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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重逢

第六章

重逢

仁楨並未動那隻碗。她只是不說話,定定地看著阿鳳,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阿鳳說,組織上和四老爺並沒有關係。我們只是叫人送了一封信給她,說為了悼念你二姐,排了一出話劇。希望他能帶你來看。馮先生來了,說明他是個有氣性的人。或許,將來我們會需要他的協助。
阿鳳便有些惱,說,話可不能這麼說。三老爺家的雙胞胎,跟你一個年級不是?都分到甲班去了。你看三房那叫一個喜慶,殺豬宰羊的心都有。不知的,還以為中了狀元呢。依我說,這個榜要去看,不為了小姐你自個兒,是為了咱四房,你懂不?
仁楨與言秋凰對面坐著,放眼出去,才知這茶樓的好。窗下竟就是潺潺的禹河。水很清,可以看見水草滌盪搖曳。一隻窄窄的小船逆流而行,水並不急。船夫只是閑閑地搖櫓,一邊吆喝幾聲,向岸上的人兜售捕獲的魚蝦。岸邊便是熱鬧的市井。因為河水的阻隔,並不覺得喧囂,只看得見熙攘的人群。
明煥嘆一口氣,說,爹一把年紀了,什麼疏不疏忽的。你好好讀書。你好了,爹就好了。
她卻未望向明煥一眼。這琴聲牽引她。一顰一蹙,一開一闔。眾人聽得出,無一時,不默契熨貼;無一刻,不珠聯璧合。然而,她卻始終未望一眼琴聲的來處。
仁楨想,都說梨園行帶徒弟要狠。這女人本不是狠的人,學了旁人的,卻只落了個色厲內荏。女孩顯見不怎麼怕她,嘟嘟囔囔地走過去,搬了個凳子,給仁楨坐下。
此時的言秋凰,素麵朝天,沒了瓊瑤鼻,沒了如鬢長眉。臉色是微薄的象牙黃,眼睛里打起了點精神,裡頭有一絲不耐煩。
此時,卻聽見琴聲戛然而止。人們看見頭髮花白的琴師,以一個十分痛苦的姿勢,慢慢倒在了地上,開始抽搐。班主慌了,急急地走到台前。看一眼,整個人都六神無主起來。他招呼了一聲,幾個跑龍套的小子,將琴師扶起來,架出去。班主走到明耀跟前,幾乎半跪下來,說,老爺,他這毛病,幾年未犯了。今天寒涼,也怪我該死。
仁楨便木木地站在一邊,由她去看。突然,聽到阿鳳一聲喊,小姐小姐,咱的名字在這兒呢。
遠遠看見一個小孩子蹣跚的影兒,阿鳳嘆道,唉,我倒是要尋根繩子,拴上他才成。又回過頭,壓低聲音說,楨小姐,范老師有些惦記你,說想見一見。
這時阿鳳站起來,用清冷的口氣說,這件事情牽扯到的不是一個人,是整個組織的安危。
眾人聽不清爽這番對話,只見沈老闆並不矮小的身形,正一點一點地塌陷下去。明耀身旁的和田,本閉目養神。這時候睜開眼睛,淡淡一笑,說道:三爺,在下倒有個救場的愚見,不知當講不當講。
略等了一會兒,三老爺對管家使了個眼色。鬧台鑼鼓響得敞亮,先來上一出「跳加官」。身著大紅袍的生腳兒,舉著上書「加官進爵」的條幅,賣力地扭動。這時,卻見一個清瘦的男人緩緩走進來。這男人穿著黛青的長袍,玄色的羊皮夾襖。與一眾賓客相較,衣著是寒素了些。男人徑自走到明耀面前,作了個長揖,道:三老爺,恕和田來遲。
他倏然伸出手掌,粗暴地捉住言秋凰的手。無骨,綿軟。女人不看他,手靜靜待在他的掌心,輕微搏動,如一條在岸上喘息的魚。她伸出另一隻手,將嘴角殘留的一點櫻桃紅使勁擦去,唇上無血色的白。
她舒了口氣,轉過身,給他一個矜持得宜的笑。
明耀目光一頓,只說,中佐儘管直言。
她坐定下來,隨著一聲叫好,看到了台上的言秋凰。《貴妃醉酒》本是花衫戲,梅博士改了戲,做科收斂了許多。考功夫的身段是一樣沒少。演的是個「醉」字,倒比清醒的戲碼還要面面俱到些。仁楨看言秋凰一個「卧魚」,眼神中的流轉是絲毫不含糊,心裏也想,這女人,戲真是演成了精。雖有心事,漸漸也看了進去。待看她「銜杯下腰」,身態柔軟真如少女一般,將個任性的楊玉環演得理直氣壯。風流浪蕩處,盡顯雍容。她便嘆一口氣,想這份媚,真是到骨頭裡去了。
對於言秋凰的如約而至,仁楨是意外的。她僅僅按逸美教的話,說有一個熱愛京戲的朋友,從北平遠道而來,希望會一會她。
這句情急而出,錯上加錯。正上妝的言秋凰聽到這裏,將一朵珠花擲在地上,淡淡說,既是四老爺的面子,就讓四老爺來請罷。
言秋凰猶豫了一下,說,那年見你,是二小姐陪著。雖未說上話,卻已看出她的不凡。
明耀的笑容勉強而恭謹,說道:哪裡哪裡,馮某有失遠迎。
阿鳳頓一頓,嘴角是不明所以的笑容,孩子?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在這個年紀,已經跟我爹在太行山上打游擊了。
這天黃昏,仁楨坐在祠堂后的涼亭里,身旁坐著一隻黑色的貓崽兒。過年前後,這一帶的野貓多了起來,多是為了祠堂里的擺供,趕都趕不走。出了正月,冷清了,也就漸漸散了。只這一隻,卻不走,定下心在屋后廢棄的土地龕做了個窩。仁楨第一次看見牠,牠正艱難地在地上拖著一具已僵硬的鼠屍。老鼠碩大,是被遺棄的獵物。頭部已經腐爛,凝固著烏紫的血。因為看到人接近,牠警惕起來,迸出小獸的本能。趴低了身體,喉嚨里發出隱忍聲響。仁楨看一眼牠瘦弱的脊背,支楞起的凌亂毛髮,心想,這麼小就要出來覓食,怕是無父無母。後來,她便三不五時拿些吃的給牠。大雪那幾天,她拆了一件舊棉襖,填在土地龕里,給牠禦寒。誰知再來看,貓崽卻將棉襖刨了出來,棉花扒拉得到處都是。仁楨便曉得,牠對自己親近得有限。卻不知怎的,更為心疼起來。不再擾牠,只是間中來看看。人和貓偎著,不說話。
阿鳳似乎有些驚訝她的寡聞,說,就是傳來傳去的姚永安。家裡行五,自來熟,老爺太太們都叫他老五。
幾年前,「容聲」大舞台上演的一出故事,令和田中佐耿耿於懷,幾成心中塊壘。而故事的主角,正是言秋凰。
阿鳳嘆一口氣,什麼都沒有說。
言秋凰說完這些,看著她,似乎十分入神,說,楨小姐真的是長大了。初見你時,還是個小孩子。如今長成大姑娘,眉眼倒像了另一個人。
仁楨輕輕喚一聲,黑貓閃電一樣就跑了出來。先是弓起身體伸了個懶腰,繞著她的膝蓋輕輕地叫。雖說是畜https://read.99csw.com生,到底有靈。半年過去了,也懂得與仁楨偎枝偎葉。已經長成了半大的貓,養得好,通體黑得發亮,如同一匹錦緞,竟比許多家貓還氣派些。仁楨便給牠取了個名,叫「墨兒」。
明煥也是,低著頭,閉著眼,像是任何一個疲憊而嫻熟的琴師。琴腔里的一點怨,也是戲里的。中規中矩,悠長清明。
逸美將煙擲在地上,聲音有些發澀,她姐姐已經為我們犧牲了。
逸美痛苦地閉了一下眼睛,半晌才睜開。她看著仁楨,說,不,你什麼都不要知道。楨兒,你若還想幫我們,就將言秋凰請來罷。
沒笑的只一個和田,他皺一下眉頭,說,三老爺,府上可真是藏龍卧虎。
仁楨沉默了。她看著婦人平靜的臉,突然感到了言語的無力。但是,她仍然讓自己說下去,你為了他們,嫁個本不想嫁的人。人就一輩子,值當的嗎?
仁楨一扭頭,看見阿鳳手中執著一張紙,臉上是又氣又喜的表情,口中罵道:哪個天殺的熊孩子,自己考不中,將最前面的榜給撕下來了。就著電筒的光線,仁楨看見,這張大紅的紙被人踐踏過,有些污穢,上面只有三個名字,是考試的頭三名。每個名字都是斗大的。「馮仁楨」三個字正排在第二位。
和田撩起長袍,施施然在那空位上坐下,對明耀略點了一下頭。明耀與管家耳語。鼓點又重新響起來了。
爹。仁楨喃喃地說,我想娘了。
這時候,她叫醒了自己,走向言秋凰。言秋凰在鏡子里,看見了她。急忙回過了身,眼波流動一下,喚道,楨小姐。
仁楨回過頭,看見一個壯大的男人站在身後,正笑嘻嘻地望過來,嘴裏說,我走南闖北,還是第一回見到貓吃西瓜。小妹妹,你可讓我開了眼界。
陽光從屋頂的縫隙篩落下來,光斑落在她的手指上,跳一跳。她盯著這光柱里細細的塵,耳邊響起了逸美的聲音,仁楨,你上次見言秋凰是什麼時候?
許久,仁楨終於鼓足了勇氣,說,爹,往後楨兒要是嫁人了。您怎麼辦,可會再尋個人一起過?
哈哈哈。突然響起一陣笑聲,洪鐘一般。人和貓都嚇了一跳。墨兒警惕地向後一退,尾巴也豎了起來。
來人便又淺淺鞠了一躬,說,時候不早,告辭了。在下姚永安,後會有期。說罷便遠遠地走了。
逸美問,她和你談了些什麼?
可是除了四老爺,整個馮家,恐怕沒有人能說得動言秋凰。阿鳳脫口而出。
他坐下來,用習慣的手勢緊了緊弦子。驀地,一段琴音靜靜流瀉出來。方才還在戲笑的眾人,驚醒一般,看著馮四爺閉著眼睛,神態清凈端穆。手中動作,行雲流水,似與他無關。
待賓客落定,人們才看見,最前排的一個貴賓座,虛位以待。底下就議論說,這是哪家的爺,好大的架子。
那人便說,在俺們溫縣,住了老些回民,都叫回回。吃不了俺們漢族的酒肉,自然是屢請屢不來。
夠了。仁楨後退了一步,她指著范逸美,聲音顫抖著,幾乎歇斯底里:我姐姐死,不是為了什麼組織。她是為了你。你可知道,姐姐為了你,連命都可以不要。你當時在哪裡,在哪裡?
逸美說,這是你姐姐留給我的,唯一一樣東西。讓我記得,我現在做這些,是為了什麼。仁楨,我們不是敵人。我們的敵人,是讓你沒有了姐姐的人。我們要做的,並非只為給你姐姐報仇,而是為了千萬的中國人。待你想通了,就來找我。
仁楨見,戲台上空,正掛了一輪上弦月,分外的亮與冷,應了戲中的景。此時的言秋凰眼波流轉,是道不盡的冷寂哀傷。幾道樹影疏落,恰落在她頰上,便是一層霾。
後來便有消息傳過來,說「榮和祥」的角兒,盡數來為馮老爺祝壽,戲碼是太太小姐們任點。只是,言秋凰怕是來不了了。
在長久的沉默后,仁楨突然笑了,自己人…… 你說,自己人。我姐姐也是你們的自己人,可你們害死了她。
當她站在後台,言秋凰正在卸妝。旁邊有個徒弟端著茶壺,伺候著,是個八九歲的小女孩。言秋凰並未說話,只是愣愣地看著鏡中的自己。脫了戲服,一身素衣。頭面還留著,是珠翠下的一張臉。原是黯淡的地方,一束光正打在她的額上,鼻樑處是道青藍色的暗影。在仁楨眼中,這戲子的美,倒比在台上更盛了一些,是叫人憐愛的。
逸美皺了皺眉頭,說,她始終沒有談起你爹?
眾人見平日沉默寡言的馮四爺,此刻句句擲地有聲。和田輕輕一笑,說,也罷,大好的日子,倒好像是我難為四爺。如此,明耀兄的耳順之年,怕是不怎麼痛快了。
聽到這裏,明煥放下了書,很認真地看著自己的小女兒。半晌,才說,楨兒,爹近來可是疏忽了你?
言秋凰與堂倌輕聲交代,點了幾道「永祿記」出名的點心,又開了一壺「四寶茶」。說我這嗓子,全靠這茶養著。他們這裏,是藏了開春青晏山上化的雪水來沏,茶味綿軟了許多。
仁楨便問,你唱戲的時候,是將自己當作自己呢,還是當作戲中的人?
這時的阿鳳,在仁楨眼裡倏然變得陌生。夕陽的光線落在她的臉龐上,勾勒出的輪廓,如岩石崢嶸。
仁楨看見,范逸美|腿上,裹著那條紅色的毛褲。針腳扭曲,粗針大線,已經被穿得褪了色。
明煥這才起身,對眾人作了個揖,道:內人身故,我意已決,立誓不涉絲竹,斷弦為證。
阿鳳並沒有動。
說罷就要走。阿鳳一咬牙,說,小姐,讓我再看一看,我就不信這個邪。
阿鳳仍然絮絮地說話,仁楨只是默默往前走。這時候,聽見身後有人喚她,馮仁楨。
不!仁楨的口氣,幾乎是惡狠狠的。不,你們休想把他扯進來。我爹除了唱戲,什麼都不懂。你們不要害了他。
這是不高明的借口。然而,言秋凰平靜地聽她說完,眼睛里似乎沒有一絲疑慮,用溫和的聲音說,好。
仁楨見言小姐搛起一塊龍鬚酥,輕放進口唇之間,吃相十分優雅。不施粉黛,臉色現出透明的白。但卻也看得見她嘴角錯綜的紋路,隨她唇齒間的翕動,愈發清晰。
那是一隻玉麒麟。
說完又接上一句,一個紈絝子弟,倒是很有手腕,才不過幾日就與三老爺稱兄道弟起來。
明耀終於憋不住,也笑,嘴裏不停道,你這個老五,讓我說你什麼好read.99csw.com
阿鳳輕輕地說,順兒是個好男人。我跟了他,不悔。
言秋凰只微微一笑道,一個唱戲的人,還能指望人人喜歡么?
明耀趕忙起身,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不自然。仁楨也認出來,正是和田潤一。她倏然憶起與和田初見時的情形。這身裝束,一口清晰的國語夾著淺淺的襄城口音,仿若地道的中國男人。除去那目光中的一點硬冷。
她看著言秋凰拉開門帘,走進了「永祿記」樓上茶社的包間。短暫的寒暄后,阿鳳帶仁楨走出了包間。逸美輕輕地將包間的推拉門闔上。她回過頭,恰看見言秋凰坐定,將一縷額發捋上去,無聲無息。
仁楨也對他回了禮,並沒有多話。墨兒大約覺得無甚不妥,平心靜氣地又開始吃牠的西瓜,喉頭髮出呼哧呼哧的聲響。
我不是找你說話。仁楨打斷了她,我是來聽你說。
仁楨自然知道她是意外的,也看出了她的尋找,心裏冷冷笑一下,說,我爹有事沒來,我一個人來看你的戲。
她只是忍受著時間的煎熬。
這聲音陰颯颯的,聽的人脊背上一陣涼。
仁楨也有些高興,可聽到這裏,心下猛然一灰,說,有了就好,我們回去吧。
仁楨只聽眾人說,最近的來賓裡頭,有一個「頂時髦的人」。說起底細,也是外來襄城的生意人,賃了馮家在朱雀里的門面房開布店。原籍是河南溫縣,在英國讀過一年的商科,喝了洋墨水,氣魄便大不一樣。一時間成了家裡的常客,與三大爺明耀很談得來。出手又闊綽,與底下人也熱絡得很。
仁楨抬起臉,正撞上她晶亮的眼睛。她心裏一動,都說阿鳳憨,怕是錯看了她。
第二天晚上,她走進了小順與阿鳳居住的小屋。阿鳳就著燈光,在給寶兒縫一雙虎頭鞋,看上去就要完工了。小老虎大睜著眼睛,濃紅重綠。阿鳳看著她,臉上有喜色。一邊叫她坐,手裡卻沒停。拿一把小木梳,將老虎的鬍鬚一絲絲地梳理齊整。
她說,如今這家裡,還有人管我嗎?
再見到姚永安,已經入了秋。
阿鳳臉上的神情輕顫了一下。這顫動稍縱即逝,便恢復了圓滿平穩的笑容。
我們的確需要一個懂戲的人。阿鳳輕皺一下眉頭,說,這事,將來再說吧。
你不是馮仁菁。仁楨盯著眼前婦人紅活圓實的雙手,心中泛起一陣寒意。她說,兩年前,你處心積慮進入馮家,只有你自己知道是為了什麼。對你來說,和小順結婚,是任務中的意外,對嗎?但他們不許你放棄。你說,是不是?
仁楨輕輕抿一口,只覺得舌尖發甜。言秋凰也喝一口,皺皺眉頭,說,桂圓肉放得多了些。
言秋凰從包間里出來,臉上浮著淺笑,依然水靜風停。然而,仁楨還是注意到她的面色有些蒼白。
逸美在內心中猛然鬆了一口氣。
班主臉發了白,囁嚅道,今兒本帶了兩個琴師來,可錦月樓那邊,硬給湘繡姐點名截了一個去。
這時候,院子響起了男人說話的聲音。她們聽見,有人清了清喉嚨,吐出了一口痰。
言秋凰躬一躬身,說道:楨小姐,下個月三老爺壽辰,我要來賀上一賀。若是唱得不好,還望海涵。
阿鳳拍一下腿,說,這成什麼話,我不是來管你了嗎?你可知道你們學校里,甄別試已經發榜兩天了。
「月色雖好,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聲,令人可慘。只因秦王無道,以致兵戈四起,群雄逐鹿,塗炭生靈,使那些無罪黎民,遠別爹娘,拋妻棄子,怎地叫人不恨。正是千古英雄爭何事,贏得沙場戰俘寒。」
仁楨便也笑了。笑笑,心裏突然一陣發緊。
來人一愣,繼而笑吟吟地說,哦,原來是密斯馮,失敬失敬。
他將禮帽拿在手裡,十分紳士對仁楨鞠了個躬,說,我來拜會馮明耀馮先生,勞駕小妹妹幫忙指個路?
仁楨看他的背影,昂首闊步,走得十分挺拔。她低下頭,輕輕喚一聲,木耳。
阿鳳在這眼光里垂下頭,重又拾起針線,口氣仍然熱絡,說,難得楨小姐來找我說話。
明耀強自鎮定,橫掃他一眼。管家低聲說道,快,換一個上。
言秋凰竟也忘了開口,只佇在方才的暗影子里。明煥停了停,重新起了音。是段南梆子。言秋凰走了幾步,方唱道: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裏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然而,和田卻清晰地看到,台上的女人,在唱作念白間,不止一次向自己飄來眼風。雖未流連,卻足以蕩漾心事。和田想,這支那女人真美。縱使身後國破,她當得起是個落難仙子。
這聲音十分洪亮,聽來卻有些油滑歡快,引得眾人紛紛側目。卻見一個西裝青年已經走到台前。仔細一看,雖然打扮得時髦,眉目間卻有了一些年紀。形容濃郁,本是莊重的底子,卻因為神情的浮夸,舉止顯得輕率了。
阿鳳靠近了她,我是說,你看過的那出話劇。
言秋凰便笑了。笑在櫻紅的唇間綻放,臉色也鬆弛了許多。她說,記得,當年楨小姐送了我一塊糖耳糕,如今便要投桃報李。您可知道,「永祿記」門面上,開了個茶樓。她停一停,說,楨小姐可願意賞面?
仁楨坐在禹河邊上一處逼窄的木屋裡,她並不知道,襄城還有這樣破落的所在。她從不規則的窗口望出去,河水上淺浮的油污蕩漾,泛著異彩。遠遠看見一個肥胖的婦人,正在河邊哧啦哧啦地刷著馬桶,腰間的肉,也隨著動作的劇烈而微微顫動。聽到有男人咳嗽,清一下喉嚨,「撲」地向河裡吐了一口痰。
明煥正襟危坐,臉上無一絲表情。便有人偷眼望了言秋凰。言秋凰站在暗處,正執起一塊絲絨,細細擦那鴛鴦劍,亦冷寞如置身事外。
仁楨搖一搖頭,她看見陽光跳了一下,從她指間離開了。她儘力地用平緩的口氣說,范老師,我說過,你們不要把我爹扯進來。
壽誕那日,馮府之內一片煥然,是少有的富麗。來人感嘆,都說馮家傷了元氣,如今看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豈是那些暴發戶可比的。只是,戲檯子卻搭得偏僻了。「景尚苑」是先前老太爺的園子,多時不用了。依著明耀的氣概,格局小了些。有客就問,昔日的「錫昶園」是何等的風致,放著好好的一處地方不用,倒將戲檯子搭到這角落裡來,胳膊腿兒都施展不開。這三老爺不知唱的哪一出。旁人就應說,你怕是許久九九藏書沒進馮家的門,還是有心戳痛腳?「錫昶園」如今封了大半,毗著日本人的軍營。等陣兒敲鑼打鼓,倒是想要招惹鬼子來嗎。
仁楨坐在窗口,面前擺著一盤糖耳糕。眺望臨河人群的川流,卻禁不住心中焦灼。她不時地向包間的方向望一眼,卻什麼也看不見。
姚永安停下手,站起身,先沖了眾位鞠一躬,說道:三哥,我這是生疏了。在歐洲看的歌劇太多,把京胡拉出了小提琴的調。
逸美說,她還是個孩子。
她從未一個人走進過「容聲」大舞台,一時間覺得分外的大,竟有了壓迫感。這幾年,整個襄城變了這麼多。這裏非但沒有變,倒似乎更堂皇了些。她想起父親的話,任誰當了皇帝佬倌,哪朝哪代,都得有人聽戲不是。
仁楨禁不住打量這間小屋。處處收拾得停停當當,是寒素的,卻可見到一個主婦的用心。這用心日積月累,是要將日子過好的信念。仁楨看著窗戶紙上,貼著阿鳳過年時候剪的一枚窗花。一個胖娃娃,抱著一條大鯉魚,坐在荷葉上。
越到後來,筆意頓挫,力道用得有些驚心。
晚上,仁楨走進父親的房間。明煥正坐在書桌前,就著燈光,一手執著本《長生殿》工尺譜,另一隻手放在桌上。食指與中指,輪番敲擊桌面,打著節拍。
范逸美取下了頭巾,離仁楨更近了一些,她說,不要緊,阿鳳是自己人。
明耀夫婦覺得十分掃興,說如此,不如換個戲班子。「榮和祥」的沈班主心焦如焚,與言秋凰好說歹說,忽然一句,我的言老闆,這確是三老爺下的帖,可也是礙著四老爺的情面。看在四爺的的份兒上,您就格外開恩罷。
也就在這時,仁楨看到了他與自己眼神的交接。這交接的瞬間十分冷靜,讓仁楨心中一凜。
你,說什麼?仁楨覺得自己的意識,開始模糊。
逸美背轉過身,立在窗前,她的剪影籠著慘白的光暈,毛茸茸的。仁楨看她打開抽屜,掏出一根紙煙。想要點上,點煙的手有些發抖。
說完又低下頭去。因為老花,他便將手上的書拿得格外遠了些。仁楨覺得爹真的老了。她想想,今日言秋凰與自己見面,竟無一句提到他。心裏莫名地有些黯然。眼前這個男人,穿了一件魚白色的短綢褂子,肩頭卻有一塊觸目的黃。是去年在箱子里放舊了,生了霉。洗都沒有洗,就上了身。慧容去世后,他的生活便少人打理。因為避忌,他甚至不讓四房的女僕近身。形容上,竟比以往更落拓了些。
繼而長嘆,念白:雲斂清空,冰輪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仁楨將一瓣西瓜擺在地上。墨兒便過來,先舔一舔,然後不聲不響地吃起來。吃完了瓜肉,竟又啃起了瓜皮,啃出了密密的牙印子。仁楨就說,看看你,真是叫齋壞了。就又拋了另一瓣過去。墨兒用爪摁住,專心致志地啃。仁楨在一旁看牠吃,看得入神,輕嘆一口氣,用手摸一下牠的皮毛。手指插|進去,暖烘烘的。
言秋凰的戲壓軸。她出場,已是掌燈時分。夜幕深藍,看不見底,將戲台襯得璀璨。遠遠有幾顆星,格外的亮。
待看清楚了這張臉,仁楨幾乎站不住。但是她竭力地鎮定下來,她對身旁的阿鳳說,你先回家去。
這對子算工整,仁楨心裏也叫絕,卻聽見三娘的聲音,說,老五,你又跑出來舌粲蓮花。你三哥在書房等得心焦呢。
仁楨的眼睛閃爍,旋即熄滅了。她聽到自己,用清冷的口氣說,我二姐並不喜歡你。
言秋凰從懷裡掏出手帕,在唇上按一按,沉默了一下,才說,當成自己自然不行,入不了戲。可也不能全當成了戲中的人。唱一出,便是戲里一世人的苦。唱上十齣,便要瘋魔了。
范逸美重新裹緊了大衣,轉過身,便走了。仁楨看著她的影子,被路燈的光芒,拉成了長長的一線。越來越長,直至消失。
仁楨回過神,看見姚永安,已將一塊麂皮墊在了自己的腿上,似模似樣地坐了下來。三大爺沒有說話。三娘明知道這是個台階,訕笑道,老五,這可是你三哥的壽誕,若你又是來耍寶的。可仔細我這做嫂嫂的揭了你的皮。
這一天,仁楨走過後院兒,看見有人站在花架子底下說話,興緻勃勃地,口音十分熟識。一看,正是前些天見過的闊方臉的男人。男人也看見她,便側過臉,親切地喊道:密斯馮。仁楨便站住。他身旁圍著幾個女眷和僕人。一個女人,不知是哪一房新娶的姨太太,舉止十分輕佻,對於他的間斷感到不悅,追問說,那,然後呢?他便眨眨眼說,這裡有年輕小姐,我可不好再放肆了。還是問你的親男人去吧。
她終於覺察到言秋凰的等待,這才回過神,學著長輩們的口氣說,恭敬不如從命。
仁楨愣一下,心裏有隱隱的失望。在她的印象里,言秋凰的話,是不該這樣多的。她眼裡頭閃現出了一襲松綠色的旗袍,簌簌響了一陣,隨著身體的扭動泛起了波瀾。
夜裡,仁楨輾轉難眠。待快要睡著,忽然覺得身體一縱,沉重下墜,墜入了一個沒有底的深淵,便又驚醒了。她坐起來,將下巴支在膝蓋上。窗外是一輪很圓的月亮,光暈溫潤。她想,好久未見到這樣大而圓的月亮了。
眾人聽得一團霧水。女人便說,什麼亂七八糟的,仔細閃了舌頭。
仁楨知他聽錯了,心裏也覺得好笑,只說,一個俗名罷了,是先生抬舉牠。
和田一笑,對旁邊的侍衛揮一下手,呈上一個錦盒,說,區區薄禮,不成敬意。俗務壓身,馮老爺的壽誕卻不能不賀。況且聽說有難得的角兒,我一個戲痴豈能錯過。
不要。仁楨按住了她的手。仁楨將碗捧起來,咕咚咕咚喝下去。粘稠溫涼的液體帶著些腥甜的氣息,順著她的喉嚨流淌下去。還有一絲咸,那是淚水的味道。
仁楨這才看到身後的阿鳳。阿鳳說又不見了寶兒,出來尋。主僕二人走著,仁楨問,這個老五,是什麼來歷。
兩個人趕去了學校。天已經黑透了。原本還在放寒假,周遭也並未有什麼人。校外的路燈,竟然也沒有開。阿鳳擰亮了手電筒,衝著牆上照一照,說,乖乖,這榜長的,跟舊衙門的狀紙一樣,要看瞎了人的眼睛。
這時,仁楨看見父親站了起來,默然走到了姚永安跟前,接過了京胡。
仁楨的心停跳了一下,同時間,一個念頭風馳電掣。她呼啦一下也站立起來,退到灶台邊上,她說,我https://read•99csw.com爹,你們把我爹怎麼了?
半晌,明耀終於沉不住氣,喚一聲,老四。
這聲音分外熟悉,她回頭,同時心下如過電,不禁一驚。她們已走到了有路燈的地方,就著微弱的光線,她看見一個女子從暗影中走出來,站在了眼前。
這目光仁楨分外熟悉,她想,即使未曾卸妝,這女人眼睛裡頭對自己的討好,還是不減當年。
言秋凰側過臉,嘴角抿一抿,對她徒弟說,小菊,挺屍嗎?還不快給楨小姐看座。
這時又看見仁楨後頭,忽而神色嚴厲,說,你這個丫頭,叫你多伺候小姐,湊的什麼熱鬧。仔細我罰你。
來人的口音並非襄城本地人。一張四方臉,紫黑的臉膛,寬額頭。眼裡頭是天生的含笑,卻又長了一對肉嘟嘟的耳垂。仁楨想起〈核舟記〉里說佛印「絕類彌勒」,大約正是這副形容。然而大熱的天,他卻穿了一身白西裝,拎著手杖。背頭梳得是一絲不茍,看起來是十分洋派的人物。
明煥站起來,在書桌前踱了幾步,嚴肅的眉目突然舒展,笑了,說,那得看楨兒可嫁得掉,若沒有人要,還不得跟著爹過下去。
言秋凰看著仁楨,語氣溫軟,楨小姐來捧場,我竟不知怎樣才好了。
馮家三老爺六十壽誕操辦的排場,四房上下的人,多少不以為是。畢竟四房白事,居喪未滿一年。然而明耀是一家之主,一言既出,旁人便不好再說什麼。及至要請戲班子,偏又點了「榮和祥」。這正是言秋凰所在戲班。家裡就傳說,這是三太太的主意。是要讓眾人看一看,一個下九流要進馮家的門,除了唱堂會,是斷無其他路的。
仁楨痴痴地看,沒留神阿鳳端來一隻碗,正熱騰騰地冒著氣。碗擱在她面前,聞得見厚重的香味。阿鳳笑說,前兒徐嬸帶來的玉蜀黍,我給磨成了粉。這不,後晌午才給寶兒打的玉米糊糊,小姐嘗嘗滋味可好?
仁楨驚醒一般,回憶說,有一個星期了。
仁楨想一想,無非還是那些,談她演的戲,問我的功課。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這個言秋凰,凈冷的聲音,裂帛一般,將這夜色裁開了。
明煥抬一抬眼睛,看看她,說,今天下學晚啊。
那女人便作勢要打他。他輕輕躲過,說,我們不如玩個風雅些的。我出個聯對,你們且對上一對。
鼓點響了幾聲,姚永安起了一個音,明耀已心知不妙。一段「二六」,開頭勉強算拉成了調,漸漸地,卻荒腔走板起來。來賓議論紛紛,台上的姚永安,卻彷佛渾然不覺,只一臉如痴如醉的樣子。言秋凰站在台上,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
馮家裡外,便又有了一些議論,說一拒一應,這齣戲,倒好像是演給四老爺看的,且有了熱鬧好瞧。聽了這些,仁楨想起了那日言秋凰的話。個中的緣故,不十分明白,已隱隱地有些擔心。
說罷清清嗓子:回回請回回,回回回回不來。
范逸美待她哭夠了,這才將自己的大衣打開。她屈身,將自己的褲腳一點一點地卷上來。仁楨看著她,聽見她用清冷的聲音說,這兩年,我心裏無時無刻,不裝著你姐姐。
來人便說,看起來,這貓是有佛緣的,叫什麼名字。
墨兒懶懶地「喵」一聲,竟應了她。
人們想了又想,不明白,便又問他。他便支起兩根手指頭,做個飛蟲的手勢說,說,悄悄在俺那兒,說的是個蚊子。
仁楨搖搖頭,說,不,爹疏忽的是自己。
仁楨心裏輕顫,喃喃道,你說的是誰?
和田潤一對京戲的迷戀,在襄城已不是秘密。此時的和田中佐,並不知即將發生的事情。他亦不知逸美所屬的組織,早在一年前已截獲日方的一封密電,內容觸目驚心。一次偶然的掃蕩中,和田從叛徒處得到一份名單,清晰地列明了共產國際設在中國華北境內的十二個聯絡站的三十一位負責人。然而,由於與「櫻會」出身的統制派之間的間隙,和田拒絕交出這份名單。他甚至利用了自己的風雅,以中古音律作密碼重新為名單加密,並隨身攜帶。這份名單成為他之於統制派斡旋自保的籌碼。而密電的內容正是日方的部署:得到這份名單並破譯后,再將這軍階並不高尚的異心者法辦。逸美與她的組織,要做的事情,便是搶在日軍採取行動之前,讓和田與這份名單,永遠地消失。
和田洞若觀火,同時放了心。他想,唱得再動人,台上再貞烈,梨園裡摸爬滾打,這女人還是練就了逢場作戲的本能。這國家總有些知時務的人,男女皆是。
阿鳳笑一笑。這笑在她豐|滿的臉頰上堆棧,在仁楨看來,竟有了寬容的意味。她慢慢地說,楨兒,你長大就懂了。人活著,不只是為了自己。記得嗎,那三姐妹,最後為什麼沒有去得成莫斯科?因為,她們沒有真正的信仰。
大暑這天,天竟分外地熱。仁楨提了一個小籃子,裡頭裝了兩片西瓜,去了祠堂后的「思故亭」。
哎呦,楨小姐。仁楨聽見阿鳳大聲地說,玉米糊糊都涼了,我這就給你熱熱去。
仁楨點點頭,說,分到哪個班去,與我有什麼相干。
她們在禹河邊上分了手。岸上車水馬龍,唯有她們靜靜地站著。言秋凰望著仁楨。眼睛里,映出一道河水的漣漪,在瞳仁間彌散、平復。仁楨在她的目光中努力地尋找,終於徒勞。
三日後,穿著長袍的和田,出現在「容聲」的後台。言秋凰在鏡中看到這男人的側影,心中竟有淺淺的悲壯。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眾人聽來卻是一驚,紛紛將目光投向明煥。
她說,仁楨,你還小,有些事情最好不要知道。知道得越多,你就越危險。
阿鳳走到她跟前,看著她的眼睛,說道:范主任,在接受這次任務前,組織已提醒過你,不要將個人感情帶入工作。如果不是因為你瞻前顧後,我們在馮四夫人的喪禮上,已經動手了,不是嗎?你該清楚夜長夢多的道理。
明耀終於站起身,厲聲道,老五,別胡鬧了。
明耀面色晦暗,有些難看。定定坐著,如一尊經年石像。
「錯!錯!錯!」言秋凰口中輕吟,說,他與唐琬若是圓滿了,我們便讀不到這麼好的句。「家國不幸詩家幸。」我看是,「詩家不幸今人幸。」十年前,荀慧生荀先生將這闋詞改了一齣劇,天津公演時,邀我同台。那時只覺事事是老玩意兒好,看不上新劇。以後再想唱,怕是也https://read.99csw.com唱不動了。
木耳。來人沉吟,說,這名字好,枯藤老樹,木上生耳,好意境。
台下鴉雀無聲。
言秋凰忙說,我是高興還來不及。說起來是稀客,合該我做東。我記得您最喜歡吃「永祿記」的點心。
半年後,仁楨如願見到了言秋凰。
范逸美低下頭,慢而清晰地說,因為你姐姐的堅強,組織才沒有暴露。我們已經追認了她。她不會白白犧牲,她為了組織……
耽誤了半個月,班主如坐針氈的時候,言秋凰卻來找了他,說願意去唱這個堂會。班主雖心裏疑惑,亦如蒙大赦,說這堂會唱完后,言老闆的包銀再加兩成。
仁楨有著種種的揣測,但仍然無法預料,包間中的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在談論一個攸關生死的計劃。言秋凰安靜地聽。逸美從這女人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的表情,這正是令她擔心的地方。在台上七情形諸於色的名伶,台下的面目寡淡,分外叫人疑懼。有一刻,逸美幾乎絕望地想,這個計劃,簡直是孤注一擲。或許待這談話完結,便應將這女人除去,以絕後患。但是,當她向言秋凰展示一樣東西,一瞬間,女人抬起頭,瞳仁里死灰復燃般閃爍了一下。
她正愣著神,卻聽見身後有聲響。黑貓崽兒輕輕叫一聲,跳出涼亭,箭一般跑遠了。來人是阿鳳,在她身邊也坐下,口氣有些躁,說,我的小姐,你待自己也太不仔細。野貓性子烈,抓了你如何好?仁楨抬起眼睛,看貓崽兒從土地龕里探出了頭,朝這邊遙遙地望,滿眼戒備。
仁楨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這時,她看見言秋凰的微笑,有些期艾。但內里,仍是那麼一點對她的討好。
姚永安擠一擠眼睛,說,您就擎好兒吧。
此時仁楨不免也有些忐忑,說,從後頭開始看吧。兩個人找到甲班的榜,從后一個個看過來,很快看到了雙胞胎的名字。阿鳳說,三房這麼歡天喜地的,也不過是吃了個牛尾巴。看了一圈下來,沒看到仁楨的名字。疑心漏了,就又看了一遍,還是沒有。仁楨心裏不禁咯噔一下。兩人心照不宣,去看乙班的榜,竟然還是沒有。他們沒有再往下看。這回輪到阿鳳無措了。她瞥見仁楨的臉,在手電筒幽暗的燈光里,現出了青白色。仁楨獃獃地看看她,突然苦苦笑道,娘都沒有了,還讀什麼書,我們回去吧。
仁楨輕輕喚一聲,爹。
仁楨驚異地側過身,緩緩移開目光,停在了眼前這張曾十分熟悉的臉上。這張方才沒有表情的臉,此時眼睛里有了一線柔軟的東西。
阿鳳的手指,被扎了一針。她將食指,放在唇間細細地吮。她的眼裡,並沒有仁楨預想中的黯然。她抬起臉,目光落在正在地上玩耍的寶兒身上。寶兒在笸籮裡頭撿起一顆玉米粒,放進嘴裏咀嚼,然後又吐出來。
仁楨心裏一觸,終於沒有說話。言秋凰打開手袋,取出一方錦緞的手絹,遞給仁楨,說,小姐嘴角有塊棗泥印子。這手帕是乾淨的,莫嫌棄。
明耀面色猛然一變,悶聲說,好你個沈德榮,我過壽,你倒是由得個老鴇兒胡作非為。
阿鳳站起來,突然佝僂起身體,她的聲音突然變得老邁而蒼涼,我八十二歲了,八十二歲了,你讓我到哪裡去啊。
仁楨並未接她的話,目光觸到了牆上掛的一幅字,落款是郁龍士。郁先生也曾是家裡的座上賓,近年卻少來了。錄的是陸遊的〈釵頭鳳〉: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仁楨心裏動一下,輕聲說,難為你還記得。
話劇?你也在?仁楨搖搖頭,似乎要將某些回憶驅趕出去。她說,那也是你們的人?
仁楨一愣,說,說動言秋凰?你們要做什麼。你們讓我瞞著爹,一次又一次地找她,究竟要做什麼?
這時卻響起一個聲音,說道,既為賀壽,圖個喜慶,便無須拘禮。三哥,這京胡我也略通一二,不如讓我來獻個丑罷。
許多年後,當年老的仁楨坐在同一個地方,望著這包間的方向。只看見一個俗艷的花牌,上面寫著「張楊喜宴,秦晉之好」。她心中有了一絲悔意。她想,或許那一天,她闖進包間,會改變一些人的命運。但她並沒有這樣做。
仁楨看見,姐姐仁珏對自己淺淺地笑。姐姐在燈底下,織了又拆,拆了又織。夜以繼日。
眾人恍然大悟,卻沒有一個對得上的。那人面有得色,說,解鈴還須繫鈴人,都聽好了。下聯是:悄悄打悄悄,悄悄悄悄而去。
此時的言秋凰,便是虞姬。華衣蒼聲。靜靜地站在月光之下,心懷社稷之事,未忘兒女情長。縱然四面楚歌又如何。仁楨想,這無名女人的一生被傳唱了千年,也是完滿了。
和田放大聲量道:我早有耳聞,府上四老爺的琴藝,在這襄城裡是一絕。若四爺肯賞個面,與言小姐聯袂,琴音龢同。我等在座的閑人,也算是共襄盛舉。
她壓低聲音道,要說你們家,我心裡頭最敬的,是你這個姐姐。
仁楨實實地盯著和田。台上唱的是《定軍山》,老黃忠一個亮相。其他人此時尚有忌憚,和田卻嘹亮地叫上一聲「好」。仁楨心裏突然出現燒灼的感覺,燒得她一陣鈍痛。她看著這男人,緊緊捏住了拳頭。這時一隻手掌包裹住了她的手。綿軟厚實的手掌,用了一下力。她轉過臉,看見是阿鳳。阿鳳安靜地看她,以旁人不知覺的動作,將她腮邊的一顆淚拭去了。
眾人一陣鬨笑,看他怯怯的眼神,像是怕被責罰的頑皮小子,笑得更為厲害了。
阿鳳一把抱住她,說,咱要是擱在前朝,就是個榜眼啊。都說二小姐會讀書,如今做妹妹的,怕是要超過她了。
她帶了三分笑說,聽言小姐的意思,倒好像我是來叨擾的。
眾人一片悸動。戲單上寫的是《望江亭》,出來的卻是手持鴛鴦劍的虞姬。然而,她的美,只一瞬間,將這悸動平復。依稀的燈光里,這女人走著台步,一步一顰,牽動著觀者的呼吸。待轉過身來,如意冠、魚鱗甲,只見鳳斗篷波瀾微現,隨了身段搖曳。仁楨想,「扮上誰便是誰」,這是何其颯爽的一個言秋凰。
仁楨便站起來,告訴他怎麼走。又說,我三大這會兒睡午覺,也該醒了。
仁楨沒有抬頭,只回他,墨兒。
仁楨哭著,覺得身體中迸發出一股力量,在內里擊打、撕裂,一點一點地正摧垮著自己。她踉蹌了一下,身後的阿鳳扶住她。她狠狠推開阿鳳的手,仍然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