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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

西方的歷史小說,或者更寬泛些,以歷史上的往事為題材的小說,是由蘇格蘭的偉大詩人和小說家瓦爾特·司各特首創的。他的主要寫作手法是:在真實的歷史背景的天幕前開闢一個廣闊的活動舞台,由歷史上某些曾經叱吒風雲的真實人物在關鍵時刻登場來勾勒出歷史進程的線索,而作家虛構的普通男女的豐|滿生動的形象,則充任這一場場、一幕幕波瀾壯闊的活劇的主角,在他們的性格衝突中展開故事的情節,用來活靈活現地再現歷史,並抒發作者的某些觀點及情懷。自司各特始,眾多的西方歷史小說家便自覺或不自覺地遵循和效仿這一手法,用來創作歷史作品,其中的佼佼者得以充實了人類的文學寶庫,為我們提供了一部部影響廣泛的佳作。福萊特的歷史題材作品也應該躋身其中——所謂「大地的支柱」,其實質指的就是人民群眾,他們也正是「無盡世界」的推動者。
福萊特在刻畫人物上有一特色,即把他們的出身、經歷等等,都作出了清楚的交代,從而為他們的思想及行為提供了可靠的心理依據。如以擅長抓住對方弱點為己所用的狡詐的菲利蒙就曾自白:「我們出身貧苦的人只能使點手腕來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
在西方的文學論述中,有一種「知識的文學」和「力量的文學」的提法,就是說,一部優秀的作品要麼給讀者提供某些知識,要麼給人以鼓舞的力量,總之是要讓人們「開卷有益」。如果將這種理念用作嚴肅文學的標準,應該說還是恰當的。以此衡量福萊特的作品,稱之為嚴肅文學,也就當之無愧了。
《聖殿春秋》一脈相承,《無盡世界》也以「凝固的交響樂」建築的發展為明線。不過,隨著技術的發展,大教堂的修建已由早年的哥特式的崛起演變為具有超大拱頂的宏偉的羅馬式了。因此,書中的第一男主人公便是建築匠師梅爾辛,其父傑拉德爵士是個式微的小貴族,已經落魄到既無權又無錢,淪為教堂食客的地步,但仍念念不忘其祖先是建築匠師傑克和阿蓮娜女士,因此也就是他們的兒子托馬斯、曾經的夏陵伯爵的嫡系後九*九*藏*書裔。梅爾辛繼承了祖上的職業智慧,成為出色的建築匠師,他在橋樑、醫院、教堂建築設計和施工中的許多創舉——包括髮動群眾加速工程進度,都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書中甚至說他參与了舉世聞名的義大利佛羅倫薩百花聖母教堂的修建(依據史實,這座當年世界第一、如今排名全球第三的大教堂最初由坎比歐設計,並於一二九六年由他親自監督開工,後由大畫家喬托等人接手,但由於黑死病的威脅以及財政和技術上的原因,最終在布魯內列斯基的創造性的施工下,克服了大拱頂的難題,方才於一四三六年竣工)。而他為王橋大教堂修建的高達三百零五英尺的彼時全英格蘭最高大的塔樓更是貢獻卓著。在作者的筆下,梅爾辛是一個「聰明但講求實際」的心靈手巧的知識型人物,在他的面前,那些受業于牛津的死扣書本又夸夸其談的教士,還有他那位不成器的師傅埃爾弗里克等人,都相形見絀。作為他這一重情多義的形象的反襯,是他的胞弟拉爾夫——一個「只要尊嚴不顧(騎士)榮譽」、睚眥必報、無惡不作的兇徒。兄弟倆從外貌到性格,都截然相反,但拉爾夫卻晉陞為伯爵,極具諷刺意味地反映了世道的黑暗與不公。
此外,本書作為「知識的文學」,還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歐洲中世紀生活(人們的衣、食、住、行)的可靠資訊,如修道院內部的常規,宗教迷信的愚昧,家族對城鎮的統治勢力——王橋鎮的埃德蒙家族的幾位成員先後出任當地領主即修道院的副院長及教區公會的會長即市政參議一職,使我們得窺同時代的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之一斑,以職業或出生地或體貌特徵(朗費羅即「長人」之意)指代某人——後來便發展為姓氏,如此等等,確實比任何歷史教科書都要來得生動細膩。
肯·福萊特是英國一位「具有社會主義傾向」的嚴肅作家。從他的諸多著作中——這是判斷及衡量一位作家世界觀及創作思想的主要尺度,我們不難看出一條主線:在以唯物史觀看待的歷史真實畫面的宏偉背景前,展現出九*九*藏*書一個個普通人的生動形象,通過他們看似平凡的作為,謳歌他們在推動人類歷史前進的歷程中的不朽功勛。
貫穿全書的三派勢力之間種種爭鬥的事實證明,王橋這樣一個七千人的城鎮畢竟已經超過二百戶擁有馬拉大車,要想阻擋其發展是不可能的,儘管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多麼不屈不撓的鬥爭和堅忍不拔的努力。作家把目光聚焦在王橋這樣一座英格蘭的鎮子,卻以點帶面,形象地圖解了歐洲中世紀的的社會發展歷程。
小說開篇的一三二七年,在英格蘭的歷史上發生了一件大事:在位君主愛德華二世(一二八四至一三二七,一三〇一年成為第一位以王儲身份領銜的威爾士親王,一三〇七至一三二七年在位)被其王妃伊莎貝拉夥同其情夫羅傑·莫蒂默廢黜,並遭監禁,生死不明。由於愛德華二世在位時曾經試圖抵制伯爵的勢力,王妃他們的這一陰謀得到了不少伯爵(包括本書中夏陵的羅蘭)的暗中支持。伊莎貝拉王后一夥原想由羅傑·莫蒂默攝政,從而竊取大權,不料年僅十四五歲的愛德華三世(一三一二至一三七七,一三二七至一三七七年在位)登基后即親政,不久便將羅傑處死,將王后軟禁,只是出於自身王位的考慮,並沒有對老王愛德華二世的下落予以追究。這位少年君主隨後便在國內鼓勵建立自治市,以增加國庫/王室的稅賦收入,並遏制教會統治的經濟實力,以支撐他窮兵黷武的需要(彼時的蘇格蘭尚未與英格蘭合併,雙方的相互征戰相當頻繁);對外則為奪得自認為合法的法蘭西王位而發動了長達百年的英法戰爭。有關老王生死的秘密,遂成為本書的一條暗線。
與男女主人公所代表的正面力量相對立的是那些「反派人物」。首先是教會中利欲熏心的戈德溫及勢利猥瑣的菲利蒙,他們靠陰謀在教會中得以平步青雲,那個令人生厭的托缽修士默多居然能夠肆無忌憚地魚肉鄉里,而白頭掃羅和托馬斯修士這樣的正派教士卻始終受到壓抑——這種種事實不言自明地揭示了教會的腐朽沒落:上卷中菲利普副院長那種奮發進取、read.99csw.com嚴守教規的精神已經不復存在。當然還有飛揚跋扈的英王愛德華三世和羅蘭伯爵以及朗費羅律師乃至韋格利采邑的總管內森這樣的王公貴族及其走卒。他們與教會明爭暗鬥,但在壓榨普通百姓上,卻是沆瀣一氣。
應該說,福萊特是個講故事的能手,在這方面絲毫不比大仲馬遜色,卻比那位法國前輩更尊重真實的歷史。書中牽連著主人公命運的一次次衝突,往往是功敗垂成,進而又柳暗花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令人難以釋卷。而且作家也確實具備駕馭場面的能力,大至克雷西戰役(史載,該戰役為英法百年戰爭中的著名一戰,是英軍取得的為數不多的勝仗之一),小到梅爾辛發明的可以轉動的吊車,無一不描寫得繪聲繪色,具體而微,令讀者如身臨其境,由此可見作家在積累素材上所下的功夫——比起那些把自己封閉在象牙之塔內,只知一味發泄自己內心感受的「純文學」作家,不是要辛苦許多麼?作為一部長達八九十萬字的長篇巨著,本書的結構十分嚴謹,凡重大事件,前面必有似是輕描淡寫的鋪墊,之後也有鄭重其事的交代。將大教堂的竊賊活活剝皮以儆他人一節,看似殘忍,實則為後來戈德溫和菲利蒙的盜竊行為埋下了伏筆,並進行了反諷。尤其突出的是,作者堅持客觀敘述,各種場面都由書中當事人或旁觀者的視角述說,既生動親切,又避免了作者親自出馬的唐突和可能造成的主觀傾向。甚至還有「他覺得自己分身了,彷彿他在從屋角盯著自己看」這樣相當現代的敘事手法。至於戈德溫違反教規所豢養的寵物——那隻白尾尖的黑貓,取名「大主教」,更是兼有象徵和諷刺的意味。
誠然,歷史小說不是也不可能等同於歷史課本。首先,作家必不可免地要以現代人,至少是他本人的理念來審視歷史。福萊特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認識和闡釋那一時期的歷史,但是並沒有閹割和歪曲歷史,無疑是正確的。其次,撰寫歷史題材的小說,一定都有借古諷今(諷喻而非諷刺)的動機和目的。請看,書中的那些人物,我們是否有似曾相識九_九_藏_書之感呢?書中的那些事件,如果抽象成真與偽、善與惡、美與丑、進步與落後、正派與陰險之間的鬥爭,不是時時就發生在我們的身邊嗎?而最重要的,是作者對人性的挖掘——這正是一部文學作品有無長久生命力的所在。固然,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人們的價值觀必然會發生某些變化,但人性中的那些美好和醜陋的東西,卻是「秉性難移」的,無非是以不同的形態表現出來而已。福萊特按照弗洛伊德心理學的觀點,抓住人們求生存(圖發展)和情與性的本能,以鮮明的愛憎歌頌了人性之美,鞭笞了人性之丑,併為書末設下了類似「大團圓」的順乎人心的結局。對於身處弱勢群體而又是社會前進動力的普通百姓,無疑具有鼓舞作用。就此而論,本書也無愧於「力量的文學」。
第一女主人公凱瑞絲益發光彩照人。她是一個有理想抱負、獨立不羈的聰慧女性,頗有現代女權主義者的風範。早在少女時期,她就是她父親羊毛商埃德蒙做生意的得力助手,掌握了阿拉伯數字及運算;後來又鑽研出紅絨布的染法,創出了「王橋紅」的品牌;在臨床醫療上,她向民間醫生和異教的阿拉伯醫術求教,與落後並自以為是的牛津畢業的教士醫生堅決鬥爭,廢棄了他們那套「體液」理論和只知放血、洗腸、泥罨(成分有動物糞便)的不科學療法,在防止黑死病的擴散方面作出了令人欽佩的功績,並總結臨床經驗,著書立說。她的敏銳的經濟頭腦後來又體現在管理女修道院的土地時採用貨幣地租等一系列尊重農民耕種自主權的帶有前瞻性的新政上。她的標新立異,多次為她帶來困境,甚至招致殺身之禍,但她始終不肯退卻。即使她對婚姻的看法有失偏頗,險些斷送了自己的幸福,卻也折射出男女不平等的社會贅疣。這一切都表明,她是新興市民階層的傑出代表。或許是要向那個男尊女卑的社會宣戰,或許是作者對女性情有獨鍾,書中的主要婦女形象,無論是機靈堅韌的貧苦小女子格溫達、高雅倨傲的菲莉帕夫人、精明乖戾的彼得拉妮拉,老謀持重的塞西莉亞副院長嬤嬤,明察秋毫的民間醫生九-九-藏-書「智者」(原文亦含有「巫婆」之意)瑪蒂,個個都聰慧過人,連嬌柔懦弱的蒂莉,喜歡賣俏的安妮特,長著天使般面孔的天真的修女梅爾,以及那些幾筆帶過的次要女性人物,無不各具特色,躍然紙上,令人過目難忘。
胡允桓
二〇〇八年冬月于北京
奉獻給讀者的這部《無盡世界》的時代,是在一三二七至一三六一年之間,與其上卷《聖殿春秋》的故事,已經相隔了兩百多個春秋;適逢歐洲基督教國家對位於亞洲西部的伊斯蘭世界猖狂進攻的八次「十字軍東征」(一二〇一至一二九一)之後,而在歐洲文藝復興(約一三六〇至一六五〇年期間)之前。當時的歐洲尚屬中世紀,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都相當落後,最大的城市巴黎也不過五萬人口。這一時期發生在歐洲,尤其是英格蘭的重大歷史事件有:英法百年戰爭(一三三七至一四五三),肆虐于南歐及西歐的黑死病(十四世紀中),英格蘭羊毛織染業的崛起,等等。概括起來,就是西歐各國疆域逐漸形成,王權開始鞏固(貴族領主的統治轉向君主的中央集權),手工業經濟穩步發展,以富裕商人和手工業者為代表的市民階層隨之形成,從而出現了這一階層同王權及教會分庭抗禮——首先從財政經濟上要求話語權的局面。
期盼了十八年,肯·福萊特終於為他的力作《聖殿春秋》寫出了續集《無盡世界》
按照西方「學院派」的文學觀點,福萊特的作品不算是「純文學」,只能列入「通俗文學」一類。然而,小說,還有戲劇,這樣的文學體裁,既然事實上是隨著市民階層的形成而發展起來的,從來就有別於文人詩歌的高雅,始終都是通俗易懂,受廣大讀者歡迎的。誠然,我們所說的「通俗」應該是雅俗共賞,即在人們喜聞樂見的故事背後,包含著某些發人深省的探索,給人以教益,是絕不等同於「庸俗」的。如果把高檔次的通俗小說稱為「嚴肅文學」,以與庸俗作品相區別和對照,恐怕並無不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