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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遊樂場

第六章 遊樂場

愛米麗亞就不同了,滿心希望親事成功,一則她做人明達,二則這也是她的脾氣。有一兩回,喬斯彷彿有些很要緊的話想和她說,她也是巴不得要聽,可惜那胖子的衷腸話兒實在沒法出口;他重重的嘆了一口大氣,轉身走掉了。他妹妹因此非常失望。
喬斯那天沒有來,愛米麗亞倒並不著急。她很有手段,使喚三菩手下的小打雜到喬瑟夫家裡去問他討一本他從前答應給她的書,順便問候他。喬斯的傭人白勒希回說他主人病在床上,醫生剛來看過病。愛米麗亞估計喬斯第二天準會回家,可是沒有勇氣和利蓓加談起這件事。利蓓加本人也不開口,從遊樂場里回來以後的第二個黃昏,她絕口不提喬斯的事。
賽特笠先生是無可無不可的。他說:「喬斯愛娶誰就娶誰,反正不是我的事。那女孩子沒有錢,可是當年賽特笠太太也一樣窮。她看上去性情溫順,也很聰明,也許會把喬斯管得好好兒的。親愛的,還是她吧,總比娶個黑不溜秋的媳婦回來,養出十來個黃黑臉皮的孫子孫女兒好些。」
第二天,兩位姑娘坐在安樂椅里,表面上在做活,寫信,看小說,其實只是裝幌子。三菩走進來,像平常一樣滿面笑容,怪討人喜歡的樣子。他脅下挾著一個包,手裡托著盤子,上面擱著一張便條。他道:「小姐,喬斯先生的條子。」
愛米麗亞得意洋洋的拿著一紙盒禮物,對利蓓加說:「親愛的利蓓加,這是喬治送給你的。瞧他挑得多好,他的眼光比誰都高明。」
這個猜不透的謎使溫柔的愛米麗亞激動得老是定不下心。她不好和利蓓加說起這個難出口的問題,只好和管家娘子白蘭金索泊太太密密的長談了好幾回。管家娘子露了些口風給上房女佣人。上房女佣人也許約略的對廚娘說過幾句。廚娘一定又去告訴了所有做買賣的。因此在勒塞爾廣場的圈子裡,好些人在紛紛的議論喬斯先生的親事。
喬瑟夫一股子柔情蜜意,說道:「真的嗎?」他提出了這個巧妙的問題,唏哩呼嚕的直喘氣,利蓓加的手恰巧擱在他胸口,覺得他的心正在別別的亂跳,由此可以推想他一定在準備進一步再說一句更溫存的話兒。那知道事不湊巧,偏偏場子里打起鈴子催大家去看焰火,遊客頓時推推擠擠奔跑起來,這一對怪有趣的情人只得也跟著大家一夥兒同去。
她甚至於要喬治·奧斯本也捐出東西來。他在軍隊里本來比誰都手中散漫,並不計較銀錢小事,走到邦德街上買了一隻帽子和一件短外衣,都是最貴重的貨色。
「還有在遊樂場里那個穿白外套的人呢。喬斯衝著他打。那些女人嚇得吱吱喳喳直叫。喝!我瞧著你就樂。我以為你們不當兵的都沒有膽子,真是大錯。喬斯啊,你喝醉了酒我可不敢衝撞你了。」
他拿著愛米麗亞的細絨披肩走東走西,在鍍金的蚶子殼底下站了一會,看沙爾孟太太表演《波羅的諾之戰》。這首歌詞的內容惡毒的攻擊拿破崙;這科西嘉小人一朝得志,最近才在俄國打了敗仗。都賓走開去的時候,口裡學著哼那支曲子。哪知自己一聽,哼的卻是愛米麗亞·賽特笠吃晚飯之前在樓梯上唱的歌兒,忍不住好笑起來,因為他實在跟貓頭鷹一樣不會唱歌。
愛米麗亞漲紅了臉說:「咱們真不應該。我——我根本把他忘了。」
賽特笠輕輕哼道:「你說什麼?告我?」
這些年輕人分成一對一對,進了花園十分鐘之後就散開了。大家鄭重其事的約好在晚上再見面。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在遊樂場里,慣例是分成一組一組的,到吃宵夜的時候大家見面,彼此告訴這一段時間裏面的經歷。
那晚馬車走過西明斯德橋的時候,大致的情形就些這樣。
不懂事的小姑娘!你們真不知道五味酒的力量。晚上的大醉,比起明天早上的頭痛來,那真不算什麼。無論哪一種頭痛,總沒有像喝了遊樂場里的五味酒所引起的頭痛那樣利害。我擔保這不是假話。雖然事隔二十年,我還記得兩杯酒的後果。其實我不過喝了小小的兩酒盅,我人格擔保,這兩盅酒就夠受的了,喬瑟夫·賽特笠本來已經在鬧肝病,卻把這害人的五味酒喝了許多,少說也有一誇爾。
全家的人都覺得利蓓加應該動身了,上上下下的人都希望她早走,只有可憐的愛米麗亞是例外。這好孩子把所有的抽屜、壁櫥、針線袋、玩具匣,細細翻了一遍,把自己的袍子、披肩、絲帶、花邊、絲|襪、零頭布、玩意兒,一件件過目;挑這樣,選那樣,堆成一堆,送給利蓓加。她的爸爸,那慷慨的英國商人,曾經答應女兒,她長到幾歲,就九_九_藏_書給她幾個基尼。愛米麗亞求他把這錢送給利蓓加,因為她自己什麼都有,利蓓加才真正需要。
喬斯·賽特笠
夏潑小姐驕氣凌人的揚著臉兒說道:「我從來不理會有沒有都賓上尉這麼個人,除非他吃飯的時候倒翻了酒杯。」奧斯本答道:「好的,讓我把這話告訴他去,夏潑小姐。」他說話的時候,夏潑小姐漸漸對他起了疑心,暗暗的恨他,雖然他本人並不知道。利蓓加想道:「原來他要捉弄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在喬瑟夫跟前取笑我。說不定他把喬瑟夫嚇著了。也許他不來了。」這麼一想,她眼前一陣昏黑,一顆心撲撲的跳。
喬治·奧斯本把姑娘們護送回家,沒有再生什麼枝節。大門一關上,他哈哈大笑著穿過勒塞爾廣場回家,那守夜的見他傻笑個不完,心裏老大詫異。兩個女孩兒一路上樓,愛米麗亞垂頭喪氣的瞧著她朋友,吻了她一下,一直到上床沒有再說話。
第二天早上,利蓓加以為她的好日子到了。喬瑟夫·賽特笠卻在哼哼唧唧的忍受形容不出的苦楚。當年還沒有蘇打水。隔夜的宿醉只能用淡啤酒來解,說來真叫人不相信。喬治·奧斯本進屋子的時候,看見卜克雷·窩拉的前任稅官躺在安樂椅里哼哼,前面桌子上擱了一杯淡麥酒。好心的都賓早已來了,正在服侍病人。兩個軍官瞧著喬斯鬧酒鬧得這麼少氣無力,斜過眼對瞧著使了個眼色,彼此心照,嬉皮笑臉的做起鬼臉來。賽特笠的貼身傭人是個一絲不苟的規矩人,像包辦喪事的人一般,向來板著臉不言語,現在看著他主人的可憐樣兒,也掌不住要笑。
那碗五味酒就是我寫書的起因。五味酒跟別的原因不是一樣好嗎?美麗的蘿莎夢因為一碗氰酸離開了人世。按照郎浦利哀博士的考據,亞歷山大大帝也因為一杯酒斷送了性命。我這本「沒有主角的小說」,裏面各個重要人物的遭遇都受這碗五味酒的影響。雖然書裏面大多數的人涓滴不曾入口,可是受它的影響卻不淺。
奧斯本立刻拿喬斯開玩笑,看著他說道:「賽特笠,你好哇?沒傷骨頭吧?樓下有個馬車夫,頭上包著繃帶,眼睛都打青了,賭神罰咒的說要到法院去告你呢。」
都賓上尉道:「你的確跟車夫打過一合,利害得很。」
她竭力做出天真爛漫的樣子笑道:「你老愛說笑話。喬治先生,你儘管說吧,反正我是沒有人撐腰的。」她走開的時候,愛米麗亞對喬治·奧斯本使了一個責備的眼色。喬治自己也良心發現,覺得無故欺負這麼一個沒有依靠的女孩子,不大應該。他道:「最親愛的愛米麗亞,你人太好,心太慈,不懂得世道人心。我是懂得的。你的朋友夏潑小姐應該知道她的地位。」
這話並不能使白蘭金索泊太太看重夏潑小姐。她對上房女佣人說道:「平納,我不相信那種家庭教師。她們自以為了不起,擺出小姐的架子來,其實賺的錢也不比咱們多。」
喬斯還要站起來干涉,給奧斯本一指頭推倒,喘著氣又坐了下去。中尉才算平平安安帶著小姐們走掉。喬斯親著自己的手向她們的背影送吻,一面打呃一面說道:「求天保佑你!求天保佑你!」他拉住上尉的手哀哀的哭泣,把藏在心裏的愛情告訴他,說自己一心戀著剛才走出去的女孩子,可是做錯了事,使她心碎了。他說他打算第二天早上和她在漢諾佛廣場的聖·喬治教堂里結婚,無論如何先得到蘭白斯去把坎脫白萊大主教叫醒,讓他準備著。都賓上尉見機,趁勢催他趕九-九-藏-書快到蘭白斯宮裡去。一出園門,他毫不費事的把喬斯送進一輛街車,一路平安直到他家裡。
他們不久便和病人告別,讓高洛浦醫生去調理他。奧斯本不服朋友責備他的話,答道:「我何必饒他?他憑什麼擺出高人一等的架子來?他幹嗎在遊樂場掃咱們的面子?那個跟他飛眼風弔膀子的女孩子又算個什麼?真倒楣!他們家的門第已經夠低的了,再加上她,還成什麼話?做家庭教師當然也不壞,不過我寧可我的親戚是個有身分的小姐。我是個心地寬大的人,可是我有正當的自尊心。我知道我的地位,她也應該明白她的地位。那印度財主好欺負人,我非得讓他吃點兒苦不可。並且也得叫他別糊塗過了頭,因為這樣我才叫他留神,那女孩子說不定會上法院告他。」
這樣看起來,利蓓加真的交了好運。吃飯的時候,她總挽著喬斯的胳膊下樓,已經成了慣例。而且她也曾傍著他坐了他的敞篷馬車出去兜過風。這又肥又大的花|花|公|子趕著拉車的灰色馬,樣子又從容,又威風。當下雖然沒人提到婚姻兩字,卻是大家心裡有數。利蓓加只等喬斯向她正式求婚,暗暗羡慕人家有親娘的好處。一個慈愛的媽媽只消十分鐘就可以解決問題,她只要跟小夥子細細緻致談幾句心腹話兒,准能叫對方把那難以啟齒的一段話說出口來。
喬治從霍爾本走過沙烏撒潑頓街,看見賽特笠公館的兩層樓上都有人往外探頭張望,忍不住笑起來。原來愛米麗亞小姐在客廳外面的陽台上,眼巴巴的望著廣場對面奧斯本的家,正在等他去。利蓓加在三層樓上的小卧房裡面,盼望看見喬斯搬著肥大的身子快快出現。
賽特笠太太當然覺得兒子娶個畫師的女兒,未免玷辱了門楣。白蘭金索泊太太對她嚷道:「咳,太太,您嫁給賽先生的時候,家裡也不過開個雜貨鋪子罷咧!先生也不過做經紀人的小書記。兩面的家私一共合起來還不滿五百鎊呢。今兒咱們不也挺有錢了嗎?」愛米麗亞也是這個意思。賽特笠太太做人隨和,慢慢的也就改了本來的成見。
「一支情歌。愛米麗亞的小朋友叫什麼羅莎?利蓓加?你管她叫你的寶貝,你的肉兒小心肝哩!」無情的小夥子拉起都賓的手,把隔天的戲重演了一遍,本來的演員看得羞恨難當。都賓究竟是好人,勸奧斯本不要捉弄喬斯,可是奧斯本不理。
過了不久,管家娘子白蘭金索泊太太去安慰她。愛米麗亞當她心腹,靠在她肩膀上哭了一會,心裏輕鬆了好些。「別哭了,小姐。這話我本來不告訴您的,不瞞您說,她來了幾天之後,我們大家就不喜歡她。我親眼看見她偷看你媽的信。平納說她老翻你的首飾匣子跟抽屜。人人的抽屜她都愛翻。平納說她一定把您的白緞帶擱到自己箱子里去了。」
都賓上尉發現遊樂場里的各項雜耍並沒有什麼好玩,便想跟大家一塊兒去吃宵夜。那時其餘的兩對已經佔了座兒坐好,都賓在茶座前面來回走了兩遭,沒一個人理會他。桌子上只擺了四份刀叉杯盤,那配好的兩對咭咭呱呱談得很高興。都賓知道他們已經把他忘得乾乾淨淨,好像他根本不存在。
這題材可以用各種不同的手法來處理。文章的風格可以典雅,可以詼諧,也可以帶些浪漫的色彩。譬如說,如果我把背景移到格羅芙納廣場,雖然還是本來的故事,准能夠吸引好些讀者。我可以談到喬瑟夫·賽特笠勛爵怎麼陷入情網,奧斯本侯爵怎麼傾心於公爵的女兒愛米麗亞小姐,而且她尊貴的爸爸已經完全同意。或者我不描寫貴族,只寫社會底層的生活,把賽特笠先生廚房裡的形形色|色搬些出來,形容黑聽差三菩愛上了廚娘(這倒是事實),為著她跟馬車夫打架;管刀叉的小打雜偷了一隻冷羊腿,給人當場捉出來;賽特笠小姐新用的貼身丫頭不拿蠟燭不肯去睡覺等等。這些情節能夠逗人發笑,顯得是現實生活的片斷。再不然,我們挑選絕端相反的道路,利用恐怖的氣氛,把那貼身女佣人的相好寫成一個偷盜為生的惡人,領著黨羽衝到屋子裡,把黑三菩殺死在他主人面前,又把穿了睡衣的愛九-九-藏-書米麗亞搶去,直到第三卷才還她自由。這樣,小說便容易寫的入神,能叫讀者把一章章驚心動魄的故事一口氣讀下去,緊張得氣也透不過來。我的讀者可不能指望看到這麼離奇的情節,因為我的書裏面只有家常的瑣碎。請讀者們別奢望,本章只講遊樂場裏面的事,而且短得沒有資格算一章正經書。可是話又得說回來,它的確是本書的一章,而且佔著很重要的地位。人生一世,總有些片段當時看著無關緊要,而事實上卻牽動了大局。
「我不知道。他也許會,也許不會,我反正管不著。我只知道這傢伙又糊塗又愛面子,昨兒晚上害得我的寶貝兒狼狽不堪。『我的寶貝兒,我的肉兒小心肝!』」他又笑起來,樣子那麼滑稽,連愛米也跟著笑了。
喬斯問道:「一支什麼?」
利蓓加心裏暗想:「明天他準會求婚。他叫我心肝寶貝兒,一共叫了四回。他還當著愛米麗亞的面捏我的手。明天他一定會向我求婚了。」愛米麗亞也是這麼想。我猜她一定還盤算做儐相的時候穿什麼衣服,應該送什麼禮物給她的好嫂子。她又想到將來還有一次典禮,她自己就是主要的角色,此外她還想到許多有關的事情。
我很明白我說的故事平淡無奇,不過後面就有幾章驚天動地的書跟著來了。求各位好性子的讀者別忘記,現在我只講勒塞爾廣場一個交易所經紀人家裡的事。這家的人和普通人一樣的散步、吃中飯、吃晚飯、說話、談情。而且在他們的戀愛過程中也沒有什麼新奇和熱情的事件。眼前的情形是這樣的:奧斯本正在和愛米麗亞戀愛;他請了他的老朋友來吃晚飯,然後去逛遊樂場。喬斯·賽特笠愛上了利蓓加。他到底娶她不娶呢?這就是當前最要緊的問題。
中尉截斷朋友的話說道:「跟我一塊兒拜望兩位姑娘去吧。你自己向夏潑小姐去談情說愛得了。」奧斯本是天天上勒塞爾廣場的,都賓上尉不願意跟他去,便拒絕了。
車子里人人心裏都明白,那天晚上喬斯準會向利蓓加·夏潑求婚。家裡的父母已經默許,不過我跟你說句體己話,賽特笠先生很有些瞧不起他的兒子。他說喬斯自私,懶惰,愛面子,一股子妞兒氣。他看不慣兒子的時髦人習氣,每逢喬斯擺起架子自吹自賣的時候,就哈哈大笑。他說:「我的家私將來有一半兒是這傢伙的份。而且他自己掙得也不少了。不過我很明白,如果我和你和他妹妹明兒都死掉的話,他也不過叫聲『老天爺!』然後照樣吃他的飯。所以我不高興為他操心。他愛娶誰就娶誰。我不管他的事。」
喬治說:「我說呀,都賓,你是個好人,給我們照看照看披肩什麼的。」說著,他和賽特笠小姐成一對兒走了。喬斯帶著利蓓加也擠進了花園門。老實的都賓卻抱著許多披肩在門口替大家買票。
一個穿大靴子的男人便想趁勢走進來,奧斯本先生舉起手來打算把他打倒,看來一場混戰是免不掉的了。還算運氣好,剛在這時候,一位名叫都賓的先生走了進來。他本來在園裡閑逛,這當兒趕快走到桌子旁邊來。這位先生說道:「你們這些糊塗東西,快給我滾開。」一面說,一面把一大群人往旁邊推。眾人見他戴了硬邊帽子,來勢兇猛,一哄散了。都賓走進座兒,樣子非常激動。
喬治笑著對愛米麗亞說道:「安恩妹妹正在瞭望台上等人,可惜沒人來。」他對賽特笠小姐淋漓盡致的挖苦她哥哥狼狽的樣子,覺得這笑話妙不可言。
她心平氣和的準備動身,愛米麗亞送給她的禮物,經過不多不少的遲疑和推辭,也都收下了。對於賽特笠太太,她當然千恩萬謝表示感激,可是並不多去打攪她,因為這位好太太覺得很窘,顯然想躲開她。賽特笠先生送她錢的時候,她吻著他的手,希望能夠把他當作最慈愛的朋友和保護人。她的行為實在令人感動,賽特笠先生險些read.99csw.com兒又開了一張二十鎊的支票送給她。可是他控制了自己的感情。馬車已經在門口等著,他便快快的走掉了,嘴裏說:「求老天爺保佑你,親愛的。到倫敦來的時候上我們這兒來玩。詹姆斯,上市長公署。」
所以咱們還是跟著勒塞爾廣場的一群人坐了馬車上遊樂場去吧。喬斯和利蓓加佔了正座,也就沒有多餘的空隙了。奧斯本先生夾在都賓上尉和愛米麗亞中間,坐在倒座上。
都賓上尉對他們看了一會,默默的想道:「我是個多餘的人,不如找隱士談天去。」他避開了人聲嘈雜、杯盤叮噹的熱鬧場所,向沒有燈光的小路上走。小路的盡頭就住著那有名的冒牌隱士。這件事做來令人掃興。根據我自己的親身經驗,單身漢子最乏味的消遣莫過於一個人逛遊樂場。
都賓遲疑著說道:「你的見解當然比我高明。你一向是保守黨,你家又是英國最舊的世家之一。可是——」
利蓓加答道:「可不是。我真感激他。」她心裏暗想:「破壞我婚姻的就是喬治·奧斯本。」因此她對於喬治·奧斯本有什麼感情也就不問可知。
最後,利蓓加和愛米麗亞告別。這一節我也不準備細說。她們兩人難分難捨的摟抱著,最傷心的眼淚,最真摯的情感,還有嗅鹽瓶子,都拿出來了。一個人真心誠意,另一個做了一場精採的假戲。這一幕完畢之後,兩人就此分手,利蓓加發誓永遠愛她的朋友,一輩子不變心。
愛米麗亞拆信的時候渾身發抖。只見信上寫道:
喬斯那時膽子大得像獅子,摟著利蓓加小姐的腰大聲叫道:「等一籌,我的寶貝,我的肉兒小心肝!」利蓓加嚇了一跳,可是掙不脫手。外面的笑聲越發大了。喬斯只顧喝酒,唱歌,求愛。他眨眨眼睛,態度很瀟洒的對外面的人晃著杯子,問他們敢不敢進來和他一起喝。
親愛的愛米麗亞:
「你想喬斯會不會——」
奧斯本笑嚷道:「當然把他忘了。誰能夠老記著都賓呢?夏潑小姐,你說對不對?」
送上《林中孤兒》一本。昨天我病得很重,不能回家。今天我就動身到契爾頓納姆去了。如果可能的話,請你代我向和藹可親的夏潑小姐賠個不是。我在遊樂場里的行為很對她不起。吃了那頓惹禍的晚飯以後,我所有的一言一動都求她忘記,求她原諒。現在我的健康大受影響。等我身體複原之後,我預備到蘇格蘭去休養幾個月。
愛米麗亞忙道:「我給她的,我給她的。」
「因為你昨天晚上揍他。是不是,都賓?你像莫利納一樣大打出手。守夜的人說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利害的人,不信你問都賓。」
兩位小姐不喝酒,奧斯本也不愛喝。結果饞嘴的大胖子把一碗酒都灌了下去。喝過後之後,他興緻勃發,那股子勁兒起初不過叫人詫異,後來簡直令人難堪。他扯起嗓子大說大笑,引得好幾十個閑人圍著他們的座位看熱鬧。和他一起來的都是些天真沒經大事的人,窘的無可奈何。他自告奮勇唱歌給大家聽,逼尖了喉嚨,一聽就知道他喝醉了酒。鍍金的蚶子殼底下本來有音樂家在彈唱,好些人圍著聽,喬斯一唱,差些兒把那邊的聽眾全吸引過來。大家都給他拍手叫好。一個說:「好哇,胖子!」另一個說:「再唱一段吧,但尼爾·蘭勃脫!」又有一個口角俏皮的說:「這身材正好走繩索。」兩位小姐急得走投無路,奧斯本先生大怒,嚷道:「天哪!喬斯,咱們快回家吧!」兩個姑娘聽了忙站起來。
奧斯本一把搶過披肩來,替愛米麗亞裹好,一面說:「天哪!都賓,你到哪兒去了?快來幫忙。你招呼著喬斯,讓我把小姐們送到車子里去。」
他很虛心的跟在後頭,不願意煞風景。利蓓加和喬斯並不在他心上。不過他覺得愛米麗亞真是了不起,竟配得上出色的喬治·奧斯本。這一對漂亮的年輕人兒正在小徑里穿來穿去。愛米麗亞瞧著樣樣東西都新鮮有趣,從心裏樂出來,都賓見她這樣,彷彿做爸爸的一樣歡喜。說不定他也希望胳膊上挽著的不只是一塊披肩(旁邊的人瞧見這傻頭傻腦的年輕軍官手裡抱著女人的衣著,都在好笑),可是威廉·都賓向來不大為自己打算,只要他的朋友受用,他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不瞞你說,遊樂場里的各種趣事,都賓連正眼也不看。場里千千萬萬所謂「特別加添」的燈,老是點得亮晃晃的。場子中心有個鍍金的大蚶子殼,下面是音樂台,那兒好幾個戴硬邊帽子的琴師奏著醉人的曲子。唱曲兒的唱著各色好聽的歌兒,有的內容滑稽,有的卻很多情。許多倫敦土生土長的男男女女在跳民間舞,一面跳著蹦著,一面彼此捶打笑樂。一塊照牌上寫著說煞紀太太即刻就要爬著通天索子上天。點得雪亮的隱士廬裏面老是坐著那隱士。四面的小徑黑魆魆的,正好給年輕的情人們相會。好些穿了舊號衣的人輪流從一個瓶子里喝麥酒。茶座上裝點得燈光閃爍,坐在裏面吃東西的客人都很快樂,其實他們吃的火腿片兒薄得幾乎看不見,只好算自己哄自己。還有那笑眯眯、溫和馴良的白痴叫辛伯森的,想來在那時候已經在遊樂場里了。這些形形色|色,都賓上尉全不理會。https://read.99csw•com
喬斯在安樂椅里介面道:「我性子上來之後的確不是好惹的。」他說話的時候那愁眉苦臉的樣子實在可笑,上尉雖然講究禮貌,也忍不住和奧斯本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夏潑小姐問道:「你說誰啊?」
他們一群人不久在皇家花園下車。喬斯神氣活現從車子里出來,踩得車子吱吱的響。旁邊看熱鬧的瞧見這麼個胖子,歡呼起來。喬斯漲紅了臉扶著利蓓加先走,看上去又肥大又威武。愛米麗亞當然有喬治招呼,高興得活像太陽里的一樹玫瑰花。
利蓓加道:「我真想到印度去!」
奧斯本先生和愛米麗亞究竟有什麼奇遇是個秘密。不過咱們知道他們兩個非常快樂,行為舉止也很得體。十五年來他們總在一處,說的話當然沒有什麼新奇。
其餘的兩對興高采烈的在茶座里談天,說的話又親熱又有趣。喬斯得意得了不得,神氣活現的把茶房呼來喝去。他切雞,拌生菜,開酒瓶斟香檳酒,又吃又喝,把桌子上的東西消繳了一大半。最後,他又要了一碗五味酒,因為上遊樂場的人沒有一個不喝它。他說:「茶房,來碗五味酒。」
利蓓加·夏潑小姐和她那身材魁梧的朋友迷了路,走到一條冷僻的小路上,四面只有一百來對像他們一樣走失的人。兩個人都覺得這時節的風光旖旎,是個緊要關頭。夏潑小姐暗想這是難得的機會,再不把賽特笠先生嘴邊想說而說不出來的情話引出來,再等什麼時候呢?他們方才在看莫斯科百景的時候,附近一個鹵莽的男人踩了夏潑小姐一腳,她輕輕的尖叫一聲,倒在賽特笠先生懷裡。經過這件事以後,喬斯更加動了情,膽子也越來越大,便又講了幾個以前至少嘮叨過五六遍的印度故事。
她聽了很不受用,答道:「喬治,你心腸太硬了,怎麼還笑他?」喬治見她垂頭喪氣,越發笑起來,再三誇這笑話兒有趣。夏潑小姐一下樓,他就打趣她,形容那胖子印度官兒怎麼為她顛倒,說得有聲有色。
「誰啊?誰啊?當然是都賓上尉啰,說起這話,我倒想起來了,昨兒晚上咱們對他真殷勤啊!」
奧斯本上樓的時候,他偷偷告訴他道:「先生,賽特笠先生昨兒晚上可真是野。他要跟馬車夫打架呢,先生。上尉只好抱小娃娃似的把他抱上樓。」這位白勒希先生一面說話,臉上竟掠過了一個笑影兒。不過他打開房門給奧斯本先生通報的時候,又恢復到原來冷冰冰莫測高深的樣子了。
「啊,夏潑小姐!可惜你沒見他今天早上的樣子。穿著花花綠綠的梳妝衣在安樂椅里打滾,難過得直哼哼。他伸出舌頭給高洛浦醫生看,那腔調才滑稽呢。」
這真是狗命票。什麼都完了。愛米麗亞不敢看利蓓加蒼白的臉和出火的兩眼,只把信撩在她身上,自己走到樓上房間里狠狠的哭了一場。
奧斯本為人刻薄,趁勢接下去耍他。在他看來,喬斯不過是個膿包。對於喬斯和利蓓加的親事,他細細的考慮了一下,覺得老大不如意。他,第——聯隊的喬治·奧斯本,既然已經準備和賽特笠一家結親,那麼這家的人就不該降低身分去娶一個沒有地位的女人。利蓓加不過是個一朝得志的家庭教師罷了。他道:「你這可憐東西。你以為自己真的會打人,真的可怕嗎?得了吧,你站都站不直,遊樂場里人人都笑話你,雖然你自己在哭。喬斯,你昨兒晚上醉得不成體統。記得嗎?你還唱了一支情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