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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三道正菜和一道甜點心

第四十九章 三道正菜和一道甜點心

斯丹恩夫人慌慌張張的答道:「請帖是白朗茜寫的——是崗脫夫人寫的。」
「我寧可早死了,」崗脫夫人一面說,一面氣得眼淚在眼眶子里打轉。
蓓基很明白最激烈的鬥爭在男女賓客分開之後才真正開始。她落在這麼難堪的境界之中,方才體味到斯丹恩勛爵警告她的話實在不錯,原來有地位的貴婦人的確難纏。據說對於愛爾蘭人仇恨最深的就是愛爾蘭本國人;同樣的,對於女人最不放鬆的也就是女人。可憐的蓓基看見那幾位尊貴的夫人聚在壁爐旁邊,便也跟上去。等她一到,她們轉身就走,管自圍著一張擱圖畫本兒的桌子說笑。蓓基跟到桌子那兒,她們又一個個的回到火爐旁邊。她要想找孩子說話(她在眾人面前總表示非常喜歡孩子),可是喬治·崗脫少爺立刻給他媽媽叫走了。大家對於這個陌生人半點兒不留情,到後來連斯丹恩夫人也覺得不過意,可憐她沒人理睬,特地找她說話。
最後,賓主都按照美國外交官方才說的次序排好,一對對走進飯廳去。我原先已經說過,這次宴會讀者也能參加,他愛吃什麼酒菜,只管按照自己的口味點好了。
「再好也沒有,你去了也別回來。你跟貝亞愛格思那兒的地保做伴兒准覺得愉快,也省得我再借錢給你家裡的人。打量我愛瞧你那愁眉哭眼的樣子嗎?你是什麼人,就敢在這屋裡發號施令?你沒有錢,也沒有腦子。娶你來就為的是叫你生孩子,可是到今天也沒生出來。崗脫早已對你膩味了。這家子裡頭,除了喬治的老婆,誰不希望你趕快死了拉倒?你死了,崗脫倒能再娶一個。」
在倫敦有好些人家,只要這兩位夫人肯這樣賞臉,就是犧牲一年的進款也是願意的。拿著弗萊特立克·白洛克太太來說,她就願意從梅飛厄膝行到朗白街,只要斯丹恩夫人和崗脫夫人在市中心等著扶她起來,並且對她說:「下星期五請上我家來玩。」這裏所說的不是崗脫大廈的大跳舞會或是來客熙攘的大集會,因為這些倒不難進去;而是神聖的、奧妙的、意味無窮、不可攀接的小宴會。能夠踏進這重門的,才算得上有體面享特權的貴客。
她剛一進門,斯丹恩勛爵就上前拉了她的手,非常客氣的歡迎她,並且把她介紹給斯丹恩夫人和她兩位媳婦。三位夫人正顏厲色的和她打了招呼,斯丹恩夫人還和她拉手,可是那隻手又冷又僵,簡直和大理石一樣。
他一看就明白自己不在的時候是怎麼樣的情勢。這一回,他居然感激妻子,特地走過來和她說話,而且用小名兒叫她,使她蒼白的臉上起了紅暈。他對蓓基說:「我太太說你唱歌唱得像天使。」我們知道天使有兩種,據說各人有各人迷人的地方。
崗脫夫人說道:「勛爵,我星期五不出席,我回家去了。」
不管前半個黃昏多麼難堪,蓓基接下來大大的出了一場風頭。她施展全身本領唱歌給大家聽,那曼妙的歌聲把所有的男人都引到她的鋼琴旁邊。和她做冤九*九*藏*書家的女人完全給冷落在一邊。約翰·保羅·傑弗遜·瓊斯先生走到崗脫夫人面前,稱讚她那可愛的朋友唱歌唱得出色;他以為這麼一說,崗脫夫人一定喜歡。
「人人都知道我的太太是個潔白無瑕的聖人,一輩子沒有一個錯縫兒。連她都願意招待我那年輕的朋友克勞萊太太,倒要你來裝模作樣假正經嗎?斯丹恩夫人很明白,最賢德的女人也會遭到嫌疑,最清白的女人也會被人誹謗。太太,你媽媽貝亞愛格思夫人倒有幾個故事落在我耳朵里,要我說給你聽嗎?」
利蓓加衷心覺得感激,說道:「斯丹恩勛爵和您要我做什麼,我無不從命。」說罷,她坐在鋼琴邊唱起歌來。
他說:「斯丹恩夫人,讓我看看你星期五客人的名單,還要請你寫一張請帖,邀克勞萊上校夫婦來吃晚飯。」
蓓基第一次踏進上流社會所遇見的顯要人物,寫書的也不便一個個細說。有一位彼德窩拉亭的大公爵,帶著他的王妃一起在那兒作客。大公爵的腰裡束得緊,胸膛卻寬得像個武夫,胸口掛著燦爛輝煌的大勳章,他又得過金羊毛勳章,因此繞著脖子戴一個紅領圈。據說他家裡的羊群多得數不清。蓓基偷偷的對斯丹恩勛爵說道:「瞧他的臉。沒準他的祖先就是一隻羊。」說老實話,他大人的一張臉又長又白,表情又一本正經,再加脖子上套著那紅圈兒,活像戴上鈴鐺領隊的大公羊。
一聽這話,旁邊的人不約而同的彼此使個眼色。原來有名的金剛鑽首飾已經落在債主手裡,這件事人人都知道,看來只有蓓基沒有聽見風聲。羅登·克勞萊和莎吳塞唐勛爵兩人走到一個窗戶旁邊,羅登把貝亞愛格思夫人怎麼想法子買馬,怎麼對克勞萊太太讓步的事情說給莎吳塞唐聽,引得他樂不可支,哈哈大笑起來。蓓基心想:「我看我可以不必怕這婆子了。」果然不錯,貝亞愛格思夫人又氣又怕,和她女兒面面相覷,過後只好退到一張桌子旁邊,假裝全神貫注的看畫兒。
崗脫夫人道:「您要打我也行,要侮辱我也行。」勛爵瞧見他妻子和媳婦心裏氣苦,脾氣也就和順了。他說:「親愛的白朗茜,我是個君子人,除非女人需要我幫助,不然我不會挨她們一指頭。我只是因為見你性情不好,希望你改過罷了。你們太太們都過於高傲了,做人應該謙和些。如果莫耳神父在這兒的話,準會這樣教導斯丹恩夫人。我的好人兒,你們切不可拿架子,凡事虛心下氣才是正理。連斯丹恩夫人也拿不準,也許這位心地忠厚,性情和順,不幸受人毀謗的克勞萊太太根本是個清白的好人——說不定比她本人還清白呢。克勞萊太太的丈夫名聲不大好,可也不比貝亞愛格思的名聲更壞。你想,你父親也愛賭賭錢,也不大付賭債,連你承繼到手的唯一的財九九藏書產還給他騙了去,結果把你弄得成了個叫化子,還得叫我為你操心。克勞萊太太出身不好,可是也不見得比法尼的祖宗更差。你的顯貴的祖先,那第一代的特·拉·瓊斯,也跟她不相上下。」
多瑙河畔的貴客一到,大家改說法文。貝亞愛格思夫人和幾位年輕女眷發現蓓基的法文說得比她們高明得多,口音也準確,更加添了一重煩惱。在一八一六到一八一七年之間,蓓基在法國遇見過幾個隨軍的匈牙利要人,因此很關切的問起老朋友的近況。這兩個外國客人以為她是個有地位的貴婦人。後來斯丹恩侯爵扶著王妃,親王扶著侯爵夫人一同到飯廳里去,兩位貴客分別向主人主婦探問那位能言善道的太太究竟是誰。
他說:「斯丹恩夫人,我再說一遍,請你過書台那邊去,給我寫張請帖請他們星期五來吃飯。」
崗脫夫人儀態莊重,身量很高,她道:「我不願意寫請帖給那個人。」她抬頭看了一看,立刻又垂下了眼睛。誰要是得罪了斯丹恩勛爵,他那眼色可不好受。
每逢他「後宮」里的女人有不服管束的行為,斯丹恩侯爵便結結實實的教訓她們一頓。挨罵的人垂頭喪氣,除了服從之外,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崗脫夫人依照他的命令寫了請帖。她和婆婆兩人滿心氣惱委屈,親自坐了馬車把名片送到羅登太太家裡。那位清白無瑕的少奶奶得到名片之後,那份得意就不用說了。
另外有一位約翰·保羅·傑弗遜·瓊斯先生,名義上在美國大使館供職,實際還是《紐約雄辯家》報紙的通訊員。他想討好斯丹恩夫人,吃晚飯的時候特地提起他的好朋友喬治·崗脫,問他喜歡不喜歡吃巴西胡桃?這當兒剛好大家都不在說話,因此把他的話聽得很清楚。他說他和喬治在拿波里來往很密,還曾經一起逛過維蘇維斯火山。後來瓊斯先生寫了一篇文章,細細的報道這次宴會的詳情,不久便在《雄辯家》報上登出來。他把客人的名字和品位都記下來,在幾位要人的名銜底下還加上幾句介紹他們的家世和經歷。關於女眷們的外表,他形容得淋漓盡致。他又描寫聽差們的穿戴和身量;他們怎麼伺候客人,吃飯的時候上了什麼菜,喝了什麼酒,食品櫥頂上有什麼擺設,碗盞大概值多少錢,沒有漏了一項。按他的計算,請這麼一頓飯,每個客人總要攤到十五到十八塊美金的費用。這位瓊斯先生後來常常提拔新進,叫他們帶了介紹信來見當今的斯丹恩侯爵,說已故的侯爵和他是很好的朋友,一向相熟云云,直到最近才不大寫信了。那天晚上他對於一位年輕位卑的貴族名叫莎吳塞唐伯爵的非常不滿,因為正當大家按照次序走進飯廳的時候,伯爵走上一步搶在他前面。他寫道:「我走到那位聰明可喜的、口角俏皮的、傑出的、時髦的羅登·克勞萊太太前面,打算扶她到飯廳里去,不料一個年輕的貴族突然插在我和克勞萊太太中間,出其不意的把我的海倫搶去了,而且竟沒有向我道歉。因此我只得和那位太太的丈夫克勞萊上校殿後。上校身材壯大,臉色紅紅的,據說在滑鐵盧戰役中大大的顯了一番身手。他的運氣比那些在紐奧里昂作戰的紅衣軍士好得多。」九_九_藏_書
上校是初次在上流社會裡露臉,不好意思得直臉紅,彷彿十六歲的男孩子遇見了姊妹的同學。前面已經說過,忠厚的羅登向來不慣和女人們打交道。他在俱樂部和軍營的食堂里碰見的全是男人,倒覺得很自在,時常和他們在一塊兒騎馬,賭賽,抽煙,打彈子,哪怕是跟最撒野的傢伙周旋也不覺得為難。從前他也有過女相好,可是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們在戲里看見過,瑪羅那小夥子見了哈德卡色爾小姐雖然局促不安,以前倒也是在女人隊里混慣的,克勞萊上校的相好和瑪羅的朋友便是一類的人物。時下的風氣謹嚴得很,大家不敢提起這種女人。其實名利場上千千萬萬的小夥子天天跟她們在一起追歡作樂,到晚上,各個跳舞廳里到處是她們的蹤跡。誰能否認跳舞廳的存在?它們還不是和聖詹姆士皇宮的宮廷集會,還有海德公園裡的圓場,一般是人所共知的嗎?可是上流社會裡的人偏偏假裝不知道,可笑他們本身雖然不見得講什麼道德,對於別人可吹毛求疵得厲害。總而言之,克勞萊上校活了四十五歲,除了他自己的模範太太之外統共沒見過五六個正經女人。他的嫂子心地忠厚,待人溫柔,因此他佩服她,喜歡她。除了吉恩夫人和蓓基之外,別的女人都叫他害怕。他第一次上崗脫大廈吃飯的時候,只開了一次口,批評天氣太熱,除此之外,一直沒有說過話。蓓基本來很想把他撇在家裡,可是她是個靦腆怕羞的小可憐兒,又是第一回踏進上流社會,如果沒有丈夫在身邊保護著,恐怕失了體統。
侯爵惡狠狠的答道:「你的錢等於買了一個未來的承繼權。如果崗脫死了,他的爵位就是你丈夫的,將來還能傳給你的兒子。除此以外,說不定還有別的好處。太太們,在外面,隨你們怎麼趾高氣揚,怎麼假裝賢慧,我全不管。可是在我面前擺架子可不行。至於克勞萊太太的品行,根本不必我出頭說什麼話。如果說她這樣冰清玉潔、無可責備的完人還需read•99csw•com要別人代她辯護,反而玷辱了她,也降低了我的身分。她來了之後,你們得殷殷勤勤招待她。我請到這所房子里來的人,你們怎敢怠慢?這房子?」他笑了一聲,「這房子是誰的?這房子是什麼?我就是這所賢德廟堂的主人。如果我把紐該脫監獄里的犯人和貝德冷瘋人院的瘋子請回家,你們也得招待。」
崗脫大廈的太太奶奶們要打退共同的敵人,特地請了貝亞愛格思老太太來幫忙。崗脫夫人有好幾輛馬車,打發了一輛到赫爾街去接她母親來。老夫人自己的車子被地保扣押起來了,據說連她的珠寶和細軟都在放債的猶太人手裡,而他們這些人是不講情面的。貝亞愛格思堡和堡裏面貴重的名畫、傢具、珍奇古玩,也沒有剩下一件。像凡杜克的氣象雄偉的作品,雷諾茲的富麗堂皇的畫像,還有勞倫斯畫的肖像,艷麗裏面帶些俗氣,二十年前被人和真正的天才作品一樣著重的,都在其內。還有一件藝術作品是卡諾伐給貝亞愛格思夫人塑的像,叫做「跳舞的仙女」。當年她正在全盛時代,品位、財富、美貌,都佔全了。這位貴婦人如今成了個頭童齒豁的老婆子,好像是當年的盛服穿爛了剩下的破布塊兒。她丈夫的肖像是勞倫斯在同時畫的;在那畫兒上,他穿了鐵色爾烏特義勇騎兵隊上校的服色,手裡舉著短刀,背景就是貝亞愛格思堡。如今他也老得又瘦又干,身上披著大衣,頭上戴著粗糙的假頭髮,一早上偷偷摸摸的在格蕾法學協會附近磨蹭,到中午時分,一個人在俱樂部獨吃午飯。現在他不願意常跟斯丹恩勛爵一起吃飯。當年他們兩個一塊兒尋歡作樂的時候,貝亞愛格思的地位高得多。誰知道斯丹恩比他有長力,結果搶過了他的頭。今天的侯爵比一七八五年的崗脫勛爵地位高出十倍,貝亞愛格思卻是窮愁潦倒,只落得一場空。他向斯丹恩借了不少錢,因此和老朋友見面的時候總覺得尷尬。每逢斯丹恩愛說愛笑的當兒,便去譏刺崗脫夫人,問起她父親怎麼不來探望女兒?他總是說:「九九藏書他已經有四個月不來了。我只要查查支票本,就知道貝亞愛格思幾時來看過我。太太們哪,我自己的錢存在親家翁的銀行里,另外一個親家翁卻把我家當作他的銀行。你們說妙不妙?」
「叫孩子們出去。走!」他一面說,一面拉鈴。孩子向來怕他,馬上出去了。他們的母親也想跟出去。侯爵說:「你別走。坐下。」
然後蓓基和貝亞愛格思夫人也見了面。上校太太的態度十分恭敬,那位貴婦人卻是冷冰冰的擺足了架子。
蓓基又感激又謙遜的拉著斯丹恩夫人,她行禮的姿態非常優雅,連第一流的跳舞教師也比不過她。她說勛爵是她父親最早的主顧,給過他不少恩惠,因此她,蓓基,從小就尊敬斯丹恩府上的人。她說這話,當然是表示對斯丹恩夫人低頭伏小的意思。原來斯丹恩侯爵曾經向夏潑買過兩張畫,夏潑的女兒是個熱心人兒,始終沒有忘記他的好處。
侯爵夫人蒼白的臉兒漲紅了,她說:「克勞萊太太,斯丹恩勛爵告訴我說你彈琴彈得好,唱歌也唱得好。不知你肯不肯唱給我聽。」
美麗、端莊、潔白無瑕的崗脫夫人在名利場中佔了最高的地位。斯丹恩勛爵對她禮貌非常周到,引得在場的人人稱揚。連最愛說長道短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他近人情,行出事來有紳士的風度。
她唱的是斯丹恩夫人早年最喜歡的莫扎特的聖詩。她的歌聲甜美溫馨,斯丹恩夫人原來站在鋼琴旁邊,後來索性坐了下來,直聽得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其餘的太太存心跟蓓基過不去,不斷的談話,嚶嚶嗡嗡的,聲音著實不小。可是斯丹恩夫人什麼都聽不見。她回憶到小時候的情形,好像是跳過這四十年悲涼的歲月重新回到了修道院的花園裡。教堂里的風琴當年就曾經奏過這曲子。彈琴的修女是全修院中跟她最好的一個,這歌兒也是從她那兒學的。從前的日子真幸福啊!她又重新成了個小姑娘,瞬息即逝的好時光又回到她身邊勾留了一小時。直到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她才如夢初醒。斯丹恩勛爵大聲笑著,和一群興高采烈的男人們一起走進來。
蓓基拿出最嫵媚的姿態說道:「十年前我跟您在布魯塞爾已經見過了。真是榮幸得很,滑鐵盧大戰的前夜我在里卻蒙公爵夫人的跳舞會上還看見您來著。我還記得您跟您的小姐白朗茜坐在馬車裡面,在旅館門口等著買馬。您的金剛鑽首飾沒給人搶走吧?」
那天早晨,崗脫大廈里的幾位太太奶奶正在吃早飯,斯丹恩勛爵忽然來了。平常的時候他早上總是獨自一人喝他的巧克力茶,不大去打攪妻子和媳婦。事實上,他和那幾個女的難得在一起,除非在公眾集會上打個照面,或是在過道里偶然相遇;再不就是在歌劇院了;他自己的包廂在底層,她們在樓上貴賓座里,倒還有機會看見一兩面。那天婆媳三人和孩子們圍著飯桌子喝茶吃烤麵包,他大人進來了,接著他們一家就為利蓓加起了一場混戰。
喬治夫人嚷起來道:「我給您家裡帶過來的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