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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 6、完全的休息

甘露

6、完全的休息

巴黎?我心裏想。
「我走了。」母親戴著太陽鏡,提著旅行包,正打算出門。這時,二樓突然傳來房門打開的聲音,弟弟紅著眼睛跑下來。
獨自一人的時候,我常常這樣想。
電話掛斷以後,感到整個事情都有些荒唐。
並不是因為弟弟口出狂言,而是與分外平靜的母親相比,我們的情緒跌宕太過分了。
於是,我猛然醒來。
龍一郎
「我知道。你說的話,我都知道。這不能怪你,當然沒有理由怪你。」我說道。
我心潮起伏。
我悲切得喘不過氣,母親一反常態地緘然不語,嬰兒由男也沒有哭,很安靜。
「其實我覺得很好。」我說。
弟弟沒有從房間里出來。
家裡的房門打開,母親抱著由男出來。
純子提出要送她到成田機場,但母親笑著說:不用了,他會開車來接我。
我回頭望去,弟弟好像很尷尬。
「他還小,會想那麼多嗎?」
我定定地注視著他頭髮上的旋兒,努力想要克制住驚愕的情緒。
「決定去了,還是去。」母親說道。
「你是指什麼?」
「瞧,如果是回家的路上,已經游完了巴黎,也許還能甘心,但在去的路上……」我勸說著母親。
也許就是因為如此,我才會焦灼。
同時我心想,不能再等了,我應該做些什麼。儘管不知道應該做什麼,但我知道要趕緊想辦法。
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我不能對母親撒謊。
你身體好嗎?
「聽說他們的葬禮非常隆重,我朋友開始還以為是過節呢,跟在他們的隊列後面走了很長時間……」
在與弟弟的目光交織的時候,我嘴上沒有說,卻用威懾的目光示意著弟弟:「母親絕對不會出事的,你不要多嘴!」
落英繽紛,陽光明媚,風兒輕拂,綿延無際的樹林隨著風兒搖曳,枝葉間不時透出清澈的藍天。我為這花兒的粉紅色和清純的天色所震懾,獃獃地站立在那裡。我大徹大悟。那樣的情景轉瞬即逝,但是我卻永遠地融入了其中的一部分。絕了!棒極了!再怎麼受苦,人也會追求那種瞬間的陶醉。
弟弟所言非常正確,這一點我比家裡任何人都清楚。
但是,關於他身上發生的事情,我並不持樂觀的態度。
可憐的咒語,就好像膽小的孩子在哭泣一樣。
畫面上映著一架飛機,我緊張得心臟眼看就要停止跳動了。
「……你暫時先不去吧?會不吉利的。」我說,「這孩子感覺非常準確,也許會是真的……由男,是去的時候還是回來的時候?你覺得是哪一趟?」
然而……如果我不阻止,而母親卻送了命,我不能後悔。我不後悔,但難道真的會有那麼殘忍的事?……我不明白。
「朔美,你勸勸他呀。讓他不要哭。」
而且,吃晚飯時弟弟也沒有從他房間里出來。晚飯以後,母親去看他,一直待在他的身邊安慰他。弟弟一邊哭https://read.99csw•com一邊苦苦哀求母親不要去,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但是,母親仍不願意放棄這趟旅行。我對母親油然產生了一種敬意,覺得母親真了不起。
弟弟感受到了我的意思。
我一想到他的缺點或狡猾之處,又會被一種憤恨的感覺壓得喘不過氣來。想請我一同去旅行時的軟弱,對妹妹死去的某種冷酷,平時很少回日本,一回來就想馬上和我見面的狡猾等等。
那是父親讓人種在院子里的一棵櫻花樹。
「我會給由男帶禮物來的。」母親微微地笑著。
我在擔心你會不會見我。
「即使飛機墜毀你也去?」我再次問道。
我的思緒與黑暗、與月光的粒子混雜在一起。我浮想聯翩。
「一半是他自己的情緒還不穩定,不願意母親丟下自己和男人去巴黎玩,另一半就是他真的有那樣的直覺。」
我睡得很淺。
人在睡夢中是堅強不起來的。
弟弟像突然點著了火一樣號啕大哭起來。
而且,我忽然回味起昨天的那種傷感。
「母親乘坐的飛機起飛一個小時以後,那架飛機墜落了。」
如果能見到她的話,我真想見見她,但……
聽說我的書要出口袋本。
我不得不重新體會到母親是一位獨立的成年女性,我們孩子在這家裡再怎麼依賴母親,也都已經不是小孩了。
「說是去澳大利亞的飛機起飛失敗,就變得這樣了。」弟弟說。
隨著穿外套的次數漸漸減少,天氣也日趨暖和。
「我絕不後悔,絕不後悔。」
人為什麼會對另一個人懷有這樣的牽挂呢?儘管明知什麼也幫不了……
「我要去一趟巴黎,你要好好地照看這個孩子。」
恐怕比母親、比弟弟本人都清楚。
「是嗎?……你怎麼想?」
那是一種什麼東西錯位了、令人無法釋懷卻又不能言傳的感覺。
我躺在床上,不停地叮囑自己。
頭腦里某個部位非常清醒,就連房間里昏暗的光線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呼吸依然深沉,眼帘緊閉著。
「連機票都已經訂好了呀!行了!我已經下決心了。即使飛機會掉下來,我也非去不可。」
「沒關係的呀。我過兩個星期就回來了。而且,對方那個人嘛,很早以前就認識的,瞧,你不是也見過他嗎?所以,你可以放心啊。我不可能撇下你跑到很遠的地方去呀。」母親掩飾不住慌亂的神情,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真希望能為他做點什麼。
母親微微地笑著,把弟弟放在我懷裡。弟弟熱乎乎的,沉甸甸的。
我還非常幼小,在一棵櫻花樹下。
大家都被弟弟嚇唬住了,整個兒的氣氛無意中都傾向於他。乾子泡來了熱茶,大家默默地喝著茶。要討論還沒有發生的事情是勉為其難的。
好像這就是人類勉強賴以生存的原因。
朔美
母親很年輕,穿著白色的毛衣,就像是躺在棺九-九-藏-書材里的死者穿著的壽衣,顏色白得像有陽光襯映一般令人眼花繚亂。
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我那顆懸著的心才總算落地。
電視里,主持人正在報道日本籍乘客的死亡和重傷人數。畫面上滾動著乘客的名字。
她的臉上流露出不滿的神情,似乎在說:你們都不讓我去度假,嘿!這下事情可真的變得麻煩了!對母親內心的想法,我洞若觀火。
……他說的話也許是真的。
我回答:「我覺得應該相信一半。」
「我剛剛知道。」弟弟說,「早晨我聽到有人說『錯開了一個小時』。是母親離開以後。」
我和弟弟不同,我如果真心勸阻,母親也許會聽的,會放棄旅行的念頭。
「不是啊!!」弟弟哭喊著。
他的痛哭異乎尋常,簡直就像從心底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的大人一樣。就算是四十歲的男人,遇上失業又發現妻子有外遇,恐怕也不會哭得這麼凄慘。他抓著自己的頭髮,像要把所有的感情從身上發泄出來一樣,伏在桌上哇哇地痛哭著。
「日期能不能錯開到下個月……」純子非常迷信,她這麼提議道。弟弟點了點頭。於是,大家不禁鬆了口氣。真是一個小皇帝。
宛如黑暗中飄落的第一場雪的第一片雪花。
母親是自己決定的,不會接受任何人的指派。她的那種生活的狀態,曾經給過我多麼大的安慰和希望。
「我會帶禮物回來的……這是我最後留下的話。」
母親出去旅行的前夕,晚餐時的氣氛十分嚴肅,就像是最後的晚餐。
母親說得十分動情,大家回過神來。
「那麼,換一個航班也不行嗎?」純子擔心地問。
如果見到他的話,我會高興得流出眼淚。
還是來叮囑我要戴一頂帽子?
為還沒有發生的事操心,對身體是有害的。
這是真的。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把我的床照成了長方形,我躺在床上聽著那聲音,久久地思索著。
何況,我不想阻止母親,我也不覺得飛機會墜落,因為我喜歡母親那樣的性格。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弟弟。
不過,我只是休息一段時間啊,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我好歹也活到現在這把年紀了——
電視里正在播放新聞。
「是去的時候,肯定的。」他說道。
他的眼睛好像要說什麼。
一個奇怪的早晨。
「是什麼?」母親問。
或者她要去買東西,來叮囑我留在家裡看家?
而且,我從他的神情中常常可以感受到一種自律或決意,他彷彿在約束著自己,不願因此而糾纏我或過分依賴我。所以儘管他是我弟弟,我還是覺得他很了不起。
母親嘆了口氣:「你怎麼想?」
「丟下不去上學的兒子,和男人一起去度假,我這樣的母親……」母親用那雙大眼睛定定地注視著我。
而且,我不希望弟弟養成這種靠耍賴達到目的的習慣……
我很快(年內)就要回日本。
「不能去呀。」
過了一個星期。
我目read.99csw.com光清明,心靈也透徹。
「什麼?你說是一個小時?」
也許是來告訴我該吃午飯了?
「這話怎麼說?」
儘管人口稠密。
這裏,所有的一切都很大,就連佛像也龐大得令人發笑。
我摸不準母親要我做什麼,只是朝她笑著。
「真的?」
但是,卻不能完全入眠。
他的嗓音已經嘶啞,肩膀微微地顫抖著,好像非常怕冷似的縮成一團。
弟弟一言不發。
我現在「不知道為何在上海」。
弟弟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聯想起上次那起飛碟事件,不由這麼想到。
我想得累了,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弟弟的情況開始明顯好轉。
我希望弟弟應該努力做一個好男人。無論是當小偷,還是性變態,或是情場浪子,無論幹什麼,都要做一個善良的好男人。
文章寫得很到位,甚至令人懷疑這個人究竟是不是一個作家,但可以感受到字裡行間散發著一股強烈的懷戀之情。
他雖然常常獨自做出一副呆板的表情,但自從那天夜裡看見飛碟以後,他的心情變得輕鬆了,不知是因為我和他一起親眼看到飛碟,證實了他不是狂想,還是他有一個人能夠和他交談的緣故。
但是,希望能夠和你見面,那樣我會覺得很快樂。
「你們都在說些什麼呀!我只能現在申請休假,他平時很忙啊。如果我們不去,那架飛機又沒有掉下來的話,你們誰來承擔這個責任啊?」母親叫嚷著。
「你知道的?」我問。
「如果為了某一個人而放棄自己真正的快樂,為了這孩子而擺出悶悶不樂的樣子,還不如尋求自己真正的幸福。我覺得最後說到底還是為了這個孩子。」
「呀!巴黎真是太棒了。」
就好像是在誦經,永久地持續著。
「嗯,我決定了。好歹也活到這把年齡了,我已經不願意再改變自己了。有點大驚小怪了吧。」母親笑了,「而且,我自己沒有感覺到飛機會掉下來。」
然而,我還想做些什麼,我怎麼也無法停止這樣的思緒。
他的語氣里充滿自信,就好像猜中什麼美好的事物一樣,堅信不疑。
他的心情變得輕鬆,並不意味著問題解決了。倒霉的時候早晚會再來。而且越是輕鬆,反彈就越大,受到的打擊就越是沉重。
母親走到我的面前站住。
我已經失去了妹妹,我沒有辦法阻止她在我面前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如果有人決定要死去,就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也不具備阻止它的能量。我非常清楚這一點。
院子里的櫻花在徐徐開放。每天從二樓的窗戶望著院子里綠色叢中的粉紅色變得越來越濃烈,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我不太喜歡弟弟這樣的口吻。
「時間錯開一天呢?」乾子建議道,「如果錯開一天,大家就放心了,也沒有危險,這不是很好嗎。這樣行嗎,由男?」
「我不https://read•99csw.com知道,我只知道母親去的時候乘坐的那趟飛機很危險。」弟弟說。
當時,乾子上學還沒有回家,純子等母親的電話等得煩了,說出去散散心,就去買做晚餐的食物了。
龍一郎寄來了信,是在某個無聊的白天放在信箱里的。
從我們局外人看來,這隻是一趟極其普通的旅行,不是那種拼上性命的事情,但對母親來說,這件事也許會觸動她人生哲學的琴弦。那個道理,我非常明白。
我頭部被撞后,最初記起的就是他這個人。我用轉世再生的眼神,獨自站在這個還十分模糊而陌生的世界上時,一切都變得很朦朧,一個全新的我忐忑不安地用手探摸著。那時,第一次刻進我腦海里的,就是接觸他那滾燙的皮膚時的感覺。
中國是一個好地方。
就好像機器人的記憶線路發生了短路。
我說我留在家裡看家吧,便坐在沙發上看書。就在這時,母親打來了電話。
但是,如果母親放棄旅行,飛機又沒有墜落,母親從此就再也不會相信弟弟了。弟弟是一個很普通的少年,對現在的他來說,那也許會是一個無法挽回的打擊。
宛如盛開的櫻花行道樹,奢侈地揮霍著它那美麗、溫和的能量。
那件事,是從母親提出要和男人一起去巴黎的時候開始的。
我很愛自己這種嶄新的記憶。
春天來了。
別人不會這麼切實感受到的種種感覺,在我的腦海里一個個被激活了。內心振蕩的幅度,恰如思念他的心力那麼大。人是很痛苦的,一個不健全的人思念另一個不健全的人,痛苦地想要整個兒容納它——這種痛苦的模樣,為什麼在與各自內心的風暴截然不同的地方,時時與某個栩栩如生的形象發生古怪的聯繫。
不料,母親「叭」的拍了一下桌子。
又像是小鴨子的彩色版畫。
其他的人開始時還其樂融融地談論著巴黎,最後才注意到弟弟那異常的反應。
夢,靜靜地、靜靜地降臨了。
「行了呀!哪裡管得著這些。反正我是去休息,身心兩方面都要得到徹底的放鬆。」母親故意高聲嚷道。
母親蠕動著嘴嚼著麵包,她的輪廓非常清晰,渾身充滿著自信,絕不像是一個瀕臨死亡的人。從眼神可以看出,她胸中充滿著對休假的企盼,一心只想著享受生活。
弟弟也向我傳遞了這樣的意思。
母親平安無事地抵達了巴黎。
「是啊,你們不要說了,我已經決定了。」母親說道,「如果死了,那就是命。我說的是真話。我活到現在已經足夠了。各位,抱歉了。如果我死了,你們就一笑了之,說我是個不聽勸告的混蛋。」
單身貴族——我這樣評價道。純子不停地提問,飲食是不是吃得慣,會不會下雨等。
我能做些什麼呢?
大海因為是大海,就會有潮漲潮落,時而驚濤駭浪,時而平靜如鏡,它只要在那裡喘息著,就能喚起人們的各種情感。我希望自己像大海一樣,腳踏實地地生活在那裡,時而讓人感https://read.99csw.com到失望,時而讓人覺得恐懼,時而給人以安慰。
他那傷心欲絕的模樣令人不知所措。純子和乾子連拖帶抱地把他帶去了二樓。弟弟一路上拚命地掙扎。
不知為什麼,在夢中,真由已經死了。
「真的?冒死也要去?」我問。
「好啊。」乾子顯得很羡慕,開始講起朋友最近去巴黎遊玩時的趣聞。
弟弟又「哇」的一下痛哭起來。
母親默默地只管朝我這邊走來。
每次看到震撼人心的景色,就希望能夠和你分享,這使我更加懷念日本,更加想和你見面了。
這不是什麼心靈感應。總之,我已經體會到:一股閃光的暖流貫通於我們兩人之間。
半夜裡,我上床以後,弟弟還沒有停止哭泣。儘管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母親低低的說話聲和弟弟的痛哭聲還是透過牆壁傳入我那昏暗的房間里。
母親說完,大笑著走了出去。
母親的男朋友是她常去打短工的那家小型旅行社的職員,比母親年輕,總之像是個大忙人。在旅遊旺季的時候,母親作為幫手當然也跟著忙得不可開交。看來最近感到累了,所以才想起要去休假吧。
「說出的話已經不能收回,我不會多嘴,我不會後悔。」
因為氣氛顯得沉悶壓抑,我打開了電視。
我只是說了一句母親已經到了,沒有再對弟弟說什麼。
他是一個好男孩。
這樣遠隔千山萬水,我忽然想起我所熟悉的他的種種好處,我會為他那些極棒的優點而感到酸楚。他的文采,周全的禮節,大胆的行動,他寬闊的胸襟,還有手的形狀,聲音的洪亮等等。
如果那樣,母親就能幸免於難。
在太陽的逆光下,我看到她的秀髮和肩膀的線條在訴說著。
第二天早晨,家裡的氣氛變得更加嚴肅。
抬頭向上望去,粉紅色的花瓣非常浪漫。
只有母親一個人在晨曦中心安理得地吃著以雞蛋為主的早餐,對大家那種無法掩飾的氣氛流露出一絲厭惡的神情。
「我是說飛機,飛機會掉下來的。」他說道。
母親在準備堅持己見的時候,她的笑臉是非常完美的,我很喜歡她那種令你毫無反對餘地的特點,但弟弟不一樣。
飛機斷成兩截,冒著白煙,許許多多人在來回奔忙,擔架一副接一副地送來。記者在奔跑著。
「他心裏感到不安呀。」
「不是我要錯開一個小時的呀!」弟弟一副很凄慘的表情爭辯著,「真的呀!這架飛機與母親的旅行混在一起了。」
就寫到這裏,以後再給你寫信。
「阿由,你在想什麼?」純子問他,但他依然無言。於是,氣氛越來越不妙了。
黎明之前,一切都顯得非常蒼茫。
母親毫不在乎,表情開朗地喝了一口茶。
心還在劇烈地悸動著。
「我要去巴黎玩兩個星期。」星期天,全家五個人難得湊在一起共進晚餐的時候,母親冷不防說道,口氣很果敢。
大家都驚呆了,啞然無語。
她慢慢地走來,在陽光下慢慢地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