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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顯形理念篇 6、眼下,是無面委託人

第一部 顯形理念篇

6、眼下,是無面委託人

「雖然不是有很多,但手法大體過得去的肖像畫專門畫家,除了你也有幾個。」
「雖說世道不景氣,但另一方面,腰纏萬貫的人也還是有的。網上炒股賺的啦,或者IT方面的企業家啦,那種人好像不在少數。肖像畫定製款,也是可以用經費報銷的。」
「肖像畫不再畫了,我應該說過的。」
我在電話機旁就此提議沉吟片刻。老實說,所提金額讓我動心。而且,有人在我畫的作品中——儘管是受人之託而半是機械性畫的——發現如此價值這點,也在很大程度上激起了我的自尊心。然而我已經自我發誓絕不再畫商業性肖像畫了,打算以被妻拋棄為轉機開始新的人生。單單有像樣的銀兩堆在那裡,並不容易顛覆我的決心。
「好上天了!」
我把聽筒從右手換到左手,用右手搔了搔耳後。
不間斷地做了一陣子這項作業之後,我開始心想「久違地畫一畫肖像畫怕也不壞」。反正什麼也畫不來。畫什麼好?自己想畫什麼?就連啟示性都未能捕獲。就算是有違自己心意的工作,實際動手畫點什麼怕也是不壞的。如果讓這一無所能的日子長此以往,說不定真可能什麼也畫不出來了。肖像畫都可能無能為力。自不待言,所提金額也讓我動心。眼下過的固然是幾乎不花生活費的生活,但光靠繪畫班的收入無論如何是過不下去的。旅行了這麼長時間,又買了二手卡羅拉旅行車,存款也一點一點而又準確無誤地持續減少不止。數額可觀的收入無疑有很大魅力。
「是的。」
「呃,事絕不莫名其妙。對方是可靠的律師事務所,說一談妥就立馬把啟動款打進來。」我手握聽筒嘆了口氣。「事出突然,很難馬上答覆,希望給我一點兒考慮時間。」
「委託固然別出心裁,但九_九_藏_書就報酬而言,我想可是無可挑剔……」
「那麼什麼時候可以開始呢?」
「可是,那位客戶,怎麼出手那麼大方呢?」我問。
「對了,作畫方面可進展順利?」
我說自己問。
「可事是正正經經的事吧?」
靠電腦炒股賺錢的人和IT方面的企業家們——哪怕他們錢再多、再能用經費報銷,我也很難認為他們想把自己的肖像畫作為業務用品掛在辦公室牆上。他們大多一身洗褪色的牛仔褲、耐克鞋、皺皺巴巴的T恤和「香蕉共和國」夾克——便是以這副打扮工作的年輕人。而且,他們以用紙杯喝星巴克咖啡為自豪。厚重的油畫肖像不符合他們的生活方式。當然世上有種種類型的人,不能一概而論。即使要把自己用紙杯喝著星巴克(或其他商家的)咖啡[當然使用公平交易(Fair Trade)的咖啡豆]場面畫下來的人也未必沒有。
「相當不可思議的委託啊!為什麼執著于這個?如果說不當模特也可以,莫如說應該慶幸才是。」
「聽得我心裏暖暖的。」
「只是,有一個條件。」他說,「對方希望以他為模特面對面來畫,併為此準備相應的時間。」
一瞬間我瞠目結舌,隨後說道:「怪事!我住在這裏,尤其住的是雨田具彥房子應該還沒有什麼人知道。」
「實不相瞞,我也不知道。」
「沒問題,考慮到https://read•99csw•com大徹大悟為止。對方說並非多麼十萬火急的事。」
「不過並不是要流血。怎麼樣,不試試?」
「我不清楚。」
「詳細情由不知道。」他以不無困窘的聲音說,「我只是如實轉告客戶的話罷了。一開始我就向對方說你已經洗手不畫肖像畫了,決心似很堅定,求也怕是不行。但對方不死心,於是有具體金額出來。」
「無需擔心,對方去你的小田原府上。」
「往下就看你了。又不是叫你出賣靈魂!你作為肖像畫家,本事無可挑剔。人家看中了你的本事。」
「那意味著?」
「總好像是已經引退的黑手黨殺手啊,」我說,「要干倒最後一個目標。」
隨後他提起正事。「給你打電話是因為有個請求。怎麼樣?不想再畫畫肖像畫?」
「那麼,找他們去好了。那個金額,誰都會一口答應下來。」
「這——,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這個世界,只要上網,什麼都能知道。落到習慣上網的人手裡,什麼個人秘密啦,那東西可能等於不存在,」
「那個人知道我的家?」
「在賬簿上,肖像畫不是美術品,可以處理為業務用品。」
也罷,我最後心想,既然眼前有這樣的水流,那麼姑且隨波逐流好了。假如對方別有用心,那麼將計就計不就得了?較之如此一動不動困於山中,或許還是那樣足夠乖覺。何況我也有好奇心。即將打交道的人到底是怎樣的人物呢?作為一擲千金的回報向我求取什麼呢?我想把那個什麼看個究竟。
「不過,如果要和客戶面對面地寫實,我勢必趕去那裡。」我說。
「一點點吧!」我說。當然是說謊。搬來這座房子四個多月了,支好的畫布還一片雪白。
放下聽筒,我歪在陽台躺椅上開動腦筋推想事https://read.99csw.com情的演變。越想疑問越多。委託人知道我住在這座房子這一事實首先就讓我不快。感覺上就好像自己始終被人監視、一舉一動都被偵察似的。可是,究竟何處何人出於何目的對我這個人懷有如此興趣呢?而且,總體上這給我以事情未免過於美妙這一印象。我畫的肖像畫誠然受到好評,我本身也具有相應的自信,可那終不過是哪裡都有的肖像畫。無論從哪一種觀點看都不可能稱為「藝術品」。何況,在世人眼裡我是無名畫家。就算再滿意我的畫(作為我可是上不來照單全收的心緒),怕也沒有人那般一擲千金。不是?
那個委託人莫非是和我現在有關係的女子的丈夫?這樣的念頭一閃掠過我的腦際。具體根據倒是沒有,但我覺得越想越不無這種可能性。若說對我懷有個人興趣的附近匿名人士,我只能這樣猜想。但另一方面,她的丈夫何以非花重金特意讓妻子上床對象畫自己的肖像不可呢?情理說不過去。除非對方是具有相當變態性念頭之人。
「謝謝!過些天……」
「不過我一般不用那種畫法。」
「那個人住在我附近怕是偶然巧合吧?還是說因為住在我附近也是對方選中我的一個理由?」
「知道。和客戶進行私人面談,但不作為實際繪畫模特使用,這是你的做法。這點我也告知對方了。但還是希望這回當他本人的面來畫——這是對方的條件。」
「我當然也不知道。」經紀人說。
我們首先相互彙報各自的近況。說是彙報,其實可說的事也沒有多少。
經紀人打來電話,是在夏天也差不多迎來尾聲的時候。有誰打來電話是久違的事情了。白天雖然酷暑未退,而一旦日落西山,山間的空氣就涼了下來。那般讓人煩躁的知了叫聲也漸漸變得小了,九*九*藏*書轉而展開蟲們盛大的合唱。和在城裡生活時不同,推移的季節在環繞我的大自然當中不由分說地帶走它應帶走的部分。
「用經費報銷?」
這麼打定主意后,心情多少輕鬆起來。這天夜裡,我得以久違地不思不想,當即沉入深度睡眠。夜裡倒似乎聽得貓頭鷹簌簌作響的動靜,但那沒準出現在斷斷續續的夢中也未可知。
「好得離譜?」
「並不是要流血,」我在腦袋重複一句。我想起《刺殺騎士團長》的畫面。
以自己的筆致對日本畫上的人物加以速寫,對於我是第一次體驗。我這才得知,這是比預想遠為困難的嘗試。一來日本畫本來就是以線條為中心的繪畫,二來其表現手法比之立體性更傾向於平面性,較之現實性更重視象徵性和符號性。把以如此視線畫成的畫原封不動移植為所謂「西洋畫」畫法,在本源上就是勉為其難的。儘管如此,在幾次出錯幾次修正之後,總算變得順手起來。這樣的作業,縱然不能說是「脫胎換骨」,也需要以自己的理解對畫面進行解釋和「翻譯」。為此必須首先把握原畫意圖。換個說法,我必須或多或少地理解雨田具彥這個畫家的視點或其人的存在方式。打個比喻,需要將自己的腳伸進他穿的鞋。
我給經紀人打電話,說這回——僅此一回——接受肖像畫工作也可以。他自然表示高興。
「好上天怎麼個好法?」
他具體舉出數字。我險些吹口哨。但當然沒吹。「人世上,除了我也應該有很多畫肖像畫的人……」我以冷靜的語聲說。
經紀人說:「聽說那個人在哪裡看過你畫的幾幅肖像畫,十分中意。說你畫的畫具有的生命力,在別處很難求得。」
「對方指名找你——由你畫是對方的條件,說別人免談。」
「嗯,確實聽你那麼說來著。不過,這九*九*藏*書回報酬好得離譜。」
「任憑什麼時候。」我說。
「那就好。」他說,「過些天把作品多少給我看看。說不定能有我幫上忙的。」
「那麼,為什麼那個人知道了?」
「男的女的也不知道?」
我道謝掛斷電話。因為想不起其他可乾的事,就走進畫室打開燈,坐在地板上別無目的地盯視《刺殺騎士團長》。盯視之間,肚子餓了,就進廚房拿起番茄醬和裝在碟子里的利是餅乾折回,用餅乾蘸番茄醬吃著繼續看畫。這東西當然談不上好吃。相對說來味道很差。但好吃也好不好吃也好,對於這時的我都不值一提。只要能夠多少填填餓癟的肚子即可。畫在總體上和細部上都強烈吸引我的心。不妨說,我十有八九被這幅畫完全囚禁起來。花了幾星期時間把這幅畫徹頭徹尾看遍之後,這回我湊上前去,認真驗證每一個細節。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五個人物臉上浮現的表情。我用鉛筆把畫上每個人的表情精確速寫下來。從騎士團長、唐璜、唐娜·安娜、萊波雷洛到「長面人」,一如讀書家把書中心儀的文章一字不漏一句不差地仔細抄寫下來。
「可我不明白。且不說別的,一般人看過幾幅我畫的肖像畫什麼的,這事首先不大可能的吧?我又不是年年在畫廊辦個展。」
「據說就住在府上附近。你住在雨田具彥府上這點也是知道的。」
「那麼,要畫的對象是怎樣的人呢?」
「我也認為報酬無可挑剔。」我表示同意。
「小田原?」
「那麼,我先這樣答覆對方,下一步的再聯繫。」經紀人道。
「不知道。性別也好姓名年齡也好,統統一無所知。眼下純屬無面委託人。自稱代理人的律師往我這裏打來電話,只和他交涉來著。」
「那個地步的事我不知道。有想知道的,和對方見面交談時自己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