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分 真相 第十七章 后真相時代:謊言萬世永存

第四部分 真相

第十七章 后真相時代:謊言萬世永存

俄羅斯民族主義者當然可以為這個言論找借口,說這是為了更崇高的理想:俄羅斯正在打一場正義的戰爭。為進入克里米亞提供正當理由的崇高理想是「維護神聖的俄羅斯民族」。根據俄羅斯民族神話,俄羅斯是一個神聖的實體,雖然邪惡的敵人多次試圖入侵瓦解俄羅斯,但它已經撐過了千年之久。歷經蒙古、波蘭、瑞典、拿破崙的大軍團(Grande Armée)、希特勒的德意志國防軍(Wehrmacht),到了20世紀90年代,則是輪到北約、美國和歐盟打算摧毀俄羅斯,於是刻意催生了像烏克蘭這種的「偽國」。對於許多俄羅斯民族主義者來說,要說烏克蘭是一個獨立於俄羅斯的國家,根本是個彌天大謊。相較之下,普京正在推動重建俄羅斯這項神聖任務,在此過程中如何措辭無關緊要。
所有人都該負起責任,花些時間和精力找出自己的偏見所在,驗證自己的信息來源是否可信。如前幾章所述,我們不可能事事都自己去調查,所以至少該仔細調查自己常用的信息來源,不管是報紙、網站、電視網路,還是某個人。在第20章,我們會再次深入探討如何避免被洗腦、怎樣分辨現實與虛構,但這裏我想先提供兩個重要的黃金法則。
事實上,智人從來就不是那麼在意真相。很多人認為,如果某個宗教或意識形態扭曲現實,追隨者遲早會發現,因為其他更在意事實的對手終將勝出。只不過,恐怕這也只是另一個安慰人的神話。在實際運作上,人類合作的力量取決於真相與虛構之間的微妙平衡。
蘇聯的政治宣傳機器對真相的操弄也不在話下,大到整場戰爭,小到幾張個人照片,歷史都同樣遭到重寫。1936年6月29日,官方媒體《真理報》(Pravda)頭版刊出一張照片,斯大林滿臉微笑,抱著7歲的小女孩葛麗亞·瑪克麗佐娃(Gelya Markizova)。這張照片成了斯大林主義的象徵,將斯大林擁為國父,也大打「快樂的蘇聯童年」這個理想。全國各地印刷廠和工廠開始用這張照片製成數百萬份的海報、雕塑和馬賽克,從蘇聯的這頭到那頭都有相關展示品。當時,就像是所有俄羅斯東正教教堂都要有聖母抱子像才算完整,所有蘇聯學校也都有斯大林爸爸抱著小葛麗亞的畫像。
故事還沒結束。猶太人被英格蘭逐出一個世紀之後,英國文學之父喬叟還在《坎特伯雷故事集》放了一篇《修女院院長的故事》,正是以林肯鎮的休作為故事原型的血祭誹謗之文。在這篇故事里,最後是以猶太人被弔死告終。從中世紀晚期的西班牙到現代的俄羅斯,每次出現反猶太人運動,類似的血祭誹謗都會成為其中的主要內容。甚至到了2016年的假新聞故事,還有人盛傳希拉里是某個兒童販賣網路的首腦,將兒童作為性|奴關在某個知名比薩店的地下室。有很多美國人相信了這個故事,從而對希拉里的選舉造成影響,甚至還有一個人居然拿槍衝到這家比薩店,要求檢查它的地下室(事實上,那家比薩店根本就沒有地下室)。
但很遺憾,在斯大林的帝國里,名聲往往會帶來災難。不到一年,葛麗亞的父親就被誣指為日本間諜、托派分子,遭捕下獄。他在1938年被處死,成為斯大林統治時期的幾百萬受害者之一。葛麗亞和母親被流放到哈薩克,母親也很快就莫名過世。事已至此,但當時全國還是有數不清的畫像,畫著國父抱著「人民敵人」的女兒,到底該怎麼辦?那有什麼問題。從那一刻起,葛麗亞·瑪克麗佐娃就消失了。這個隨處可見的「快樂蘇聯兒童」,身份變成來自塔吉克的13歲女孩瑪穆拉卡·那坎葛娃(Mamlakat Nakhangova),因為在棉花田裡辛勤採收而獲頒列寧勳章(如果有人覺得畫面里的女孩怎麼看都不像13歲,可要知道,如果提出質疑,就等於是散布反革命的異端謠言)。read.99csw.com
模糊虛擬和現實的界線,有助於達到許多目的,從單純的好玩兒到嚴肅的生存都有可能。比如玩遊戲或讀小說,你至少得有一段時間先放下現實。要享受踢足球,就得接受比賽規則,至少在90分鐘之內先忘記足球賽只是一項人類發明,否則,22個人莫名其妙追著一個球跑,豈不太荒謬?足球賽一開始可能只是一項消遣,但後來越變越嚴肅,這一點只要問問英國的足球流氓或阿根廷國家隊的球迷就知道了。足球也有助於建立個人身份認同、鞏固大規模的社群,甚至成為使用暴力的原因。國家和宗教,可以說就像是打了類固醇的足球俱樂部。
除了宗教和意識形態,就連一般企業也得編造故事、製造假新聞。僅是品牌塑造,常常就是把同一個虛假的故事說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民眾信以為真。想到可口可樂,你的腦中浮現的是什麼畫面?是一群健康的年輕人一起快樂運動,還是一群超重的糖尿病患者躺在病床上?大口灌下可口可樂並不會讓你變年輕,不會讓你變健康,也不會讓你變得像運動員一樣,反而只會增加患上肥胖和糖尿病的概率。然而,可口可樂幾十年來投入幾十億美元,把自己與年輕、健康和運動聯繫在一起,幾十億人潛意識裡也就這麼相信了。
同樣,有些人可能因為我把《聖經》拿來和《哈利·波特》相提並論而感覺受到了冒犯。如果你是一個用科學思考的基督徒,可能會認為雖然《聖經》有各種錯誤和虛構,但《聖經》本來就不是紀實作品,而是一個藏有深刻智慧的隱喻故事。那麼《哈利·波特》不也是如此嗎?
簡單回顧歷史就會發現,政治宣傳和假信息由來已久,甚至就連拒絕整個國家的存在、刻意創造「偽國」的習慣也源遠流長。1931年,日軍就是假裝自己遭到攻擊,以此為借口而侵略中國,接著又建立偽滿洲國,以合理化自己的侵略。英國殖民澳大利亞,援引的法條是認定澳大利亞為terra nullius(拉丁文,意為「無主地」),等於把澳大利亞長達5萬年的原住民歷史一筆勾銷。
事實上,人類一直活在後真相時代。智人就是一種后真相物種,創造並相信虛構故事的能力越高,就越能發揮更多的能力。從石器時代以來,人類就是用不斷自我強化的神話來團結合作的。事實上,智人之所以能夠征服地球,最重要的因素就在於創造並傳播虛構故事的獨特能力。人類是唯一能與眾多陌生個體合作的哺乳動物,原因就在於只有人類能夠創造虛構故事,並且把這些故事流傳出去,讓幾百萬人相信。只要每個人都相信同樣的故事、遵守同樣的法律,就能有效地彼此合作。
這是否代表科學家該開始寫科幻小說呢?事實上,這並不是個壞點子。在塑造人類對世界的看法上,藝術的表達其實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在21世紀,科幻小說可以說是最重要的文學種類,塑造了大多數人對人工智慧、生物工程和氣候變化等的看法。我們需要好的科學,但從政治角度來說,一部好的科幻電影,價值絕對遠超刊登在《科學》(Science)或《自然》(Nature)雜誌上的論文。
如果你是基本教義派的基督徒,則可能堅持認為《聖經》的字字句句都絕對真實正確。讓我們暫時假設確實如此,《聖經》就是上帝這個真神不可能出錯的箴言,然而這樣一來,面對《塔木德》、《摩門經》、《吠陀經》和埃及的《亡靈書》,又該怎麼解釋?難道你不覺得,這些文本就是有血有肉的人類精心寫出的虛構故事?看到羅馬皇帝奧古斯都和克勞狄烏斯號稱有神性,你又怎麼想?羅馬元老院聲稱自己有權力把人變成神,接著又要帝國的子民去崇拜這些神,那不是虛構的故事嗎?事實上,歷史上至少就有一個例子,讓某個假神親口承認自己是虛構的。前面曾提到,日本軍國主義從20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早期,十分依賴對天皇神性的狂熱信仰,及至日本戰敗,裕仁天皇只好公開承認這並非事實,他終究是人,而非神。

曾經的謊言,永遠的真相

在20世紀初期,猶太復國主義最愛談的口號就是要讓「沒有土地的人民(猶太人)回到沒有人民的土地上(巴勒斯坦)」。至於住在當地的阿拉伯人,那就不用太計較了。1969年,以色列前總理果爾達·梅厄(Golda Meir)有句名言,說巴勒斯坦人從來就不存在。就算到了今天,這種觀點在以色列仍然非常普遍。但這樣說來,過去幾十年的武裝衝突豈不就是為了擊敗一些「不存在」的對手?2016年2月,以色列國會議員阿娜特·伯科(Anat Berko)就在國會上公開質疑巴勒斯坦人民的現實和歷史是不是真的。她有什麼證據呢?她說,因為阿拉伯語根本沒有「p」這個字母,所以怎麼可能有「Palestinian」(巴勒斯坦人)?(可阿拉伯語的「f」就是「p」,巴勒斯坦在阿拉伯語中為「Falastin」。)
對人類這個物種來說,喜歡權力過於read.99csw.com真相。我們把比較多的時間和精力拿來努力控制世界,而非努力理解世界;而且就算我們努力理解世界,通常也是為了事後更容易地控制世界。所以,如果你理想中的社會是以真相為上,無視各種虛構的神話,智人社群大概只會讓你大失所望,還不如去黑猩猩社群碰碰運氣呢。
因此,我們不應該把假新聞視為常態,而該把它看得比原本認為的更嚴重,我們也該更努力地區分虛構故事與真正的現實,但別期望完美。在所有的虛構故事中,名列前茅的一個就是否認世界有多複雜,一切只以絕對的純潔和極端的邪惡來思考。沒有任何政治人物絕無謊言、只說實話,但仍然有某些政治人物就是比別人好得多。例如,雖然英國前首相丘吉爾也會對事實加以修飾,但如果有的選,我還是會選擇丘吉爾,而不是斯大林。同樣,雖然沒有任何報紙絕無偏見和錯誤,但就是有某些報紙確實致力於找出真相,而有某些報紙就是洗腦的機器。如果在20世紀30年代,希望我也有足夠的理智,認定《紐約時報》就是比納粹的《先鋒報》(Der Stürmer)更可信。
人類就是有這種了不起的能力,能夠同時既「知道」又「不知道」。或者說得更精確些,人類如果真的好好思考,就能知道一些事情;但大多數時候,人類就是沒去想,所以也就不知道這些事。比如只要你專心思考一下,就會發現錢是虛構的,但通常你沒去專心思考。當被問到的時候,大家都知道足球只是一項人類發明,但比賽踢得正熱火朝天的時候,誰又在意足球是什麼呢?只要花點兒時間和精力來思考,就會發現國家也是精心製作的故事,但戰火正熾的時候,誰又有這種精力和時間深思我們為之付出生命的國家究竟是什麼呢?如果你追求的是終極的真相或真理,就會意識到亞當和夏娃的故事也是一個神話,但我們有多少時候需要終極的真相或真理呢?
也就是說,即使我們相信《聖經》是上帝的箴言,也仍然有幾十億虔誠的印度教教徒、穆斯林、埃及人、羅馬人和日本人,在千百年來都篤信不同的虛構故事。同樣,這並不代表這些虛構的故事必然沒有價值,甚至會造成傷害,它們仍然可能既美麗又鼓舞人心。
人類歷史上,學者總會碰上這個問題:自己究竟是為當權者服務,還是為真相服務?學者的目標,究竟是要讓所有人相信同一套故事而團結起來,還是讓所有人知道真相,就算因此成為一盤散沙也在所不惜?到目前為止,那些既有學術派頭,手中又握有重要權力的人(如基督教的神職人員),都是先注重團結,后講究真相。也正是因此,才讓他們權威赫赫。
可能有人會提出異議,認為至少在某些情況下,依靠協商達成共識也可以有效組織人力,而不一定非要通過虛構的故事或神話。比如在經濟領域,雖然每個人都知道金錢和企業只是人為的產物,但它們讓眾人合作的力量卻遠超所有神祇或神聖的典籍。如果是某宗教典籍,真正相信這個宗教的信徒會說「我相信這本書是神聖的」;但如果是美元,真正相信美元的人只會說「我相信其他人相信美元是有價值的」。顯然,美元雖然只是人類創造出來的貨幣,但全球所有人都願意接受。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人類不能放棄所有的神話和虛構故事,都用像美元這種協議而成的制度或體系來合作呢?
俄羅斯民族主義者說有些國家其實是「偽國」,烏克蘭民族主義者當然也會同意,只是對他們來說,該算偽國的絕不是烏克蘭,而是在俄羅斯無端介入克里米亞之後,為了掩飾其行徑所成立的「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Luhansk People's Republic)和「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Donetsk People's Republic)。
真相和權力,這兩者雖然可以攜手共度一小段時光,但遲早得分開。如果想要權力,到了某個階段之後就得開始傳播虛構的故事;如果想要看清世界的真相,到了某個階段之後就只能放棄對權力的追尋,因為你得承認某些真相(例如自己手中權力的來源),而真相可能會讓盟友憤怒,讓追隨者傷心,讓社會和諧受到破壞。在真相與權力之間有一道鴻溝,這點實在算不上什麼秘密。想看出這點,只要找一個典型的美國WASP(盎格魯–撒克遜白人新教徒),問問他對種族的看法;找一個主流以色列人,問問他對於以色列佔領巴勒斯坦的看法;或者找個普通的小夥子,問問他對於父權的看法,就很清楚了。
事實上,如果講到要團https://read.99csw.com結人心,虛構的故事天生就比事實更具優勢。如果想測試群眾是否忠誠,與其要求他們相信某個事實,還不如要求他們相信某件荒謬的事。如果頭頭表示「太陽從東邊升起,從西邊落下」,就算屬下對他沒半點兒忠誠,也會鼓掌同意;但如果頭頭表示「太陽從西邊升起,從東邊落下」,只有真正效忠的屬下才會願意鼓掌。同樣,如果你所有的鄰居都相信這個荒謬的故事,大概在危機來臨時也能團結一致;如果他們只願意相信確確實實的事實,又能有什麼意義呢?
也就是說,這則假新聞也不過為時短短的700多年罷了。
以上種種,絕不代表假新聞不是個嚴重的問題,也不代表政客和神職人員可以光明正大地撒謊,更不代表世上一切都是假新聞。想找出真相只會是徒勞,認真的新聞和政治宣傳都是一個樣。在所有的假新聞之下,都有真正的事實,也有真實的痛苦。人類的痛苦常常來自相信了虛構的故事,但無論如何,痛苦本身仍然真實。
但是,如果不依靠某些神話,也就無法有效組織群眾。只依靠現實,並不會有太多追隨者。沒有神話,雖然無法組織起馬及馬及起義和猶太大起義這些失敗的行動,但也不可能組織起馬赫迪(Mahdi)或馬加比(Maccabees)這些成功的起義。
第二條黃金法則:如果覺得某些問題似乎對你特別重要,就該真正努力閱讀相關的科學文獻。所謂的科學文獻,指的是經過同行評審的論文、由知名學術出版社出版的書籍,以及知名教授的著作。科學當然有其局限性,也曾犯下許多錯誤。儘管如此,但在近幾個世紀,科學界仍然是我們最可靠的知識來源。如果你覺得科學界對某些事情的看法有誤,這種可能性絕對存在,但你至少該去弄懂自己到底在否定怎樣的科學理論,也要找出實證來支持自己的想法。

后真相物種

我知道,我把宗教等同於假新聞,可能會讓許多人很不高興,但關鍵正在於此。如果只有1000個人,相信某個編造的故事,相信一個月,這是假新聞。但如果是10億人,相信某個編造的故事,相信1000年,這就成了宗教信仰,而且會警告所有其他人不準說這是「假新聞」,否則就會傷害了信徒的感情(或是引發他們的怒火)。但請注意,我並不否認宗教很有用,也不否認宗教可能帶來正面影響,正好相反,我認為:無論好壞,虛構故事都是人類威力最強大的一個工具。例如宗教,通過信條將民眾聚集在一起,從而讓人類得以進行大規模合作。在宗教的啟發之下,人類雖然組建了軍隊,蓋起了監獄,但也建起了醫院、學校和橋樑。亞當和夏娃從未真正存在,但沙特爾大教堂(Chartres Cathedral)美麗依舊。雖然《聖經》的許多部分可能是虛構的,但仍然能夠給幾十億人帶來喜樂,也仍然能夠鼓勵人類體貼、勇敢、有創意,一如所有的小說作品,例如《堂·吉訶德》、《戰爭與和平》,以及《哈利·波特》。
會用虛構故事來促進合作的,並非只有古代宗教。在更晚的時期,每個國家都創造了自己的民族神話,精心塑造出能夠自我強化的種種信條。納粹的政治宣傳大師約瑟夫·戈培爾(Joseph Goebbels)可能是現代把這套媒體戲法耍得最有模有樣的人,他用一句話就講出了自己的訣竅:「謊話說一次仍然是謊話,但說一千次,就成了事實。」《我的奮鬥》(Mein Kampf)里,希特勒也寫道:「即便政治宣傳手段再出色,如果沒把一項基本原則牢記在心,也無法成功——宣傳時必須只鎖定幾個重點,然後不斷地一再重複。」就算是現代兜售假新聞的那些人,誰能說得比這更精闢呢?
不斷有人提醒我們,現在是一個全新而駭人的后真相時代,我們身邊充斥著各種謊言和虛假,相關例子簡直唾手可得。比如在2014年2月下旬,一批沒有佩戴任何標誌的武裝人員進入克里米亞。俄羅斯政府一再否認這些武裝人員屬於俄羅斯,說他們是「自衛團體」,大概是他們自己去軍用品店買了看起來像俄軍的裝備。聽到這種言論的時候,誰都知道這是在說謊。九*九*藏*書

走出洗腦機

在中世紀甚至更晚的時期,猶太社群對基督教男孩進行「儀式性謀殺」的傳言在整個歐洲甚囂塵上。這些虛構的傳言,讓許多猶太人無辜喪命。林肯鎮也有自己的一樁傳說,傳說中的受害者在1255年葬于本大教堂。這樣的故事對全體基督教教徒而言並非榮耀。
至於科學家,應該更努力地加入目前的公共議題討論。不論是醫學還是歷史學,只要相關討論牽涉自己的專業領域,科學家就不該害怕發聲。沉默不代表中立,只代表支持現狀。當然,繼續進行學術研究、把結果發表在只有少數專家閱讀的科學期刊上,這件事仍然十分重要。然而,同樣該受到重視的是通過科普書籍,甚至運用藝術和小說,向大眾傳播最新的科學理論。
蘇聯政治宣傳機器效率極高,對內成功掩蓋災禍,對外則粉飾太平。在20世紀30年代早期,西方的左翼記者和知識分子還將蘇聯譽為理想社會;但在當時,蘇聯正因斯大林造成的人為飢荒而餓殍遍野。而到了臉譜網和推特的時代,雖然有時候很難決定要相信哪方的說法,但至少不會再有某個政權能夠瞞著世界將幾百萬人屠殺。
第一條黃金法則:如果你想得到可靠的信息,必然要付出昂貴的代價。如果你總是免費得到信息,有可能你才是整個商業世界的產品。假設有個神秘的億萬富翁向你提議:「我每個月給你30美元,而你要讓我每天給你洗腦一小時,在你心中植入我想植入的各種政治和商業偏見。」理智的人大概都會拒絕。這個神秘的億萬富翁稍微改變了一下提議:「你讓我每天給你洗腦一小時,而我為你提供的這項服務完全免費!」忽然之間,全球就有幾億人覺得這真是個好主意。我們可別把這些人當榜樣。
問題就在於,這些協議其實和虛構故事並沒有多大差異。雖然宗教典籍和金錢乍看之下完全是兩回事,但事實上概念卻十分相似。大多數人看到美元鈔票,並不會記得這隻是一種人類協議而成的貨幣。雖然看到的只是一張綠色的紙、印著一個死去白人的頭像,但他們覺得這張紙本身就有價值,而不會提醒自己「其實這隻是一張沒用的紙,只是因為別人覺得它有價值,所以我可以拿來用」。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術掃描人腦,會發現如果人看到裝滿百元美鈔的手提箱,大腦中興奮起來的部分並不是負責「懷疑」的區塊(「只是別人認為這很有價值」),而是負責「貪婪」的區塊(「我想要這個手提箱」)。如果是宗教典籍,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人們也是先長期接觸那些認為《聖經》《吠陀經》《摩門經》神聖不可侵犯的信徒,自己才開始認為這些典籍確實神聖。所以,我們學會尊重宗教典籍的方式,其實與我們學會尊重鈔票的方式完全相同。
不論你支持哪一方,看來我們都確實生活在一個可怕的后真相時代:被偽造的不只是某些特定的軍事事件,就連整個歷史和國家都可能被偽造。如果這真是后真相時代,那個曾經一度幸福美好的「真相時代」到底是什麼時候?是20世紀80年代、50年代,還是30年代?而且,是什麼讓我們走向了后真相時代?是互聯網、社交媒體,還是普京和特朗普上台?
烏克蘭的國民、外界觀察者和專業歷史學家很可能對這種說法憤憤不平。要說烏克蘭不是一個現存的獨立國家,第一漠視了諸多歷史事實,例如,在號稱俄國一統的千年裡,基輔和莫斯科其實只有大約300年屬於同一個國家;第二也違反了俄羅斯過去曾經接受的許多國際法和條約,其中對於烏克蘭獨立的主權和邊界都有規定;而最重要的第三點,它還忽略了幾千萬烏克蘭人對自己的看法,難道他們竟然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沒有決定權?
過於扭曲現實,做起事來就會不切實際,於是力量會被削弱。例如,1905年,有一個叫作金吉卡提利(Kinjikitile Ngwale)的巫士,自稱是蛇神洪果(Hongo)附身,要向德國東非殖民地的人民發出革命的信息:「團結起來,把德國人趕出去!」為了更加鼓動人心,金吉卡提利還為信眾準備魔葯,說能把迎面飛來的德國子彈都變成水(斯瓦希里語把水稱為「maji」)。於是,「馬及馬及起義」(Maji Maji Rebellion)就此展開,最終卻失敗了。因為在戰場上,德國的子彈並沒有變成水,而是無情地打在起義者缺少防備的身上。而在此2000年前,猶太人反抗羅馬的猶太大起義(Jewish Great Revolt)也是因為一心相信上帝會為猶太人而戰,幫助他們擊敗看似無敵的羅馬帝國。這次起義同樣失敗了,讓耶路撒冷遭毀,猶太人四處流亡。read•99csw•com
因此,如果你想指責臉譜網或那些政客開啟了全新而恐怖的后真相時代,請提醒自己,不過幾百年前,還有幾百萬的基督徒把自己鎖在一個不斷自我強化的神話泡泡里,從來不敢質疑《聖經》在各種事實上是否真實。幾千年來,人類社群網路里許多的「新聞」和「事實」其實都是虛構的,講述著奇迹、天使、惡魔和女巫的故事,是無畏的記者從地獄最深處給我們帶來了第一手報道。我們沒有任何科學證據指出夏娃被蛇誘惑、所有異教徒死後的靈魂都在地獄燃燒,也沒有任何科學證據證明如果婆羅門階層與吠舍階層的人通婚會令宇宙的創造者震怒。然而就是有幾十億人相信這些故事,一信就是幾千年。有些假新聞,就是能夠長長久久。
這樣說來,實際上「知道某事物只是人類制度」和「相信某事物本身有價值」之間並沒有嚴格區別。很多時候,人類對於這些區別就是不太在意,或十分健忘。例如,如果我們坐下來好好進行深入的哲學討論,幾乎每個人都會同意「公司」的概念也是人類創造的虛構故事。像微軟這家公司之所以成為公司,並不在於它擁有的建築、僱用的員工或服務的股東,而在於由立法者和律師所編織而成的錯綜複雜的法律概念。但在99%的時間,我們並不會進行深入的哲學討論,覺得一家公司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實體,就像一隻老虎或一個人一樣。
當然,並非所有宗教神話都是良善的。1255年8月29日,在英格蘭林肯鎮的一口井裡,發現了一位名叫休(Hugh)的9歲男孩的屍體。雖然當時沒有臉譜網,也沒有推特,但很快謠言就傳了出去,說休是被當地猶太人所殺。故事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當時聲名赫赫的歷史學家馬修·派瑞斯(Matthew Paris)還寫了一篇血腥而詳細的文章,說在英格蘭各地,許多重要的猶太人士如何聚集到林肯鎮誘拐了這個孩子,先把他養胖,再施以折磨,最後釘死在十字架上。為了這樁傳說中的謀殺,19名猶太人受到審判並被處決。這種對猶太人橫加污衊的「血祭誹謗」(blood libel)在英格蘭的其他城鎮也流行起來,導致一系列集體迫害,有時整個猶太社群都遭到屠殺。到1290年,全英格蘭的猶太人都被驅逐出境。
至於林肯鎮的休,並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死的,但他最後被安葬在林肯大教堂,被封為聖人。據稱他已經施行過各種奇迹,而且在所有猶太人被逐出英格蘭幾個世紀過後,其墳墓仍然吸引著絡繹不絕的朝聖者。一直到1955年(納粹大屠殺發生10年之後),林肯大教堂才出面否認這樁血祭誹謗案,並在休的墳墓旁放上一則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