德次郎繼續說道。
「難道人命還不如一張盤子嗎?」
「『不會碎,不會碎。』
「他是在對著誰,道什麼歉?」又市悲哀地說道。
已經掉進了地獄。
「你問播磨嗎?播磨他一動不動。只是主膳他,卻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說著,德次郎透過走廊向屋子裡張望了一番。
「播磨像是朝著洞穴里張望了一下,待確認三平已經落入了井裡之後,他漸漸地把目光轉向了主膳。接下來——」
「在這狹窄的庭院里,橫躺著三具屍體。侍女和大久保吉羅,此外,還有阿菊,那場面簡直就像是一座地獄。一時間院子里一片寂靜,那情景讓人聯想到眾生輪迴的六道圖。只見三平那傢伙大大地喘了一口氣。」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德次郎說道。
「是他殺死了全家人。」
「是的。他不知是對著什麼人,嘴裏不住地道著歉。」
「或許,播磨唯恐因此而連累到家臣的家人。接下來,播磨又對我說道,那個欠缺的東西就在我的房間里,你可以拿去隨便使用。」
「當然是我的過錯。」德次郎回答道。
隨後,他蹲在了地上。
「從背後斜著被砍成兩截,肩膀就像一隻木瓜一分為二,鮮血染紅了整個走廊,儼然一幅凄慘的畫卷。可是,那卻不是阿菊。只見四五個武士怒氣沖沖地站在角落裡。他們手裡握著長刀,眼睛瞪得溜圓,渾身冒著大汗。緊接著——」
「我和阿靜,還有三平,當時都在現場。」
「是天空,可是她並沒有打算登上天。那個阿菊,她最知道自己的身份。據說她喜歡從下面望著天空,感受天空的美麗,只此便足以讓她心滿意足。」
「原來如此。」
「你說得不錯。」又市說道。
「你不是在說夢話吧,你是什麼人難道我還不知道嗎?你自稱男鹿的魔法師,使得一身障眼法的幻覺術,你就是那個手持四珠算盤的德次郎。從井裡變出個大活人簡直就是手到擒來的事。噢,能夠做出這種異想天開的事情,可著全江戶城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啦。」
「他讓你——這樣說嗎?」
已經,不需要再數了。
「播磨已經精神失常。」
「我,不,是播磨,總是感覺到欠缺。就像這口井一樣,總是顯得空虛。可是,實際上什麼都不欠缺,播磨這樣說道。」
就在那個房間里,德次郎用手指著前方。
我不數。
「和那個遠山迎面相對,就在那口井的正前方,青山播磨站立在那裡,手裡同樣提著一把沾滿了血的大刀。」
「就在那個廊檐附近,一個侍女被一刀砍死。」
也是守衛黃泉之路的門戶。
「是那個——柴田十太夫嗎?」
「誰知道呢?」德次郎回答道。
「也許就是。聽說傳家寶是十張一套,在三平打碎的箱子當中。」
「且說那個舂米的三平——他並沒有感覺到厭世,他並沒有打算緊隨著阿菊的身後而去。」
「那位男僕哭著喊著不知道往哪裡躲,只好苦苦地哀求。他像個嬰兒一樣哇哇地哭泣著,嘴裏喊著別殺我別殺我。他連滾九九藏書帶爬地經過泥濘的庭院,躲到了廊檐下。」
「是主膳嗎?」
「是的,三平大聲喊叫著。緊接著,三平這樣說道:『我不知道還有幾張盤子。可是不會再死人了吧。』」
「你後悔了嗎?」又市說道,德次郎順勢坐在了旁邊。
「聽說這個宅邸不久就要被查抄了。」
「為什麼——要殺死吉羅?」
「是——欠缺的東西嗎?」
「所有的人都說不出話來。也沒有人流下眼淚。阿靜和三平跑到阿菊的跟前,他們抱起了阿菊。可即使如此,一切都已經為時過晚。無論怎樣召喚,也不可能喚醒阿菊。她已經,死了。」
「在那並不寬敞的庭院里,主膳一下子便來到了三平的跟前,將他一刀殺死。」
「哼。」德次郎冷冷地一笑。
「如果被播磨斬首倒也還算情有可原,可是卻沒有任何道理被主膳殺害。或許三平也會這樣想。噢,也許他已經來不及想到這些。他被迎面斬首,來不及說一句話,來不及叫出一聲,便就此仰面朝天向後倒去——一頭栽進了井裡。就像被自己打碎的傳家寶一樣,打碎了,便就此被吸入了井裡。依舊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接下來,幻術師踏著腳下的青苔,撥開鳳尾草來到了柳樹下。
「是的,究竟誰應當為此承擔責任?或許這裏並沒有壞人,可是,卻沒有人能夠對此做出回答。畢竟那麼多的人死在了這裏。他們互相殘殺,讓這個庭院里的青苔吸滿了人們的鮮血。這口井竟然同時吞噬了數條性命,悲哀,實在令人感到悲哀!」
「一個、兩個,根本無法計算究竟有多少人。唯一可以看到的,便是提著帶血屠刀的男人和渾身是血的女人。男人揮舞著大刀,女人躺在血泊之中,這一點則是確認無疑。」
「她——並非因此而遭到斬首嗎?」
「是真的嗎?」
「緊接著,遠山主膳提著帶血的長刀站在了柴田的面前。」
「可是,我看你怎麼也不能理解。錢再多也是錢,青山播磨所說的欠缺,絕不僅限於此,你不這樣認為嗎?」
「是——阿菊嗎?」
「武士街的宅院里數盤子,眼下已經被四處傳得沸沸揚揚。我看是時候了,謠言也不過是一陣風,現在結束或許還能過上個好年。你不會是不識時務吧,為什麼還在這裏悠閑自得地變起了魔術?」
「其實也並非如此。」德次郎說道。
在井口前,播磨和主膳開始對峙。
「請原諒。」
「說的也是——」
說著,德次郎低下了頭。
「我心裏害怕,卻是不知道求救,也不知道逃跑。當時嚇得我小便失禁,臉上沒有了血色,腦子裡一片空虛。看起來,我才是個真正的膽小鬼。」
「箱子里,只剩下了這個。」德次郎說道。
或許,兩個人都保持著冷靜。
「我不知道播磨為什麼會笑。只要不是本人精神失常,確實沒有什麼好笑的事情。只是——那位柴田看到主人那凄涼的面孔,不知為何卻由衷地感到了欣慰。」
「是天空啊。」
「噢,當然不錯,可事情卻沒有那麼簡單,阿菊想要老老實實地替父親贖罪。可那又不是自己犯下的罪過,而且事情早已經過去了十年的時間,哪裡有那麼傻的人?誰不這麼想?」
「三平,那個三平——他聽了以後大聲哭叫著,他開始發瘋了一般大聲喊叫起來。」
「結果我也是後來才聽說。」又市說道。
「這麼說,另有侍女和阿菊一起被斬首了嗎?」
原本是十張一套,現在卻是少了一張。
「開始就欠缺嗎?」
「你至少也還想到過——要把你所說的那個不祥之兆驅散。可是我呢,阿又,我甚至沒有弄清楚你所擔憂的事情。當時我只是想著,把阿菊和三平撮合到一起。如果阿菊的親事還沒有著落,那就讓他們兩個人成家。」
德次郎打開了木箱的蓋子。
德次郎繞過柳樹,站在了井邊。
「的確是那樣。就說我吧,好像是在多管閑事,可我完全是出於好心啊。」
喂,你來數一數。
「並非只是一些銀子。」
「你問這個嗎?」德次郎皺了皺眉頭。
「你以為我在騙你嗎?」
「你說得有道理。」德次郎說道。
噢,實在是可怕,德次郎再一次說道。
「是的。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根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最終結果,我卻被請求處理一切善後的事務。被青山——被播磨請求。」德次郎說道。
「當時我就在三平舂米的小屋裡。是三平把我叫去的。我聽說他在武士家門口大聲嚷嚷著要見阿菊,畢竟那也是因為感情衝動,有些膽大妄為。最後讓衛兵臭揍了一頓,可後來又聽說,被一個莫名其妙的浪士給帶走了。」
「可我卻感到非常後悔,後悔當初不該多管閑事。你事先就有預感,從一開始就很擔憂。正是因為如此,你不是還曾經勸過我嗎?」
鈴,鈴。他搖動著鈴鐺。
德次郎望著滿天的繁星。
德次郎閉上了眼睛。緊接著他搖了搖頭,似乎在努力把吉羅那慘死的情景忘掉。
「是——天空嗎?」
「如果說你害了三平,那麼我就害了阿菊,我們不是一樣嗎?」
一片漆黑。
「那都是我的過錯。」德次郎說道。
「如實告訴給大家嗎?」
「院子里屍體成堆。」
「要說我嘛,阿又,我多少也經歷過一些這樣的場面。畢竟也是無家無室的人,整天在外,遇到的不外乎就是打架鬥毆、坑蒙拐騙一類黑道上的事情。可殺人放火與我無關,本來互相殘殺並不符合我的性格,可這一回,就在那裡——」德次郎用手指了指廊檐附近。
「已經來不及了。」
德次郎皺了皺眉頭。
「看上去完全一樣。」德次郎說道。
「怎麼?」
「是銀子嗎?」
「我覺得——」說著,又市站了起來。
「那,是阿菊告訴我的。」播磨接著說道。
「人們甚至不知道是主膳殺害了阿菊,還是播磨殺害了阿菊。不僅如此,甚至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人知道——那一天晚上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播磨不可能揮舞著大刀與人廝殺,一定是在與什麼人廝打著。」又市說道。
說是個人影,卻是一片蒼白。
「年輕的武士們蜂擁而上,從走廊里沖了出來把主膳團團圍住。誰敢過來!主膳大聲地喊叫著,轉身舉刀驅趕著身後的武士。這期間,主膳那雙野獸般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播磨。兩名武士被主膳的刀砍傷,可家臣們卻絲毫也不畏懼,舉著刀向主膳撲來。主膳向著廊檐下退去,就在這時,播磨沖了上來。」
「阿又,當初我們不是說好一起幫助照顧阿菊嗎?」德次郎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那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又市問道。
「都是我的責任,都是我的罪過。」
「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的,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已經為時過晚,待我回過頭去看時,卻已經是一片橫屍遍野。」
哎,耳邊傳來又市一聲沉悶的哀嘆。
「她一定看到了天空。」又九*九*藏*書市回答道。
「那個近臣管家脖子根上噴著血,像陀螺一樣在地上打著滾,然後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主人。他像個孩子一樣死死地纏著主人播磨。播磨則顯得有些凄涼,他無可奈何地望了望近臣管家。」
「廊檐下,武士們一起拔出了刀,可主膳卻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他的眼睛緊緊地盯住播磨。播磨,似乎顯得有些發狂。」
「那並不是什麼隱情,阿菊的父親怎樣,這和阿菊毫不相干。那個近臣管家,他同樣糊裡糊塗地幫助了阿菊一家,可他並沒有從中得到任何好處。」
「等一等,等一等。」又市用手制止住對方。
又市踢了一腳腳下的青苔。
「那黑洞洞的傷口,看上.去就像是一道無底深淵。阿菊就躺在這裏,仰面朝天,已經停止了呼吸。」
德次郎有氣無力,不停地搖著頭。
「對於那個數盤子的故事,眾說紛紜,似乎都有道理,又似乎都是在訛傳。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甚至我來到了現場,也沒弄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完全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為此——也許才要數盤子?」
看那一身裝束,便知道他是一個被一群孩子追趕著四處散發妖怪圖,沿街兜售除魔符紙的乞討行者——俗稱願人坊主。
德次郎用手指著前方。
「柴山,他也拔出了刀嗎?」
「我這是提醒你注意,可我問你,這到底還要鬧到什麼時候?德次郎!」
「播磨這樣回答道。」
「全都死光了。」德次郎回答道。
說著,德次郎把手搭在了井邊,向井底張望著。
庭院里,月光照射下,卻是顯得格外的昏暗,彷彿籠罩在一片巨大的陰影之下。一棵巨大的垂柳,默默地佇立在院子的正中央,似乎在全力吸吮著黑夜裡的養分,顯得格外的茂密。
「那刀不可能殺起來沒完。」又市說道。
「這個嘛,不要再提了。就像阿又所說的那樣,一切都已經過去了。阿靜說她恨播磨,可是無疑三平已經沒有了怨恨。阿菊——」
一張盤子卻要了三條人命。
「箱子被摔在了地上,可裏面是什麼東西,那東西如何——卻是誰也不知道。如果那裡面果真裝著盤子,或許早就已經被摔得粉碎。三平再一次拾起了地上的箱子,然後高高地舉在手上,把它扔進了那口井裡。」
「被殺害的是播磨,可那也是他自食其果,說起來這也是武士家的恥辱。無論如何,青山家也要遭到滅門。朝廷的人身上挎著刀威風凜凜地來到了武士街。」
「緊接著,又轉身來到石燈籠旁邊,準備將依偎在那裡的男僕,一併殺死。」
「就已經死了。」德次郎說道。
「你知道,阿又,我這個只會耍四珠算盤的德次郎,靠在這個樹榦上,手指變得僵硬,連打哆嗦的力氣都沒有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當時可把我嚇壞了。我並不是因為看見了刀害怕。這個院子,這個布滿濕氣的院子,還有那口井,嚇得我膽戰心驚。」
「看來騙得了別人,卻是瞞不過你詐術師的眼睛啦。」
「阿德你聽我說,人從出生到死去始終都是孤獨的。就算是死在了一起,可死了以後就會分開。人死了就什麼都完了,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也就不會在一起了。黃泉路上大家都是各有各的命,要去的地方也都各自不同。可是我問你,當初你是不是把阿菊一個人留了下來?」又市說道。
「吉羅小姐是武士的女兒,而且是大戶人家的閨女,誰敢把她捉去斬首?如果要說斬首的話——那應當是阿菊。」
「絕不僅限於此。」
「他走了嗎?」
又市顯得十分不解。
再也沒有欠缺,再也沒有不足。
「不,我覺得是播磨在發瘋。或許也並非如此,可播磨和主膳看上去並沒有什麼兩樣。那天晚上,在這個宅院里——只有一個人卻是真正地在發瘋。」
「是的,我就在現場。」德次郎回答道。
「就像一張鈔票的正反兩面,圖案不同卻是同一張紙——你說不是嗎?」
「是啊。」德次郎說道。
「我可是無能為力,一點辦法也沒有,躲在一旁束手無策。噢,或許我也有責任,如果我不亂插手,不亂動嘴,至少——三平他不會死。」德次郎說道。
「就在這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庭院里。」說著,德次郎用手拍打著井邊。
「你真會說話,狸貓變成了狐仙,開玩笑也不挑個地方。我可沒有那麼愜意,所以特意在門口。」
「這個嘛——」
你說得對。
「當然,它既不可能挽回死者的生命,也不可能抵償我的罪過。但是至少——」
「是的,他死了。」
「他是說——從一開始就欠缺嗎?」
「我說阿又,你還不明白嗎?不用說,那絕不是一個窮旗本所能夠擁有的數額。可是,正因為如此——它卻非常見效。家臣的家屬,還有那些打工的人,可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啊。哪裡有比這個更顯靈的幻術?」
「那個侍女——她就是阿菊嗎?」
「如果像你說的彼岸很寬闊,或許他們早就已經走散了。」
「是誰——砍死了吉羅?」又市問道。
「主膳眼睛盯著播磨,嘴裏卻對三平說道:
「我覺得他是瘋了。」
怎麼數也不可能數到十。
德次郎把盤子遞給了又市。
「如果不認真考慮阿菊那丫頭的安危,恐怕早晚會發生不測——不知為何當時我就有了這種感覺。」
德次郎走到了廊檐的台階前。
數也數不清。
「就是那樣。」
「你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德次郎反問道。
井底下聽不到任何聲音,卻冒出陣陣涼氣。一股股刺骨的陰風打著旋渦涌到井口。
「銀子——我都分給了大家,我自己並不想要,全都分給了大家。一文兩文倒也沒有什麼用途,如果是十兩二十兩,甚至超過一百兩,可就變成了魔法。人死了就不能復活,但可以用這些錢祭祀死去的人們。張著的嘴可以讓他們合上,睜著的眼睛可以讓他們閉上。噢,如果阿靜還活著,我也會留下一些給她。可現在就算給她建個墳墓,卻也沒有人來祭拜,噢,就算建個墳卻也找不到了屍體。所以,我就把它全部分給了大家,分給了大家——」
「哪裡有那麼便宜的事情?」說著,德次郎皺了皺眉頭。
行者猛然闖進宅院的大門,走進無人的房間,穿過幾間空房,來到了走廊,最後來到了廊檐下。
「彷彿要墜落到天空里。」德次郎說道。
「緊接著,播磨又說:『阿菊,那時——臨走時,你似乎說了些什麼。可我卻沒有聽清。我沒有聽清。』」
我不會數。
「不久,三平似乎開始有所感覺。他看到了洞穴的出口,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那個三平,也開始深深地愛上了阿菊。」
那人腰裡纏著一根繩索,胸前掛著一隻偈箱,儼然一副行者的打扮。他頭戴白色棉布包頭,身上的一件帷裳顯得有些不合時節。儘管有些齷齪,卻是從上到下一身的白色裝束。
「自己覺得是出於好心,但不一定就會有好的結果。我原本打算組織一個劇團,帶著三平和阿菊出去週遊世界。就算是傻瓜、笨蛋,也應當有自己的人生。百姓離不開故土,商人只想著賺錢,武士捨不得面子。儘管我們的身份低下,卻可以走遍日本的六十余州,自由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那種等級社會不是天生就有的,它是被人為地製造出來的——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九_九_藏_書
德次郎抬頭望著月亮,「噢,是我把她留下來的嗎?」
「他——讓三平數了嗎?」
「不,那是另一個女人。」
又市回過了頭,「這麼說,德次郎,這座宅院,這個青山家崩潰的那一瞬間——你就在現場嗎?」
「在他的身後,阿菊橫躺在那裡。」
「你覺得是自己的過錯嗎?」又市問道。
「那情景十分悲慘。阿菊是被一刀砍死的,從肩膀到小肚子,似乎就是一刀劈下來的,甚至沒來得及感覺疼痛。」
「是天空。」
又市抬起手,解開了頭上的行者包頭。
「這樣一來,十張就湊齊了。」
那口井,與月亮遙相呼應。
「我說阿又,你是怎麼知道我隱身在這裏的?」
柴田十太夫拔出了刀,向著主膳砍去。
「我說阿又,我看了這盤子以後非常生氣。同時也感到悲哀,感到痛苦,甚至感到恐懼。我恨你——想起阿靜的話,讓我快要流出了眼淚。想起三平,同樣讓我心如刀絞。想起阿菊,就更讓我難以忍受。我已經打定主意,要把這個院子里發生的故事如實地告訴給大家。」
「他是這麼說的。說完,播磨閉上嘴,把箱子擺在了三平的面前。三平同樣一言不發地接過了箱子,隨後用眼睛望了望這個庭院。」
「可是,播磨卻意外地顯得十分冷靜,像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看到播磨的樣子,主膳猛地舉起了長刀。他吼叫著,像野獸一樣大聲吼叫著,揮舞起帶血的長刀——撲向了守衛在吉羅屍體旁邊的兩個侍女。」
「那是當然。」德次郎回答道。
「就是遠山主膳。」
「從一開始——就欠缺嗎?」
「噢,是的。」又市回答道。
不,或許他依舊神志清醒。
「其實,我也沒有什麼主意。」德次郎冷冷地笑了笑。
隨後,便閉上了眼睛。
「據說播磨一個人來到了鎮上,遇到了一群從前和白鞘組結下仇怨的惡棍,並和他們廝殺了起來。只是,播磨這時已經無力抵抗,聽說在廝殺到關鍵時刻,播磨卻把刀掉在了地上。武士把刀掉在地上,那可是天大的笑話呀。即使如此,播磨卻仍然沒有善罷甘休。結果你猜怎麼著?播磨沒有被刺死也沒有被砍死,反而被一群惡棍活活地打死了。」
又市望了望那口井。
「果真就只有,九張盤子嗎?」
「看著手裡折斷的長刀,主膳不覺大笑了起來。他彷彿想要說些什麼,卻是還沒等到開口,播磨的刀早已落了下來,一刀將主膳的頭劈成了兩半。似乎——播磨根本就不容分說。」
又市也抬起頭仰望著星空。
「嗯,就死在了這裏。」
「是阿菊。」德次郎說道。
按照規定,打碎盤子就要被處以斬首。
「他走了,一走便是下落不明。他本來是打算就此了結性命。但是他不可能自殺也不能自首,只能是因一時錯亂而離家出走。或許現在正揮舞著大刀與鎮上的那些無賴們廝殺。」
漆黑、渺茫、空虛。
「嗯,幫忙,結果沒能幫到底。人家說我詐術師靠不住,不需要我,所以我不得不主動退出。只是,我是退出來了,可事情卻仍然得不到解決,而且還產生了不祥之兆。旗本家的近臣管家,把一個鎮上的窮百姓保護起來了,這不能不讓人感到懷疑。人家會說,這其中必定另有隱情。」
「幾乎所有家臣都死在了播磨的刀下。」
他舉起了箱子。他舉起了傳家寶盤。
「那個阿菊,她從來也沒有做過—件壞事。那個姑娘,她自從生下來到死,從來也沒有起過一次歹心,我覺得,她和你我不一樣,阿菊是個好姑娘。可就是這麼一個好姑娘,卻慘死在了這裏。」
又市眯縫著眼睛。
「主膳在砍殺三平時,眼睛卻一直緊盯著播磨。播磨——」
「是的,上面畫著菊花,圖案顯得非常純樸。」
「『你砸碎幾張盤子,我就要親手殺掉幾個人。我要把他們全部殺掉。』」
又市隔著德次郎望了望井邊說道:「怎麼什麼也看不見?」
「你是來做什麼的?」德次郎問道。
「根本無法處理。被砍的人沒有一個活著的,全部都咽了氣。躲在儲藏室里的小姓和當時不在正房的人,加起來只剩下了四個人。我分別都——給了他們一些甜頭,告訴他們無論誰問起來,都只說是不知道。就說發生了暴亂,嚇得他們躲了起來,什麼也沒有看見。告訴通勤的人不要再來了,轉達死者的家屬——也不要再太多過問。」
「看他們怎樣處理。」又市說道。
「兩位侍女站在吉羅的屍體旁邊——像野獸一樣瘋狂喊叫著。在另外一個角落裡,在那座石燈籠的旁邊,一個體格高大的奴僕抱著頭渾身顫抖著。與此同時,那個近臣管家柴田——」
「結果卻讓你說中了。」德次郎說道。
「銀子——」
「阿靜就坐在這裏,她抬起頭望著播磨,只說了一句,我恨你。說完,她抱起了阿菊的屍體,和阿菊一起,跳進井裡自殺了。」
「噢,是——被人殺害的嗎?」
「這個嘛——肯定不會是被斬首的。」又市說道。
「難道打碎了一張盤子就要葬送一條人命嗎?」
一共有幾位家臣在場,德次郎完全記不得了。
「長得倒是不像,可身材似乎相近。而且都是武士,兩個人都只穿著外衣,手裡提著帶血的長刀,這一點卻是一模一樣。但即使如此,兩個人的臉型和行為舉止卻完全不一樣。無論如何,青山播磨也是直參旗本,畢竟體面些。而遠山主膳則是月代頭不整,顯得十分狼狽。可儘管這麼說,外表看上去兩個人——儼然是一模一樣。」德次郎說道。
「噢,圖案很美。」又市說道。
然後,同樣凄涼地張了張嘴,流露出一絲微笑。
待鈴聲過後。
「喂,那種騙人的把戲能起什麼用嗎?不如施上點兒拿手的幻覺術。」
「播磨甚至砍倒了自己的家臣。」
「這個——就是欠缺的東西。」
「把它摔在了那塊石頭上箱子並沒有發出巨大的聲響。」德次郎說道。
「說得也是。」又市也隨聲附和著。
「的確是欠缺的東西。」德次郎說道。
「那是為什麼?」
「很了不起嗎?」
「他也一起——死在這裏了嗎?」
「噢,旁邊的人也分不清他們誰是誰了。」德次郎說道。
「和咱們沒有什麼兩樣。」德次郎說道。
就是這口井嗎?說著,又市也並排站到了德次郎的身邊。
「這話九九藏書說得似乎有些道理。」德次郎回答道。
「就像你說的一樣。」德次郎接著說道。
「就是他,那個平日表情憨厚、謹小慎微、身材矮小的十太夫,他就像患上了瘧疾一樣渾身打著擺子,嘴裏卻大聲喊叫著:『住嘴,住嘴——』」
說著,又市將傳家寶盤,投入了井裡。
「對不起,對不起——他不停地道著歉。」德次郎說道。
「他放聲大笑。」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他瘋了嗎?」
「三平說著:『要斬就斬吧,不是說打碎盤子就要斬首嗎?』三平嘴裏不停地叫喊著。事到如今,那個沒有骨氣的三平,那個只知道低著頭舂米的三平,卻是橫眉怒目地直瞪著那個手裡提著長刀的直參旗本,向他發起了挑戰。以往連句話都不會多說的三平,可現在——」
「是的,他是這樣說的。數的結果——如果少了一張,那就是阿菊打碎的。三平,他當即開始反駁。」德次郎說道。
「要知道,阿又,三平他並沒有那麼聰明,他想不到可以中途結束自己的性命,這一點阿菊也是一樣。即使被逼迫到可以一死了之的地步,他們也不會想到去死,他們甚至不會做出死的決定。他們不知道什麼叫忍耐,也不知道應當如何屈服於他人。他們天生腦子遲鈍。」德次郎說道。
「『你住嘴!』就在這時,近臣管家大叫了起來。」
「他死了嗎?」又市問道。
「我對三平說,那不是件好事情嗎?如果阿菊就此被青山家趕了出來,那你不是正好可以趁機娶了阿菊嗎?我這樣說著,覺得事情也不過如此。」
那是青山家的傳家寶。
「上面——還畫著菊花。」
「『不會碎。』
「世上的許多事情,原本就是那樣的無聊。」
「噢,就是在播磨的身後。」
「臨死之前,阿菊她看到了天空嗎?」說著,德次郎抬起了頭。
「看了以後,那可真是讓人感到震驚。」德次郎說道。
「噢。可當時我並不知道,後來才聽說。那具屍體就是大番頭大久保唯輔先生的女兒——吉羅小姐。」
「好厲害呀。」
「這個地方只是個入口,那水面就像是通向彼岸的蓋子,蓋子裏面就是冥府,那邊的世界無比廣闊,要知道——一旦走散了就別想再回來了。」
「你這種人也算是武士嗎?」
「播磨這樣回答道,『我不是武士,我,只是個普通的人。』」
「儘管如此——」德次郎說道。
「好久沒有人來了,我正打算搖身一變現出原形——沒想到卻遇上了詐術師,令我躲閃不及,可沒想到卻是狐公。」
「這麼說,你來到這裏之前,那位大久保的女兒就已經——」
說著,那白衣行者——又市來到了院子里。
又市問道:「可是,我說阿德,怎麼會有人藉機要殺死大久保的女兒呢?我在想——一定是大久保吉羅被捲入了雙方的爭鬥之中,不小心被誤傷致死,你說對不對?」
「是您——奪走的嗎?」
「我嚇得身子縮成了一團動彈不得。」德次郎說道。
那蒼白的身影,在一個無人居住的宅院門前舉起了三鈷鈴。
並不是那樣,德次郎回答道。
所有的一切,從一開始就欠缺著。
柳樹下,另一個世界正敞開著大門。鬼井——井邊上坐著一個男人。
「是的,可是卻沒有來得及和對方搏鬥,甚至沒有來得及把刀舉起來。他那兩下子刀法,連鰻魚都切不斷。」德次郎說道。
「播磨他終於舉起了刀。主膳嗷嗷地吼叫著。他並沒有發出聲音,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清楚地聽到了他的吼叫聲——」
「播磨向阿靜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隨後,他說道:『您就是阿菊的母親吧。我的父親殺害了您的丈夫,我殺害了您的女兒,我們父子奪走了您的一切。』」
「監管官和街上的官員們感到十分為難。殺死旗本,那可是重罪呀。即使如此——播磨也是死有餘辜。說起來,殺死播磨的那一伙人也不是好東西,事後均遭到了逮捕。」
她不再說話,也不再動彈。
「她也死在了這裏嗎?」
「三平數起數來越發興奮。他急於要數過十,為此他闖到了青山家,和門衛吵著說什麼也要見到阿菊。」
盤子落入井裡,變成了燦爛的繁星,與天空遙相輝映。
「遠山主膳大笑著,看上去特別興奮,『那個舂米工可真是了不起。我看他比你還厲害,把盤子砸得粉碎。如果你一開始就把盤子砸碎的話,就不會出這麼大的事情。』」
深夜,皓月當空,照耀著晚秋的大地。武士街上青山宅邸的大門前,一個人影孤零零地站立在月光下。
「在那暗無天日的洞穴里,他一味地低著頭,沒日沒夜地數著一、二、三、四,可是總也數不到頭。他既不高興也不後悔,既不悲傷也不快活。就這樣,他日復一日地度過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死前也沒有能夠數到頭。那樣子——就與我從前一模一樣。為此,我真的想幫助他數到十。」
「阿菊仰面朝天,看上去非常漂亮。她的身體被劈成了兩截,看上去一片漆黑,可是臉上卻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她就這樣躺在地上——眼睛像是在望著夜空。」
「一定就是。每天晚上都要被逼著數盤子,整天忙個不停,怎麼讓人受得了?這樣一來連下地獄的時間都沒有了。」
鈴,鈴。
「可是,我說阿又,你什麼也沒有做呀!什麼也沒有做,你卻覺得後悔了嗎?」
「緊接著,他被一刀砍倒在地上。」
「人身上的血會讓刀變得遲鈍。連著砍死三個人刀刃就不再鋒利了,砍過五個人就已經砍不動了,再要硬砍刀就會彎曲或者折斷,其實就是這樣。」
「噢,不會再有人來了。」
「阿菊——她在臨死之前對青山播磨說了什麼?」
「為此,我明明知道多餘,卻還是希望他娶了阿菊,並開始當起了媒婆。可事情卻並沒有那麼簡單。說起來,如果那個近臣管家再晚來大雜院幾天,或許——也不會有那麼多爛事。」
小小的三鈷鈴發出了悅耳的聲音,那鈴聲穿過寂靜的夜幕,在黑暗的夜空中回蕩。
「播磨說著,將左手抱著的一隻箱子擺在了三平的面前,然後接著說道,『這個,就是阿菊打碎的盤子。』」
「他這是什麼意思?」
「據說三平被那個遠山一詐唬,便說出了阿菊的身世。」
「不會再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因了。阿又,所有人都死光了。」
「很了不起。不,不是了不起,而是很厲害。主膳的長刀只能驅趕一群家臣,可播磨卻是毫不留情。根本來不及躲閃,幾乎全部都是一刀一個被劈成兩段。」
「問題是應當如何處置播磨。」又市說道。
「青山播磨說著,再一次對著那口井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對我說道,以後的事情就都拜託給你了——」
德次郎笑了笑。
「是主膳,殺死了三平嗎?」又市說道。
「真的嗎?」
「家臣們沒有任何罪過。」
「我聽了之後完全摸不著頭腦。三平似乎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可無論做事多麼疏忽,也不至九-九-藏-書於殺頭吧。就算是做了什麼壞事,也應該先把事情說清楚。還都來不及問出了什麼事情,也不知道是自殺還是他殺。前來報信的武士,只說是阿菊犯了重罪,已經被斬首,讓家人趕快來領屍。話雖這麼說,卻是根本無法讓人相信。如今這個世道上,哪裡聽說還有什麼斬首乃至草菅人命甚至是仇殺的呀。在我看來,武士的刀早已經生了銹。所以我覺得那很可能是騙人,但卻又不能置之不理,為此,我特地前來確認。」
「主膳他沒有瘋嗎?」
「無論怎樣召喚,也不可能聽到阿菊的回答。」
「就是為了那個阿靜。」德次郎說道。
德次郎站在了吉羅曾經倒下的大概位置。
「是渣滓嗎?」
德次郎離開井邊,走到柳樹背後,蹲在地上抱起了一件東西,像是一個百寶箱。
「好處嘛,這種東西,他的確沒有得到。他沒有那麼多的慾望,也沒有那麼貪心,他那個人啊,原本就是個好人。」德次郎說道。
他並沒有撲向主膳。他毫無目的地撲向了所有在場的人。
「我也是這樣認為。」又市說道。
「這個我怎麼會知道。」德次郎回答道。
「他躲在那裡,渾身哆嗦,張著大嘴——」
「阿菊那丫頭呢?」
「當然另有隱情。」德次郎說道,「只要裏面有阿菊。」
「她也在一起,還有三平。噢,不——」
「播磨他在幹什麼?」
他頭髮披在腦後,一身華麗的裝束,像個賣糖瓜兒的小販。那人手裡拿著一把算盤。
那口井是通往虛無世界的窗口。
這種沒完沒了的東西,即使數了,也不可能得到滿意。
「主膳走了過去,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那天,也就是在這個地方,如果不是我把阿菊託付給了近臣管家,如果我再努上一把力繼續堅持照顧好阿菊,或許結果也不會到這種地步。」
它與高懸在夜空中的一輪明月遙相呼應。
「可是,這個世道上卻偏偏就有這種人。都說人各有志,我說阿德,你的那點鬼把戲只能蒙蔽住人的耳目,卻改變不了人心。儘管坑蒙拐騙可以得逞一時,卻是改變不了人的本質。」
「這個誰知道?」德次郎繼續說道。
「也不管在場的是什麼人,無一例外地被砍得一乾二淨。播磨那傢伙的刀法可真是厲害。我在看到這場格鬥之前,竟然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麼厲害的武士。從前,我一直以為武士腰裡挎著的那個笨重的傢伙只是個擺設。」
「他和青山播磨是同門,也常受到冷落。據說在赤松道場上也是出手最厲害的——曾經率領著什麼白鞘組的一夥狂妄之徒到處為非作歹,是武士中的渣滓。」
「真的有那種事情嗎?」
「我說阿又,三平他會在一起嗎?」德次郎問道。
「就在那裡,阿菊就躺在那裡。」
「我並沒有把那個三平當成外人。」德次郎接著說道。
「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又市環顧了一下四周。
「我也有責任。」又市說道。
「是在——播磨的身後嗎?」
「他並沒有那樣做。首先說,到青山家來做工就不可能是什麼贖罪。這讓柴田感到安心。當然,沒有說出阿菊是盜賊的女兒,那也是出於好意。三平由於我的緣故知道了阿菊的身世,唯恐她會出什麼事情,於是前來找我商量。」
「據說監管官們感到十分棘手。」
「我並沒有後悔。」
德次郎手扶著樹榦。
數盤子的鬼怪故事不斷流傳,不久迎來了那個平靜的十三號夜晚。
「沒有人攔住嗎?」
「等等,」又市再次打斷了對方,「兩個人的手裡都拿著帶血的刀嗎?」
「可不要小看了我們。」說著又市也笑了一笑。
「我說阿德,好人出於好心做了好事,可往往卻得不到好的結果。這世上的事情,總是不能像人期望的那樣順心。你的想法,並不一定就能夠得到人家的理解。」
「天好高啊,天空一片清爽,為什麼天會這麼高?」
「黑乎乎的,流了一地。你知道嗎?阿又,血這個東西原本是黑的啊。流動的時候也許是紅的,可一旦流出來就變成了黑的。眼見著黑乎乎的一片,我說阿又,就像那口井一樣。」
「那另一張盤子,是在播磨的手裡嗎?」
「早就走散了。」又市順口說道。
「那麼——」
「就在這個地方,就在這個台階下,那位高貴的女子——就死在了這裏。」
「阿菊和播磨之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似乎已經無可查證。但是可以肯定,他們之間一定有過接觸,他們之間一定有過聯繫。播磨跪在阿菊的遺體前,低下頭雙手支撐在地,嘴裏說道:『請原諒,阿菊。』」
「播磨——他什麼也沒有說,卻是久久地望著那口井。然後,他看了看我那發獃的樣子,隨後轉過身望了望宅院,不,是看了一眼那遍地的橫屍。最後,播磨對著我,他對著我這個素不相識的人說道:『有一件事情請求得到您的幫助。』」
「聽說,她總是願意望著天空。」
「那傢伙,他好厲害呀。」又市嘴裏嘟囔著。
「是的,可是,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正因為不知道,所以我認為,絕不能把全部責任都歸結到播磨一個人身上。為此——」
「那件東西,就是——傳家寶嗎?」
「他——是個普通人嗎?」
「主膳他,殺死了三平。」
「這口井裡,這口井裡有阿靜、阿菊和三平。」
或許,播磨的眼睛在注視著那口井,德次郎說道。
「厲害!不一會兒那些小嘍啰們全部都倒在了地上,只剩下了播磨和主膳兩個人。兩個人開始交鋒,他們從院子里打到了走廊上,又從走廊上打到了房間里。就在這時,主膳的長刀突然折成了兩截。」
「可就在這時,阿靜也來到了三平那裡。她臉色蒼白,沒有一點兒血色,活像個死人。阿靜的背後站著一個小姓,同樣是面如土色神情緊張。我當時就感到事情不妙,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於是,就在三平的那個四處透風的舂米小屋門前,阿靜說道:『阿菊她死了。』」
「至此,一切都已經結束,所有人都倒在了地上,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播磨收起了刀,正了正渾身是血的衣領,來到了院子里。我一隻手扶在樹榦上渾身打著哆嗦,阿靜則抱著阿菊的屍體兩眼發直。播磨走到了我們的面前。」
「我對死去的按摩師許了願,我說既然你是三平的朋友,那麼我也願意幫助阿靜,可現在想起來真是不應該。」
「你也感到震驚嗎?」
「這麼說那個柴田——他並沒有說出阿菊是盜賊的女兒嗎?」又市自言自語地說道。
「說完,青山播磨便離開了家。」德次郎說道。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你看,阿又,我從來也沒有見到過這麼漂亮的盤子。你看它表面白色,瓷質細膩,不知是釉料的緣故還是土質的緣故,抑或是燒制的精製,那色彩簡直無法用語言表達。盤子的大小,薄厚,輕重——我對瓷器並不精通,但我覺得無論怎麼說,那都是一張非常珍貴的盤子。」
他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