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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ll miss me honey.
而我,我也想在,我甚至一心只想這個,這便是事情的底細。我對自己生活中的表面混亂看得一清二楚,因為我在這些似乎毫不相干的企圖中找到了藏在深處的同一個慾望:將存在逐出我身外,排除時間里的脂肪,將瞬間擰乾,擠干,使我自己純化、硬化,最後能夠發出薩克管那樣清晰明確的音。這甚至可以當做一個寓言:一個可憐的傢伙走錯了世界。他和別人一樣存在在有公園、酒吧、商業城市的世界里,但他想讓自己相信他生活在別處,生活在畫幅後面——和丁托列托的總督們,和戈佐利嚴肅的佛羅倫薩人在一起;生活在小說後面——和法布里斯·台爾·唐戈及於連·索黑爾在一起;生活在唱片後面——和爵士音樂長長的、乾巴巴的嗚咽在一起。後來,當過傻瓜以後,他明白了,睜開了眼睛。他看出他弄錯了,他是在一個小酒館里,面對一杯溫啤酒。他頹喪地坐在長椅上想:我是傻瓜。正在這時,從存在的另一面,在那隻能遠遠看見,永遠無法接近的另一個世界,一個小小的旋律開始跳起來,唱起來:「應該像我一樣,應該有節奏地痛苦。」
「您真就這樣走了?」
「我已經很習慣您了,」她有禮貌地惋惜說,「我們相處得很好。」
一小時以後
歌聲沉默了。唱片轉了一會兒也停住了。咖啡館擺脫了討厭的幻影,正在反芻,反覆咀嚼存在的樂趣。老闆娘臉上充血,朝她那位新男友白胖的臉頰扇幾個耳光,但未能使它發紅。這是死人的面頰。我呢,我滯留在那裡,幾乎睡著了。再過一刻鐘我就上火車了,但我不想這個。我想到在紐約一座大樓的二十一層有一個美國人,他長著濃濃的黑眉,臉颳得光光的,正熱得透不過氣來。在紐約上空,天空在燃燒,藍天起火了,黃色的大火舌舔著樓頂,布魯克林的頑童們穿著游泳褲在澆水管下沖身子。在二十一層,陰暗的房間像被大火烤著。黑眉的美國人在嘆息、喘氣,汗水流在臉頰上。他只穿著襯衫坐在鋼琴前,嘴裏有煙味,腦子裡隱隱約約、隱隱約約有一個曲調影子,Some of these days。再過一小時湯姆會來,屁股上掛著那個扁平水壺,於是他們兩人都將倒在皮椅上,大口喝酒,炙熱的陽光將使他們的喉嚨燃燒,巨大而酷熱的睏倦沉沉地壓著他們。但是首先得記下這個曲調,Some of these days。濕手抓住鋼琴上的鉛筆。Some of these days,you'll miss me honey.
三十歲!一萬四千四百法郎的年金。每月去領錢。但我不是老頭!但願有人給我什麼事情做做,不管什麼事……我最好別想這九*九*藏*書個,因為此刻我在給自己演戲。我很清楚我什麼也不想干,幹事就是創造存在,而存在已經夠多了。
Some of these days
「也許他會自殺。」不,這個走投無路的柔順的靈魂不會想到死亡。
「這就對了,安托萬先生。您什麼時候路過布維爾,就來和我們打個招呼。您對自己說:『我這就去和冉娜夫人打招呼,她會高興的。』的確,我們很想知道客人們的近況,再說,在我們這裏,客人們總會回來的,有海員,對吧,有大西洋輪船公司的僱員,他們有時兩年裡不露面,去了巴西或紐約,要不就在波爾多的一條貨船上幹活,可是有一天他們又來了:『您好,冉娜夫人。』我們在一起喝一杯,信不信由您,我可記得他們愛喝什麼,雖然過了兩年!我對瑪德萊娜說:『給彼埃爾先生端一杯不加水的干苦艾酒,給萊翁先生端一杯努瓦利—森扎諾酒。』他們對我說:『您怎麼記得這麼清楚,老闆娘?』我說:『這是我的本行嘛。』」
難道我不能試一試……當然不是樂曲,但我不能試試另一種類型嗎?……肯定是寫書,因為我不會幹別的。但不是歷史書——歷史講的是已存在過的事,而任何一個存在物都永遠不能證明另一個存在物存在的價值。我的錯誤在於想使德·羅爾邦先生死而復生——而是另一種書。我不太清楚是哪一種,但是,在印刷的文字後面,在書頁後面,應該有某個東西,它不存在,它超越存在。比方說一個故事,一個不會發生的故事,一件奇遇。它必須美麗,像鋼一樣堅硬,使人們為自己的存在而羞愧。
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這樣或那樣,反正都一樣。歌聲就是這樣誕生的,它挑選了這個眉毛如炭的猶太人精力衰竭的身體來誕生。他有氣無力地拿著鉛筆,汗珠從戴著戒指的手指上落到紙上。為什麼不是我呢?為什麼恰恰要通過這個裝滿了臟啤酒和燒酒的笨伯來完成這個奇迹呢?
不是這座城,不是在這些沒有表情的牆壁之間:自學者走在一座兇惡的城裡,這座城沒有忘記他,有些人想到他,例如那位科西嘉人,例如那位胖太太,也許還有全城的人。他還沒有失去、也不可能失去他的自我,這個備受折磨,鮮血淋漓,但人們還不願意結果其性命的自我。他的嘴唇和鼻孔很疼,他想:「我疼。」他在走,他必須走。如果他停下,哪怕只一會兒,圖書館的高牆就會突然在他周圍豎起,將他圍住。科西嘉人又會出現在他面前,那一幕會重來一遍,細枝末節都一模一樣,那女人會冷笑說:「這種髒東西該去蹲監獄。」他在走,他不能回家,因為科西嘉人在家裡等他,還有那個女人和那兩個男孩:「別否認,我看見你了。」於是那一幕又重演一遍。他想道:「老天爺,要是當初我沒有做這事,要是當初我能夠不做這事,要是這不是真的,那該多好!」
瑪德萊娜笑了起來,她搖動手柄,於是又開始了。但是我不再想到我,我想到遠方的那個人,他在七月的一天,在炎熱陰暗的房間里寫出了這個樂曲。我試圖通過旋律,通過薩克管平直而微帶尖酸的聲音去想念他。他寫了這個。他曾有過煩惱,對他來說,一切並不是應該的那樣,他要付賬單,某處還有一個女人,她並不如他所希望的那樣思念他,此外還有這個可怕的熱浪,它使人化成一攤脂肪。這一切談不九九藏書上美麗,也談不上光榮。但是當我聽見這支歌,當我想到正是這個人寫的,我便覺得他的痛苦和汗水……很動人。他運氣好。他大概還意識不到。他大概想:要是有點運氣,這東西會給我帶來五十美金。多年以來我這是頭一次為別人激動。我想知道他的事,我想知道他有過什麼樣的煩惱,他有妻子還是獨身。絕不是出於人道主義,恰恰相反,是因為他寫了這個。我不想結識他,何況他也許已經死了。我只是想了解他的情況,以便在聽唱片時可以常常想到他。就是這麼回事。我猜想,如果有人告訴他,在法國第七大城市的火車站旁有人在想他,他會無動於衷,但是換了我,我會高興的。我羡慕他。我得走了。我站起來,猶豫地待了一小會兒,我想聽那個黑女人的歌聲,聽最後一次。
再過三刻鐘火車就要開了。
她遲疑了一秒鐘,然後感到再沒有什麼話說了:
「我來向您告別。」
黑夜降臨。普蘭塔尼亞旅館的兩扇窗子剛剛亮了。新車站工地發出濕木頭濃濃的氣味。明天布維爾會下雨。
我走了幾步,停下來。我品嘗自己被完全遺忘的狀態。我處在兩座城市之間,一座城市根本不認識我,另一座城市不再認識我。誰還記得我?也許是一位粗壯的年輕女人,在倫敦?……然而,她想念的真是我嗎?何況還有那個人,那個埃及人。他也許剛走進她的卧室,將她抱在懷裡。我不嫉妒,我知道她是倖存者。即使她全心愛他,那也是一個死去的女人的愛,而我有過她生前最後的愛情。不過他還可以給她樂趣。如果說她此刻正全身酥軟,陷於昏亂之中,那麼她身上不再有任何東西與我相連。她在享受,對她來說我現在什麼也不是,就彷彿我們從未相遇。她一下子便將我排除了,世上所有的意識也都排除了我。真奇怪。然而我知道我存在,我在這裏。
居然有從藝術中尋找安慰的傻瓜。我的畢儒瓦嬸嬸就是這樣:「在你可憐的叔叔去世后,蕭邦的前奏曲可幫了我大忙。」音樂廳里擠滿了被侮辱、被冒犯的人,他們閉上眼睛,努力將蒼白的面孔變為接收天線。他們想像,被捕捉到的聲音將在他們身上流動,輕柔而滋潤,他們的痛苦將變為音樂,就像少年維特的痛苦一樣。他們認為美會與他們分擔痛苦。這些笨蛋。
實情是我不能放棄我的筆,我大概即將有噁心,而寫作似乎可以推遲它,所以我將腦子裡的閃念寫下來。
「我會回來看您的。」
現在,當我說「我」時,似乎很空洞。我被遺忘,所以再也無法很好地感覺自己。殘留在我身上的全部真實,只是存在——感覺自己存在的存在。我長久地、輕輕地打哈欠。沒有任何人。對任何人來說,安托萬·羅岡丹都不存在。這挺有趣。安托萬·羅岡丹到底是什麼?抽象。一個蒼白微弱的、對自我的記憶在我的意識中搖曳。安托萬·羅岡丹……突然,我暗淡下去,暗淡下去,完了,它熄滅了。
「對不起,安托萬先生。」
老闆娘還沒有回來,她將兩隻胖手放在男友手中,男友正激動地揉來揉去。
唱片上的這個地方大概被擦傷了,因為聲音很古怪。還有點什麼東西令人難受,唱針在唱片上輕輕擦動,卻根本觸及不到旋律。旋律在後面,很遠很遠。這一點我也明白。唱片被擦傷,被磨損。女歌唱家也許死了,我呢,我即將乘火車離去。存在物既無過去也無未來,從一個現在落入另一個現在;聲音在日益分解,嘶啞,滑向死亡;而在這個存在物和這個聲音後面,旋律仍然不變,年輕而堅實,像無情的見證人。
「再見,瑪德萊娜。」九*九*藏*書
Some of these days
她站起身:
在廳堂盡頭,有一個胖男人——她最近的姘頭。他在叫她:
每月一千二百法郎,這不算闊氣,但是如果我稍加節制,這錢也該夠了。住房三百法郎,每天伙食十五法郎,還剩四百五十法郎,用於洗衣,小開銷,看電影。至於內衣外衣,現有的能用很久。兩套西服還很乾凈,只是肘彎上微微發亮,如果多加小心,還可再穿三四年。
有對意識的知覺。意識可以被你一眼望穿,它在牆壁與牆壁之間是平靜的、空的,擺脫了曾經居住它的人,它不是任何人,所以顯得畸形。聲音在說:「行李已經託運,火車再過兩小時就開了。」左右兩邊的牆在滑動。有對碎石路的意識,對鐵器商店、對軍營的槍眼的意識,那聲音在說:「這是最後一次。」
「您要走,安托萬先生?」
「請吧。」
「我要換換環境,定居巴黎。」
女侍者走近我:
瑪德萊娜想讓我高興,在遠處指著一張唱片對我喊道:
「瑪德萊娜,您能再放一次嗎?就一次,然後我就走了。」
我怎麼能將嘴唇貼到這張大臉上?她的身體已不再屬於我。昨天我還能想像她在黑毛料裙下的身體,而今天,這裙衣已無法滲透了。那個青筋暴露的白白的身體,難道是個夢?
「那好,再見吧,安托萬先生。」
我們坐下來,碰杯。她稍稍壓低聲音說:
我想問問他們,這個樂曲與他們相通嗎?我剛才的狀態與至福相去萬里。表層上我是在機械地算賬,在下面一層滯留著許多不愉快的思想,它們或是表現為不明確的問題或是表現為默默的驚異,但無論白天黑夜,它們都纏繞著我,其中有對安妮的想法,對被我踐踏的生活的想法。然後,在更下面一層,是像晨曦一樣靦腆的噁心。但當時沒有音樂,我鬱悶而沉靜。四周的物體是由與我一樣的材料構成——一種醜陋的痛苦。我外面的世界是那麼醜陋,桌上的臟杯子是那麼醜陋,玻璃鏡上的棕色斑點是那麼醜陋,瑪德萊娜的圍裙、老闆娘那位胖情人可親的神情都是那麼醜陋,世界本身的存在是那麼醜陋,以致我感到無拘無束,和它們是一家人。
它不存在。這甚至令人氣惱。如果我起身將唱片從托盤上拿開,將它摔成兩半,我也觸及不到它。它在以外——總是在某個東西以外,在聲音以外,在小提琴的某個樂音以外。它通過一層又一層厚厚的存在顯露出來,細薄而堅實,可是當你想抓住它時,你會遇見存在物,你只能撞上毫無意義的存在物。它在它們後面,我甚至聽不見它,我聽見聲音,即揭示它的空氣振動。它不存在,因為它沒有多餘的東西。與它相比,其他一切都是多餘的。它在。
這聲音開始了。
現在出現了這隻薩克管的音樂。我感到羞愧。一種傲慢的、小小的痛苦,這是痛苦—典型。薩克管的四個樂音,它們往返來回,似乎在說:「應該像我們一樣,有節奏地痛苦。」對,不錯!我當然願意採取這種痛苦方式,有節奏地,不取悅自己也不憐惜自己,而是懷著一種冷漠的純潔。我杯底的啤酒是溫的,玻璃鏡上有棕色斑點,我是多餘的人,我最真誠、最無情的痛苦蹣蹣跚跚,沉甸甸的,像海象一樣肉多皮厚,瞪著濕漉漉的、難看而又感人的大眼睛,這一切難道是我的錯嗎?不,顯然不能說這個在唱片上方旋轉,並且令我目眩的痛苦——小小的金剛石痛苦——是與人相通的。它甚至不是諷刺,而是輕快地旋轉,自顧自地旋轉。它像長柄鐮刀一樣斬斷了與世界的乏味聯繫,現在它仍在旋轉,而https://read.99csw.com我們大家,瑪德萊娜、胖男人、老闆娘、我自己,還有桌子、長椅、有斑點的鏡子、玻璃杯,我們都曾陷於存在,因為我們是在自己人之間,僅僅在自己人之間。它突然來臨時,我們正像每日一樣衣冠不整,無拘無束,我為自己羞愧,為那些在它面前存在的東西羞愧。
「我去巴黎。」
意識處於幾堵牆壁之間,它清醒、孤獨,一動不動。它在繼續。再沒有人居住它。剛才還有人稱我,稱我的意識。是誰?剛才外面是富有表情的街道,熟悉的顏色和氣味,而現在剩下的只是無名的街道,無名的意識。現在只有牆壁,而在牆壁與牆壁之間有一種生動的、不具人格的、小小的透明體。意識存在,像樹,像小草。它打盹,它感到厭倦。一些轉瞬即逝的小存在佔滿了它,就像小鳥棲息在枝頭。它們佔滿它又消失。意識被遺忘,被丟棄在這些牆壁之間,灰色天空下。而這就是它存在的意義,它意識到自己是多餘的。它稀釋,它散落,它試圖消失在那堵棕色牆壁上,消失在路燈旁或者傍晚的煙霧中。但它永遠不忘記自己,它是意識到自我遺忘的意識。這是它的命運。一個窒息的聲音在說:「兩小時以後火車就開了。」還有對這個聲音的意識,也有對一張面孔的意識。這張臉慢慢滑過,它全是血,很臟,大眼睛里噙著淚。它不在牆壁與牆壁之間,它哪裡也不在。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弓著的背和一個流著血的頭,它慢步遠走,似乎每一步都站住,但又從不止步。有對這個身體的意識,身體在昏暗的街上慢慢走。它在走,但它沒有走開。昏暗的街道永無止境,消失在虛無中,它不在牆壁與牆壁中間,它哪裡也不在。還有一個對窒息聲音的意識,那聲音在說:「自學者在城裡遊盪。」
有對安妮——在旅店裡的胖安妮和老安妮的意識,有對痛苦的意識,痛苦是有意識的,它在長長的牆壁之間,牆壁伸向遠方,永不回頭:「難道永遠沒完?」在牆與牆之間有聲音在唱那支爵士樂曲Some of these days,難道永遠沒完?樂曲悄悄地,陰險地,從後面回來抓住聲音,聲音在唱,無法停下,身體在走,對這一切都有意識,唉!對意識的意識。但是沒有任何人在那裡承受痛苦,扭著雙手,自我憐惜。沒有任何人。這是十字街頭的純粹的痛苦,被遺忘而不會自我遺忘的痛苦。那個聲音在說「這是鐵路之家」,於是我在意識里噴射出來,這是我,安托萬·羅岡丹,我一會兒就動身去巴黎,我來向老闆娘告別。
「您真走運!」
那聲音唱道:
you'll miss me honey.
天陰,太陽正在落山,再過兩小時火車就要開了。我最後一次穿過公園,在布利貝街散步。我知道這是布利貝街,但我認不出來。從前我走進這條街時,彷彿走進厚厚一層良知之中,因為這條街方方正正,結結實實,嚴肅而無風韻,街心凸起,澆上了柏油,很像國家級公路,這種公路穿越富裕村鎮時,兩旁是兩層樓的大房子,綿延一公里以上。我曾經稱這條街為農民街,並且十分喜愛它,因為對這個商港來說,它顯得十分不合時宜,不合常情。今天,房屋依舊,但已失去農村的面貌,僅僅是樓房而已。剛才在公園裡,我也有同樣的感覺,花木、草坪,奧利維埃·馬斯克雷噴泉由於毫無表情而顯得固執。我明白,這座城市先拋棄了我,我還沒有離開布維爾就已經不在這裏了。布維爾保持沉默。奇怪的是:我還得在這座城裡待上兩個小時,而它已經不理睬我,將傢具收拾整九_九_藏_書齊,蓋上罩布,以便乾乾淨淨地迎接今晚或明天來的新主人。我感到自己比任何時候都被人遺忘。
「我們會想念您的。」老闆娘說,「您不想喝點什麼?我請客。」
我這樣說是出於禮貌,其實我此刻心情不好,不適於聽爵士樂,但我還是注意聽,因為,正如瑪德萊娜所說,我是最後一次聽這張唱片,它很老,即使在外省也太老了,在巴黎是找不到的。瑪德萊娜將唱片放在唱機的圓盤上,它馬上就要轉動了。鋼針將在紋絡里跳躍,發出聲音,等到鋼針順著螺旋形的紋絡達到唱片中心時,一切將結束,那個唱Some of these days的沙啞聲音將永遠沉默。
我在算賬,以消磨時間。
「我在巴黎住過,」她自豪地說,「住了兩年。我在西梅翁餐館幹活,但是我想念這裏。」
她走開了,我拉過布維爾報,又將它推開,因為剛才在圖書館里我已經從頭到尾讀過一遍。
老天爺!我將像蘑菇一般生活。如何打發日子呢?我將去散步,坐在杜伊勒里宮的鐵椅上——或者,為了省錢,坐長椅。我將去圖書館看書。然後呢?每星期看一次電影。然後呢?每星期招待自己看場馬戲?和盧森堡公園裡的退休者一起玩槌球遊戲?三十歲!我憐憫自己。有時我想不如乾脆在一年裡把剩下的三十萬法郎花光,然後……可是我會得到什麼呢?新衣服?女人?旅行!我曾有過這一切,而現在,結束了,我對它們再沒有興趣,它們會留下什麼呢?一年以後我又會像今天一樣空空的,連記憶也沒有,而且在死亡面前膽怯懦弱。
黑女人在唱。那麼我們可以證明她存在的價值?稍稍一點?我感到自己出奇地膽怯,不是因為我抱很大的希望。我像一個在雪地行走、完全凍僵的旅行者,突然走進一個暖和的房間。我想他會在門邊一動不動地待著,一直發冷,全身輕輕地打著冷戰。
她在圍裙上擦擦手,向我伸出手來。
「老闆娘寶貝!」
焦慮不安的面孔在意識前來回晃動:
她在唱。這兩個人獲救了:猶太人和黑女人。獲救了。他們也許以為自己徹底完了,被淹沒在存在里,然而我此刻如此溫情地想念他們,誰也不會這樣想念我的。誰也不會,連安妮也不會。對我來說,他們有點像死人,像小說人物。他們已經洗去了存在這個罪孽,當然並不徹底,但做到了人所能做到的一切。突然間,這個念頭使我不知所措,因為我已對此不抱希望。我感到有什麼東西在畏畏縮縮地擦過我,我不敢動彈,惟恐它消失。某個我原先不再體會的東西:一種歡樂。
「您的唱片,安托萬先生,您喜歡的那張,您想聽聽嗎?最後一次。」
我走了,自覺茫然。我不敢做出決定。如果我確知自己有才能……但是我從來……從來沒有寫過這類東西;寫過歷史文章,不錯,還有別的。可是一本書,一本小說,從來沒有。有人會讀我的小說,會說:「這是安托萬·羅岡丹寫的,就是那個泡咖啡館的紅頭髮傢伙。」於是他們會想到我的生活,就像我想到黑女人的生活一樣,彷彿這是一個珍貴的、半傳奇性的東西。一本書。首先當然會是令人厭煩的、勞累的工作,它不會阻止我存在,也不會阻止我感覺我存在。但是,到了一定的時間,書將會寫成,它將在我後面,它的些微光亮會照著我的過去。那時,通過它,我也許會回憶自己的生活而不感到厭惡。也許有一天,當我想到此時此刻,想到我弓著背等著上火車的這個鬱悶時刻,我會感到心跳加速,我會對自己說:「正是那一天,正是在那一刻,一切都開始了。」於是我終於會接受自己——過去時,僅僅是過去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