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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十六章

第一卷

第十六章

「我真感到奇怪,他和賓利先生怎麼這樣親密!賓利先生脾氣那麼好,而且又確實那麼和藹可親,怎麼會和這號人交起朋友來?他們怎麼能合得來呢?你認識賓利先生嗎?」
「是的——老達西先生在遺囑上說,那個最好的牧師職位一出現空缺,就賜贈給我。他是我的教父,極其疼愛我。他對我好得真無法形容。他本想讓我日子過得豐裕一些,並且滿以為做到了這一點,誰想等牧師職位有了空缺的時候,卻送給了別人。」
「對我的深惡痛絕——我認為這種憎惡只能出於某種程度上的嫉妒。假若老達西先生不那麼喜歡我,他兒子也許能寬容我一些。我相信,正因為他父親太疼愛我了,這就把達西先生從小給惹惱了。他心胸狹窄,容不得我跟他競爭——因為受寵的往往是我。」
「真是駭人聽聞!應該叫他當眾丟丟臉。」
「儘管我跟他不大交往,可我認為他是個脾氣很壞的人。」威克姆只是搖了搖頭。
威克姆先生又談起了一些一般性的話題,諸如梅里頓、左鄰右舍和社交之類的事情,看樣子對他見到的一切感到非常滿意,特別是說到社交問題的時候,他談吐既溫雅,又明顯帶有獻殷勤的味道。
大家聽到這個消息都坐下之後,柯林斯先生悠然自得地朝四下望望,想要讚賞一番。他十分驚羡屋子的面積和陳設,說他好像走進了羅辛斯那間消夏的小餐廳。這個對比開頭並不怎麼令人高興,後來菲利普斯太太聽明白了羅辛斯是個什麼地方,誰是它的主人,又聽對方說起凱瑟琳夫人的一間客廳的情形,發覺光是那個壁爐架就花費了八百鎊,她這才體會到那番恭維的全部分量。這時她想,即使把她這裏比作羅辛斯管家婆的住房,她也不會有意見。
「達西小姐是個什麼樣的姑娘?」
威克姆先生沒有玩惠斯特,而是欣幸地被小姐們請到另一張牌桌上,坐在伊麗莎白和莉迪亞之間。開頭,莉迪亞似乎大有獨攬他的趨勢,因為她總是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好在她也同樣酷愛摸彩牌,立刻對那玩意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一心只急著下賭注,得彩之後又大叫大嚷,壓根兒顧不上注意哪個人了。威克姆先生一面應酬著跟大家摸彩,一面從容不迫地跟伊麗莎白交談。伊麗莎白非常願意聽他說話,不過並不指望能聽到她最想了解的事情——他和達西先生過去的關係。她提也不敢提到那位先生。不過,她的好奇心卻出乎意料地得到了滿足。威克姆先生主動扯起了那個話題。他問起內瑟菲爾德距離梅里頓有多遠,伊麗莎白回答了他之後,他又吞吞吐吐九*九*藏*書地問起達西先生在那裡住了多久。
伊麗莎白對這件事越來越感興趣,因此聽得非常起勁。不過,這個話題太敏感,她不便進一步追問。
「遲早會有人這麼做的——但絕不會是我。除非我能忘掉他父親,否則我絕不會敵視、揭發他。」
「你想必知道凱瑟琳·德布爾夫人和安妮·達西夫人是姐妹倆吧。因此,凱瑟琳夫人是現在這位達西先生的姨媽。」
伊麗莎白不禁顯出驚異的神色。
一張張牌桌擺好以後,柯林斯先生終於找到機會報答女主人的好意,便坐下來一道玩惠斯特
「不,我真不知道。我對凱瑟琳夫人的親屬一無所知。我還是前天聽人說起她這個人的。」
伊麗莎白非常敬佩他這般性情,而且覺得,他表達這般性情時,顯得越發英俊。
「的確讓人奇怪,」威克姆答道,「因為他的一切行為差不多全是出於傲慢,傲慢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傲慢使他比較注重道德。可是人總有反覆無常的時候,他對我除了傲慢,更多的是感情用事。」
「真奇怪!」伊麗莎白嚷道,「真可惡!我真不明白,這位達西先生既然這麼驕傲,怎麼又這樣虧待你!如果沒有更好的理由,而僅僅是因為驕傲,那他就應該不屑於這樣陰險——我不能不說這是陰險。」
兩人斷斷續續地又談了好多別的話題之後,伊麗莎白情不自禁地又扯到原來的話題上,說:
「不認識。」
「柯林斯先生,」她說,「對凱瑟琳夫人母女倆真是讚不絕口。可是,從他講起那位夫人的一些具體情況來看,我真懷疑他讓感激之情迷住了心竅,凱瑟琳夫人儘管是他的恩人,她仍然是個高傲自負的女人。」
「天哪!」伊麗莎白嚷道,「怎麼會有這種事呢?怎麼能不按先人的遺囑辦事?你怎麼不依法起訴呢?」
年輕人跟姨媽的約會並沒遭到反對。柯林斯先生覺得來此做客,不好意思把貝內特夫婦整晚丟在家裡,可這夫婦倆叫他千萬不要這麼想。於是,他和五個表妹便乘著馬車,準時來到了梅里頓。姑娘們一走進客廳,便欣喜地聽說威克姆先生接受了姨夫的邀請,現在已經光臨。
她沉思了一會,接著又說:「我倒記得,他有一天在內瑟菲爾德吹噓說,他與人結下怨恨就無法消解,他的脾氣不饒人。他的脾氣一定很可怕。」
「是的,」威克姆答道,「他那裡的財產很可觀,每年有一萬鎊的凈收入。你要了解這方九-九-藏-書面的消息,誰也沒有我知道得確切,因為我從小就和他家裡有特殊關係。」
「說句良心話,」停了一會,威克姆說,「無論他還是別人,都不該受到過高的抬舉。不過他這個人么,我相信倒常常被人過高抬舉。世人讓他的有財有勢給蒙蔽住了,又讓他那目空一切、盛氣凌人的架勢給嚇唬住了,只好順著他的心意去看待他。」
「有好處。他常常因此而變得慷慨豪爽,出手大方,殷勤好客,資助佃戶,接濟窮人。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出於家族的自尊,子女的自尊——他很為父親的為人感到自豪。不要有辱家聲,不要有負眾望,不要失去彭伯利的聲勢,這是他的巨大動力。他還有做哥哥的自尊,由於這種自尊,再加上幾分手足之情,使他成為他妹妹親切而細心的保護人,你會聽見大家都稱讚他是位體貼入微的好哥哥。」
「在這個問題上,我的意見不一定靠得住,」威克姆回答道,「我對他難免有成見。」
伊麗莎白又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她又大聲說道:「如此對待他父親的教子、朋友和寵兒!」——她本來還可以加一句:「還是像你這樣一個青年,光憑那副臉蛋,就能看出你是多麼和藹可親。」——但她畢竟只能這樣說:「何況你從小就和他在一起,而且像你說的,關係非常密切!」
面對著威克姆先生和其他軍官這樣的勁敵,再想博得女士們的青睞,柯林斯先生似乎顯得微不足道了。在年輕小姐們看來,他確實無足輕重。不過,菲利普斯太太間或還好心好意地聽他說說話,而且虧她留心關照,總是源源不斷地給他倒咖啡,添鬆餅。
「凱瑟琳·德布爾夫人最近給了他個牧師職位,」伊麗莎白回答道,「我簡直不知道柯林斯先生最初是怎麼受到她賞識的,不過他肯定沒認識她多久。」
等到有了說話的機會,他又說:「不知道他是否會在這裏住很久。」
威克姆先生是當晚最得意的男子,差不多每個女人都拿眼睛望著他。伊麗莎白則是當晚最得意的女子,威克姆先生最後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他立即與她攀談起來,雖然談的只是當晚下雨和雨季可能到來之類的話題,但他那樣和顏悅色,使她不禁感到,即使最平凡、最無聊、最陳腐的話題,只要說話人卓有技巧,同樣可以說得娓娓動聽。
「我們出生在同一個教區,同一座莊園里。我們的青少年時代大部分是在一起度過的:同住一幢房子,同在一起玩耍,同受他先父的照料。我父親起先所乾的行業,就是你姨父菲利普斯先生為之增添光彩的那個行業——但是為了替老達西先生效勞,先父放棄了自己的一切,將全部時間用來照料彭伯利的資產。老達西先生對先父極為器重,把他視為最親密、最知心的朋友。老達西先生常說先父管家有方,使他read.99csw.com獲益匪淺,因此,先父臨終時,老達西先生主動提出要供養我。我相信,他之所以這樣做,既是對先父的感恩,也是對我的疼愛。」
「說真的,除了內瑟菲爾德以外,我到附近哪一家都會這麼說。赫特福德郡根本就沒有人喜歡他。他那副傲慢樣子,誰見了誰討厭。你絕對聽不到有誰說他一句好話。」
「也許不知道。不過達西先生想討人喜歡的時候,也自有辦法。他有的是能耐。他只要認為值得跟誰攀談,也會談笑風生。他在地位跟他相當的人面前,與見到不及他走運的人相比,完全判若兩人。他總是那麼傲慢,可是和有錢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又顯得胸懷磊落,公正誠實,通情達理,講究體面,也許還會和和氣氣——這是看在財產和身價的分上。」
「她女兒德布爾小姐要繼承一大筆財產,人們都認為,她和她表兄將來會把兩份家產合併起來。」
「我之所以要參加某郡民兵團,」他接著說道,「主要是因為這裏人們為人和善,又講交情。我知道這是一支非常可敬可親的軍隊。我的朋友丹尼還想進一步鼓動我,說他們的營房有多好,梅里頓的人們待他們有多親切,他們在那裡結交了多少好朋友。我承認我是少不了社交生活的。我是個失意的人,精神上受不了孤獨。我非得找點事干,與人交往。我本來並不打算過行伍生活,但是由於環境所迫,現在覺得參軍倒也不錯。我本該做牧師的——家裡也從小培養我做牧師,假若我們剛才談到的那位先生當初肯成全我的話,我現在就會有一份很可觀的牧師俸祿。」
「貝內特小姐,你昨天也許看到我們見面時那副冷冰冰的樣子了,難怪你聽到我的話會覺得驚異。你和達西先生很熟嗎?」
柯林斯先生一面描繪凱瑟琳夫人及其大廈的富麗堂皇,一面還要偶爾穿插幾句,來誇耀誇耀他自己的房舍,以及他正在進行的種種修繕。他就這樣自得其樂地嘮叨到男士們進來為止。他發覺菲利普斯太太聽得非常專心,而且越聽也就越把他看得了不起,決計把他的話儘快傳播給鄰居。再說幾位小姐,她們聽不進表兄嘮嘮叨叨,又沒事可做,想彈琴也彈不成,只能照著壁爐架上的瓷擺設描摹些蹩腳的畫,端詳來端詳去。等候的時間似乎太久了,不過最後還是結束了。男士們終於出現了,威克姆先生一走進來,伊麗莎白便覺得,無論是上次見到他的時候,還是以後想起他的時候,她絲毫也沒有錯愛了他。某郡民兵團的軍官們都是些十分體面、頗有紳士氣派的人物,參加這次晚宴的這些人可謂他們之間的佼佼者。但是,威克姆先生在人品、相貌、風度和地位上,又遠遠超過了其他軍官,而其他軍官又遠遠超過了那位肥頭胖耳、老氣橫秋的菲利普斯姨夫,他帶著滿口的葡萄酒味,跟著眾九九藏書人走進屋來。
他們的談話引起了威克姆先生的注意。他看了柯林斯先生幾眼,然後低聲問伊麗莎白:她這位親戚是不是同德布爾家很熟。
威克姆搖搖頭。「但願我能說她一聲可愛。凡是達西家的人,我不忍心說他們的壞話。不過她太像她哥哥了——非常傲慢。她小時候又溫柔又可愛,還特別喜歡我。我經常幾個鐘頭幾個鐘頭地陪她玩。可她現在卻不把我放在心上了。她是個漂亮姑娘,大約十五六歲,而且據我所知,也很多才多藝。她父親去世以後,她一直住在倫敦,有位婦人跟她住在一起,負責培養她。」
「我很明白,太太,」他說,「人一坐上牌桌,這類事情就得碰運氣了,幸虧我家境還寬餘,不把五先令當一回事。當然有許多人就不能說這話啦。多虧了凱瑟琳·德布爾夫人,我就大可不必去計較一些區區小事。」
「他這個人性情溫和,親切可愛。他不會知道達西先生是怎樣一個人。」
「我壓根兒不知道。不過,我在內瑟菲爾德的時候,可沒聽說他要走。希望他待在附近不會影響你在某郡民兵團的任職計劃。」
「但願熟到這個地步就夠了,」伊麗莎白氣沖沖地嚷道,「我和他在一起待了四天,覺得他很討厭。」
聽了這話,伊麗莎白不由得笑了,因為她想起了可憐的賓利小姐。假如達西先生早就與別人許定了終身,賓利小姐的百般殷勤豈不全是徒勞,她對達西小姐的關懷和對達西先生本人的讚美,豈不全是白搭。
「他這種可惡的傲慢對他能有什麼好處呢?」
「遺產的條款上有個地方措辭比較含糊,因此我起訴也未必能贏。一個體面的人是不會懷疑先人的意圖的,可是達西先生卻偏偏要懷疑——或者說偏要把那視為只是有條件地提攜我,還一口咬定我完全失去了受提攜的資格,說我鋪張浪費,舉止魯莽——總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兩年前那個牧師職位還真空出來了,我也剛好達到接受聖職的年齡,可惜卻給了另一個人。我實在無法責怪自己犯了什麼過錯,而活該失去那份俸祿。我性情急躁,心直口快,有時難免在別人面前直言不諱地議論他,甚至當面頂撞他,不過如此而已。事情明擺著,我們屬於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他記恨我。」
「真有這事!」
「我還沒想到達西先生會有這麼壞——雖說我一直不喜歡他,但是從沒想到他會這麼惡劣。我以為他只是看不起人,卻沒料想他竟然墮落到這個地步,蓄意報復,蠻不講理,慘無人道。」
「大約一個月了。」伊麗莎白說。她不想放過這個話題,接著又說:「聽說他是德比郡的一個大財主。」
伊麗莎白認為,他說得很有道理。兩人接著往下談,彼此十分投機,一直談到吃夜宵收牌為止;這時,其他太太小姐才有機會分享威克姆先生的殷勤。菲利普斯太read.99csw.com太的宴席上總是吵吵鬧鬧的,令人無法交談,不過威克姆的舉止卻博得了眾人的歡心。他每句話都說得很得體,每個舉動都表現得很文雅。伊麗莎白臨走時,滿腦子只裝著他一個人。她回家的路上,一心只想著威克姆先生,想著他對她說的話。可惜莉迪亞和柯林斯先生一路上就沒住過嘴。她連提提他名字的機會也沒有。莉迪亞喋喋不休地談論抓彩牌,說她輸了多少錢,又贏了多少錢。柯林斯先生則滔滔不絕地敘說著菲利普斯夫婦多麼熱情好客,說他毫不在乎玩惠斯特輸了幾個錢,把夜宵的菜肴一盤盤列數了一遍;他還幾次三番地表示恐怕擠了表妹們。他要說的話太多,沒等他說完,馬車已停在了朗伯恩屋前。
「哦!不會的——我可不會讓達西先生趕走。要是他不想看見我,那就讓他走開。我們兩個人關係不好,我一見到他就感到不舒服,不過我犯不著要躲避他,可我要讓世人知道他如何肆虐無辜,他的為人處世如何令人痛心。貝內特小姐,他那位過世的父親老達西先生,可是天下最善良的人,也是我生平最真摯的朋友。每當我同現在這位達西先生在一起的時候,就免不了要勾起千絲萬縷的溫馨回憶,從心底里感到痛楚。他對我的態度真是惡劣透頂,不過說句真心話,我一切都能原諒他,可就是不能容忍他辜負先人的期望,辱沒先人的名聲。」
「我對這玩意一竅不通,」他說,「不過我很願意把它學會,因為處於我這樣的地位——」菲利普斯太太很感激他願意跟著一起玩,卻沒有耐心聽他陳述緣由。
不久,惠斯特牌散場了,幾個玩牌的人都圍到另一張牌桌上,柯林斯先生站在表妹伊麗莎白和菲利普斯太太之間。菲利普斯太太按慣例問他贏了沒有。結果不大妙,他輸光了。然而,當菲利普斯太太表示替他惋惜時,他又鄭重其事地對她說,區區小事不足掛齒,還說他把錢看得微不足道,請她不要感到不安。
「不過,」停了一會兒,她又說,「他究竟有何居心?他為什麼要這樣冷酷無情呢?」
「我認為她非常高傲自大,」威克姆回答道,「我有好多年沒見到她了,不過我記得清清楚楚,我一向不喜歡她,她為人蠻橫無理。大家都說她通情達理、聰明過人,不過我倒認為,她那些才智一方面來自她的有錢有勢,一方面來自她的盛氣凌人,另一方面又來自她外甥的高傲自大,因為這個外甥堅持認為,但凡與他沾親帶故的人,個個都聰明過人。」
「他究竟討人喜歡還是討人厭,」威克姆說,「我是沒有權利發表意見的。我不便發表意見。我跟他認識得太久了,也太了解他了,很難做出公正的判斷。我是不可能不帶偏見的。不過我相信,你對他的看法會使人們感到震驚——也許你換個地方就不會說得這麼動氣。反正這裏都是你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