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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詹姆士·克勞萊的煙斗滅了

第三十四章 詹姆士·克勞萊的煙斗滅了

過了一會兒,牧師又道:「噯,瑪莎呀!」
前任參贊說道:「詹姆士,你怎麼不喝酒?我在牛津的時候,彷彿學生們的酒量比你們要大些。」
詹姆士把手按著鼻子,睒一睒醉眼說道:「得了,得了,好小子,別作弄我。你想把我灌醉嗎?想也不要想!好小子,咱們酒後說真話。打仗,喝酒,斗聰明,全是咱們男人的特權,是不是?這酒妙極了,最好姑媽肯送些到鄉下去給我爸爸喝。」
克勞萊小姐有意要叫大侄兒難受,對這個牛津學生十分客氣。只要她存心和人交朋友,待人真是慈厚周到,恭維話兒說也說不完。她只隨口請畢脫吃晚飯,可是一定要詹姆士陪她出去,叫他坐在馬車的倒座上,一本正經的在峭壁上來回兜風。她說了許多客氣話,引用了許多義大利文和法文的詩句,可憐的孩子一點也不懂。接著她又稱讚他有學問,深信他將來准能得到金獎章,並且在數學名譽試驗中做優等生。
詹姆士滿面通紅答道:「那客店叫『湯姆·克里白的紋章』。」
親愛的先生:克勞萊小姐昨夜不能安睡,因為屋子裡滿是煙草的臭味。克勞萊小姐叫我向你道歉,她身體不好,在你離開之前,不能相見了。她懊悔麻煩你搬出酒店來住。她說你如果在布拉依頓住下去,還是在酒店裡比較舒服。
他痛恨迷信的天主教,足見他信仰純正,莎吳塞唐夫人覺得他還不錯;他那麼欽佩福克斯和拿破崙,又使克勞萊小姐對他十分看得起。我最初在書里介紹克勞萊小姐的時候,曾經說起她和已故的政治家是好朋友。她是個忠誠的親法派,在這次戰爭中一直反對政府的措置。法國皇帝打了敗仗並沒有叫老太太覺得怎麼激動,他受到的虐待也沒有使她減壽或是睡不著覺,可是畢脫對她兩個偶像的一頓誇獎,正碰在她心坎兒上。這一席話,就幫他得了老太太的歡心。
克勞萊小姐對畢脫先生說道:「這孩子不會說話。笨手笨腳的,好像很怕羞。」
他這麼一說,引得大家都鬨笑起來。克勞萊小姐跟她侄子說話的當兒,吉恩小姐和布立葛絲只靜靜的坐著,這時也掌不住笑了。鮑爾斯沒有再說話便走了出去。
詹姆士答道:「哦,說起這話,我認為血統是要緊的。說真話,血統是最要緊的。我可不是什麼激進派。出身上等的人有什麼好處我全知道。哼!賽船比拳的時候,誰贏得最多呢?就拿狗來說吧,什麼狗才會拿耗子呢?都得要好種呀!鮑爾斯好小子,再拿瓶葡萄酒來,這會兒先讓我把這一瓶喝個乾淨。我剛才說到哪兒了?」
詹姆士霍的站起來慌慌張張的說道:「噯喲,還是我自己去取。」
牧師插嘴道:「哪裡是為打獵!都是你把她嚇壞了,瑪莎。你是個能幹人,可是你的性子烈火轟雷似的暴躁,而且花錢的時候又較量的利害,瑪莎。」
鮑爾斯上前深深一躬,問道:「請少爺吩咐,叫湯姆士上那家旅館去取行李?」
克勞萊小姐高興得無可無不可,嚷道:「過來吻我一下子。親愛的小寶貝兒,馬上過來吻我一下子!」畢脫先生拿著小冊子上樓,看見她們老少兩人廝摟廝抱,像畫兒里畫的一樣。可憐的吉恩小姐那天整個黃昏羞答答的臉紅個不停。
老實的詹姆士在討好姑媽這件事上,前途從此斷絕。事實上,他嚇唬堂哥哥畢脫的話已經做到,真的上場跟畢脫比過拳腳,只不過他自己沒有知道。
巴黎貴婦人的來信,大概並沒有使蓓基太太可敬可愛的姑媽對她增加好意。老小姐聽說利蓓加已經懷孕,又知道她利用自己的名字混進巴黎上流社會大胆招搖撞騙,勃然大怒。她身體虛弱,精神又受了刺|激,不能用法文回信,就用英文向布立葛絲口述了一封怒氣沖沖的回信,一口否認和羅登·克勞萊太太有什麼關係,並且警告所有的人,說她詭計多端,是個危險分子。寫信的那位公爵夫人在英國只住過二十年,英文字一個也不認得,因此第二回跟羅登·克勞萊太太會面的時候,只說「親愛的小姐」寫了一封怪風趣的回信,說的都是關於克勞萊太太的好話。利蓓加一聽,當真以為老小姐回心轉意了。
到喝咖啡的時候他們便得回到女人堆里去。小夥子最怕女人,他那和藹直爽的態度沒有了,換上平常又忸怩又倔喪的樣子,一黃昏只是唯唯否否,有時虎著臉瞟吉恩小姐一兩眼,還打翻了一杯咖啡。
那奸詐的政客答道:「你不妨問她一聲。要不,就趁這好機會自己盡著肚子灌一下。詩人怎麼說的?『今朝借酒澆愁,明天又在大海上破浪前進了。』」善於豪飲的畢脫引經據典的樣子很像在下議院演說。他一面說,一面舉起杯子轉了一個大圈子,一挺脖子,喝下去好幾滴酒。
這樣,從一八一五年到一八一六年的冬天,羅登·克勞萊太太尋歡作樂,日子過得十分順利。她很能適應上流社會的環境,竟彷彿她祖上幾百年以來一向是有地位的人物。說真話,有了她那樣的聰明、才能和精力,在名利場上也應該佔據顯要的地位才是。一八一六年入春的時候,在《加里涅尼報》上最有意思的一角上,登載了「禁衛軍克勞萊中校夫人弄璋之喜」的新聞,那天正是三月二十六日。
請了羅傑醫生來,不久之後,她完全不讓克勞萊小姐作主,竟連面子也不顧。那可憐的老婆子越變九-九-藏-書越膽小,到後來連欺負布立葛絲的勁兒也沒有了。她緊緊依著侄兒媳婦,一天比一天糊塗,也一天比一天膽小。你這又忠厚、又自私、又虛榮、又慷慨的,不信神明的老太婆啊,從此再見了!祝你得到安息!希望吉恩夫人對她孝順溫柔,好好的服侍她走出這熙熙攘攘的名利場。
別德太太覺得打發詹姆士到布拉依頓去未必有什麼指望,沒精打採的送他出門。小夥子聽了父母派他出門的用意,也覺得這趟差出得不但沒趣兒,而且不見得有用。不過他想老太太說不定會送他一份相當好看的禮,就可以把他下學期非付不可的賬給還掉幾處,也是好的。因此他帶著旅行袋和一大籃瓜菜果蔬——說是牧師親愛的一家送給親愛的克勞萊小姐的——他最寶貝的一條狗叫塔馬澤的跟著,一同上了沙烏撒浦頓郵車,當晚平安來到布拉依頓。到了地頭,他覺得不便深夜去打攪病人,就歇在一家旅館里,一直挨磨到第二天中午才去探望克勞萊小姐。
合該小夥子倒楣,他的靦腆樣兒到第二天也沒有了。吃飯的時候他嘻嘻哈哈十分起勁,還說了一兩個笑話取笑畢脫·克勞萊。飯後,他喝的酒跟隔天一樣多,渾頭渾腦的走到起坐間里對小姐們講了幾個牛津大學流行的最妙的故事。他描寫瑪利諾打拳的手法和荷蘭山姆有什麼不同,又開玩笑似的說要和吉恩小姐打賭,看德德白萊城的小寶貝和羅丁地恩城的拳師究竟誰輸誰贏。笑話越說越高興,到後來他竟提議和堂哥哥畢脫·克勞萊打一場,隨他戴不戴打拳用的皮手套。他高聲大笑,拍拍畢脫的肩膀說道:「我的花|花|公|子啊,我這建議公道得很呢。我爹也叫我跟你對打,說是不管輸贏多少錢,他總跟我對分,哈,哈!」這嫵媚的小夥子一面說話,一面很有含蓄的向可憐的布立葛絲點頭點腦,做出又高興又得意的樣子,翹起大拇指往後指著畢脫·克勞萊。
「我拿耗子嗎?噯,畢脫,你喜歡各種運動遊戲嗎?你要不要看看真能拿耗子的狗?如果你想看的話,跟我到卡色爾街馬房找湯姆·考丟羅哀去,他有一隻了不起的好狗——得了!」詹姆士忽然覺得自己太荒謬,哈哈的笑起來,「你才不希罕狗和耗子呢。我這全是胡說八道。我看你連狗跟鴨子都分不清。」
「好像是狗拿耗子吧?」
他雖然沒說話,可是老打呵欠,那樣子真可憐。那天黃昏大伙兒照例找些家常的消遣,可是有了他在旁邊,便覺黯然無味。克勞萊小姐和吉恩小姐鬥牌,布立葛絲做活;大家都覺得他一雙醉眼瘋瘋傻傻的瞧著她們,老大不舒服。
她在巴黎一帆風順。所有的法國上流婦女一致稱讚她可愛。她的法文說得十分完美,而且不多幾時便學得了她們嫻雅的風度和活潑的舉止。她的丈夫蠢的很,可是英國人本來就蠢,而且在巴黎,有個愚蠢的丈夫反而上算。他是那位典雅闊氣的克勞萊小姐的承繼人。大革命發生的時候,多少法國貴族避難到英國,多虧她照應接待,因此現在她們便把上校的太太請到自己的公館里去。有一位貴婦人——一位公爵夫人——在革命以後最困難的時候,不但承克勞萊小姐不還價錢買了她的首飾和花邊,並且常常給請去吃飯。這位貴夫人寫信給克勞萊小姐說:「親愛的小姐為什麼不到巴黎來望望好朋友們和你自己的侄兒侄媳婦呢?可愛的克勞萊太太伶俐美貌,把所有的人都迷住了。她的丰采,嫵媚,機智的口角,都和我們親愛的克勞萊小姐一樣。昨天在底勒里宮,連王上都注意她。亞多娃伯爵對她那麼殷勤,使我們都覺得妒忌。這兒有一個叫貝亞愛格思夫人的蠢女人,一張雷公臉,戴一頂圓帽子,上面插幾根鳥毛。她逢宴會必到,又比別人高著一截,所以到處看見她在東張西望。有一回,昂古萊姆公爵夫人(她是帝王的後裔,往來相與的也都是金枝玉葉)特意請人介紹給受你栽培保護的侄媳婦,用法國政府的名義向她道謝,代替當年流落在英國在你手裡受到大恩的人致意。這一下,可把貝亞愛格思夫人氣壞了!你的侄媳婦應酬極忙,在所有的跳舞會上露面——可是不跳舞。這漂亮的小人兒多好看,多有趣!她到處受到男人們的崇拜,而且再過不久就要做母親了。她談起你——她的保護人,她的母親,那口氣真令人感動,連魔鬼聽著也要掉眼淚的。她多麼愛你!可敬可愛的克勞萊小姐,我們都愛你!」
那年秋天(利蓓加在巴黎得意極了,在一大批風流作樂的勝利的英國人裏面,數她最出風頭。還有咱們的愛米麗亞,那苦惱的親愛的愛米麗亞,唉!她在哪裡啊?)——那年秋天,每到傍晚時分,太陽下去了,天色漸漸昏暗,海浪嘩喇喇的打在岸上,吉恩小姐坐在克勞萊小姐的客廳里,唱些短歌和聖詩給她聽,唱得十分悅耳。歌聲一停,老小姐便從睡夢裡醒過來求她再唱幾支。布立葛絲假裝在織毛線,快樂得直掉眼淚。她望著窗外浩蕩的大海顏色一層層變黑,天空里的月亮星星卻逐漸明亮起來,心裏那份兒高興感動,誰也度量不出來。
他說:「我來看望我的同學,住一兩天,順便又——又來問候您。爸爸和媽媽也問候您,希望您身體好些了。」
「我說呀,何不叫詹姆士到布拉依頓去走一趟,瞧瞧老太太那兒有什麼希望沒有。他快畢業了,這幾年裡頭他統共才留過兩班,——跟我一樣,可是他到底在牛津受過教育,是個大學生,那就不錯了。他在牛津認識好幾個闊大少,在邦內弗斯大學又是划船健將;長得又漂亮,喝!太太,咱們何不派他去瞧著老太太呢?倘或畢脫開口反對,就叫他揍畢脫一頓!哈,哈,哈!」
詹姆士把鮮紅的酒一大口一大口呷下去,答道:「對!血統是有些道理的。狗也罷,馬也罷,人也罷,都非得好種不可。上學期,在我停學以前——我的意思就是說在我出痧子以前,哈,哈!我和耶穌堂大學的林窩德,星伯勛爵的兒子鮑九_九_藏_書勃·林窩德,兩個人在白萊納姆的貝爾酒店裡喝啤酒。班卜瑞的一個船夫跑上來要跟我們對打,說是贏了的可以白喝一碗五味酒。那天我碰巧不能跟人打架。我的胳膊受了傷,用繃帶吊起來了,連煞車都拿不動。我那匹馬真是個該死的畜生,兩天之前把我從馬背上一直摔在地下——那天我是跟亞平頓一塊兒出去的,我還以為胳膊都斷了呢。所以我當然不能把他好好兒揍一頓。鮑勃馬上脫掉外套;和班卜瑞人打了四合,不出三分鐘就把他打垮了。天啊,他撲通一聲倒下去了。為什麼原因呢?這就是家世好壞不同的緣故。」
畢脫把壺遞給他,讓他喝個乾淨,一面溫和的回答道:
他到布拉依頓拜訪姑母的時候,已經長得很漂亮,喜新厭舊的老太太最賞識好相貌,瞧著詹姆士態度很忸怩,一陣陣的臉紅,心想這小夥子天真未鑿,還沒有沾染壞習氣,心裏很喜歡。
詹姆士看著地下答道:「我——我不認識好旅館。我以前從沒有到這兒來過。是馬車夫介紹我去的。」這小滑頭真會搗鬼!事情是這樣的:隔天在沙烏撒浦頓郵車上,詹姆士·克勞萊碰見一個拳擊家,叫做德德白萊城的小寶貝,這次到布拉依頓和洛丁地恩城的拳師交手。那小寶貝的談吐使詹姆士聽得出神忘形,就跟那位專家交起朋友來,一同在上面說的那家旅館里消磨了一個黃昏。
詹姆士第二天一早寫信回家給他母親,淋漓盡致的描寫克勞萊小姐怎麼優待他。可憐啊!他還不知道這一天裡頭有多少倒楣的事情等著他,也不知道自己得寵的時候竟會這麼短。惹禍的不過是件小事,還是在他住到姑媽家去的前一夜在那客棧里干下的,連他自己也忘記了。事情不過是這樣的:詹姆士花錢向來慷慨,喝醉了酒之後更加好客;那天黃昏他請客作東,邀請德德白萊的選手,羅丁地恩的拳師,還有他們的好些朋友,每人喝了兩三杯攙水的杜松子酒,一共喝掉十八杯,每杯八便士,都開在詹姆士·克勞萊先生的賬單上。可憐的詹姆士從此名譽掃地——不為多花了錢,只為多喝了酒。他姑媽的傭人頭兒鮑爾斯奉命替少爺去還賬,旅館主人怕他不肯付酒賬,賭神罰誓說所有的酒全是那位少爺自己喝掉的。鮑爾斯最後付了錢,回來就把賬單給孚金看。孚金姑娘一看他喝了那麼些杜松子酒,嚇了一大跳,又把賬單交到總會計布立葛絲小姐手裡。布立葛絲覺得有責任告訴主人,便回稟了克勞萊小姐。
克勞萊先生替他滿斟一杯道:「姑媽最喜歡讓家裡的客人自由自在。詹姆士,這所房子跟自由廳一般,你只管隨心如意,要什麼就拿什麼,就算孝順她了。我知道你們在鄉下的人都譏笑我,因為我是保守黨。可是誰也不能抱怨克勞萊小姐不夠進步。她主張平等,瞧不起一切名銜爵位。」
當時她是所有英國女人裏面最出風頭最受崇拜的一個,每逢在家待客的日子,總好像是開了個小規模的歐洲會議。在那年有名的冬天,全世界的人——普魯士人,哥薩克人,西班牙人,英國人,都聚在巴黎。利蓓加的小客廳里擠滿了掛綬帶戴寶星的人物,貝克街的英國人瞧見她這樣,準會妒忌得臉上失色。她在波羅涅樹林大道上兜風,或是在小包廂里聽歌劇,都有出名的將官簇擁著她。羅登興高采烈;因為在巴黎暫時還沒有要債的跟著他,而在維瑞咖啡館和鮑維里哀飯店還每天有宴會;賭錢的機會既多,他的手運又好。德夫託大概很不高興,因為德夫托太太自作主張的到巴黎來找他;除掉這不幸的事件之外,蓓基身邊又有了二十來個將軍,她要上戲院之前,盡可以在十幾個花球中間任意挑揀。英國上層社會裡的尖兒,像貝亞愛格思夫人之流,全是德行全備的蠢婆子,看著蓓基小人得志,難受得坐立不安。蓓基取笑她們的話說得非常刻薄,好像一支毒箭戳進了她們純潔的胸膛,直痛到心窩裡。所有的男人全幫著蓓基。對於那些女的,她拿出不屈不撓的精神跟她們周旋,反正她們只會說本國的語言,不能用法文來詆毀她。
畢脫坐在飯間里歇著,旁邊擱著幾本買賣玉蜀黍的法令和傳教士的刊物一類的書報。所有的男人,不管他的脾氣性格兒浪漫不浪漫,吃過飯都愛享這份清福。他一面喝西班牙白酒,一面夢想著將來的作為,覺得自己是個挺不錯的傢伙。近來他好像很愛吉恩——比七年來任何時候都愛她。在這段訂婚期間,畢脫從來沒有著急想結婚。除了喝酒想心思以外,他飯後還打盹兒。到喝咖啡的時候,鮑爾斯先生砰砰訇訇的走來請他,總瞧見他在黑地里忙著看書呢。
牧師脾氣很好,答道:「親愛的,你說得不錯。你的確是能幹,不過有些時候調排得太精明也不好。」這位虔誠的好人說著,喝了一杯葡萄酒給自己開開心。
可憐的老太太,她還蒙在鼓裡呢!詹姆士惶恐得不得了,說道:「我帶了——帶了一隻小狗來,還得我去領它來。它專咬聽差的小腿。」
那牛津學生油頭滑腦的答道:「數學榮譽試驗只有劍橋舉行,牛津是沒有的。」他本來還想再和她說些知心話兒,哪知道峭壁上忽然來了一輛小車子,由一匹上等好馬拉著,車裡的人都穿了白法蘭絨的衣服,上面釘著螺鈿扣子。原來是他的朋友那德德白萊城的小寶貝和洛丁地恩城的拳師,帶著三個朋友,看見可憐的詹姆士坐在大馬車裡,都來和他招呼。天真的小夥子經過這件事情,登時泄了氣,一路上閉著嘴沒肯再說一句話。
畢脫很客氣的回答道:「親愛的朋友,可憐的吉恩小姐恰巧是大人家出身,你可不能怪她。已經做了貴族,也沒法子了。九九藏書而且你知道我是保守黨。」
詹姆士接著說道:「還是——還是讓我去算賬吧。」他又謙讓了一下說:「不能叫您破費,姑媽。」他的姑媽見他細緻小心,笑得更起勁了,揮揮手說:「鮑爾斯,快去付了錢,把賬單帶回來給我。」
老太太對畢脫說:「畢脫,以後別讓莎吳塞唐夫人再來。她這人又笨又愛擺架子。你外婆家的人全是這樣,我頂討厭的。可是吉恩這小姑娘脾氣好,招人疼,你愛什麼時候帶她過來我都歡迎。」畢脫答應了。他並沒有把姑母對於伯爵夫人的批評告訴她本人;伯爵夫人還以為自己的態度莊重愉快,在克勞萊小姐心上留了個極好的印象。
倫敦的報紙轉載了這項消息,那時克勞萊小姐還在布拉依頓,一天吃早飯的時候,布立葛絲便把它讀出來。這新聞原是意料之中的,不料在克勞萊家裡卻因此起了一個極大的轉變。老小姐大怒,立刻把她侄兒畢脫叫來,又到勃倫息克廣場請了莎吳塞唐夫人,和他們商議,說兩家早就訂了婚,最好現在立刻舉行婚禮。她答應去世之前給小夫妻每年一千鎊的用度,死後大部分的遺產也歸侄兒和親愛的侄媳婦吉恩·克勞萊夫人所有。華息克特特的趕到布拉依頓來給她重寫遺囑,莎吳塞唐也來替妹妹主婚。主持婚禮的是一位主教,旁門左道的白托羅繆·亞哀恩士牧師沒有輪到做這件事,老大失望。
吃晚飯的時候,詹姆士戴上一條箍得他透不過氣的白領巾。他得到很大的面子,領著吉恩小姐下樓到飯廳里去,布立葛絲和克勞萊先生扶著老太太跟在後面,手裡還捧著她常用的包兒、墊子和披肩這些東西。布立葛絲吃飯的當兒一半的時間都在伺候病人和替她的胖小狗切雞肉。詹姆士不大開口,專心請所有的小姐喝酒。克勞萊先生向他挑戰,要他多喝,他果真把克勞萊小姐特地命令鮑爾斯為他打開的一瓶香檳酒喝了一大半。飯後小姐們先走,兩兄弟在一處坐著。畢脫,那從前做外交官的哥哥,對他非常熱和,跟他談了許多話。他問詹姆士在學校讀書的情形,將來有什麼計劃,並且表示全心希望他前途無量。總而言之,他的態度又直爽,又和藹。詹姆士喝了許多葡萄酒,嘴也敞了。他和堂哥哥談起自己的生活情形和前途,說到他怎麼欠債,小考怎麼不及格,跟學監怎麼拌嘴,一面說,一面不停的喝酒。他一忽兒喝喝葡萄酒,一忽兒喝喝西班牙白酒,忙忙碌碌,覺得非常受用。
老太太道:「好孩子,什麼另外一家鋪子?」
吉恩小姐聽了滿面通紅,直紅到小耳朵尖兒上,末后連她漂亮的小指頭尖兒也紅了。鮑爾斯出去把門關嚴之後,她便開口說道:「克勞萊小姐,我會一點兒。我從前常常陪我可憐的爸爸斗——鬥牌。」
倘或詹姆士喝了十二瓶紅酒,老小姐準會饒恕他。福克斯先生,謝立丹先生,都喝紅酒。上等人都喝紅酒。可是在小酒店裡跟打拳的混在一起喝十八杯杜松子酒,罪孽可不輕,叫人怎麼能一下子就饒了他呢?那天樣樣事情都於他不利。他到馬房去看他那條叫塔烏澤的狗,回來時渾身煙味兒。他帶著塔烏澤出去散步,剛巧碰見克勞萊小姐帶著她那害氣喘病的白萊納姆小狗也在外面;若不是那小狗汪汪的尖叫著躲到布立葛絲小姐身邊去,塔烏澤一定要把它吃下去了。塔烏澤的主人心腸狠毒,看著小狗受罪,反而站在旁邊打哈哈。
克勞萊小姐讓布立葛絲滔滔不絕的講話,自己沒大插嘴。她身體漸漸的複原,只想有人來說說話。她的醫生克里默先生堅決反對她回老家,說是倫敦的放蕩生活對於她極不相宜。因此老小姐巴不得在布拉依頓找些朋友,第二天就去投了名片回拜,並且很客氣的請畢脫·克勞萊去看望看望他的姑媽。他果然來了,還帶著莎吳塞唐夫人和她小女兒。老夫人小心得很,對於克勞萊小姐的靈魂一句都不提,只談到天氣,談到戰爭,談到那混世魔王拿破崙怎麼失敗。可是說得最多的還是關於醫生,江湖騙子,還有她當時下顧的朴傑醫生的種種好處。
布立葛絲小姐看著克勞萊先生的態度那麼客氣,吉恩小姐又待她熱和,覺得受寵若驚。等到莎吳塞唐家裡的名片送到克勞萊小姐面前,她就找機會給吉恩小姐說了些好話。她,布立葛絲,原是個失親少友給人做伴兒的女人,一位伯爵夫人竟肯給她一張名片,豈不是一件大可得意的事嗎!克勞萊小姐向來主張世法平等,說道:「我倒不懂了,布立葛絲小姐,莎吳塞唐夫人還特特的留個名片給你!這是什麼意思呢?」她的女伴低心小膽的答道:「我想我雖然窮苦,出身可是清白的,像她這樣有地位的貴婦人對我賞臉,大概沒有什麼妨礙吧。」她把這名片藏在針線盒裡,和其他最珍貴的寶貝擱在一起。她又說起前一天在路上碰見克勞萊先生帶著他的表妹,——也就是早就放定的未婚妻——一起散步的事。她稱讚那位小姐待人怎麼和藹,樣子怎麼溫柔,穿著怎麼樸素——簡直一點兒不講究。接著她把吉恩小姐的穿戴從頭上的帽子到腳上的靴子細細描寫了一番,又計算這些東西值多少錢,那份兒細緻精密,真是女人的特色。
瑪莎一忽兒咬咬指甲,一忽兒把手指在桌子上冬冬的敲,說道:「什麼?」
畢脫越來越客套,接著說道:「的確分不清。剛才你還談血統。你說貴族出身的人總有些特別的好處。酒來了!」
詹姆士道:「你幹嗎要娶伯爵的女兒呢?」
他們在一起說話的時候,畢脫·克勞萊耍了一下子聰明不過的手段,由此可見若是他早年有人提攜,事業上沒受挫折的話,做起外交官來一定能出頭露角。莎吳塞唐老太太隨著當時人的口氣,痛罵那一朝得志的科西嘉小人,說他是個無惡不作的魔王,又暴虐,又沒膽子,簡直的不配做人;他的失敗,是大家早就料到的。她那麼大發議論的當兒,畢脫·克勞萊忽然倒過去幫著那「命運的使者」說話。他描寫當年拿破崙做大執政官,在巴黎主持亞眠昂士和約時的風度。也就在那時,他,畢脫·克勞萊,十分榮幸的結識了福克斯先生。福克斯先生為人正直,是個了不起的政治家,他自己雖然和他政見不同,可是對於他卻不能不熱誠的愛戴——福克斯先生是向來佩服拿破崙皇帝的。畢脫痛罵同盟國對於這位下了台的皇帝不守信義。他說拿破崙那麼豪爽的向他們投誠,他們竟然不給他留面子,狠下心把他放逐到國外去,反讓一群偏激頑固的天主教匪徒在法國內部橫行不法。九-九-藏-書
他回到家裡,發現房間已經收拾整齊,旅行袋也打開了。如果他留心看一看,準會注意到鮑爾斯先生領他上樓的時候繃著臉兒,又像覺得詫異,又像在可憐他。可是他全不理會鮑爾斯,一心只在悲嘆自己不幸到了這麼倒楣的地方,滿屋子全是老太婆,絮絮叨叨的說些義大利文和法文,還對他講論詩文。他叫道:「哎喲喲!這可真叫我走投無路了。」這孩子天生靦腆,最溫和的女人——哪怕是布立葛絲那樣的人——只要開口和他說話,就能叫他手足無措。倘若把他送到愛弗笠水閘讓他跟駁船上的船夫打交道,他倒不怕,因為他開出口來全是粗話俗語,壓得倒最粗的船夫。
她得意洋洋的瞧了畢脫一眼,臉上的表情著實頑皮。那外交官妒忌得差點兒一口氣回不來。他雖然竭力對姑媽討好,老太太從來沒有請他住在家裡,偏偏這架子十足的小鬼剛一進門就能討她喜歡。
這一袋煙葬送了他;別德·克勞萊一家一直沒知道這袋煙剝奪了他們幾千鎊的財產。當時鮑爾斯正在樓下給他手下的聽差朗讀《火與煎盤》,那聲音陰森森的叫人害怕。正讀著,只見孚金三腳兩步直衝下來,把這可怕的秘密告訴給他聽。鮑爾斯和那小聽差見她嚇得面無人色,只道是強盜進了屋子躲在克勞萊小姐的床底下,孚金瞧見了他們的腿了呢。鮑爾斯一聽得這事,立刻一步跨三級的衝到詹姆士的屋子裡(他本人還不知道),急得聲音不成聲音的叫道:「詹姆士先生,少爺,看老天面上,快別抽煙鬥了!」他把煙斗向窗外一扔,悲悲戚戚說道:「唉,詹姆士先生,瞧你乾的好事!小姐不準抽煙的!」
詹姆士聽了這些恭維,膽子大了,便笑道:「呵,呵!怎麼會有數學名譽試驗?那是在另外一家鋪子里的。」
克勞萊小姐對吉恩小姐說道:「親愛的,你的意思怎麼樣?」她向來最喜歡相貌美麗態度端莊的女孩兒,一見吉恩小姐就覺得合意。說句實話,她待人向來是這樣的,親熱得快,冷淡得也快。
在牧師家裡,倘若飯後開了一瓶葡萄酒,姑娘們便一人斟一杯紅醋栗酒喝。別德太太喝一杯葡萄酒;老實的詹姆士通常也喝兩杯,如果再多喝的話,父親便不高興,這好孩子只好忍住了,有時找補些紅醋栗酒,有時躲到馬房裡跟馬夫一起喝攙水的杜松子酒,一面還抽抽煙斗。在牛津,他很可以盡著肚子灌,不過酒的質地很差。如今在姑媽家裡喝酒,質佳量多,詹姆士當然不肯辜負好酒,也不必堂哥哥怎麼勸他,就把鮑爾斯先生拿來的第二瓶也喝下去。
讀者別以為畢脫·克勞萊先生的計策會逃過他至親骨肉的眼睛。他的所作所為,女王的克勞萊牧師家裡的人全都知道。漢泊郡和塞賽克斯相離不遠,在塞賽克斯地方別德太太自有朋友,會把克勞萊小姐布拉依頓的公館里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還加上許多沒有發生的事情),都報告給她聽。畢脫去得越來越勤了。他連著幾個月不回老家。在大廈,他那可惡的父親越發墮落,成日家喝喝攙水的甜酒,老是和那下流的霍洛克斯一家子混在一起。牧師一家瞧著畢脫那麼得意,氣得不得了。別德太太口裡不說,心裏懊悔不及,責備自己當初不該輕慢了布立葛絲,也不該對鮑爾斯和孚金那麼霸道,那麼小器,如今克勞萊小姐家裡竟沒有一個人替她報信,真是大大的失著。她老是說:「都是別德的鎖骨不好。如果別德不摔斷骨頭,我也不會離開姑媽。我這真是為責任而犧牲,另一方面,也是你那愛打獵的壞習慣把我害苦了,別德。牧師是不該打獵的。」
「那麼小姐就別抽,」說著,詹姆士哈哈的痴笑起來,這一笑笑得不是時候,他還以為這笑話妙不可言。第二天早上,他的心情就不同了。鮑爾斯先生手下有個小聽差,每天給他擦鞋,另外送熱水進去讓他刮鬍子,可惜他雖然日夜盼望,鬍子還是沒長出來。這天他還睡在床上,那小聽差拿了一張便條給他,上面是布立葛絲的筆跡,寫道:
爭奪產業的糾紛裏面最先得寵的人在哪兒,我們也該問一聲才是。上文已經表過,蓓基和羅登在滑鐵盧大戰以後重新會合,一八一五年冬天,正在巴黎過著華貴風流的生活。利蓓加的算盤本來就精,再加可憐的喬斯·賽特笠買她的兩匹馬付了一筆大價錢,至少夠他們的小家庭過一年,算下來,「我打死馬克上尉的手槍」、金的化妝盒子、貂皮裡子的外衣都不必出賣。蓓基把這件外衣改成自己的長外套,穿起來在波羅涅樹林大道上兜風,引得人人稱讚。英國軍隊佔領崗白雷之後,她就跟丈夫團圓了。他們怎麼會面,羅登怎麼得意的情形,你真該瞧瞧。她拆開身上的針線,把以前打算從布魯塞爾逃難的時候縫在棉襯子里的表呀,首飾呀,鈔票呀,支票呀,還有許多別的值錢東西,一股腦兒抖將出來。德夫托覺得好玩極了,羅登更樂得呵呵大笑,賭神罰誓的說她比什麼戲文都有趣。蓓基把自己向喬斯敲竹杠的事情十分幽默的描寫了一遍,羅登聽了高興得幾乎發狂。他對於妻子,就跟法國兵對於拿破崙一樣崇拜。
吉恩小姐一來很願意給病人解悶;二來在她自己家裡,白托羅繆·亞哀恩士牧師老是絮絮叨叨講他那套悶死人的道理,此外還有許多吃教會飯的人跟在她媽媽那神氣活現的伯爵夫人身邊拍馬屁,所以她巴不得有機會躲出門去,竟時常去拜訪克勞萊小姐。她白天陪她坐著車子兜風,晚上替她消遣解悶。她天生的溫柔敦厚,連孚金也不妒忌她。軟弱的布立葛絲覺得只要這位好心的吉恩小姐在場,她的朋友說話也比較留情。克勞萊小姐跟吉恩小姐十分要好,搬出許多自己年輕時的軼事來講給她聽。老九*九*藏*書小姐對吉恩說起話來,那口氣跟她以前和該死的利蓓加談天的當兒截然不同。吉恩小姐這人天真爛漫,對她說輕薄話就好像是故意頂撞,克勞萊小姐是個顧體統的人,不肯污了她的耳朵。吉恩小姐呢,也是向來沒人疼顧的,關心她的除了父親和哥哥之外,再就是這老小姐了。克勞萊小姐對她一片痴情,她也掏出真心來和老小姐交朋友。
有一晚,鮑爾斯拿著咖啡和蠟燭進來,克勞萊小姐便道:「寶貝兒,可惜沒人跟我鬥牌。可憐的布立葛絲蠢得要死,那裡會玩牌。」(老小姐一有機會,便在傭人面前責罵布立葛絲);「我覺得玩一會兒晚上可以睡得好些。」
「別德,倘若我不管著你花錢,你早進了監牢了。」
傭人上來給孩子通報的時候,畢脫也在房裡陪著克勞萊小姐,聽說是他,不由得一愣。老太太生性幽默,瞧著她道貌岸然的侄子那麼為難,覺得好玩。她殷殷勤勤的問候牧師一家,還說她很想去拜訪他們。她當著孩子的面誇獎他,說他長得好,比從前大有進步了,可惜他妹妹們的相貌都還不及他一零兒。她盤問下來,發現詹姆士住在旅館里,一定要請他住到家裡來,叫鮑爾斯立刻把詹姆士·克勞萊先生的行李取來。她雍容大度的說道:「聽著,鮑爾斯,把詹姆士先生的賬給付了。」
他接下去說道:「不懂她瞧著畢脫那膿包那一點兒好?那傢伙真是老鼠膽子,我還記得羅登(羅登究竟還是個男子漢,那混蛋!)——我還記得羅登從前繞著馬房揍他,把他當作陀螺似的抽,畢脫只會哭哭啼啼的回去找他媽——哈,哈!我的兩個兒子都比他強,單手跟他雙手對打,還能痛痛的揍他一頓呢!詹姆士說牛津的人還記得他外號叫克勞萊小姐。那膿包!」
克勞萊小姐聽了這名稱,哈哈大笑。鮑爾斯仗著是家裡的親信舊傭人,也便衝口而出,呵呵的笑起來。那外交官只微笑了一下。
吉恩小姐紅了臉說「她不懂政治,這些事情只好讓給比她聰明的人去管。她認為媽媽說的一定不錯;克勞萊先生的口才也很了不起」。伯爵夫人和小姐起身告辭的時候;克勞萊小姐「懇求莎吳塞唐夫人不時讓吉恩小姐到她家裡走動走動。如果吉恩小姐能夠騰出工夫來,給她這麼個孤苦伶仃的病老婆子做伴兒的話,她非常歡迎」。客人們很客氣的答應了。分手的時候兩邊都非常親熱。
狡猾的政客淡淡的回答道:「他跟男人在一起的時候話多些,見了女人就不響了。」也許他看見葡萄酒沒使詹姆士多說話,心裏很失望。
他們結婚之後,畢脫很想依照慣例,帶著新娘出去蜜月旅行。可是老太太對吉恩越來越寵愛,老實不客氣承認一時一刻離不開她。畢脫和他太太便搬過來和克勞萊小姐同住。可憐的畢脫一方面要順著姑媽的脾氣,一方面又得看丈母娘的嘴臉,著實難過,心裏真是萬分委屈,莎吳塞唐夫人住在隔壁,闔家的人,包括畢脫、吉恩夫人、克勞萊小姐、布立葛絲、鮑爾斯、孚金,統統都得由她指揮。她硬給他們葯吃,硬給他們小冊子看,全無通融的餘地。克里默給趕掉了,另外注重報導英國社會、政治,文藝各方面的消息。
你大概以為他進了卧房便不會再鬧亂子了,哪知這沒時運的孩子偏偏又幹了一件壞事。在外面,月亮照著海面,景色非常美麗。詹姆士看見月光水色那麼幽雅,心想不如抽抽煙斗,受用一會子再睡。他想如果他聰明些,開了窗,把頭和煙斗伸在窗外新鮮空氣里,誰也聞不著煙味兒的。可憐的詹姆士果真這麼做了,卻不料過分興奮之後,忘記他的房門還開著,風是朝里吹的,那穿堂風綿綿不斷,把一陣陣的煙直往下送,克勞萊小姐和布立葛絲小姐聞著的煙香,還跟本來一樣濃郁。
他太太說道:「不錯,詹姆士是應該去瞧瞧她。」接著她嘆口氣說道:「如果能把女孩子派一個去住在她家就好了。可惜她嫌她們長得不好看,瞧著就討厭。」媽媽在這邊說話,就聽得那幾個有教養的倒楣鬼兒在隔壁客廳里練琴,手指頭又硬,彈的曲子又難。她們整天不是練琴,就是讀地理,念歷史,或是繫上背板糾正姿勢。這些姑娘長得又丑又矮,再加上臉色難看,又沒陪嫁,就算真是多才多藝,也不能在名利場上出頭。別德的副牧師也許肯娶一個去;除此之外,別德太太簡直想不出合適的人。這時候詹姆士從客廳的長窗走進來,油布帽子上插了一個短煙斗。爺兒倆談著聖·里奇賽馬的勝負,牧師和他太太說的話便不提了。
詹姆士的姑媽最後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還是一個笨手笨腳的大孩子。男孩子長到這麼尷尬的年齡,說起話來不是尖得像鬼叫,就是啞得怪聲怪氣;臉上往往開了紅花似的長滿了疙瘩(據說羅蘭氏的美容葯可以醫治),有時還偷偷的拿著姊妹的剪刀剃鬍子。他們見了女孩子怕得要命;衣褲緊得穿不下;手腳長得又粗又大,四肢從袖口和褲腳那兒伸出了一大截。晚飯之後,這種孩子就沒法安排了;太太小姐們在朦朧的客廳里壓低了聲音談體己,看著他就討厭。先生們留在飯間里喝酒,有了這麼一個不諳人事的年輕小子在旁邊,許多有趣的俏皮話說出來覺得礙口,不能暢暢快快的談,也多嫌他。喝完第二杯酒,爸爸便說:「賈克,我的兒,去看看天會不會下雨。」孩子一方面鬆了一口氣,一方面又覺得自己不算大人,老大不愜意,離開殘席走掉了。當時詹姆士也是那麼一個半大不小的傢伙,現在他受過了大學教育,而且在牛津進的是一家小大學,在學校里經常和好些絝袴子弟混在一起,欠過債,受過停學和留班的處分,磨練得非常圓滑老成,真正的長成一個青年公子了。
克勞萊小姐問道:「什麼?」
畢脫雖然不受用,可是心底里卻很喜歡。可憐的詹姆士笑了個夠;老太太安歇的時候,他跌跌撞撞的拿著蠟燭照她出去,一面做出恭而敬之的樣子嘻嘻的傻笑著,要想吻她的手。末后他和大家告別,上自己屋裡睡覺去了。他志得意滿的認為姑母的財產將來準會傳給他。家裡別的人都輪不到,連他父親也沒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