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有的巧妙地掩飾或避開，有的正面相對，也有的或哭或笑或怨恨地矇混著。

父親眯著眼睛（正如龍一郎追尋十歲時的我那樣，他彷彿在注視著已成大人的我）。

「可是，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不應該忘記那件事啊，在這車站下車，我記得是第一次……」

於是，最近一段時間里發生的事情，不是以回憶的方式，而是成為一股氣流，以驚人的速度湧向我的四周。它們全都充滿和弟弟在一起時的空間所特有的光芒，比風景和事情的回憶要真切幾萬倍，令一切都蘇醒過來。

我將這些寫成文字以後，望著它感到奇怪。

「十歲左右吧……」

「萬不得已，我就到麵包房打工去。」

「我想起來了，是和我父親一起來的。」

「你說的是那個去世的父親？」

那不是記憶或者未來，而是遺傳因子所見到的遙遠的夢。

「開始交朋友了呀！像在塞班島的時候，像和寬麵條在一起的時候那樣，真的成為好朋友了。我在學校里從來沒有交過朋友。」弟弟說，「我要永遠和他們做好朋友。以後還要交更多的朋友。」

我想說，卻說不出口。

明知這些，大家卻依然能夠很好地生活，我想。

對了，我想起來了。

我在這映象中徘徊著，不知不覺走到了這裏。

我不敢說，感到痛苦，不知為什麼，胸口堵得慌，我不想哭，卻眼看就要哭出來。

將這張紙放在桌上，於是它理所當然地就是桌上一塊四方型的白色碎片，即使把它捏成一團扔了，或者被風颳走，都沒有任何意義。

我記得是在這同一家咖啡廳里。而且……好像還能想起什麼，想起某些重要的事情。

我們兩個人為買一個放在龍一郎房間里的書櫃跑到很遠的地方去，在回來的路上到一家咖啡廳休息，那家咖啡廳坐落在一幢溫室結構的建築物里。夏日強烈的陽光傾注在植物上，由於風很大，可以看到行人的衣裙和頭髮隨風飄動，路邊的街樹在劇烈地搖晃。

「我是開玩笑的。這『甘露』是什麼意思？」

不是什麼時候死去的問題，只要不因為對全體感受過頭而受到損害。

「是啊。我寫的是一個喪失記憶后又恢復記憶的女孩的故事。」

信封里裝著一封美好的信和一盤磁帶。

從右到九九藏書左，從那時到現在，如流水一般充溢著取之不竭、越用越多的清新的氧氣。

「我又要寫小說了。」被一股懷戀之情緊緊壓迫著的我提議請客喝啤酒，向服務員要了兩份之後，龍一郎突然這麼說。

我不知道明年的現在自己將身處何方。

「我說怎麼總覺得自己來過這裏，現在想起來了。」我說。

「也許是在雜誌上看到過，覺得很眼熟？這家咖啡廳早就有了，好像常在雜誌上介紹的。」

就好像漫畫中自己內心裡的天使與惡魔搏鬥的場面一樣，那種慾望以不分上下的力量相互牽拉著，把我束縛在這大地的引力里。

「你怎麼這麼著急？我不走啊！」

正是這個令我流淚。

這時，時間悄悄停止了腳步，以強烈的速度和氣勢將我帶往塞班島的黃昏。我的世界里惟有花娘的嗓音、舉止和背靠夕陽亭亭玉立的纖細身影，這些都以無限細微的光輝隨著歌聲一起傾注。

終於，弟弟也流淚了。大家抽抽搭搭地乘進電梯，弟弟的朋友們也都想永遠地跟在後面。

我會告訴你的。

不過，父親從那時起開始異常發胖，工作也很煩心，有時甚至住在公司里。

在傳達室，老師對我們說：「像這樣經常請假外出的孩子很少見啊。不過由男君一走，我們會感到寂寞的。」正說著，弟弟右手提著小行李向這邊走來。

就是這樣……永遠有著隨處可見卻又很少接觸到的輝煌。

沒錯，那時不知為什麼，父親和我撇下母親和真由，兩個人單獨來到這裏reａｄ•9９ｃｓw.ｃom。

但是，在人生旅途中，到了明天這裏也許會變成仇人的家。這張紙上記錄著我如此愛戀過的歷史，到明天也許會被棄之腦後，忘得一乾二淨。

什麼時候，一張美麗而天然的笑臉，一副甜美的嗓音，在微亮的空間告訴我這句話。她在一切事情的源頭，現在已經不在人世，我非常愛她，想見她。

「真不能想象啊。」

明天也會在什麼地方醒來吧。

母親開玩笑說：「嘿，簡直像耶穌一樣。」但是，看到弟弟他們如此纏綿個沒完沒了，即使老師在教室里喊「上課了」，大家也不願與弟弟分開，母親熱淚盈眶了。

我悄悄地裹在柔軟的記憶垂紗里，只顧抬頭眺望金色的陽光和佇立了幾千年的老樹。我沉醉於披著夕陽綿亘不絕的山脈和古人建造的高大的建築物，將自己委身在這些景緻的面影里，從中獲得安寧。

我起床去洗手間，睡眼惺忪地在走廊里走過時，她們總是像女高中生那樣談論著煩惱，或者歡笑著。

我至今仍然能夠在頭腦里像繪畫一樣用清晰的陰影描繪出純子和母親兩人深夜在廚房裡沒完沒了地談論著的身影。

真拿你沒辦法，臉色紅潤的父親站起來說，給真由也買一個吧，否則她又要吵了。

「是嗎？」龍一郎眯著眼睛，彷彿在追尋十歲時的我。

一天，我在龍一郎的房間里等他回來，因為閑得無聊，於是心血來潮，一邊看電視，一邊試著將最近發生的主要事情寫下來。

其實我並不想要什麼木偶，只是打了個岔，讓他結束那個可怕的念頭。

我深知自己是多麼的喜歡弟弟。

說「那個時候」，是指弟弟離開兒童院的那天。

那樣的事情，既感到煩心得直想去死，又覺得有趣而想繼續下去。

「這肯定賣不掉啊。」我說。

「是嗎？」

總之，他當時將大杯子里的金黃色啤酒喝乾了。對了，我事後還以小孩子的心理在想：這啤酒，看來很好喝啊。

歌詞這樣唱著：

但是，弟弟沒有哭，他只是很平常地回答著：「我會寫信給你的。」「我會來玩的。」「下次去釣魚。」

我正值那樣的年齡，因此還抗議說：討厭啊！我是和父親一起！

「那肯定賣不掉的。」

女教師說：那小女孩從不理人，只和由男君一個人說話！

「我付模特兒費用啊。」

「討厭，我不要聽。嗯，我們到剛才那地方買個木偶回家吧。」我說。

我和弟弟默默無言。

然而，我對那張紙卻感到愛戀，它在桌上簡直像微型膠捲一樣，充溢著這幾年來令人眼花繚亂的信息。這些信息不停晃動，渲染著整個空間。

我敢這樣斷言。

這樣的感覺以前有過，以後一定也還會有。

「怎麼回事啊！你現在還會忘記嗎？」龍一郎說。

一定是血壓太高，或過分勞累，檢查中已經出現了某種死亡的陰影吧？或者僅僅是一個平和的下午，女兒只是一個小女孩，而自己是一位健康的父親，能夠永遠保持這樣的平和？

孩子們有的不會講話，有的已經長得很大卻還在用尿布，有的眼神暴戾陰暗，有的骨瘦如柴，有的肥胖。那些孩子有的哭泣，有的默默地盯視著一言不發，有的緊緊捏著拳頭，都竭盡所能地表現自己的孤單。弟弟被大家推搡著，不斷地接過大家給他的信、繪畫、手工小製作。

「想到你或者阿由成為那些情侶中的一個，舉行婚禮，和男人一起生活，到那時，我更會覺得自己……該怎麼說呢，看著這些情景會覺得很沒趣的。」他這樣喃語著。

「在日本寫？寫什麼樣的小說？能賣出去嗎？賣書的錢為我買什麼？」我問。

父親說：「這家咖啡廳里，來的全都是成雙成對的。」

「是你前任男朋友？」

「我不會全寫你的，只是看見你才想起來的。上次你來我房間，把一張紙條忘在桌子上了吧？上面記著近幾年來發生的事。看著這張紙條，我深有感慨。寫下來的話不算多，但裏面卻包含著許許多多事。一想到這些，我就感到很驚訝，心想能不能寫一寫。」

「你在那裡幹什麼了？你在搞宗教？」母親哽咽著問。

龍一郎沒有理睬我的調侃，回答說：「書名就叫《甘露》。」

半露天、底下是混凝土、圓桌、和誰一起……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喝著果汁，那人大白天卻喝著啤酒……

那個女孩。

他還笑著說：「我們也是成對的呀。」

「書名呢？感覺是《一個美女的故事》？」我說。

我這麼一說，龍一郎便露出索然無味的表情。

他既像在夢境里，又顯得很落魄，一副與平時截然不同的神情。

「那麼，是多大時的事情？」

信封里飄蕩出某個房間灑滿陽光的氣息，這令我倍感凄苦。放上錄音帶，房間里回蕩著優美的音樂。

一定會以一種嶄新的心情在某一個幸福的地方活著，還會是睡下時擁有的靈魂。但願在睡夢中不與那種真實的感觸失之交臂。

頭部撞傷，未必是厄運。

大口大口地喝水……我好像在哪裡聽人說起過句話。

「是啊。我記得很清楚。」

「是啊。」母親說，「朋友也是很重要的。」

和以前一樣，裝在大玻璃杯里的金黃色啤酒端上來，兩人乾杯。

心靈將白紙化成映象。

我無從知悉。

弟弟就是在刮著如此大風的日子里離開家，收穫了那麼多朋友，充滿自信回家的。我正這麼說著，忽然一種感覺襲上心頭：咦，我來過這家咖啡廳啊。

一個晴朗的傍晚，我在生了銹的信箱里發現一封航空信。

「我知道了！」

「付給我？」

「意思就是上帝飲用的水。人們常常說起『甘露』這個詞吧？就是那個。我無意中想起，要生存下去，就要大口大口地喝水。不知為什麼，我就想到了這個詞。這是個好題目吧，也許寫出來的小說賣不了錢。」ｒeａd•９9csｗ•cｏm

活在人世間的瞬間的恩寵，充滿光輝的太陽雨——慈雨。

「嗯？去國外採風？」我說，「如果那樣，你把房間借給我吧。」

如傳說中能隨手從空中獲取寶石的聖者那樣，我時刻感覺到自己體內確實具備著獲取這種養分的方法。

一個小女孩牽著弟弟的手，臉上微微地笑著。

父親是帶著我來這附近的醫院取定期體檢結果的。

我能感覺到它時時籠罩著我。

陽光一視同仁地照射著店內和店外的街道以及紫藤，光線在椅子、玻璃杯、鏡子、托盤上形成折射。

也許會在回家的路上被汽車撞倒，人生的帷幕就此落下，直到剛才還能輕易見面或交談的人，也會永遠地羽化了。

「嗯，不知道會怎樣。」龍一郎說。

要到遠處去的時候，要分離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呀。

這裡是戀人家的桌邊。

一個淡薄的記憶。我搜索枯腸，沿著這個記憶追溯著，那個在我面前喝啤酒的人的模糊映象漸漸地清晰起來，直至變成一張笑臉。

然而，不僅是那個小女孩，許多孩子都從房間里飛奔出來，與弟弟道別。

父親好像回答我似的說：「到那時我也許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我從來不輕易當著別人的面流淚，何況我是母親認定「哭就是吃虧」的那種人，然而惟獨那個時候，我哭了。也許這就是過分溺愛孩子的糊塗父母的眼淚吧。

那天早晨太陽光非常熾熱，我和母親去接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