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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沈紅霞說:「毛婭你怎麼了,難道你沒說過我嚼得一嘴豆腥氣?」
他說:「兩個罪犯還能指望什麼?活完就死唄。那些人遲早會偵察到我跟你的關係。」
他說:「哪裡都有知底細的人,我們到天涯海角都只能這樣混。」
「啊,他說馬上了足有一巴掌膘。」
沈紅霞又一次出人意料地微笑:「打吧,班長,我真欣賞你心軟手硬的性子!」
這時,小點兒已背著一堆東西下了車,司機最後一句話她聽得很清楚。她站在灰撲撲的車旁,隔著司機朝他望。
帳篷保住了,馬匹也基本沒受損失,只是口糧全被水沖走。只有沈紅霞一人死抱住一袋料豆,連人帶麻袋與河水拼搶。柯丹牛吼一樣讓姑娘們撈被子褥子、鍋碗瓢盆,再遲一會兒她們就將一貧如洗。小布布嘹亮的嗓音穿透黑暗與轟轟的河水。柯丹將他縛在胸前,心想,他成了我的哨子。布布哭聲在哪,人們就向哪靠攏。天亮時,人們才發現沈紅霞伏在那一袋料豆上,下半截腿浸在水裡,衣褲早被河水剝光帶到不知何處去了。連她自己也不知是昏迷還是沉睡,反正大家發現她時,她身體赤|裸只剩一絲溫熱了。柯丹往自己嘴裏滿滿灌一口燒酒,銜一會估計溫得差不多了,摳開沈紅霞的嘴吐進去。如此幾次,沈紅霞喉嚨里咕咕一陣響,一會兒就炯炯有神地睜開了眼。
「你們都來坐下吧,全班同志都在這呢。」大家努力領悟她的話,想聽懂她對吃馬料這事的真實態度。但她卻講馬群,講河,講這塊草場。她沙沙的嗓音在每個人心上打磨,幾乎沒聲,卻感到那摩擦的力度。她用發綠的舌頭把嘴邊的綠汁舔舔。人們總算搞清一點,她並不想用自己的行為教育誰,但又希望她們從這行為中感悟點什麼。
「我回場部找些木料扎個筏子,才能運糧過來。」叔叔咯吱吱嚼著蘸鹽水的橡皮筋,這是根新橡皮筋,嚼起來聲音特別帶勁。他邊喝酒邊思忖道:「這塊離場部少說有百十里路去了……」
「沒錯!」這回是老杜瓮聲瓮氣地說。你要錯了,我們全完了,就是餓死,也不能再去動那一麻袋生芽的料豆。
靜了一會兒,柯丹突然站起來。「我說,沈紅霞,你是不是特別想死?」這句話一問,所有人全傻了,惱恨而又覺快意地看看柯丹,又看看沈紅霞。
「是吃料。」有人更正。
她離開那輛吉普車時,把深深的自卑藏在滿不在乎中。一高一矮兩個軍人挽留她幾句,她笑著謝絕了。她沿著公路往回走,有各種各樣的車在她身邊停下,問她願不願搭乘,她同樣擺擺手,灰塵嗆得她張不開口。她就這樣走,就要讓他看見她這樣走。她是含著一包淚離開他的,並說另有更合適的車等她。「我不曉得你們這輛車坐不下我。」
他聲音壓得更低:「老實點!你肯定瞎編的。」老杜嚴肅地搖頭。等叔叔放開她,她仔細去看手臂,上面留下花瓣一樣五個青紫的指印。她慌忙看看左右,把那些指印捂住。
司機撒謊說是他的老熟人。他探頭往車裡看看,然後縮回身去。他看見車後座上有個女孩,非常美麗小巧,他就像從來沒見過她:沒和她聊過,沒喝過她一大缸摻糖精的溫開水,沒與她同騎一匹馬到河邊。他對她略一點頭,然後暗示司機跟他走。
她說:「就這樣鬼混,靠私通過到死?」
眾人衝上來看見滿地她們看不懂的食物。叔叔止住她們的激動,把姆姆摟住,扔幾塊點心給金眼和憨巴。即使有毒,這非狗非狼的畜生也順便除掉了。兩小時觀察后,叔叔才對她們揮手:「上,姆勒子們!」
第二鍋豆子已煮爛。小點兒攪攪鍋,說:「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大家一愣,猛然明白了這句重複多遍的話的真實含義。它們不過是普普通通的胡豆。
「站住!」柯丹攔住她,「你想往哪跑!今天你不給老子把這缸子料吃下去,老子不饒你!」她只輕輕一撞,不料沈紅霞的腿純屬虛撐著,一下子倒了。眾人無聲地張大嘴。柯丹卻說:「都別動!不準扶她。」她把一大缸料豆杵到沈紅霞嘴邊,「吃!」沈紅霞平和地看著遠處,嘴抿成一條縫。
毛婭自相矛盾的話讓人們絞盡腦汁去分析,去給它安排邏輯。毛婭,你到底想說什麼?想說沈紅霞吃了還是沒吃,錯了還是沒錯?
沈紅霞終於鼓動大家唱起來。小點兒看著她們鄭重其事的嘴,心想,唱歌已不是娛樂,而是一件宗教式的功課。雖然這樣想,她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張嘴。她偷窺周圍,一張張飢餓的臉都唱得十分忘我。接下去該幹什麼小點兒也熟透了,是誦讀語錄。這兩套儀式結束,人人的呼吸都深沉並拉長了。
老杜在把牆塗白之前,自己先成了石膏像。她機械地揮動著蘸了石灰漿的掃把。「昨晚猜我做了個啥子夢?」沒人理她。「我夢見指導員了。」大家都停了活計,一齊看著她。她渾身雪白,本身就是個又怪又瘮的夢。「我夢見指九*九*藏*書導員叔叔啦。」「喲,真不簡單,你夢見毛主席沒有?」「指導員拿把大鎖頭,那鎖不用鑰匙開,『咔嗒』一扯就扯開了。」「沒有啦?」「沒有了。」「什麼屁夢。」「啊。指導員就那麼坐著,老玩那把大鎖,『咔嗒』扯開,『咔嗒』關上,來回玩。能扯開這把大鎖的人是世界上力氣最大的人。」老杜在一片噓聲中認真地說。
「營長,最後一班長途車都過了,你那位恐怕不會來了。這樣白跑咱又不是第一次!」司機嘻嘻笑著,「乾脆,我把車裡那姑娘給你介紹介紹!」
人們早就留心過,沈紅霞常常獨自哼歌。那些歌誰都沒有聽過,就憑直覺感到它們屬於相當遙遠的年代。有次柯丹聽她唱了支歌怪耳熟,突然想起這歌她過去的丈夫也會唱,那時青年墾荒隊開會集合就唱。她問她:「你咋個會唱這支歌?這叫《青年墾荒隊之歌》,早沒人唱了,可你從哪學的呢?」沈紅霞沒有回答,似乎朝很遠的地方笑了一下。
營長問司機:「她這麼巧就遇上你啦?你曉得,一會兒我要捎個床頭櫃回去!」
她被他抱著在這間充滿消毒液氣味的屋裡來回走,外面是什麼?是草地,是一幫姑娘肅穆地向草地深處遷徙的背影。而這裏面卻發生著聲名狼藉的事。她從他懷裡連滾帶爬地逃出來。她剛到草地來那時,就像現在這樣奔逃過,在這斗室里無聲無息地奔逃。那時她就講過我們不能、我們要記著自己輩分之類的話。
大家不聲不響地幹起來了。煮了一鍋水,然後開始慌慌張張地剝豆皮。馬料豆被泡得白胖胖的冒個尖芽,模樣挺古怪。可惜只有一隻小鋁鍋,大鍋沒救上來。煮熟頭一鍋每人只分一小碗。無油無鹽,人人都兇猛地往嘴裏扒。小點兒頭回只盛半碗,所以第一個吃完再去盛滿滿一碗;而那些頭一碗就盛滿的自然不如她吃得快,等她們吃完,鍋里已沒了。小點兒踏踏實實地吃,誰也沒想到她比誰都吃得多。
叔叔看著這個丑姑娘的背影,怎麼也想不通她的夢。她竟夢見他親身經歷的事。他的確有那麼一把大鎖頭,很古很古的。是個犯人留下來,送他的。犯人說,這鎖是古物,打鎖時就沒打鑰匙。能把它拉開的人是頂了不得的大力士。他當時問:「你拉得開嗎?」犯人謙卑地直搖頭。槍決那犯人的是叔叔。犯人說:「這鎖給你吧?」叔叔說:「屌用。」犯人背著他跪下,等待著。叔叔瞄準的時候覺得他兩臂在用力。叔叔開槍之後,用腳翻過屍體,只見銹住的古老的大鎖已被拉開。他從血泊里拾起它,「咔嗒」一聲又將它合住。以後的歲月,叔叔每天都在拉這把鎖,他的力量和腱子肉就這樣發達起來。可鎖再未被拉開過。
「幹嗎不唱歌呢?以前不是都挺愛唱歌的嗎?」她意識到緊張氣氛是自己造成的。沒有人唱,她自己唱起來,並用目光到處鼓舞。
點起篝火,她們圍個圈。八月的草地若沒有專叮人毛髮的蚊蚋就美了。她們一邊談天,一邊扯巴掌滿身滿頭打,下手毫不留情,早就習慣自己揍自己了。
毛婭狠狠忍住抽泣:「她沒吃。」
「相片上看不見多高多大,不過我事先跟介紹人聲明過,高頭大馬別往我這裏推薦。你這人,隨隨便便就弄個人搭車!」
沈紅霞打斷柯丹:「行了,不管別人看沒看見,那天我是吃了料豆。希望大家談談,我乾的這件事,是不是錯了。」
小點兒脫下黑雨衣,拎只桶向她走過來。越來越近。一個小巧美麗的少女拎著一隻桶。她認為自己在多年前見過她。
她說:「啊。」
她說:「那你帶我走,到別處去,再娶我。」
姑娘們都說再餓兩天她們就差不多了。
柯丹氣得去擰她的扁臉蛋:「你還講用會哪?你話都不會說,話都不會說,打屁都不成個數!」
她用一雙凍得稀糟的手給他指過路端過水最後被他握了一下。他什麼都沒忘。已經快兩年了。
叔叔用筏子運了些石灰來。又在屋頂加了層紅柳枝。姑娘們盡量把凹凸不平不方不正的牆塗白。她們要在牆上掛領袖像、語錄、錦旗、李鐵梅阿慶嫂紅色娘子軍。有了這些飾物,她們才覺得與蚯蚓隔絕了。
太陽初照在三百頭牲口鮮紅的創面上。三百塊創面映出三百個太陽,血已凝固,那樣嶄新發亮的紅色肌肉。地上浸了血像遭了火燒,草尖帶著銹色,泥土焦黑。可怕的是三百頭牲口的頭全朝一個方向,可怕的是它們一動不動地亮著創傷,他狂怒地馳遍草地,也沒找到那個歹毒的傢伙。他不知對手是一個還是一夥,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他感到有生以來第一次遭到如此的欺弄。這場巨型惡作劇顯然是對他威嚴的一種下流的挑釁。他感到了恐怖。
等叔叔見到她們時,她們每張臉都染上了草場的綠色。聽說她們五天五夜全仗這塊肥草地,吃於此眠於此,竟活下來,叔叔驚得那隻假眼珠瞪出了眼眶,骨碌碌九_九_藏_書滾到他手掌里。「料豆!居然料豆也沒吃?!」他把眼珠放嘴裏嗍嗍,急忙又投進眼眶,似乎它能幫他認知這幫鐵姑娘。
柯丹拿了個特大茶缸,熱氣騰騰衝過去。「沈紅霞,你先人的!你給老子吃!你看你那身雞骨頭,把衣服都戳出洞洞!你餓死,我償命?你乾脆現在就碰死弔死橫豎死球去算了……」
「你想調我到獸醫站來就調了?我不肯,你也莫法。我就在牧馬班蹲到老蹲到死也不來當你什麼狗屁助手!」她現在態度硬得令他驚訝。當初她只是用兩隻可憐的小手抱住自己,可身體從四面八方泄漏:不啊,不能再開頭了……
「那我×你先人的,你就給老子安安生生死去吧!」大家動也不敢動,感到柯丹得罪的不是沈紅霞,而是某種偉大而高尚的象徵。難道沈紅霞的行為情操還有任何可指責的地方嗎?她那樣存在著,就足夠她們不安;有她這樣完美的品德放在那兒,她們對自己內心每一點小小的無恥、自私、卑俗都臊死。柯丹把這句話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並充滿惡意地謾罵,每個人都在剎那間想到:假如沒有沈紅霞這個人,她們的生活會怎樣?試試吧,沒有她,恐怕一切都沒有了。
這樣的望已有很久很久。許多個有太陽的冬日,她坐在帳篷門口。她感到草地無邊無沿,整個世界不過這麼大。她沒見過大海,在她眼裡草地就是海洋。無望的期待使她憔悴了又豐|滿,豐|滿了又憔悴。她終於懂得潔身自好對一個女子來說有多重要,那股神秘的克制力出現了,它來自一種神秘的忠貞。而忠貞卻是無處施與的,並沒有人需要它。
柯丹接道:「打馬跑死也要兩天才得回。這點東西哪夠吃兩天?」
「不吃,我就揍死你!」她又捅出兩拳。
「我來領疫苗。再給我些五號注射器。」她飛快地說。
又靜一會兒,叔叔爬來爬去把匣子琢磨個透,然後用匕首挑起一件件色澤鮮艷的玩意。不是傳單。叔叔一件件挑起,都是些精美的女性穿戴之物。有件東西她們研究半天,估計是條哪都遮不住的小褲衩。姑娘們全吸緊舌頭,免得它沒出息地發出驚羡之聲。
她說:「偵察吧,從此我跟你了結了,姑父。」
獸醫站擴建后明亮多了,到處潔白,小點兒輕手輕腳生怕造次了這森嚴的凈地。一個白色人影擋住她的去路,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柯丹再次被她的溫和嚇住了。最後一拳落到自己身上,砸得驚天動地。她懷裡的布布被震得「哇」一聲賊號。
「啊……啊。少塊肉。少塊肉不礙事,死不了,破兩天就是了。」他對所有人都說,大概有人是剜驢腚肉吃,但他心裏明白絕不會那樣簡單。「三百頭牲口全少半邊屁股,」他說,銀牙閃了閃,「夠舅子們吃一陣了!」
「我調你來你就得來。你沒有正式的知青身份。在牧馬班蹲著,是她們不了解你是個什麼東西。到這裏來,穿白大褂,領工資,你不早就這樣痴心妄想過?」那時她求他幫她謀個合法位置。現在她否認她有過那份痴妄。那時他已得了手,說:「別躲了,不是已開過頭了嗎?頭一次,你既知道我們的輩分為什麼還自己送上門?你為啥在完了事才告訴我你是誰我是誰?從那一次,我一下子就不是人了!」
沒有,還好,沒到最糟的地步。她出神地望著明凈的藍天。藍天如鏡,照出她越來越單純的心。
這就是前些日子叔叔打落的那隻巨大的紅氣球。不知畜生們怎麼把這一大堆東西運到這裏的。叔叔用匕首割開層層包裝,對圍觀的姑娘說:「都卧倒,萬一是炸彈呢。」她們立刻趴成一片。叔叔屏住氣,往開了蓋的匣子里探頭,彷彿在看一孔深深的井。
毛婭痛心地直跺腳:柯丹她怎麼敢、怎麼忍心摧殘她,她那樣羸弱。她已不是她自己,她的無私早已使她變成這個集體的精神、意志和美德。一個絕對無私的人就不再是她自己。
她說:「那好啊,你娶你的侄女吧,公開辦個手續,散一把喜糖。」
吃到半飽時有人嘀咕:「沈紅霞咋了?她不來吃飯?」
營長和她並排坐在車後座,既沒有女朋友也沒有床頭櫃。他問她姓名、年齡、在哪工作,完全像頭次認識一樣面面俱到。昏暗中,她偶爾側臉,發現他正看她,著了迷一樣瞅她恐怕已瞅了很久。座位上的東西被顛落,兩人同時去撿,手觸在一起。忽然之間,他講起一個有關醫治手足凍瘡的土方子:用櫻桃泡上雪埋進土裡,第二年冬天用這罈子里的水往傷口抹。她說:「這地方哪裡找櫻桃,雪倒有的是!」正是夏天,他卻談起凍傷。
「都莫鬧,讓我想想。」他依舊喝酒,嚼橡皮筋。一會兒,他不喝不嚼了,草在很遠的地方一路唰唰響過來。姆姆身後跟著金眼和憨巴,三個畜生齊心合力在拖一個沉重的東西。叔叔對姑娘們說:「有名堂了。」
這時姆姆急匆匆跑過來,搖搖尾,又急匆匆跑了。叔九九藏書叔跟姆姆一路小跑,老遠就見草被蹚出個豁子,金眼與憨巴正吃力地將更大更沉的一包東西往這邊搬。包已撒開,香味四溢。「媽的有搞頭!」叔叔低聲喊道。
「小點兒,你當時也在場!」毛婭死命拉住小點兒,後者做出懵懂而又認真回憶的樣子。「是吧小點兒,紅霞當時根本沒吃很多料豆!她把苞谷粑讓給我們吃了——」
天快黑時,車終於在她身邊停下。她轉過身,讓他好好看看她的一臉疲憊和滿身塵垢。
這樣一想,她們都對柯丹仇恨起來。再看看沈紅霞,她忍辱負重的微笑使她們全掉下眼淚。沒人動作,柯丹上去給老杜一腳:「起來,給我吃去!」她捋捋胳膊,「哪個不去吃,我就請她吃老拳!」
獸醫說:「讓我進去,這是我的家,我出去巡診一個禮拜回來可不想睡長板凳!」她一聲不吱閉著眼。獸醫又說:「那我倆換換,你來睡板凳吧。」
但我可不願承認,小點兒掙脫毛婭。
熬到中午,人人愁眉苦臉地互相問:「馬吃草,我們吃什麼?」沈紅霞說:「遲不過明天指導員叔叔會來找我們的。」眾人琢磨她的意思,大概她打算五六天挺住不吃飯。新來的三個姑娘還不習慣聽沈紅霞話中的實質,接著問:「要是他明天還不來呢?」「明天要不來你們就把我撕了吃了,我最肥,先人的!」柯丹叱罵道。
「你說什麼?」
他只對小點兒講了。小點兒在馬群里守護臨盆的母馬。他不知為什麼突然之間就會對她講起這事,詳細而真實地從頭講到尾。
「人都會死的。」沈紅霞和順地笑著,但人們看出她對這句發問很意外。
被仇恨弄昏頭的叔叔連她們放的槍也未聽到。他哪裡想到這幫姑娘開始吃馬料。料豆讓水泡過,又給太陽晒晒,麻袋捂捂,一齊從麻袋縫裡鑽出尖尖的芽頭。麻袋似乎活了,一刻不停地在成長壯大,有了生命的胡豆在裏面不安分了,於是麻袋有了動感。老杜「嗷」地一聲捂住臉。
現在他說:「結婚?我不配。你呢?你配結婚?」那時她就糖一樣化在他的旦旦信誓里,讓他吃盡甜頭。現在她知道他把一切正道堵死,留了個洞讓她屈辱地鑽。
現在她站起,殺開血路般衝出密封的屋。
叔叔是用嘴叼著槍泅水過來的,河水也剝光了他所有衣服。姑娘們只看見一個渾身黝黑的男人在拖河裡的馬,立刻操起步槍對準他。他說他是叔叔,沒人相信:叔叔是個全副武裝的人,他一|絲|不|掛怎麼可能是叔叔。他倒退著一步步向她們靠攏,脊背上的汗毛都看得清了。她們仍是不承認他是叔叔。最後他說:「你們再不信我就轉過身來啦。」她們這才扔衣褲給他,心想:管他是不是叔叔,總得先讓他穿上衣服。等他穿戴整齊繫上皮帶挎好槍再看,此人正是叔叔。叔叔的馬馱了些鹽巴乳酪酥油和酒,叔叔說:「糧食媽的全沖跑了。」
他說:「那怎麼行,那不是沒王法了嗎?那不是把姑父與侄女通姦的罪行供認了嗎?」
「傳!一人一口。」柯丹的酒立刻分光,最後剩幾滴,她隨手倒進布布嘴裏。然後人們赤紅著臉,看一個嬰兒如何發酒瘋。
「胡豆生芽芽,最好吃。」人們奇怪,這時誰還有如此清醒的聲音。回頭一看,見小點兒亭亭玉立地站在帳篷門口,半個身子是陽光,半個身子是陰影。「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她用跟剛才一模一樣的聲調重複。
如此豐美的草地卻無聲無息,幽綠的草里似乎包藏著陰謀或禍心。牧馬班趁白河未到汛期蹚過來了。那時河水剛沒腹,一夜間水就加寬數倍,一夜間就發瘋似的漲上來。她們的退路就此被切斷。帳篷險些在夜裡被水沖走,原以為安全的地方不想竟是河道。雪山融化比最大的潮都來得猛。
小點兒跟她們散了伙,逛街逛忘了時間,結果場部的大卡車開走了。她看見一輛吉普車停在長途汽車站外面,上去搭訕幾句便坐了進去。司機是個兵油子,看上去是娶過鄉下老婆生下一窩孩子的那種歲數。小點兒從他的視線高度看出他在看她的胸部,當兵當到這個歲數對女子的臉就看得馬虎了。他跟她說車是營長的,營長來接女朋友。他嘴裏的營長是個沒什麼大本事,但少年得志的傢伙。幾個月前,離此地兩百里的山區起了山火,救火回來,營長從連長一下變成營長。燒焦一條胳膊換個營長當也算值。司機這樣認為。然後他坐正了,也住嘴了,小點兒一看,車旁已立著個人。原來營長是他。他問:「誰搭車?」
白河黑河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豐茂的三角洲,簡直像塊獨立存在的草地,大約有幾十里長十幾里寬的面積。不知為什麼,遊牧的人們從不到這裏來安營紮寨。這裏的草比別處深得多,有的地方能沒人。八月,此地一片肥綠,這邊來風,草伏下,綠色間便閃著橙黃、淡紫;那邊來風,草又伏向另一邊,再迸出緋紅、蒼白,所有的花都錯落有致地偷偷開在草九-九-藏-書根下,於是風吹草低時,就有了鬼鬼祟祟的彩幻。遷場前,幾個姑娘搭場部的大卡車去了趟自治州,除了小點兒和毛婭,其餘三個姑娘都留在那兒永不回來了。張平李平王平一塊考取了自治州宣傳隊,場部又增補了三個姑娘,她們叫張莉李莉周莉。宣傳隊的人一見小點兒就決定讓她扮演李鐵梅,但她推說先找個廁所上上,然後逃掉了。毛婭是真上廁所,等她回來,人家說:「你瞧,剛剛一下收了三個,超額了。」毛婭一看她們仨全換了裝束,全像陌生人一樣瞅她。毛婭沒有太多不樂意,回草地就隨牧馬班遷過了河。
她的兩條老寒腿經水泡了一整夜。那河水其實就是液體的冰。冰液似乎灌進了她的腿,對著太陽看看,兩條腿晶瑩剔透,與她粗糙黝黑的上半身形成對比。這兩條腿實際上是死了,已成為她整個軀幹的異體。只有死去的東西才具有如此奇美如此永恆的質感。用手捏捏,裏面似乎沒有熱血,而有一股清澈冰冷的水跑來跑去。沈紅霞並不知道自己的腿已壯烈地死去了。女紅軍和女墾荒隊員卻能清楚地看到這一點,但她們不忍對她說。如果知道這實情她絕對再站立不起來。人能夠用主觀能動操縱各個局部,人常以意志賦予已失效的生理附件以生機。沈紅霞正是這樣奇迹般站立起來。她邁動與她上身已不通消息的雙腿,繞過狼吞虎咽的人們。她對她的兩個隔世的女伴說:「我寧願像你們一樣吃牛屎菌,喝牛足印里的水。」她們倆輕輕撫摸著她的腿,對視一眼:瞧,真的是冰冷冰冷了。
她現在不顧一切地抵禦他,說你再不放我我就喊啦。他說:「你喊吧,現在我們沒輩分了。」那時她問:「姑父,要不是我姑,你會娶我嗎?」他那時堅定地說當然,說他發誓。
沈紅霞給馬群餵了鹽,走過來。「剛才是指導員來了嗎?」
在進入這種徹底的寧靜之後,沈紅霞開口了。「我告訴你們的秘密是,我也吃過馬料。那次下冰雹,我確實吃了。不過我想,你們現在比我更餓……所以我錯了。你們每個人都應該批評我,開始吧。」
叔叔抱了把刺巴添到火上。三個新來的姑娘相互搔著奇癢的頭皮。她們問:「指導員,剛才你說那三百頭牛和驢咋了?屁股少塊肉?」
她走到門邊,獸醫知道她已動心了,口氣便柔下來,講起愛和思念之類的話。他說:「快開門吧,現在還怕什麼,再沒人來管我們了。」
他說:「你知道我們永世不可能名正言順地成夫妻。」
他們就在離車兩步遠的地方講話,小點兒見他兩隻白手套比劃起來很耀眼。她已想不起剛才他探身看她時,她的臉何種表情。
流了好一會兒淚,終於又說:「反正我沒看見,她根本沒有吃料豆!」
「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她的聲音單調平板,奇怪地傳導著一種啟示。
「坐得下!」
她說:「恐怕不只通姦,還有謀殺。」
毛婭急得尖叫起來:「不是的不是的,她說的不是真的,她沒有偷偷去吃馬料豆……她根本沒吃一大把生料豆……」她控訴似的指著沈紅霞。柯丹在毛婭聳動不已的肩上狠狠一捺。
他轉身走了,知道她會緊隨著走進這間密室,它封存著他們當年造孽的秘聞。她一進這間房就完蛋,就把兩年來養出來的假模假式假正經的硬殼蛻下。他輕輕替她解下黑雨衣,像揭下一具標本的蓋布。
聽見她的慘號,大家走出帳篷,馬上明白老杜想幹什麼。人人餓得頭暈眼花,但尚未像老杜這樣偷偷行動起來:吃料豆。
柯丹嚇一跳。沈紅霞撐著棍子顫顫巍巍站起來。
獸醫將她、他的前侄女一把抱起,如抱孩子那樣省力順手。「你躲了我近兩年了,沒有你我活得像頭閹牲口一樣素凈。我想忘掉你根本不行,想重新做人根本就不可能。」他說。她聽著,正因為他說的全是真話才如此枯燥。「你呢,你跑到牧馬班的好姑娘里混著,你以為什麼都是能從頭來的嗎?」
「沒有!就是沒有!我沒有看見你吃料豆!」小點兒想,毛婭簡直像在揭老底。毛婭怒指著沈紅霞,眼淚嘩地淌下來。你太無私了,我卑鄙。我的卑鄙是你的無私逼出來的。我恨你,因為你老讓人感動得沒法活,讓人相形見絀丟盡臉。你把珍貴的苞谷粑讓我吃,自己嚼馬料,已夠人愧死,還要在這裏深刻檢討,為幾顆料豆子不放過自己。你的無私把別人都逼得太甚,你饒不了自己,大家還活不活……毛婭悲憤得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你讓我女朋友坐哪?萬一她要帶的行李多呢?」兩人相互遞煙。
柯丹喊道:「吃!你硬是不吃?」她幾乎在用勺子撬她的嘴。「好哇,行!不吃,有種!」柯丹繞著她轉了兩圈,忽然給她一拳。沈紅霞晃了晃,又像坐禪那樣穩住了。
他無聲無息地追逐她,對她說:「擴建的獸醫站需要人員,所有人都在設法往裡面塞自己的舅子老表,我也趁機把你塞進來。」瞅她https://read.99csw.com一個虛當,他逮住她,當年就沒這麼費勁。那時她半推半就地說:「我是為幺姑來的。」他說:「你扯謊,你是追我追到這裏來的。你在省城就能跟我斷乾淨,為啥還追到這裏來?」她說:「你不能這樣,我們輩分清楚了!」他說:「在城裡我知道你我的輩分關係就決定永不再見你了,你要我的地址,我沒給你留,你沒皮沒臉地攆我後腳就來了,還說為看你姑!」她說:「我沒法子,我實在沒處安身。」
「你女朋友是個大塊頭?」
誰也沒料到叔叔被一件大事絆住了。他手下另一個牧馬班養的一百五十頭氂牛和一百五十頭驢子,就在女子牧馬班遷場那夜,出了事。三百頭牛和驢統統少了半側屁股。就是說,不知是誰,不知出於何種目的,使了什麼法子,居然神鬼不覺地剜下牲口身上最優等的一塊肉。因此一天、兩天、三天,她們沒等來叔叔。
「不,我錯了。你們難道還看不出我這麼嚴重地錯了嗎?」大家想,她實際是在說:軍馬比我們的生命重要。我們卻從吃馬料開始墮落。原來你揭露自己是為了讓我們得不到寬恕,好傢夥,你就是這樣步步緊逼過來的。
這地方風奇怪地大。「要蓋屋,帳篷是扎不住的。」叔叔說。蓋這種屋工程特簡單,早上動工晚上就住進去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下了一整夜,泥土摻馬糞抹的屋頂就往下滴黃豆醬般的稠汁。築牆用的是草地表層的泥皮,一挖一整塊,修齊邊角,就是現成的坯。泥坯里含著陳年的與鮮活的草根草莖,倒是有筋有骨,很經事。雨後,泥坯縫裡鑽出許多蚯蚓,也鑽出許多不死的草和花,馬糞抹的屋頂發出一層茸茸的灰色菌子。整個房子活了。
有張陰森的俏臉的少女拎著一隻桶。
那時她倒下了。
大家想不出她有什麼可檢討的。她可以不吃不喝不睡,可以連續出牧連續尋馬連續精神飽滿地奔波。她從未要求別人怎樣,但她的優秀作為放在那裡,總把其他人逼向一個慚愧的處境。她無意樹立自身為楷模,只是本能地體現著某種崇高素質,就足以使人們莫名其妙地不安,感到她的高尚其實是一種逼迫,一種壓力。大家靜悄悄地圍著她坐下了,她木刻般堅毅的紅臉突然一動不動,表情也一絲不變了。人們霎時有種古怪的感覺,這個人是她又不是她,她分明是她們中的一員,卻又是個早已載入史冊的形象。她著一身破舊寬大的軍裝,那種聖徒式的平靜于表憂患于內的容貌使人們不敢貿然靠近她。她胃裡裝著苦澀,嘴角留下碧痕。人們欽佩她卻感到她太不可親近。甚至她引起人們的怨恨,幾乎每個人都暗暗想過:正是她,把她們的生活搞得如此苦不堪言。
叔叔遠看小點兒披黑雨衣的身子彷彿一具似是而非的人體。她為什麼扯謊呢?叔叔離去時堅硬的心房湧進一股又溫又滑的血。
他沒有講,他只對她們講那場面如何滑稽壯觀。他的心恐怖到什麼程度,他沒有如實講。那個隱形的兇惡對手不厭其煩地複製了三百個完全相同的創傷。
她忽然說:「告訴你們,我有個秘密,很久了它老讓我內疚。」她的意思是她要檢討一件事。
正在屋頂鋪柳枝的叔叔不動了。老杜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他躡手躡腳走到老杜身後,機警地四處望望,然後一把攥住她胳膊:「哎,你那個夢是真的?」
車子只能把她送到場部,已經是半夜了,她說她本來就想在場部住一夜。她摸著門框上的鑰匙,躡手躡腳走進去。獸醫不在,到處都有一層薄灰。她翻出東西煮了吃,這時聽見馬蹄聲近了。她立刻關上燈,鑽進被子,把另一床被放在外間。
她們喊起來:「喂!沈紅霞,快來吃點料!」沒聽見回答。再喊兩聲,她還是不應。大家驚慌地你看我我看你,一齊停下剝豆皮剝變形的手。她們見沈紅霞坐在草窠窠上,一絲碧綠的汁液從嘴角淌出來,她似乎在朝一個看不見的對象微笑。她手裡還攥著一把綠東西,見人們包圍上來,她謙和地,甚至還有一點難為情地看她們一眼,似乎很不願意她們看見她吃草。
只有沈紅霞不曾吃一口料豆。
這回遷場是長途遷徙了。一下子遷到白河對岸。與白河平行最終又交匯的那條一模一樣寬、深、湍急的河叫黑河。白河黑河都是從草地盡頭的雪山上起源的,是兩座千年冰峰之乳。白河裡有魚,黑河裡也有魚。白河裡的魚苗苗條條像少女,黑河裡的魚臃臃贅贅像老嫗。黑河的魚還沒有眼,全是盲魚,所以只要在河中間固定個麻袋,一個上午就能豐收。但沒人敢吃這種酷似老太婆的魚,即使斷了糧,吃馬料,也不吃它。何況有人傳說,那年草地瘟死了牛,一頭牛扔進黑河,過一天就成了一副乾乾淨淨的骨頭架。黑河的水同白河一樣清亮,但因為存在這樣一個水族便顯出些陰氣。黑河是因那魚因那陰氣而得名的。
「罵得好。」沈紅霞說,「班長,我真喜歡你這樣心直口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