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棱堡大街上濃霧迷漫,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沿著兵營的牆根走。在我右邊,汽車車燈將濕漉漉的燈光拋向前面。我根本看不清人行道的邊沿。我周圍有人,我聽見他們的腳步聲,偶爾還聽見說話的嗡嗡聲,但我看不見人。有一次,一張女人面孔出現在我肩頭,但立即被濃霧吞沒。另一次,有一個人喘著大氣掠過我。我不知道我去哪裡,一心只想謹慎前行,用腳尖探地,甚至向前伸出雙臂。對這種練習我毫無興趣,但我不想回家,我已經上了鉤。半小時后,我總算遠遠望見一團發藍的煙霧。我朝它走去,很快就來到一片明亮地的邊沿,我認出中央那個燈光穿透濃霧的地方就是馬布利咖啡館。
「他在上面?」
這裡有許多人,主要是女人:女僕、做零工的女傭、老闆娘,總之那些認為「我親自採購比較可靠」的女人。她們在商店櫥窗前聞一聞,最後才走了進去。
我臉上感到一陣微弱清新的撫摸。遠處有人在吹口哨。我抬起眼皮,在下雨。輕柔安靜的雨。四盞路燈寧靜地照著廣場,雨中的外省廣場。青年大步走遠了,是他在吹口哨。我真想對那兩個不知道的人大喊,告訴他們可以大胆地出來,威脅已經過去了。
「不了。」
「在這個人面前我不講,」接著用知心的語氣說,「如果您願意,先生……」
「先生們,」科西嘉人說,「馬上就閉館了。」
科西嘉人很吃驚,猶豫不決地走了幾步,摁下了開關。閱覽桌上的檯燈熄滅了,只有室中央的那盞燈還亮著。
「你該上去看看。」我狡詐地說。
小老頭出現在門口,局促地搔搔嘴腮,然後大度地微微笑著,撐開了雨傘。
「來了,先生!」他叫道。
「這太蠢了,我得動一動,還是去圖書館工作吧。」
圖書館的管理員朝我們走來,這是一個肝火旺的小個子科西嘉人,蓄著軍樂隊隊長那種大髭鬚。他在桌子中間一連走上幾個小時,鞋跟橐橐地響。冬天,他捂著手絹吐痰,然後將手絹放在爐邊烤乾。
他沒有回答,揉揉眼睛走開了。我眼前都是陰影,可惡的、冷冰冰的陰影。暖氣肯定沒有開。
「是弗洛朗夫人叫我來的,」她又說,「她不太好,今天來不了了。」
再過一星期,我將去看安妮。
「我想見法斯蓋爾先生。」
女人埋怨地說:
「多少錢?」
「鞋帶沒有散。」男人頭也不抬地說。女人激動起來,兩隻手像大蜘蛛一樣上下摸著襯衣和頸部。
「很樂意。」
「他們是藝術家,」侍者端來咖啡時說,「在電影大飯店裡演幕間節目的,就是他們。他們今天走,今天是星期五,要更換節目。」
我走進閱覽室時,自學者正要出來。他朝我撲過來:
我站起來,我再也不能在這些衰弱的物體中間待下去了。我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安佩特拉茲的頭。我低聲說:一切都可能出現,一切都可能發生。當然不會是人們臆想的那種恐怖,安佩特拉茲不會在底座上跳起舞來,而是另外的東西。
他在一個四開本的書上拍了一下,那是《宗教史》。
衣鉤上掛著一件大衣。在獨腳小圓桌上有幾個黑紙夾,裏面夾著一疊疊的畫報。我屏住呼吸,捕捉最輕微的聲音。私人樓梯在輕輕響動。外面響起了汽笛聲。我緊盯著樓梯,倒退著出來。
青年一驚,飛快地瞟了我一眼。年輕女人轉身看著科西嘉人,接著又拿九*九*藏*書起書,似乎沉入閱讀之中。
我忽然來到諾爾船塢碼頭。幾隻漁船和小遊艇。我的腳踏在嵌在石頭裡的圓環上。我在這裏,遠離房屋,遠離門,我將得到片刻的休息。在有小黑點的、靜靜的水面上,漂著一個瓶塞。
他戰慄起來。
「他要是到了十點半鍾還不下來,我就上去。」
昏暗籠罩了店堂。從高高的玻璃窗透進紫棕色的微光。
我知道,下午兩點鐘時顧客稀少。法斯蓋爾先生患了感冒,準是打發侍者出去辦事了——也許是請醫生。對,只不過我需要看見法斯蓋爾先生。我走到繞繩街街口時,轉過身來,厭惡地端詳那燈光燦爛卻荒寂無人的咖啡館。二樓的百葉窗是關著的。
我在四周尋找可靠的支持,以抵禦我自己的思想,但沒有找到。霧逐漸破碎,然而街上仍然有某種令人不安的東西,也許它不是真正的威脅,因為它是隱蔽的、透明的。不過也許正是這一點使我害怕。我的前額靠在櫥窗上,注意到俄式蛋黃調味汁上有一個暗紅點,那是血。黃色上的這個紅點使我想嘔吐。
面孔消失了,我獨自一人。我狠狠地埋怨自己不該出門。濃霧多半已經侵入了我的房間,我害怕回去。
我下了樓梯,抬起頭。過了一會兒,小老頭一邊扣大衣紐扣,一邊走出閱覽室。當他走下三級階梯時,我閉上眼睛,衝到外面。
電話鈴聲。她的手停住了,貼在襯衣上。侍者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掃完地后才去摘下話筒。「喂!喬治先生嗎?您好,喬治先生……是的,喬治先生……老闆不在……是的,他應該下來了……啊,這種大霧天……他通常在八點鐘下樓……是的,喬治先生,我會告訴他的。再見,喬治先生。」
「啊,先生,是的,因為我遇見了一件倒霉事。」
傻瓜!他朝我走來。
他厭煩地彎下腰,輕輕碰碰她在桌子下面的腳。
我在於連熟肉店門口停了下來。玻璃窗內有隻手指點著塊菰豬腳和小香腸,接著出現了一位胖胖的金髮姑娘,她向前彎下身子露出了胸部,用手指拿起了那塊死肉。在離這裏五分鐘路的地方,法斯蓋爾先生死了。
「系好了。」
「兩法郎。」
在他正對面,有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她抬起一隻腳,半張嘴,尖尖的臉往前探;她一面神經質地扯頭巾,一面獃獃地看著他。
廳堂陰暗,窗外是霧,在這種氛圍下,這些話顯得十分自然。侍者露出古怪的眼神,我永遠難忘。
突然我看到幻象:一個人朝前摔倒了,血流進菜里,雞蛋滾落在血中,上面的西紅柿圓片平平地落下,紅色落在紅色上,調味汁有點變稀,成為一攤黃黃的奶油,將血分為兩個支流。
「您走了?不再待一會兒?」
「您氣色不好。」我對他說。
我鼓起勇氣走了進去。我沒有坐下,喊道:「侍者!」沒人答應。一張桌子上有一隻空杯子,碟子里還有一塊糖。
「那麼水下呢?你沒有想到水下會有什麼嗎?」
星期四
他穿著上裝和白底紫條紋襯衫,沒穿坎肩,沒戴假領。他打著哈欠,不高興地瞧著我,一面用手指攏頭髮。
老頭看完了小說,但是不走,用指頭敲著桌子,一下一下,乾脆而均勻。
她滿意地微笑。男人喚來侍者:
也許死了……這個想法也掠過我。這種霧天里難免有這種想法。
「黑九九藏書咖啡和羊角麵包。」
我驚恐地看著這些不穩定的存在物,它們再過一小時,再過一分鐘就可能崩潰。對,是這樣。我在這裏,我生活在這些載滿知識的書籍之中,一些書描述了動物種類永不變更的形狀,另一些書解釋了宇宙的能量不滅。我在這裏,站在窗前,窗玻璃有一定的折射率。但這是多麼軟弱無力的屏障呀!世界大概是出於懶惰才一成不變的。可今天它似乎想變了。於是一切,一切都可能發生。
老婦人機械地瞧瞧天花板:
七點差十分。我突然想到圖書館七點鐘關門。我又將再次被趕到街上。上哪裡去呢?幹什麼呢?
我低下眼睛,不願顯出盯住他們的神氣。幾分鐘后,我聽見嘎吱聲,看到出現了裙子的邊角和兩隻沾著干泥的高幫皮鞋,接著是男人的尖頭漆皮鞋,它們朝我走來,停住,向後轉。他正在穿大衣。這時,一隻手臂直挺挺地垂著,那隻手沿著裙子往下伸,猶豫片刻后,在裙子上抓抓搔搔。
「總算好了。」男人說。
老婦人走了。我也該效仿她,這裏又黑又冷。霧氣從門底下鑽進來,它將慢慢上升,淹沒一切。我本可以去市立圖書館的,那裡既明亮又暖和。
「我不知道,」我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也許是我的想像吧。」
工作?我很清楚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又虛度了一天。我穿過公園時,看見有個人坐在我常坐的長椅上,他披著藍色長斗篷,紋絲不動。他可真不怕冷。
「什麼!」侍者臉上露出強烈的憤慨,「什麼話!真多謝您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喊道。
我朝門口走了一步。
侍者突然回來了,氣喘吁吁。

我推開鐵門,一下子跳到他跟前。
他看上去很疲乏,兩手發抖。
我不是獨自一人。我對面坐著一個臉色蠟黃的女人,她的手一直在動,時而摸摸襯衣,時而整整黑帽。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位高個子的金髮男人,他在埋頭吃奶油麵包。寂靜使我感到壓抑,我想點煙斗,但是划火柴的聲音會引起他們注意,我不願意這樣。
「先生,努薩皮埃能寫出如此廣博的綜論,誰也比不上他,對吧?」
「也該有聲音了。」
「我聽見上面有聲音。」我說。
寫了四頁紙。然後是一個長長的幸福時刻。不要對歷史價值思考過多,那樣會感到厭煩的。不要忘記羅爾邦先生目前是我生存的惟一理由。
侍者擺出煞有介事的神氣說:
「啊,不!」他說,「我怕他罵我。現在幾點鐘了?」
一見到他,我產生了片刻的希望。兩個人在一起也許更容易度過這一天。然而,和自學者在一起,所謂兩個人只是徒具形式而已。
「這是由於大霧,和法斯蓋爾先生一樣。真奇怪,他還沒有下來。有人來電話找他。往常他總是八點鐘下樓的。」
我樂意和他一起吃午飯,就像我樂意自縊上弔一樣。
將近一點鐘時,最後一批讀者走了。我不餓,主要是不想走。我接著工作了一會兒,突然驚跳起來,因為我感到自己被掩埋在寂靜里。
我突然明白了,那件斗篷!我本可以阻止這件事,只要咳兩聲或推開鐵門就行了。但是小姑娘的表情使我呆住了。她滿臉恐懼,心肯定在猛烈地跳動,但是在這張老鼠臉上,我也看到一種強烈和邪惡的東西。不是好奇,而是一種有把握的等待。我感到無能為力。我是在外面,在公九九藏書園的邊沿,在他們小小的悲劇的邊沿,而他們呢,他們被暗暗的強烈慾望鉚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對。我屏住呼吸,想看看當我身後的這個男人敞開斗篷時,那張顯老的尖臉上會有什麼表情。
屍體在那裡,在我頭上。我會扭動開關,摸摸那溫暖的皮膚,瞧一瞧。我坐不住了,站起身來。如果侍者突然發現我上樓梯,我就告訴他我聽見了聲音。
「十點鐘。」
一種名副其實的恐慌攫住了我。我不知道自己正去什麼地方。我沿著碼頭跑,拐進博伏瓦齊區荒涼的街道。房屋用無神的目光看著我逃跑。我焦急地一再自問:去哪裡?去哪裡?一切都可能發生。有時我的心怦怦跳,我猛然轉身,我背後出了什麼事?也許它在我背後開始,而我突然向後轉身時,已經太晚了。只要我能盯住物體,就不會發生任何事。我儘可能地盯住地磚、房屋、路燈,我的視線迅速地從這些物體轉到那些物體,以便出其不意地打斷它們的變化。它們的模樣不太自然,但是我拚命對自己說,這是一盞路燈,這是一個界石形狀的小噴泉,而且我試圖用強烈的目光使它們顯出日常的面貌。我在路上遇見好幾個酒吧,其中有布列塔尼人咖啡館和海員酒吧。我站住,看著它們粉紅色的羅紗窗帘,猶豫不決,這些封閉式的小酒店也許被倖免,也許還保留著昨日世界的一部分,孤立的、被遺忘的部分。但是我必須推門進去。我不敢,便走開了。我特別害怕房屋的門,怕它們自動打開。最後,我在街心走。
我正要推開鐵柵門,便被他的面部表情嚇呆了。他眯著眼睛,似乎在傻笑,一副痴和虛情假意的神氣。而與此同時,他直直地盯著前方我看不見的某個東西,眼神冷酷而強烈,以致我突然回過身去。
「你給我系鞋帶。」
「沒有人嗎?」
但是他仍然在床上嗎?他沒有拽著被單翻倒在床下,腦袋碰著地板?
「先生,啊,先生。我斗膽問您。您肯賞臉在星期三和我一起吃午飯嗎?」
「閉館了。」五分鐘后科西嘉人又說。
馬布利咖啡館里有十二盞燈,只有兩盞燈亮著,一盞是在付款台的上方,一盞是在天花板上。惟一的侍者一把把我推到一個暗角里。
時間在流逝,玻璃窗完全黑了。科西嘉人正在辦公桌上給新進的圖書打鋼印,不算他,我們是四個人:那個小老頭、金髮青年、一位正在讀學士學位的年輕女人,還有我。有時候,我們之中的一位抬起頭,迅速地、疑慮地向另外三個人看一眼,彷彿害怕他們。有一刻小老頭笑了起來,年輕女人便全身發抖。我從反面認出了他看的書,這是一本輕鬆小說。
然而今天,它們不再確定任何東西了,它們的存在本身似乎都成了問題,它們艱難地從這一刻挨到那一刻。我兩手緊緊握住我看的書,但是最強烈的感覺已經遲鈍了。一切看上去都不是真的。我好像置身於紙板布景中,布景隨時可能被拆掉。世界在等待,它屏住呼吸,縮得小小的——它在等待它自己的危機,它的噁心,就像阿希爾先生那天一樣。
「我得謝謝您,先生,您的照片使我度過了難忘的時光。」
一個蟲子?一個半陷在泥里的大甲殼蟲?它那十二對腳爪在泥里慢慢地挖。它有時稍稍抬起身子。在水底。我走近觀看,等待一個旋渦,一個輕微的波動。瓶塞靜止不動地待在https://read.99csw•com黑點中間。
私人樓梯隱沒在黑暗中。我勉強能看見欄杆頂頭的球形裝飾。必須穿過這層黑暗。樓梯會響。在樓上我能找到房間的門……
「也許死了……」
「用不著了。」我說。
「法斯蓋爾先生還沒有下來。」
在收款台後面的陰暗處,什麼東西咯啦響了一下。聲音來自私人樓梯,老闆終於下樓了?不,沒有人出現,樓梯是自動地咯啦響。法斯蓋爾先生還在睡,要不他就是在我頭上死了。一個霧天的清晨,他被人發現死在床上。小標題:在一家咖啡館里,顧客們吃喝著,哪知……
「我得關燈了。早上九點鐘了,還為一位客人開兩盞燈,老闆會說我的。」
這時我聽見人聲,正是時候。我轉過身繼續走路。
我沒有看見這位老婦人進來。一股寒氣使我打了個寒戰。
我抬起頭,閱覽室里只剩下我一個人。科西嘉人多半下樓去他妻子那裡了,她是圖書館的看門人。我想聽見他的腳步聲,但聽見的只是爐子里的煤炭在輕輕地跌落。霧氣侵入了閱覽室,不是真正的霧,因為它早已散去,而是另一種霧,充斥街道的、從牆和地磚中散出的霧氣。物體顯得縹緲。當然,書籍仍然在這裏,按字母順序排列在書架上,書脊或呈黑色或呈棕色,上面有標記UP If 7996(公眾用書——法國文學)或者UPsn(公眾用書——自然科學),可是……怎麼說呢?在平時,這些強大而矮壯的書籍,加上火爐、綠燈、大窗和梯子,就抵擋了未來。只要你待在這四堵牆裡,將發生的事只能在火爐的左面或右面發生。即使聖德尼本人捧著自己的頭進來,他也必須從右邊進來,行走在法國文學書籍和女讀者的桌子中間。如果他腳不著地,在離地二十厘米的地方飄浮,那麼,他那血淋淋的脖子正好和書架第三層一樣高。因此,這些物體至少可以用來確定可能性的界限。
青年戀戀不捨地慢慢站起來。每個人穿大衣時都慢慢吞吞。當我走出去時,那女人仍然坐著,一隻手平放在書上。
不應該害怕。
我根本不想吃這些麵包。
「該走了?」老頭輕聲問道。
突然間,小姑娘得到了解脫,搖著頭跑開了。穿斗篷的人看見了我便站住了,在小徑中央一動不動地站了一秒鐘,然後便縮著脖子走了,斗篷邊碰著他的小腿。
在卡斯蒂格利奧訥街,我趕上了兩個正在說話的男人。他們聽見我的腳步聲大吃一驚,一同轉過身來,不安地看看我,然後看看我的身後,惟恐還有別的東西。那麼,他們和我一樣,也在害怕?我超過他們時,我們相互對視,差一點就搭上話了。但是,他們的目光中突然露出了懷疑。在這樣的天氣里,不能隨便和人說話。
他臉紅了,腰部優美地晃動了一下:
濃霧像灰色的厚絨窗帘一樣壓在玻璃窗上。有一張臉貼在玻璃窗上,不一刻又消失了。
我匆匆取下外套,顧不得穿,往肩上一披就逃走了。穿過公園時,我又見到那個穿斗篷的人,他仍然坐在原處;他那張大臉呈灰白色,耳朵凍得通紅。
「真是有喘氣聲?」
「您真給我面子,」他說,又急九九藏書忙加了一句,「如果您同意,我去您家找您。」然後他就消失了,大概是怕我反悔。
下面,大門開向黑夜。青年走在最前面,他回頭看看,慢步下樓,穿過門廳,在門口停留片刻,然後投入黑暗中,消失了。
那時是十一點半,我一直工作到兩點差一刻,效果很差。我眼睛看著書,心裏卻不停地想著馬布利咖啡館。法斯蓋爾先生現在下樓了嗎?其實我並不太相信他會死,正是這一點使我不快,因為我這個念頭飄浮不定,我既無法信服,也無法擺脫。科西嘉人的皮鞋在地板上橐橐響。有好幾次,他來到我面前,彷彿要和我說話,但改變主意又走開了。
「城市受到嚴重的威脅。」我從他身邊走過時,有禮貌地說。
「是的,但我看情況不妙,好像有人在喘氣,還有一個低沉的聲音。」
「別坐這兒,先生,我在打掃。」
馬布利咖啡館在遠處閃亮。這一次,那十二盞電燈大概都開了。我加快腳步,得儘快結束。我先從大玻璃窗往裡瞧,廳里沒有人。收款員不在那裡,侍者也不在——法斯蓋爾先生也不在。
「幾個奶油麵包?」侍者問。
我氣喘吁吁地又回到布利貝街。是的,命中注定,我得再去圖書館,試著拿起一本小說看看。我沿著公園的鐵柵走,遠遠看見那個披斗篷的人。他一直在那裡,在荒涼的公園裡。他的鼻子現在和耳朵一樣紅。
霧氣稍稍散開。我急急忙忙去繞繩街,因為我需要亮光,但我大失所望。的確,繞繩街上有亮光,商店櫥窗里有亮光,但不是歡快的,而是矇著霧氣的白生生的亮光,像淋浴水一樣落到你肩上。
「你等著瞧。」侍者氣急敗壞地跑到外面去了。
星期三
他提起衣架旁邊的皮箱。他們走了出去,我看著他們沒入濃霧中。
男人在對自己微笑,彷彿即將開一個大大的玩笑。他突然站起來,兩手伸進一直垂到腳邊的斗篷的口袋裡。他走了兩步,直翻白眼。我想他要跌倒了,但他仍然在痴痴地笑。
我走進閱覽室,從桌上拿起《巴馬修道院》,想聚精會神地讀,在司湯達的明媚的義大利尋找庇護。但我只有短暫的、斷斷續續的幻覺,不時地跌入充滿威脅的現實。在我對面,一個小老頭在清嗓子,一位年輕人正仰坐在椅子上遐想。
那隻手張開了,摸到右鞋上一大塊成星狀的泥,接著手便消失了。
「準備好了嗎?」男人問。
老婦人有氣無力地,彷彿在自言自語:
弗洛朗夫人就是那位一頭棕發的收款員。
「是的,在他的卧室里。」
自學者走近我,湊到我臉邊低聲說:
一張面孔再次緊貼在玻璃窗上,還扮著鬼臉。
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我的不適起因於馬布利咖啡館的那件事。我必須再去一趟,必須看見法斯蓋爾先生活著,甚至摸摸他的鬍子和手。那樣一來,我也許就得到了解脫。
我很熟悉法斯蓋爾先生,他有時向我詢問我的健康狀況。他是一個蓄著整整齊齊的大鬍子的、快活的胖子。如果他死了,準是由於中風,他的臉會呈醬紫色,舌頭伸在外面,鬍子翹起,捲曲起伏的鬚毛下,脖子呈紫色。
「什麼事?」
「散了,散了,你給我系鞋帶。」
老頭遲疑地點點頭。年輕女人推開書,但不站起來。
他走到藝術家剛離開的桌子旁邊去取那盤羊角麵包。
「這種天氣對她的腸胃不好。」老婦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