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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她談起鐵路之家,談起留聲機上古老的拉格泰姆音樂,以及這音樂帶給我的奇異的愉快。
「你在抱怨,可你敢說你沒有忘記我的臉?」
她走進盥洗室。我聽見她來回走動,挪動鍋子,自言自語,她的聲音尖利,模糊不清。在她的床頭柜上,像往常一樣,放著一本米什萊的《法國史》。我現在看清了,在床的上方,掛著一張照片,惟一一張照片,是愛米莉·勃朗特的兄弟為姐姐作的肖像畫的複製品。
「不,我不想講。不過,你要是願意,我告訴你一個故事,那是我上學時讀到的,令我十分吃驚。有一位國王吃了敗仗,成了俘虜,待在戰勝者軍營的角落裡。他看見兒子和女兒被捆綁著從他面前走過,他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後來他看見一個僕人被捆綁著從他面前走過,他呻|吟起來,抓扯自己的頭髮。你,你也可以想像一些例子。你明白,在某些情況下不應該哭,否則就是卑劣,而當一塊木柴砸在你腳上時,你怎麼干都行:呻|吟、哭叫、顛起另一隻腳跳跳。時時自我克制,這是愚蠢的事,因為你在毫無意義地耗盡自己。」
「可以這樣說……」
連眼白都變了……她聲音里有什麼東西使我煩亂不安呢?不管怎樣,我縱身一躍!我不再尋找消失了的安妮。令我感動、令我愛的是眼前這個姑娘,這個神情頹喪的胖姑娘。
「不,不和坎德勒。你總是這樣。胡思亂想,總以為我和坎德勒一起演戲。坎德勒是樂隊指揮!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我在索霍廣場一個小劇院演戲,演過《瓊斯皇帝》,肖恩·奧卡西和辛格的劇本,還有《布里塔尼居斯》。」
「這麼說你一點也沒有變?還是那麼傻?」
我的神情大概不以為然,因此她激動起來,用更強調的語氣說:
「談過,」她蠻有把握地說,「那是在艾克斯,在一個廣場上,我記不清叫什麼廣場了。陽光很強烈,我們坐在一家咖啡館的花園裡,坐在橘黃色的遮陽傘下。你不記得了?我們喝著檸檬汁,我發現糖里有幾隻死蒼蠅。」
「現在我的熱情都已死去。我努力回憶從前的狂怒,那時我十二歲,有一天母親抽打我,我居然從四樓跳了下去。」
「聽我說,我想告訴你,你知道,我始終不清楚什麼是完美的時刻,你從來沒有解釋過。」
「不知道。明天晚上我去倫敦。」
「結婚?」我嚇了一跳。
她大笑起來。
她站起身。來到門口時,她輕輕吻了我的嘴唇,微笑地說:
她高傲地看著我,對她自己的作為仍感到驚訝:
她笑了起來:
「我只是想,這間房不像是你住的。」
「德·羅爾邦先生?十八世紀的人?」
她站到我面前:
「你瞧,沒有它,我照樣生活。」
安妮舊事重提,我感到沮喪。她甚至不像在回憶,她的聲調不像在回憶往事時那樣動情、懷舊。她好像在談論今天,最多昨天。在她身上,舊日的觀點、固執、怨恨絲毫未變。而我卻相反,對我來說,一切都沉浸在一種詩意的朦朧中。我準備做出一切讓步。
「你現在在幹什麼?住在巴黎嗎?」
「那麼,你意識到總有人來破壞你的效果,或是淚流滿面的老太婆,或是一個棕紅頭髮的傢伙,或是其他什麼東西?」
「我倖存下來了。」
「它們使我噁心。」
「你認為你的想法和我一樣,你真令我吃驚。」
「可是在戲劇里……」
「沒有必要。」我顯出幾分學究氣,「這一點我也想過。」
「我不演戲了。我旅行。有人養著我。」她微笑地接著說:「啊!別這麼擔心地看著我,這沒有什麼了不起。我一直對你說,我不在乎讓人養著。再說這是個老傢伙,不礙手礙腳。」
「可我不止一百次地請你解釋什麼是……」
「我想你比想白金米尺要多得多。我沒有一天不想你。你的整個模樣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一點也不憂愁,我常常為此吃驚,但是我錯了,為什麼要憂愁呢?從前我有熱烈的激|情,我熱烈地恨過我母親,而且,」她挑戰式地說,「我也熱烈愛過你。」
她用算老賬的堅決口吻又說:
最後,她在一個鋪著墊子的大箱子上坐了下來。她的舉止與從前不同,走動時顯出一種莊重的、帶幾分優雅的笨拙,她似乎為自己年紀輕輕就發胖而感到局促。然而,無論如何,這的確是她,是安妮。
我能說什麼呢?我有生活目的嗎?我不像她那樣絕望,因為我原先的期望不高。面對著我被賦予——莫名其妙地賦予——的生命,我更多感到的是驚奇。我仍然低著頭,不願在此刻看見安妮的臉。
「是嗎?」我冷冷地說。
她突然用平淡的口吻說:
我突然可憐巴巴地說:
「你還記得我的頭髮是什麼顏色?」
「忘恩負義的人!有時我給他的角色比我自己的角色還重要,但是他卻看不到。對,是的,結束了,你很吃驚嗎?」
我們默默地待了一會兒。黃昏降臨,我幾乎看不清她蒼白的面龐,她的黑衣服融入了侵入房間的黑暗裡。我端起茶杯,杯里還剩下一點茶,我將它湊到唇邊。茶是涼的。我想抽煙,但又不敢。我痛苦地感到我們再無話可說,昨天我還想問她那麼多問題:她去過哪裡?幹了些什麼?遇見了什麼人?然而,只有當安妮對我推心置腹時,這些問題才有意義。現在我沒有好奇心了。所有她去過的國家和城市,所有追求她的或被她九九藏書愛過的人,所有這一切對她都無足輕重,所有這一切實際上對她都無所謂,就像陰沉寒冷的海面上的幾縷微弱陽光。安妮坐在我對面,我們有四年沒有見面了,而我們沒有話說。
「我不能久久地盯住物體,我看一看,知道它們是什麼,就趕快挪開視線。」
「特殊情景?」
「這是為了記起你的嘴唇,為了《靈性鍛煉》。」
「真荒謬,完全是你曾責怪我的那種自然主義的臆想。你知道,從前我想像你是寡婦和兩個男孩的母親,我還給你講了許多我們將來的事,你覺得很討厭。」
安妮來給我開門,她穿著黑色的長裙。當然她不向我伸手,也不向我問好。我的右手一直插在大衣口袋裡。為了避免客套話,她用一種賭氣的聲音很快地說:
「你的一切都咎由自取。你太不該了,不該用那種穩重的神氣惹我不高興,你彷彿在說:『我,我可是正常人』,你處處要顯示健康,全身上下都浸透著精神健康。」
「什麼時候再見到你?」
她說這番話時聲音平和,稍帶幾分自豪,因為她有這麼大的改變。她在箱子上搖晃,顯出優美的風韻。自我進來以後,此刻的她與從前的安妮,馬賽的安妮最為相似。她再次攫住我,再次將我投入她那奇怪的世界之中,雖然有那些可笑的、裝模作樣的、難以捉摸的事。我甚至又恢復了一見她就激動的熱情和嘴裏那股苦味。
她聳聳肩,冷冷地說:
「這話你已經說過了,」她惱火地說:「不,這是……一種責任。應該使特殊情景轉變為完美時刻,這是道德問題。對,你儘管笑,這是道德。」
「是的,你可以相信我:再沒有了。」
「那就是,再沒有……」
我抬起頭,她正溫柔地看著我:
「你是一塊界石,」她說,「路邊的界石。你始終如一地在那裡,一輩子都在那裡標明此去默倫二十七公里,去蒙塔爾吉四十二公里,所以我很需要你。」
「是呀,你不明白,是因為你忘了許多事,忘得比我估計的多。瞧,你忘了從前乾的壞事吧?你來,你說話,你走,沒有一件事是合時宜的。想像一下一切都沒有變:你進來,牆上掛著面具和披巾,我坐在床上,我對你說(她的頭朝後仰,鼻孔張大,說話像在念台詞,彷彿在嘲弄自己):『怎麼樣?還等什麼,坐呀!』當然我會小心翼翼地避免說:『別坐靠窗的那張安樂椅。』」
「你真鬼,」我說,「你明明知道我記性不好。」
是這個,就是這個。沒有奇遇,沒有完美時刻……我們失去了同樣的幻想,我們走的是同樣的道路。剩下的,我猜到了,我甚至可以代她說話,把剩下的事說出來……
「咦,我不是對你說了嗎?」她吃驚地說,「我解釋有一刻鐘了。」
「再說,還有許多事我沒有告訴你,解釋起來太費時間了。例如,我行動時必須自信,相信我的行動會產生後果……註定的後果。我沒法向你說清楚……」
「好像沒有。」
突然,她不安地瞧著我:
「沒有了。」
「你以為我會感到滿足嗎?」
她端著茶壺進來了。
「而在其他情況下,應該比自我克制還進一步。你肯定記不得我第一次吻你的情景吧?」
安妮走回來,突然說:
「不,我等一個德國人,畫家。」
「你說說為什麼?因為你一進門就擺出寬心的笑容,像位剛剛嫁出女兒的父親。來,別站著,放下大衣坐下來,對,坐那兒,你要是願意的話。」
「告訴我,你當時想做什麼?」
她等待回答。我一言不發。
「有時稍稍投入,但從不十分投入。對我們來說,重要的是我們正前方的那個黑洞,黑洞里是人,但我們看不見,對他們來說,我們獻上的當然是完美時刻。但是,你知道,他們並不生活在完美時刻里,完美時刻在他們眼前出現。而我們這些演員,你想我們生活在完美時刻里嗎?總之,完美時刻哪裡也不在,既不在舞台下也不在舞台上,它不存在,但所有的人都在想它,你明白嗎?親愛的,」她的聲音有氣無力,她用幾乎耍賴的口吻說:「我把這一切都甩了……」
「我不知道,我不覺得。我又看到你的笑容,你起身把手搭在我肩上的姿勢,你自言自語的癖好。你仍然讀米什萊的《法國史》,還有其他許多東西……」
接著她又消失在盥洗室里。儘管我記性不好,這一點我是記得的:她總是這樣直截了當地提問題。我十分局促,因為我感到她既是真心關心我,又想趕緊說完了事。總之,聽到這句話,我不再懷疑了,她有求於我。目前只是剛剛開場,先排除可能的障礙,徹底解決次要問題:「現在你該談談自己了。」再過一會兒,她將談她自己。突然間,我什麼都不想對她說。何必呢?噁心,恐懼,存在……最好還是把這一切留給我自己。
「我就是在那個咖啡館里和你談到這些的。我談到米什萊大開本的《法國史》,就是我小時的那個版本。它比現在的版本大得多,紙頁發白,像蘑菇的內側,也有一股蘑菇味。我父親死後,約瑟夫叔叔找到這本書,把所有的卷冊都拿走了。就在這一天,我叫他老豬,於是母親抽打我,我便跳樓。」
「你聽著,剛才我想起一件事,比起你慷慨送給我的界石角色來,使我高興得多。那就是我們都變了,而且是以同一種方式。我喜歡這樣,我不願看見你越走越遠,而我卻不得不永遠當你起點的標誌。你告訴我的這一切正是我要對你講的,當然,用詞不同。我們在終點會合了,我真是太高興了。」
「至少是我所認為的特殊情景吧。這種情景具有一種罕見的、珍貴的品質,可以說別有風格。比如,我八歲時以為當國王便是特殊情景。或者死亡。你在笑,可是許多人的彌留時刻被畫了下來,許多人在彌留之際留下崇高的話語,因此我完全相信……總之,我想人在垂死時是超越自身的。再說,只要在死人房間里待一待就明白了,因為死亡是一種特殊情景九九藏書,有什麼東西從它那裡散發出來,傳至在場的每一個人。這是一種崇高。我父親死時,人們叫我去看他最後一眼。我上樓梯時,心中難過,但也似乎沉醉於某種宗教性的歡樂中;我終於進入一種特殊情景了。我靠在牆上,試圖做應該做的動作,但是我嬸嬸和母親跪在床邊哭泣,將一切都破壞了。」
「那當然。這不成問題。」
「想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我不再堅持,因為安妮周圍總有這麼多忌諱的物品。
「你在咕噥什麼呢?」
「我和你談過特殊情景吧?」
「不!」
「我生活在過去。我回顧過去發生的一切,並且稍加改變。像這樣,從遠處看,你不會難過,而且幾乎信以為真。我們的整個故事都很美,我稍稍改變一下,就成了一連串完美的時刻。於是我閉上眼,努力想像我生活在其中。我還有些別的人物……得學會全神貫注。你不知道我讀過什麼書吧?羅耀拉的《靈性鍛煉》。它對我大有幫助。首先要以某種方式安排布景,然後是人物,這樣就能夠看見。」她用一種怪僻的語氣說。
「是的,是《布里塔尼居斯》,我就是因為這事才離開的。是我建議他們上演《布里塔尼居斯》的,他們想讓我演朱莉。」
「我不戴帽子了。」
「至少!那你現在更精明,更機靈了吧?」
「對,」她說,「首先應該浸泡在特殊事物中,感覺到你在對它進行整理。如果這一切條件都實現了,那個時刻就會是完美的。」
「我想我猜到了一點點,太好了。等等,讓我想一想,對,這間房是光禿禿的,你得承認我一進來就發現了。對,從前我一進來總看見牆上有披巾、面具等等。旅館總是被關在門外,你的房間是另一種樣子……你不會來給我開門,我會看見你蹲在房角里或者坐在那塊紅地毯上,你總隨身帶著那塊地毯,你嚴厲地看著我,等待著……只要我一說話,動一動,吸一口氣,你就會皺起眉頭,我就會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也不知為什麼。然後,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我會做一件又一件的蠢事,深深陷入錯誤之中……」
「好的。」
我在猶豫。她跺著腳,雖然還在微笑,她確實不高興了:
「從前,你總為了什麼事煩惱,至少你是這麼說的,而現在這種煩惱沒有了,消失了。你肯定覺察到了。你是不是現在太舒服?」
「是嗎?」她漫不經心地回答。
「你沒有變。幹嗎這副慌亂的樣子?」
「總之,這無關緊要,對我無關緊要。怎麼說呢,我很高興這隻米尺存在,它的準確長度是地球子午線的四分之一的一千萬分之一。每當有人測量住房,或者賣我一米一米的布料時,我都想到那個米尺。」
「我原先也是這樣想的。」她說,似乎毫無惋惜之意,接著又用一種使我不快的諷刺語氣說:
「這話根本不對。正相反,這段時間我完全變了,而且,實際上,我……」
「對,可你那語氣!」她生氣地說,「其實你是在屈尊下問。你和和氣氣,漫不經心,就像我小時問我玩什麼遊戲的老太太一樣。其實,」她帶著遐想的神氣說,「我在想我最恨的也許是你。」
「我很願意向你解釋。現在我老了,可以平心靜氣地向你這位老太太講述我童年的遊戲了。來吧,你說,你想知道什麼?」
「哈!哈!」她用演戲的腔調喊了起來,「他還不相信!」她又輕輕地接著說:
「我喜歡聽你這樣說。那又怎樣呢?」
「現在你該談談自己了。」
「你等……」
「後來,我把它擴展了,首先加進了一種新情景:愛情(我是指做|愛的行為)。我為什麼拒絕……你的某些要求呢,以前你要是不明白的話,現在該明白了。對我來說,那是要拯救什麼東西。後來我又想,一定有許許多多、難以數計的特殊情景,總之我認為特殊情景是無限的。」
「完美時刻是在這以後。首先是先兆,然後,特殊情景便慢慢地、莊嚴地進入人們的生活,於是便提出了問題:你是否想使它變成完美時刻。」
將她抱在懷裡……有什麼用處呢?我對她無能為力,她和我一樣孤獨。
她只說了一句話:
「它對你不合適。」
「不錯,我實現了,為了別人。我在灰塵里,在穿堂風裡,在強烈的燈光下,在硬紙做的布景中間。一般說來,我和桑代克演對手戲。你大概在科文公園見過他演戲吧。我總擔心我會當他的面大笑起來。」
然而,過了一刻,她說話了,我不知她在繼續她的思緒還是回答我剛才的話。
她在微笑,但是她用一種幾乎仇視的、好奇的目光端詳我。
「我很高興看見你。」
「太不好了。」安妮簡短地說。
她笑了起來:
「求求你,講講完美時刻吧。」
不錯,她顯得疲乏。我正要開口,她又接著說:
她用手掠了一下我的頭髮。
「你堅持要我的吻,其實我已決心給你了,但我讓你一再懇求,因為必須按規矩辦事。在這整段時間里,在這二十多分鐘里,我終於使自己完全麻醉了。老天知道我的皮膚多麼敏感,但我什麼也沒有感覺到,直到我們又站起來。」
「進來,隨便坐,可別坐靠窗的那張安樂椅。」
「是的,然後我可能去埃及。也許冬天我再來巴黎,我會給你寫信的。」
她不答話,我想她對我的話興趣不大。
她不像往常那樣立刻回答,而是顯出吹毛求疵的樣子:
「應該做什麼呢?什麼樣的舉動?」
「如果你也想到這些,那該怎麼辦?」
「你這就錯了。」
「兩者都有……要看情況。」她不高興地說。
「住在布維爾。」
她盯著我,彷彿視而不見。她要說話了。我等著一番與莊嚴的面具相配的、悲劇性的演說——輓歌。
「那又怎麼樣呢?」
她的聲音稍稍快活一些:
read.99csw.com「是的。」
「沒有特殊情景?」
「當然吃驚!我原以為那就是你的一部分,誰要是奪走了它,就好比挖掉你的心。」
她笑了起來。笑聲在陰暗的房間里顯得古怪。
最後這個字哽在我喉嚨里。與其說這句話,我還不如什麼都不說。她肯定會生氣。我知道最初一刻鐘是很難熬的。從前,每次我看見安妮,不管是在分別二十四小時以後還是在清晨一覺醒來,我說的話從來就不是她想聽的,從來就與她的裙衣、天氣以及前一天的最後交談不相適應。但是她要什麼?我猜不著。
「當然,淺黃色。」
「就是這些?」
她說最後這句話時很不高興,彷彿這段回憶仍在灼痛她,她停下來,兩眼發獃,抬起眉毛,再次重溫這個場面:
「而你呢,你的頭髮是棕紅色,」她模仿我說,「我永遠忘不了頭一次見到你的情景。你戴著一頂近淡紫色的軟帽,與你的棕紅色頭髮極不相稱,很難看。你的帽子呢?我想看看你是不是還那樣缺乏審美力。」
安妮居然想到這個,我很不痛快,並且告訴了她:
安妮鬆開了手指,放開了膝蓋。她不說話,這是約定的沉默,就像在歌劇院:當樂隊演奏最初的七小節時,舞台上是空的。她喝茶,然後放下茶杯,直挺挺地待著,兩隻手按著箱子邊沿。
「那你想幹什麼呢?」
她又坐下來,自信地搖搖頭說:
「不,我是指人……」
「總之,這像是藝術品。」
「對。我原以為仇恨、愛、死亡降臨到我們身上,就像耶穌受難日的火舌一樣。我原以為一個人可以因仇恨或死亡而發出異彩,完全錯了!對,我的確以為『仇恨』是存在的,它棲息在人們身上,使他們超越自己。當然只有我,只有我恨,只有我愛。而我呢,總是同樣的東西,總是同一個麵糰,不斷拉長,拉長……人們彼此這麼相似,居然想到起不同的名字以示區別,真是奇怪。」
「但是有一點你不知道,那就是當時我坐在蕁麻上,我的裙衣撩了起來,大腿全刺破了,稍稍一動就又添傷口。顯然,自我克制是遠遠不夠的。當時我並不感到慌亂,我並不特別需要你的嘴唇,我要給你的那個吻可重要得多,它是承諾,是協約,你明白,那疼痛來得不是時候,我不能想到我的大腿。僅僅不流露痛苦還不夠,應該感覺不到痛苦。」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去英國。」
「這種事發生過多少次?」
這語氣與面孔極不相稱。它不是悲劇性的,而是……可怕的,它表達了一種沒有眼淚、沒有憐憫的、冷冷的絕望。是的,在她身上有什麼東西已經無可挽回地乾枯了。
「一句話,情景是材料,需要處理。」
我低下頭。
「是的,我很高興你還是老樣子。如果有人把你這塊界石搬走,上漆,挪到另一條路上,那我就失去確定方向的固定標誌了。你對我是不可或缺的,我在變,而你呢,你應該恆定不變,我用你來衡量我自己的變化。」
「你為什麼笑?」
「再沒有完美的時刻了?」
突然,她臉上出現了墨杜薩那漂亮的面龐,那是我從前最喜愛的,它扭曲著,充滿了仇恨和邪惡。她不是換了一種表情,而是換了一張臉,就像古代的演員換了面具一樣,一下子便換了,而每個面具都是用來營造氣氛,給後面定調的。在她說話時,這個面具出現並待在那裡絲毫不變,然後它落下,脫離了她。
「是嗎?」她輕聲說,仍然十分固執,「但我寧肯你沒有變化,那樣更好。我和你不同,我不喜歡別人和我想得一樣。也許你弄錯了吧。」
「主要一點是不是必須充滿激|情,比如說,仇恨或愛情,或者事件的外貌必須崇高,我是說,能看見的那部分……」
「當時我想,也許從這方面可以找到,至少尋找……」
她交叉著手,抱著一隻膝蓋,眼瞧著半空。隱約的微笑使她的臉顯得年輕。她像是一個胖胖的小姑娘,既神秘又很滿足。
「哈!哈!」
她打斷我:
「閉嘴。你沒記錯,我常把那些大書抱上閣樓。書里的插圖很少,每冊大概只三四張,但是每張圖都占整整一大頁,反面什麼東西也不印,而在其他書頁上,文字排成雙欄,好擠出篇幅來,這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十分喜愛這些插圖,熟記在心。我重讀這些書時,早早就盼著五十頁以後的插圖了,重見它們真是奇妙。它們還十分精細,表現的場景與前後幾頁毫無關係,得到三十頁以後去找解釋。」
「那又會怎麼樣呢?」我問,一面轉身好奇地瞧著那張椅子。
「這不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吧?要真是,那我該祝賀你了。當然!是該想到這一點的。你的頭髮配什麼東西也不行,帽子、椅墊、甚至作為背景的牆上的壁毯都和它不配。要不然你就該把帽子緊緊壓在耳朵上,比如你在倫敦買的那頂英國氈帽。那時你把頭髮藏在帽子下,人家甚至不知道你有沒有頭髮。」
「你瞧,我胖了,我老了,我得保養。」
她努力克制自己,鎮靜下來,微笑著,兩腮仍然紅紅的。她很美。
「對,對……你肯定跟我談起過《法國史》……你不是在閣樓上讀的嗎?你瞧,我還記得,你瞧,你剛才怪我把什麼都忘了,真不公平。」
她猜疑地看著我說:
「是的,我明白了。」我說,「在每一個特殊情景中,總應該做某些動作,有某種姿態,說某些話——而其他的態度和話語是嚴格禁止的。是這樣吧?」
「你不完全投入角色?」
「不錯,你和我講過。read.99csw.com」她含糊地說,「那麼是一本歷史書了。」
我根本沒有笑,我自發地說:
我抬起眼睛,她正帶著幾分溫情看著我。
星期六
「對,我知道,你從來不努力,待在我身邊像根木樁。」
「為什麼?」
這就是開頭。但她沉默了。她往白瓷茶杯里倒茶。她在等我開口,我得說點什麼,不是隨便什麼,而是她期待的話。我如坐針氈。她真的變了?她發胖,臉色疲憊,但這肯定不是她想說的。
那是一張普普通通,看上去和藹可親、舒舒服服的椅子。
「我不知道是不是坐在床上……」
她的想法和我一樣,我彷彿從未離開過她。我說:
「我旅行,」她用沉悶的聲音繼續說,「我從瑞典回來,在柏林待了一星期。那個人養著我……」
「聽我講,我承認錯誤。我從來沒有好好地理解你,從來沒有真心想幫助你。要是我早知道……」
「對!可那到底是什麼?」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哪頂帽子。
「戲劇怎麼樣了?你想把所有的藝術都說一遍?」
她站起來到我身邊,手搭在我肩頭:
「那完美時刻呢?它與這又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我在想事……」
「你怎麼知道呢?」
「我想你說過,甚至你一個勁地說這個。你認為我看不見你,便偷偷地照鏡子。」
「繪畫、塑像,這是些無法使用的東西,它們在我面前很美。音樂……」
我目瞪口呆,堅持說:
「你承認了,你把我完全忘了。在街上你能認出我嗎?」
我仍然有幾分惱火,激動地說:
「我現在住在布維爾,」我莊重地說,「因為我在寫一本關於德·羅爾邦先生的書。」
「不,我不感興趣。不會重新開始的。要說和人的關係嘛,哪個稍稍漂亮的小夥子都比得上你。」
「啊,」她盛氣凌人地說,「精神上的變化!可是我連眼白都變了。」
這是她,的確是她。她垂著兩臂,悶悶不樂,那神氣從前使她像一個青春期的小姑娘,但現在她不像小姑娘了。她胖了,胸部豐|滿。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她不快地說,「我們別談這個老好人了。他對你、對我都無足輕重。你喝茶嗎?」
我抓住她一隻胳膊,將她往身邊拉。她不反抗,但搖頭表示反對。
「我知道。我知道再也遇不到能激起我熱情的人或事了。你知道,去愛人可不是小事,需要毅力、慷慨、盲目性……在開始甚至還得跳過一道深淵。要是深思熟慮,就不會這樣做了。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再跳了。」
我不敢說不。我像從前一樣顛起屁股坐在椅子上,考慮如何躲開陷阱,如何躲開莫名其妙的怒火。
安妮專註地看著我:
「我在倫敦演戲。」
「咱們瞧瞧這個人是不是真像他說的那麼厲害。你找一找,我在什麼地方變了?」
我對她講我的奇遇,講存在——也許講得過長。她睜大眼睛,抬起眉毛,專心聽著。
等我說完,她舒了一口氣:
如果她再提一個問題,我會告訴她一切,但她什麼也不再問了。看來她以為對我知道得夠多了。她很善於聽人說話,但是只在她願意的時候。我瞧著她,她低下眼睛,在考慮跟我說什麼,怎樣開口。我該詢問她嗎?她大概也不願意。她認為合適的時候就會說的。我的心跳得很快。
「對。」
我沒法說服她,我只會惹她生氣,於是便一言不發。我很想將她抱在懷裡。
我笑著說,她也許會以為我怨恨她。我感到自己嘴上的微笑很虛假,我感到局促。
「你從前說你想演戲,因為在舞台上可以實現完美時刻。」
「《布里塔尼居斯》?」我吃驚地問。
「那麼,找到你以後我又得離開你了。」
我不該問這個。生命從她臉上消失,但她立即回答說:
她臉上流露出滿意,但她看上去很疲乏。
她突然說:
她又談到一個似乎無關的話題,神情冷漠:
「他這個人和我們可不一樣,至少在目前。他行動,而且不遺餘力。」
「可是你知道,我完全可以把你僅僅看做是抽象的道德,看做一種界限。我每次都想起你的面孔,你該感謝我才是。」
又是沉默。現在她坐在床上,黑衣裙使她更顯蒼白。她沒有剪髮。她一直瞧著我,神態安詳,眉毛略略抬起。她沒有話對我說?那為什麼叫我來呢?這種沉默難以忍受。
「我說過它對我合適嗎?」
她輕輕吹了一聲口哨,睜著大眼。
「唉!我知道為此付出了什麼代價。」
「我……我倖存下來。」她沉重地重複說。
「可我,我試圖寫這本書……」
突然,安妮滿懷深情地對我微笑,以至淚水湧上我的眼睛。
這豈不是……總之這裏肯定有相似之處。在倫敦就有過一次,我們幾乎在同一時刻,就同一件事有同樣的想法。我很想……然而安妮的思想常常是曲曲彎彎的,你永遠也沒有把握完全理解她。我必須弄個清楚:
「那你現在在幹什麼?」
「你真傻,這得看情況,沒法舉例子。」
「我有一種確信……生理上的。我感到沒有什麼完美的時刻。我走路時連兩條腿都感到了這一點。我時時感到它,連睡覺也不例外。我忘不了。什麼東西也比不上啟示,我說不清從哪一天哪一刻起,我的生活就完全變了。即使在此刻,那個突然的啟示也彷彿發生在昨天,我仍然眼花繚亂,局促不安,還很不適應。」
「不是陷阱……於是,當然啦,你會筆直走過去坐下。」
她關上門,用沉思的口吻自言自語:
「不,」她慢慢地說,「不,你沒有找到我。」
我突然說:
安妮還在笑。我完全認出了這種嗓門很高、略帶鼻音的笑聲。
「啊,你知道,紅髮傢伙的笨拙,久而久之也許我會認了,因為我畢竟對別人如何扮演角色感興趣……不……可能是……」
「我在講特殊情景。插圖上表現的就是這個。我稱它為特殊情景,因為我想它一定十分重要,所以才成為那麼稀少的插圖的主題。它們是經過挑選的,明白嗎?但是,有許多插圖比這些更有造型read.99csw.com價值,還有一些更有歷史價值。例如,整個十六世紀只有三幅插圖,一幅是亨利二世的死亡,一幅是德·吉斯公爵被謀害,還有一幅是亨利四世進入巴黎,於是我想這些事件具有特殊性。插圖也證實了我的想法,它們畫得很粗糙,四肢和軀幹連得不太好,但是它們充滿了崇高。德·吉斯公爵被害時,旁觀者都轉過頭去,向前伸手,手心朝外,以表示驚恐和憤怒。這很美,可以說是古典戲劇中的合唱,那些有趣的或者軼事性的細節也沒有被忽略。我們看見紙張飄落在地,幾隻小狗在逃跑,幾個小丑坐在王位寶座的台階上。所有這些細節處理得既崇高又笨拙,與畫面的其他部分十分和諧。我從未見過如此精妙和諧的畫。對,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來吧,快點。」她在牆那邊喊道。
她微笑:
「謝謝,十分感謝,」她挖苦地說,「你總不至於要我感謝你這姍姍來遲的悔恨吧。何況我也不怨恨你,我沒有向你解釋清楚,我很緊張,無法對人講,連你也不例外——特別是你。那時總有什麼東西顯得虛假,所以我不知所措,可我感到我能做到的我都做了。」
我沒有鬆開她的胳膊,我輕聲說:
「當然,這一切都結束了。」
「你說得倒得意。你現在看到我的頭髮了,當然就知道啦。」
「我變了。」
她向我擲來一瞥諷刺的目光,不作回答,又說:
「上百次!」
我聽見門在我身後關上。
「為什麼?」
「那時你給我設下陷阱。」
「啊,神秘人物!你愛說不說,隨你便。」
她一向關心我的永恆本質,而對我生活中可能發生的事漠不關心;她有一種古怪的矯揉造作,既像書獃子又很可愛;她一見面就排除禮貌和友誼的機械套式,排除一切促進人與人關係的東西,迫使對話者不斷想出新花樣。
「和坎德勒在一起?」
「是的,當然。」她冷淡地說。
面具落下,她微笑了:
「而你還十分得意,」她平靜地回答說,「你說那些話是裝樣子。現在你口頭上這麼氣憤,可哪一天你就會偷偷地結婚,你這人不可靠。整整一年,你一直憤憤地說你絕不去看《皇帝的紫羅蘭》,可是有一天我病了,你便獨自去街區的小電影院看了。」
又是精深微妙的高論!從前我不得不忍受它,而內心裡是簡單庸俗的願望,我想對她說我愛她,想將她抱在懷裡。今天我再沒有任何願望了,也許僅僅想默默地看著她,在沉默中體驗這件奇事中最重要的一點:安妮在我面前。對她來說,今天是否和別的日子一樣呢?她的手並不顫抖。她給我寫信的那一天大概有話要對我說——也許僅僅是心血來潮,而現在這個問題早就不存在了。
「布維爾?為什麼?但願你沒有結婚吧?」
「需要我?我有四年沒有見到你了,這段時間你需要我嗎?你可真是嚴守秘密。」
「明天我一整天都有空。」我靦腆地說。
「可是,你想的和我完全不同。你抱怨是因為你周圍的物體不像一束花那樣有序,不用你費心費力。而我呢,我可從來沒有這麼多的要求,我要的是行動。你知道,我們以前玩冒險先生和冒險女士,你承受冒險,我製造冒險。我常說:『我是一個活動家』,你還記得嗎?現在我可以簡單地說:不可能成為活動家。」
「終於你不……結束了這些……悲劇,瞬間的悲劇;面具、披巾、傢具,還有我,都在悲劇里扮演小小的角色,而你演的是大角色。」
「經過第厄普?」
我無可奈何地站起身。
「當然我只演阿格里比娜。」
她掙脫胳膊,打開門。走道里一片光明。
「記得,記得很清楚,」我得意地說,「那是在泰晤士河畔的基尤植物園。」
「可憐的人!運氣不佳。第一次演好了角色,卻不受讚賞。好了,走吧。」
「現在你該走了,我在等人。」安妮突然說。
「是的,可我有許多事要辦。」她冷冷地回答,「不,我不能再見你。我會從埃及給你寫信。你只要給我地址。」
「這不會使我感到滿足。」我說。
「對,也許……」
在陰暗中,我在一個信封角上草草寫下地址。等我離開布維爾時,我得告訴普蘭塔尼亞旅館給我轉信。其實我很清楚她不會寫信的。也許十年以後我才能再見到她。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與她分別,我不禁感到沮喪,我最害怕的是再一次孤獨。
「什麼也不幹!」
她微笑地接著說:
「你真傻!當然,我不需要看見你,如果你是這個意思。你知道,你並沒有什麼特別悅目的地方。我需要的是你的存在,我需要你保持不變。你就像那隻白金米尺,它被保存在巴黎或近郊,但是大概誰也不想看見它。」
現在我清清楚楚看見了她的面孔。它突然變得灰白疲憊,一副老婦人的面容,十分可怕。顯然這不是她所要的,但它在那裡,而她一無所知,也許她無可奈何。
一陣沉默,安妮並不想打破它。這間房是光禿禿的。從前,安妮每次旅行都要帶一個大大的箱子,裏面塞滿了圍巾、頭巾、頭紗、日本面具、民俗圖片。她一住進旅館——哪怕只住一夜——頭一件事就是打開那隻箱子,拿出全部寶貝,按照複雜多變的秩序,將它們或掛在牆上,或罩在燈上,或鋪在桌上,或鋪在地上,因此,不到半小時,最普通的房間也具有了個性,一種沉重的、感官的、幾乎難以忍受的個性……這間冷冷的卧室通向盥洗間的門是半開的,卧室顯得有幾分陰森。它很像我在布維爾的房間,只是更豪華、更陰森。
「是的,我變了。完完全全變了。我不再是原來的我。我以為你一眼就能看出來,而你卻和我談米什萊的《法國史》」。
「是英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