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陣，她身體慢慢放鬆了。

她：「嗯，不過……我能看到每天的顏色的事兒，我只跟奶奶說過，奶奶不覺得我不正常，但是你今後可能會覺得我不正常。」

她笑：「我不覺得你是那種膽子小的人。」

我要說的她，屬於沉默類型中的第一種特徵+第二種特徵。她的自閉症不算太嚴重，但是問題在於她性格很強烈，一句話沒到位，今兒的會面基本就算廢了。經過最初的接觸失敗以及連續失敗后，我開始拿出了二皮臉精神，沒事兒就去，有事兒辦完繞道也去。我就當是談戀愛追她了。

我屏住呼吸默默的看著她，聽著窗外的雨聲。

我覺得她想說下去，就沒再打岔。

她：「……每天早上的時候我必須看外面，看到的是整個視野朦朧著有一種顏色。例如黑啊，黃啊，綠啊，藍啊什麼的，是從小就這樣。比方說都籠罩著淡淡的灰色，那麼這一天很平淡；是黃色這一天會有一些意外的事情，不是壞事，也不是好事。如果是藍色的話，這一天肯定會有很好的事情發生，所以我喜歡藍色；如果是黑色就會發生讓我不高興的事兒。」

這個患者在我接觸的病例中，讓我頭疼程度排第三，很痛苦。接觸她太費勁，足足7個月。不是一個月去一次那種七個月，而是三、四天去一次那種七個月！

我：「原來是這樣……原來粉色是最不好的顏色……」

她：「你們都看不到，我能看到每天的顏色。」

我：「天空的顏色？」

她：「被你發現了？」

再插一句：沉默類型裏面不是天才最多的。侃侃而談那類裏面才是天才最多的——當然，你能不能發現還是問題。而且其中相當一部分很狡猾，喜歡在裝傻充愣中跟你鬥智斗勇，不把你搞得抓耳撓腮雞飛狗跳不算完，而他們把這當做read.99csw.com樂趣。

她：「嗯……我知道你是好意，是來幫我的，最初我不理你不是因為你的問題，而是你是他們（指她父母）找來的。不過我不是有病，我很正常，只是我不喜歡說話。」

她：「因為他們（指她父母）在電視台工作。」

我：「不，應該謝謝你告訴我你的秘密。」

我：「這個你必須細緻的講給我，不能跟前幾個月似的。」

我：「最後一個我先不問，我先假設吧：你總戴著這個黑鏡架肯定不是為了好看，應該是為了有躲藏的感覺吧？」

我們都笑了。

她：「你猜錯了，不是你想的那種心理上的安慰。」

她：「紅色是最不好的。」

我：「為什麼？」

我：「那麼是……」

我：「呃……你介意說嗎？」

她：「一次是奶奶去世的時候，一次是跟我很好的高中同學去世的時候。」

我：「那就戴著吧……我有顏色嗎？」

我：「明白了，否則我會一直以為是什麼古怪的理由呢，原來是這樣啊。」

我：「那你把門鎖換了，為什麼就給你爸媽一把鑰匙呢？」

我愣了下：「你讀過心理學……」

我：「是什麼概念？」

雨默默的。

她：「我戴這個鏡架，是為了不去看到每天的顏色。」

她想了想著我的外套：「那看你穿什麼了。」

她：「嗯，我以為你會說我不正常，然後讓我以後不這樣呢。」

我：「嗯，我不告訴別人。」

我：「最後的願望到底問不問鏡架呢？這個真糾結啊……能多個願望嗎？」

我好像笑了一下。

她：「以後不是秘密了，我會說給別人的。不過這個鏡架我還會戴著，不是因為怕，而是我不喜歡一些顏色。」

她曾經把家裡養的幾條很名貴的魚放了。基礎動機不是放生，比較複雜：因為養魚九九藏書可以不像養貓狗那樣定時喂或者特別的關注，養魚現在啥都能自動，自動濾水，自動投食器，自動恆溫，有電就可以幾個月不管，看著就成了。她覺得魚太悲哀了，連最起碼的人為關注都沒有，只是被用來看，所以放了。那是她不久前才告訴我的。

我：「嗯……可能吧。我能問問你為什麼用那麼多膠條把電視機封上嗎？」

她皺了下眉：「他們做的是電視節目，我討厭他們做的那些，所以把電視機封上了。」

我：「能舉例嗎？如果不想說就說別的；對了有沒有特複雜你不認識的顏色？」我不得不小心謹慎。

她：「就是每天的顏色。」

作為平等的交換，我也說了一些我的秘密，她笑的前仰後合。

她咬著嘴唇猶豫了好一陣：「奶奶去世那天，我早上起來就不舒服，拉開窗帘看被嚇壞了，到處都是一片一片的血紅，很刺眼。我嚇得躲在屋裡不敢出去，後來晚上聽說奶奶在醫院不行了，我媽帶我去醫院，我都是閉著眼哭著去的，路上摔了好多次，腿都磕破了。媽還罵我，說我不懂事……到了醫院，見到奶奶身上是藍色的光，可是周圍都是血紅的，我拉著奶奶不鬆手，只是哭……我怕……奶奶跟我說了好多……她說每天的顏色其實就是每天的顏色，不可怕。她還說她也能看到，所以她知道我沒有撒謊。最後奶奶告訴我，她每天都會為我感到驕傲，因為我有別人所不具備的……最後奶奶說把藍色留給我，不帶走，然後就把藍色印在我手心裏了……每當我高興的時候，顏色會很亮……我難過的時候，顏色會很暗……我知道奶奶守護著我……」

她：「粉色是不好的顏色。」

真正鬆一口氣的其實是我。我知道她把心理上最沉重的東西放下了，雖然這隻是一個開始。九_九_藏_書

她是個極聰明的女孩，老早就認字，奶奶教了一點兒，不清楚自己怎麼領悟的。5歲就自己捧著報紙認真看，不是裝的，是真看。幼兒園老師覺得好笑就問她報紙都說什麼了，她能頭也不抬的從頭版標題一直讀下去，是公認的神童。她父母都在電視台工作，基本從她出生父母就沒帶過，是奶奶帶大的，所以她跟奶奶最親。在她11歲的時候奶奶去世了，她拉著奶奶的手哭了一天一夜，拉她走就咬人，後來累的不行了昏過去了，醒了后大病一場。從此就不怎麼跟人說話。父母沒辦法，也沒時間，幾個小保姆都被她轟走了。不過天才就是天才，一直到上大學父母都沒操心過。畢業後父母安排她去電視台工作，死活不去。自己找了份美工的工作。每天沉默著進出家門，基本不說話。如果不是她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我猜她的父母依舊任由她這樣了。會有這樣的極品父母嗎？我告訴你，有，是真的。

我：「哦……第二個願望也得到滿足了，最後一個我得好好想想。」

她突然變得冷冷的：「反正每次他們就回來一個，一把夠了。」

她：「就是因為有不認識的顏色，所以我才學美術的……我只見過兩次紅色。」

她變得嚴肅了：「我不喜歡那顏色。」

她笑了。

她的問題其實是精神病人比較普遍的問題：沉默。老實說我最喜歡那些東拉西扯的患者，雖然他們不是最簡單的，但至少接觸他們不複雜，慢慢聊唄，總能聊出來蛛絲馬跡。非得按照百分比說的話，侃侃而談那種類型最多只佔30％；還有20％屬於說什麼誰也聽不懂；沉默差不多也有30％？可能不到；剩下的類型就複雜了，不好歸類。有時候只好籠統的劃分為：幻聽、幻視、妄想、癔症什麼的。這也沒辦法，全九*九*藏*書國精神病醫師+心理學家+各種相關能直接參与治療的醫師，全算上，差不多每人能攤上將近三位數的患者。這不是勞動強度問題，而是要進入患者的心靈，了解患者的世界觀才能想辦法治療（強調：不是治愈，而是想辦法治療），這需要很多時間、很大精力的投入。跟正常人接觸都要花好久，別說患者了。這行資深人士基本都有強大的邏輯思維和客觀辨析本能。注意，我說的不是能力，而是本能。因為不本能化這些很容易被動搖。而且還得有點兒死心眼一根筋的心理特徵，說好聽了就是執著。沒辦法，不這樣就危險了——也不是沒見過精神病醫師成了醫師精神病的。所以有時候我很慶幸我不是一個精神病醫師。

她：「如果是粉色，就會有人死。」

她：「謝謝你。」

我：「哦？紅色？很……很不好嗎？」

她：「不是，是我看到一些消息。報紙上或者網上的天災人禍，要不同事同學告訴我他們的親戚朋友去世了。」

她再笑：「我不是燈神。」

她紅著眼圈看著自己右手手心。

說實話我沒發現，但故作高深的點頭。

她：「是微微的發著光，除了那兩次。」

我：「好像你剛才沒說有粉色？對吧？」

我：「我一直就想問你，但是沒敢問。」

原來她也在觀察我。

我：「每天的顏色？」

我：「……決定了：你為什麼要帶著這個黑鏡架？」

她：「嗯，我上中學的時候無意中發現的，戴上這種黑色的鏡架就看不到每天的顏色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走在街上，我收起了傘，就那麼淋著。

我：「不行你得把中間的過程解釋清楚，我真的不懂。」

她：「在你第一次找我之後，我就讀了。」

她認真的想了想：「好吧，我告訴你為什麼，這是我最大的秘密。」

我：「九九藏書每天……是晴天、陰天的意思嗎？」

到樓下的時候，我抬頭看了一眼，她正扒著窗戶露出半個小腦袋，手裡揮動著那隻藍色的筆。

我：「你認識的人？」

她：「當然不行，只有三個。你要想好到底問不問鏡架的問題。」看得出她很開心。

她房間里一樣粉色或者紅色的東西都沒有。

我：「呃，不一定，我這人膽子不小，而且我見過的稀奇古怪人也不少。『每天的顏色』是我的第三個願望的解釋，你不帶反悔的。」

呃……跑題了……索性再多跑點兒……所謂沉默類型不是冷冷的或者陰鬱的，他們只是不交談，或者說：不屑於跟一般人交談，自己跟自己玩兒的好著呢。沉默類型中大體可以分三種：一部分伴有自閉症；一部分是認為你思維跟不上他，沒得聊；剩下的是那種很悲觀很消沉的患者。實際上絕大多數精神病人都是複合類型，單一類型的大多不被劃歸為患者。特殊情況除外。

她：「嗯。」

終於，她的心靈之門被我打開了。

我：「封就封了唄，也不是我家電視，有啥好制止的。」

臨走的時候，我用那根藍色的筆又換來她的一個秘密：她喜歡下雨，因為在她看來，雨的顏色都是淡淡的藍，每一滴。

我憑著直覺認為鏡架的問題很重要。

她：「不，每天我早上起來，我都會先看外面，在屋裡看不出來，必須外面，是有顏色的。」

我：「是這樣……對了，你說的那種朦朦朧朧的籠罩是象霧那樣吧？」

我：「明白了，你戴上這個鏡架就看不見了對嗎？」

我：「這麼准？從來沒失手過？」

她笑了：「失手……沒有失手過。」

我：「嗯，我能理解，而且是因為他們不了解你才會認為你不正常的。例如電視機的問題和你把魚都放了的問題。」

……

她：「不，不是說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