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我都有必要在這現實世界再見一次秋川真理惠，兩人單獨好好談談，有必要就這幾天當中各自身上發生的事交換信息。如果可能的話。

「再見！」

「這裡有幾個理由。」

「出了問題？」

但是，這裏果真是現實世界嗎？

「到了這個地步，女人總是要出現相應的苗頭的。比以前更注意化妝啦服裝啦什麼的。還有改換香水啦用心減肥啦什麼的。雖然自以為很小心，不把這些表現出來，但是……」

「最後想說一點，」她說，她短促地深嘆一聲。

「有件事要說。」她開門見山。

接著，我又把視線移回《秋川真理惠的肖像》。這幅畫已經畫到不再需要她作繪畫模特的地步。往下只要做一系列技術性加工，即達完成之域。有可能成為我迄今所畫的畫中最讓我躇躊滿志的作品。至少那裡應有秋川真理惠這個十三歲美麗少女的倩影躍然紙上。我有足夠的自負。然而我未必讓這幅作品完成。為了保護她的什麼，我不得不將這幅畫止於未完成狀態。我明白這點。

「喂喂，別鸚鵡學舌似的重複我的話好不好？」

我進入畫室，按下牆上的電燈開關。畫室里仍靜悄悄闃無聲息。當然誰也沒有。沒有騎士團長，沒有雨田具彥。房間里有的僅我一人。

說實話，我在心間一角是暗暗感到害怕的。怕自己採取的一系列行為可能使得畫中若干事態有所改變——例如「長面人」探出臉的地洞蓋子已經關上，因而長面人會不會從畫面消失；再如騎士團長不是被長劍而是被廚刀刺殺。但左看右看也沒看出畫面有任何變化。長面人一如既往頂開地洞的蓋子將其形狀奇特的臉探出地面，用賊溜溜的眼睛四下打量。騎士團長被鋒利的長劍刺穿心臟，鮮血四濺。畫仍作為構圖完美的往常那幅繪畫作品存在於此。我欣賞片刻，把畫重新蒙上漂白布。

不言而喻，不能在這個黎明時分給他們打電話，要等多少常規些的時刻到來才行。那一時刻——倘時間正常運轉https://read.99csw.com的話——不久即將到來。我用鍋熱牛奶喝了，嚼著餅乾眼望玻璃窗外。窗外黑暗漫無邊際。不見星星的黑暗。到天明還有些時間。一年中夜間最長的季節。

我何苦非鑽進那個地下世界不可呢？為了進入那個世界我不得不親手刺殺騎士團長。他成為犧牲品丟了性命，我因之在黑暗世界接受若干考驗。其中當然必有理由。地下世界有真真切切的危險，有實實在在的恐怖。那裡無論發生多麼離奇的事都無足為奇。情況似乎是，我通過千方百計鑽過那個世界，通過經歷那一程序，而將秋川真理惠從哪裡解放出來。至少秋川真理惠已平安返回家中，如騎士團長預言的那樣。但我未能在自己在地下世界的體驗同秋川真理惠的返回之間找出具體的平行關係。

我重新觀望自己周圍的世界。這裡有我熟識的東西。窗口吹來的風有一如往常的氣味，四下傳來聽慣了的聲響。

「還有一件，」她繼續道，「女兒出了棘手問題，大的那個。」

「非常遺憾。」我說。

「我想我比你還要感到遺憾。」

「當然找了。」她說「跟學校的心理諮詢師商量了，可完全不起作用。」

至於她是不是真的遺憾，光聽聲調無從判斷。她的語聲明顯缺乏起伏感。

我手拿聽筒，靠著廚房餐櫃說。剛才遮蔽天空的厚雲開始一點點斷裂，初冬的太陽從裂縫中戰戰兢兢探出臉來。看來天氣正在恢復。然而她說的似乎不是多麼讓人歡欣鼓舞的那一類。

那些畫，隨畫隨手扔了。一來怕誰看見，二來畢竟不好保存那樣的東西。但偷偷留下一兩幅恐怕還是應該的，作為向自己本身證明她實有其人的物件。

或許，我想。

放下電話，我去客廳躺在沙發上，邊仰望天花板邊想她。想來，儘管見面這麼頻繁，卻一次都沒想過畫她的肖像畫。不知何故，沒能產生那樣的心情。素描倒是畫了幾幅。用2B鉛筆畫在小素描簿上，幾乎一筆畫成。大多是九-九-藏-書淫穢不堪的她的裸體畫。大大張開腿出示隱秘處的樣子也有。還有畫性|交當中的。雖是簡單的線條畫，但都十分逼真，而且絕對淫穢。她對那樣的畫樂不可支。

「玩玩罷了！」我說。

必須儘快處理的事有幾件。一件是給秋川笙子打電話以便從她口中聽得真理惠回家的前前後後。再一件事是給柚打電話，告訴她我想見她暢談一次。我已經在那漆黑的洞底下了務必如此的決心。時機已經到來。另外，當然還得給雨田政彥打電話。我為什麼從伊豆高原的護理機構突然消失、這三天何以去向不明——需要就此做出解釋（至於成為、能成為怎樣的解釋，我自是心中無數）。

好像再也睡不成了。睡意徹底遁去。我在睡衣外面披一件毛衣，走去畫室。我意識到回家后還一次也沒邁進畫室。畫室里的幾幅畫怎麼樣了呢？不免讓人牽挂。尤其《刺殺騎士團長》。聽免色說，我不在時候雨田政彥到這裏來了。說不定他進畫室看到了那幅畫。不用說，他一眼就會看出畫是他父親的作品。不過我把那幅畫蒙上了——因為有所顧慮，從牆上摘下用漂白布包了起來。政彥若不打開，就不至於看見。

「苗頭？」我重複她的說法。

那條河的水或許具有某種重要意義。說不定由於喝了那條河裡的水而導致自己體內有什麼發生了變異。邏輯上很難解釋，但我的身體懷有毋庸置疑的切實感受。由於接受那一變異，我才得以穿過物理上無論如何都不至於穿過的狹窄橫洞而到另一端來。而且，在我克服根深蒂固的對密閉場所的恐懼之際，唐娜·安娜和妹妹路給我以引導和鼓勵。不，唐娜·安娜和路有可能是統一體。她是唐娜·安娜，同時又是路。或許她們保護我免受黑暗力量的侵害，同時保護了秋川真理惠的人身安全。

「就是說事情沒有將來，沒有解決辦法。」

「可以喲，說就是。」

「確實。」

但不久晨光來臨。我新做了咖啡，烤了吐司，塗上黃油吃了九-九-藏-書。電冰箱里食品差不多沒有了。只有兩個雞蛋、過期的牛奶和一點點蔬菜。今天必須去買了，我想。

她沒再說什麼。對她的苦衷我大體明白。她害怕了，作為母親也對自己的行為感覺出了責任。

「也有這個原因，但不光這個。」

「這種事？」我重複道。

「首先一個是丈夫開始多少懷疑我了，好像感覺出了某種苗頭。」

在廚房洗咖啡杯和碟子的時間里，發覺好些日子沒見年長的人|妻女友了。多久沒見面了呢？不看日記想不起準確日期。反正相當久了。近來我身邊連續發生種種事情——若干始料未及的非同一般的名堂——以致此前沒能意識到她許久沒聯繫了。

先做什麼好呢？我琢磨不出。最地道的是重新上床睡覺。可我已經不困了。沒心思看書，也沒情緒做事。該做的事一件也想不起來。於是決定姑且洗澡。往浴缸里放水。等水滿時我躺在沙發上悵悵地眼望天花板。

「況且不說別的，這種事不可能永遠繼續下去。」

「這樣，我想再不能見你了。」她說。

可是說到底，秋川真理惠被幽禁在哪裡了呢？問題首先是她果真被幽禁在哪裡了嗎？我把企鵝護身符給了（倒是不能不給）擺渡人「無面人」這點給她身上帶來了不好影響不成？或者相反，那個飾物以某種形式起到了保護秋川真理惠人身的作用？

大女兒。如果我記憶無誤，那麼應該是成績好、乖乖聽父母的話、幾乎從未鬧出問題的老實少女。

的確如她所說。我們的關係無論怎麼看都是「沒有將來」的，都是「沒有解決辦法」的。長此以往風險過大。我這方面倒沒什麼可損失的，但她那邊有大體完好的家庭，有上私立女子學校的兩個十幾歲女兒。

什麼緣故呢？以前至少每星期打來兩次電話：「怎麼樣，還好？」然而我無法跟她聯繫。她沒把手機號碼告訴我，我又不用電子郵件。所以，即使想見，也只能等她來電話。

「幾個理由。」我鸚鵡學舌。

《刺殺騎士團長》依舊矇著read.99csw.com置於地板上。沒有被誰碰過的跡象。固然沒有明證，但那裡有未被任何人碰過的氣氛。掀開，下面就有《刺殺騎士團長》，和此前所見毫無二致。上面有騎士團長，有刺殺他的唐璜，有在旁邊屏息斂氣的侍從萊波雷洛，有手捂嘴角瞠目結舌的美麗的唐娜·安娜，還有畫面左下角從地面那個方洞中探出臉來的令人悚然的「長面人」。

「不下床了？」

可是，乍看上去是現實世界，而實際未必是。可能僅僅是我自以為是的現實世界罷了。我也許進入伊豆高原的洞，穿過地下世界，三天後從錯誤的出口出到小田原郊外的山上——我返回的世界和我離開的是同一世界的保證哪裡都不存在。

不料早上九點剛過，正當我悵然想她時，女友打來了電話。

接下去我端詳自己沒畫完的兩幅油畫。兩幅都在畫架上並排而立。一幅是橫長的《雜木林中的洞》，另一幅是縱長的《秋川真理惠的肖像》。我專心致志地交替對比這兩幅畫。兩幅都是最後看時的樣子，絲毫未變。一幅已經完成，另一幅等待最後加工。

疑問數量有增無減。

「必須在家照料她？」

「對不起，」我道歉。「可那是怎麼回事呢？不從床上下來？」

我就此思索。但我能說的，什麼也沒有。說到底，我見都沒見過那個女孩。

「就是這樣的嘛！大約兩個星期前開始，死活也不願意下床，學校也不去。一整天穿著睡衣賴在床上。誰和她搭話也不應聲，飯端到床上也幾乎不動。」

「沒找心理諮詢師那樣的人商量？」

「謝謝！」我說，「深受鼓舞。」

「我想最好不要再見你了。」她說，「倒是遺憾。」

「那點是什麼呢？」

睜眼醒來時兩點十五分。我依然置身於深重的黑暗中。一瞬間襲來錯覺，以為自己還在洞底。但馬上察覺並非如此。洞底完全的黑暗和地上夜晚的黑暗，二者質感不同。地上，即使黑得再深也多少含帶光的感覺，同所有的光都被遮蔽的黑暗不一樣。現在是夜間二時十五分，太陽恰好httｐｓ://rｅaｄ•9９ｃsｗ•ｃoｍ位於地球的背面。僅此而已。

「早上醒來也不下床。」

「我想你會成為很好的畫家。就是說，比現在還要好。」

我從沙發欠身立起，脫衣泡進浴缸，再次用香皂認真清洗全身每一個邊角。頭髮也仔細洗了。刷牙，用棉棒清耳，剪指甲。鬍鬚也颳了（儘管沒長多長）。內衣再次更新。穿上剛剛熨燙過的白色棉質襯衫、帶褲線的黃褐色卡其褲。我要儘可能彬彬有禮地面對現實世界。但天還沒亮。窗外一片漆黑，黑得讓我覺得沒準早晨永遠不來了。

前因後果或許能從終於現身的秋川真理惠口中多少得到澄清。作為我只能靜等。不，事實以後也可能在撲朔迷離之中不了了之。秋川真理惠全然記不得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也未可知。或者就算記得也不向任何人透露——說不定她已如此下了決心（一如我本人）。

之後，我把反過來靠牆立著的《白色斯巴魯男子》正過來，坐在地板上再次打量。「白色斯巴魯男子」從莫名顏料的塊體中目不轉睛看著這邊。儘管其形象尚未具體描繪，但我清楚看見他潛伏其中。他躲在用刮刀厚厚塗抹的顏料背後，以夜鳥般咄咄逼人的眼睛直定定逼視我。他的臉絕對沒有表情。而且他拒絕畫的完成——拒絕自己原形畢露。他不願意自己被從黑暗中拉到光天化日之下。

打開床頭燈，下床走去廚房，用玻璃杯喝了幾杯冷水。四下寂然。近乎過分的靜寂。側耳傾聽，不聞任何聲響。風也沒有吹來。到冬天了，蟲也不叫。夜鳥聲亦不聞，鈴聲亦未入耳。這麼說來，最初聽得那鈴聲也正值此刻，是最容易發生非同尋常之事的時刻。

「保重！」我說。

儘管這樣，我遲早還是要把他的形象牢牢實實畫在那裡，把他從黑暗中拉出亮相，而無論對方反抗多麼激烈。現在或許勉強，但遲早非了結不可。

「你這人啊，畫這種淫穢畫真是得心應手！漫不經心，一揮而就，卻又色情得不得了！」

我從沙發上緩緩立起。一天剛剛開始。往下我有好幾個必須說話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