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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克勞萊一家的寫照

第九章 克勞萊一家的寫照

克勞萊夫人最高的天賦是她的白皮膚和紅噴噴的臉蛋兒。她沒有才幹,沒有主見,性格又軟弱,不但不會做事,而且也不會尋歡作樂。有些蠢得一竅不通的女人往往脾氣暴,精力足,她連這點兒能耐都沒有,所以不大抓得住丈夫的心。她的紅顏漸漸消褪,生過兩個孩子之後,身段也不像以前那麼苗條好看,到末了只成了丈夫家裡的一架機器,和死去的克勞萊夫人的橫絲大鋼琴一般是多餘的廢物。她和所有黃頭髮藍眼睛的女人一樣,因為皮色白,總愛淺顏色的衣服,拖拖拉拉,不整不齊的穿著水綠天藍的袍兒褂兒。她一天到晚織絨線,或是做類似的活計。幾年之內,克勞萊大廈里所有的床上都添了新床毯了。她辟了一個小花園;這花園她很有些喜歡,除此以外也就說不上什麼愛憎。丈夫開口罵她,她木頭木腦;丈夫伸手打她,她就哭。她連喝酒解愁的勇氣都沒有,只是成天趿拉著鞋,頭髮包在捲髮紙條兒里,唧唧啾啾的過日子。唉,名利場!名利場!要不是你,她也許可以過得很樂意。彼德·勃脫和露絲可能是很好的一對兒,帶著一家快快樂樂的孩子住在舒服的小屋裡,享受自己份內的福氣,擔當自己份內的煩難,縱然辛苦,卻也有希望。可是在我們的名利場上,一個頭銜,一輛四匹馬拉的馬車,比一身的幸福還重要呢。如果亨利第八和藍鬍子現在還活著,要娶第十個太太,還怕娶不著本年初進交際場的最美麗的小姐嗎?
利蓓加怎麼會給請去的呢?那全是克勞萊先生力爭的結果。全家只他一個人關心克勞萊爵士夫人,時常保護她。她呢,除了自己的孩子之外,就是對他還稍微有一點兒感情。畢脫先生究竟是尊貴的平葛的後代,所以像外婆家的人一樣,是個守禮的君子。他成年之後,從牛津耶穌堂大學畢業回家,便著手整頓下房鬆懈的紀律。他父親雖然反對,他也不理會,何況他父親見他也有些怕。他的規矩真大,寧可餓死,不換上乾淨的白領巾是決不肯吃飯的。有一回,他剛從大學回家,傭人頭兒霍洛克斯遞給他一封信,可是沒有把信用托盤托到他面前,他對那傭人瞅了一眼,把他責備了一頓,眼光那麼鋒利,說話那麼嚴厲,霍洛克斯從此看見他戰戰兢兢。全家的人沒有不服他的。只要他在家,克勞萊夫人的捲髮紙條兒早早拿掉了;畢脫爵士的泥污的綁腿也脫去了。不長進的老頭兒雖然仍舊保持其餘https://read.99csw•com的老習慣,在兒子面前從來不敢盡著喝甜酒喝得爛醉;跟傭人說話的時候,態度也變得很文雅,很檢點。大家看得出,只要兒子在屋裡,畢脫爵士向來不咒罵妻子。
畢脫爵士一點不在乎,正是他說的,他瞧著這些人一個小錢也不值。他娶了漂亮的露絲,得意得很,別的全不在心上。因此他每晚喝得醉醺醺,有時揍揍他那漂亮的露絲,每逢上倫敦到國會開會的時候,把她孤身一人扔在漢泊郡。可憐她連一個朋友也沒有,連牧師夫人別德·克勞萊太太也因為她是買賣人家的女兒,不願意去拜會她。
克勞萊先生教導傭人頭兒每逢吃飯以前報一聲「太太,開飯了」。他再三要扶著克勞萊夫人進飯廳。他不大和她說話,不過開口的時候總是必恭必敬。每逢她離開房間的時候,一定要正正經經站起來給她開門,很文雅的躬著身子送她出去。
畢脫爵士有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她承受了她母親的一大筆財產,至今是單身。從男爵想問她借錢,願意把房產抵押給她,可是她寧可安穩拿著公債,回絕了這項交易。她答應死後把財產分成兩份,一半給畢脫爵士的小兒子,一半給牧師家的孩子。有一兩回,羅登·克勞萊在大學里和軍隊里欠下了債,全靠克勞萊小姐拿出錢來了事。所以她到女王的克勞萊來作客,大家都尊敬她。她在銀行里的存款,足夠使她到處受歡迎了。
第一代從男爵華爾泊爾·克勞萊在照例行文局舞弊之後,罰掉一大筆錢,至今沒有發還,華爾泊爾爵士興緻很高,愛撈錢,也愛花錢。克勞萊先生掉著拉丁文說他「貪求別人的,浪費自己的」,說著便嘆氣。華爾泊爾爵士活著的時候,女王的克勞萊大廈里常常酒天酒地的請客,因此他在區里人緣很好。他的酒窖里滿是勃根第酒,養狗場上有獵狗,馬房裡有好馬。現在女王的克勞萊所有的馬不是用來耕田,便去拉脫拉法爾格驛車。夏潑小姐坐了到鄉下來的車子,正是這隊馬拉的,那天它們恰巧不下地,所以有空。畢脫爵士雖然是個老粗,在本鄉很講究規矩,普通出門總要四匹馬拉車子。他吃的不過是煮羊肉,可是非要三個當差的伺候著不可。
克勞萊先生為國家著想,為文明世界里的人著想,急煎煎的希望老頭兒把國會議員的位子讓給他,可是老的不願意。另外一個代表的位子,目前由一位闊特隆先生佔去了,關於黑奴問read•99csw•com題,他有任意發言的全權。賣掉了這位子一年可以多一千五百鎊的進賬。父子兩個對銀錢看得很重,不肯放棄這筆收入。不瞞你說,庄地上的經濟拮据得很,這筆錢在女王的克勞萊很可以一用了。
夏潑小姐描寫他在克勞萊大廈的工作,倒並沒有誇張過度。前面已經說過,他命令全家的傭人參加晚禱,而且再三請父親同去,倒是有益的事情。克勞萊教區里有一個獨立教徒的派別受他照顧,常到他們會堂里去講道,使他那做牧師的叔叔大不受用。畢脫爵士因為這緣故高興得了不得,甚至於聽了兒子的話去參加過一兩次集會。為這件事牧師在克勞萊教堂講道的時候惡毒地攻擊他,直指著他那哥德式的包座痛罵。這些有力的演說對於老實的畢脫爵士並沒有影響,因為講道的時候他照例在打瞌睡。
大學畢業之後,他當了平葛勛爵的私人秘書,後來又做本浦聶格爾領事館的參贊,成績非常出眾。回國的時候,帶給當時的外交部長好些斯德拉斯堡出產的鵝肝餡兒的餅。當了十年參贊之後(那時平葛勛爵已經死了好幾年),他覺得陞官的機會很少,不高興當外交官了,辭了職回到鄉下做寓公。
在大學里,他的作為當然非常叫人敬重。他有外公平葛勛爵提攜,可以在官場里找事,因此他事先準備,努力不懈的攻讀古今演說家的講稿,又不斷的在各個辯論社裡演說。他可以滔滔不絕的講好些文話兒,他那小聲音演說起來也很神氣活現,他自己聽著十分得意。他的見解感情沒一樣不是陳腐的老套,而且最愛引經據典的掉拉丁文。按理說,他這樣的庸才,正該發跡才是,可是不知怎麼,只是不得意。他寫了詩投到校刊上,所有的朋友都說他準會得獎,結果也落了空。
克勞萊先生能夠叫他爸爸喜歡,多半是經濟上的關係。從男爵欠他兒子一筆錢;這錢原是克勞萊先生由母親那裡得來的遺產,如果要還的話,對從男爵不很方便。他最怕花錢付賬,對於這件事真是深惡痛絕。如果沒有人強逼他,他是再也不肯還債的。夏潑替他計算下來(我們過些時候就會知道,這家子的秘密她已經知道了一大半了),只是為躲債,從男爵一年就得花好幾百鎊訟費。他認為這是無上趣事,不肯割捨。他叫那些可憐的債主等了又等,法庭一個個的換,案子一期期的拖,該付的錢總不拿出來,他就感覺得一種惡意的快樂。他說,進了國會還得付債還做什麼議員呢?這樣看來,他這議員的資格對他用處著實不小。九_九_藏_書
他在伊頓中學讀書的時候,大家叫他克勞萊小姐,而且——我說出來不好意思——常挨他弟弟羅登毒打。他雖然不聰明,可是非常用功,這樣就把短處補救過來,實在是值得稱讚的。在學校讀書的八年裡頭,他從來沒有給老師打過屁股。普通說起來,只有天使才躲得過這種處罰
他的脾氣很隨和,全無虛驕之氣。說實話,他寧可跟種地的賣馬的在一塊兒混,不喜歡和他兒子一般的大老爺上等人打交道。他愛喝酒,愛賭神罰誓,愛跟鄉下大姑娘說笑話。他一毛不拔,向來不肯做善事,不過嘻嘻哈哈,有些小聰明,人是很有趣的。他今天跟佃戶嘻嘻哈哈一塊兒喝酒,明天就能出賣他;把偷野味的小賊驅逐出境以前,也能拿出同樣的詼諧和犯事的人一起說笑。在夏潑小姐說的話裏面,我們看得出他對於女人很客氣。總而言之,英國所有的從男爵裏面,所有的貴族和平民裏面,再也找不出比他更狡猾、卑鄙、自私、糊塗、下流的老頭兒了。畢脫·克勞萊爵士血紅的手在隨便什麼人的口袋裡都想撈一把,只有他自己的口袋是不能碰的。說來傷心,我們雖然佩服英國的貴族,可是不得不承認,畢脫爵士的名字雖然在特白萊脫的貴族名冊里,卻的確有那麼許多短處。
畢脫·克勞萊爵士為人豁達,喜歡所謂下層階級的生活。他第一次結婚的時候,奉父母之命娶了一位貴族小姐,是平葛家裡的女兒。克勞萊夫人活著的時候,他就常常當面說她是個討人嫌的婆子,禮數又足,嘴巴子又碎;並且說等她死了之後,死也不願意再娶這麼一個老婆了。他說到做到;妻子去世以後,他就挑了墨特白萊鐵器商人約翰·湯姆士·道生的女兒露絲·道生做填房。露絲真是好福氣,居然做了克勞萊爵士夫人。
在名利場上,他比天才和聖人的地位還高呢。
好個名利場!我們且看這個人,他別字連篇,不肯讀書,行為舉止又沒有調|教,只有村野人那股子刁九*九*藏*書猾。他一輩子的志向就是包攬訴訟,小小的幹些騙人的勾當。他的趣味、感情、好尚,沒有一樣不是卑鄙齷齪,然而他有爵位,有名氣,有勢力,尊榮顯貴,算得上國家的棟樑。他是地方上的官長,出入坐了金色的馬車。大官兒、大政治家,還要對他獻殷勤。
隨便什麼老太太,銀行里有了存款,也就有了身分。如果她是我們的親戚(我祝禱每個讀者都有二十來個這樣的親戚!),我們準會寬恕她的短處,覺得她心腸又軟,脾氣又好。郝伯斯和陶伯斯律師事務所里的年輕律師準會笑咪|咪的扶著她上馬車——她的馬車上畫著斜方形的紋章,車夫是害氣喘病的胖子。她來玩兒的時候,你總是找機會讓朋友們知道她的地位。你說:「可惜不能叫麥克活脫小姐給我簽一張五千鎊的支票!」你這話真不錯。你太太介面道:「她反正不在乎這幾個錢。」你的朋友問你說:「麥克活脫小姐是你家親戚嗎?」你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回答道:「是我姨媽。」你的太太不時送些小東西給她,表示親熱。你的女兒不停的為她做絨線刺繡的椅墊、籃子和腳凳罩子。她一來,你就在她卧房裡生著暖熊熊的火,而你的太太卻只能在沒火的冷屋子裡穿緊身。她住著的時候,你家裡收拾得整整齊齊,又舒服,又暖和,一家人都興緻勃發,彷彿在過節。這種空氣,在平常是少有的。至於你自己呢,親愛的先生,飯後也忘了打瞌睡,而且忽然愛玩起紙牌來了,雖然每次打牌你總是輸錢。你們吃得多講究!天天有野味,有西班牙白酒,又不時的到倫敦去定鮮魚。因為大家享福,連廚房裡的傭人也托賴著沾了光。不知怎的,麥克活脫小姐的胖子馬車夫住著的時候,啤酒比往常濃了好些;在孩子的房間里(她的貼身女佣人一天三餐在那兒吃),用去的糖和茶葉也沒人計較。我說的對不對呢?不信可以讓中等階級的人幫我說話。哎,老天哪!求你也賞給我一個有年紀的姨媽或是姑媽,沒結婚的,馬車上有斜方塊兒的,頭上戴著淡咖啡色的假劉海的;那麼我的孩子也能為她做針線袋,我和我的朱麗亞也能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這夢想多麼美麗,多麼荒唐!
咱們且來算算她福氣何在。第一,她和本來的朋友彼德·勃脫斷絕了關係。這小夥子失戀傷心,從此幹些走私、偷野味和其他許許多多不好的勾當。第二,她和小時候的朋友和熟人一個個都吵翻了;這好像是她的責任,因為這些人是沒有資格給請到女王的克勞萊大廈來作客的。同時新環境里和她地位相等的人又不高興理她。誰高興呢?赫特爾斯頓·弗特爾斯頓爵士有三個女兒都想做克勞萊夫人。傑爾斯·活泊夏脫九_九_藏_書爵士全家的人也因為本家的姑娘沒有當選而覺得丟面子。區里其餘的從男爵認為同伴玷辱了門楣,大家氣不憤。至於沒有頭銜的人呢,不必提名道姓,讓他們嘮叨去吧。
回國以後,他寫了一本關於麥芽的小冊子,並且竭力在解放黑奴的問題上發表了許多主張,因為他本性要強,喜歡有點兒名氣。他佩服威爾勃福斯先生的政見,跟他交了朋友。他和沙勒斯·霍恩泊洛牧師討論亞香低傳教團的問題,來往的信札是有名的。他雖然不到國會去開會,可是每逢五月,一定到倫敦去開宗教會議。在本鄉,他算判事,常常去拜訪那些聽不見教理的鄉下人,按時給他們講道。據說他正在追求莎吳塞唐勛爵的三女兒吉恩·希伯香克斯小姐。這位姑娘的姐姐愛密蓮小姐,曾經寫過好幾本動人的傳教小冊子,像《水手的羅盤箱》和《芬卻萊廣場的洗衣婦》。
做媽媽的無精打采,痴痴癔癔,兩個女兒當然不怎麼愛她。女孩兒們倒是在馬廄和下房裡得到不少快活。好在那蘇格蘭花匠的妻子兒女都很好,因此她們兩個在他家裡學得一些規矩,交的伴侶也像樣。夏潑小姐到這裏來以前,她們的教育不過如此。
如果一個人一毛不拔就能夠有錢,畢脫爵士一定成了大財主。如果他是鄉鎮上的窮律師,除了自己的本事之外什麼資本都沒有,他也許能夠好好利用自己的聰明,鍛煉成一個有能力的人,漸漸爬上有權有勢的地位。不幸他家世太好,庄地雖大,卻欠著許多債,對他都是有害無利的。他自以為精明,不肯把事務全部委託給一個賬房,免得上當,所以同時用了十來個賬房,而這些人他一個都不相信,結果事情辦得一團糟。他是個刻薄的地主,在他手下的佃戶,差不多沒有一個不是一貧如洗。種地的時候,他吝嗇得捨不得多下種子,哪知天地造化也愛報復,只把好收成給器量大的農夫,畢脫爵士田地上從來得不到好收成。投機的事情,他一件都不錯過:開礦,買運河股票,把馬匹供給驛車站,替政府包工。在他區里,他算得上最忙的人,最忙的官。他採辦花崗石,不肯多出錢請規規矩矩的工頭,結果有四個工頭卷了一大筆錢溜到美國去了。他的煤礦沒有正常的設備,被水淹沒了。他賣給政府的牛肉是壞的,政府便把合同擲還給他。至於他的馬匹呢,全國的驛車老闆都知道他損失的馬匹比什麼人都多,因為他貪便宜買有毛病的馬,又不給它們吃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