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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喂,我問你,要不是我死活堅持,你肯定想在這裏跟牲口過一輩子吧?」女軍醫咯咯笑著,走到河邊捧水洗臉,順手把軍帽扔給營長。軍帽里墊的一塊清潔的粉紅色手帕落下來,風一刮便刮到小點兒腳邊。營長追過來,小點兒拾了手帕迎上去。
偌大一群馬渡過枯水的黑河,又渡過初步封凍的白河。再涉過一望無際焦黑的草場,一路看見小獸大獸各種燒得發脆的骨頭,自然還有人的。小點兒在哪一塊化作了一縷青煙呢?柯丹走在馬群最後,左顧右盼。她不相信她真的死了。她覺得明年在那條小溪邊,就是頭次見她的地方,還會見到她。
它頭一次認清人。人就是永遠凌駕于馬之上,掌握著馬的生死甚至性別的力大無窮又足智多謀的兩足動物。
草地的月亮才是紅色。
她們隔著白河罵他:「你扯啥靶子,我們的老杜好好在屋裡呢。」
她說她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說聲音很清楚,就跟在跟前一樣。她說路太遠我就這樣送送你啦。他又說:「真奇怪,就像在耳邊說話一樣。」她嗓音的確壓得很低,沒有距離感。掛斷電話后,她眼淚唰地一下湧出來。
但它越跑越慢,等人們攆上它時,它已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面向一大群生機盎然的同類。它痴獃無神地望著它們,表白著對生的貪戀。馬群之外,絳杈一跛一跛地啃著草,它總是落伍而不合群的。連它的金黃流星馬駒也提前成年,追隨馬群去了。絳杈回頭看一眼這匹外來馬,又低下頭啃草,人們悄悄接近它,這下斷定它根本不是紅馬,因為絳杈連一點相識的表示也沒有。
「你們班!」他笑道,「只怕是班房的班吧。你混得不錯,上了畫報封面。公安局這下逮著你了,已經派人到場部。你以為如今世道還亂得很是吧?萬事都像前幾年那樣不了了之對吧?告訴你!血還血命抵命的時候到了。」
小點兒死後,人們想,她是罪有應得地去了。小點兒的死使人們意識到,正義本身就帶有冷酷。
以小點兒獨特的敏感,她看出女軍醫已懷有身孕。明年這個時候,在世界的某一隅,營長就做父親了。那時你在哪兒,營長……
把水端過去,它一動不動,人們按它一下頭,它才木頭木腦勾下頸來飲。給它吃料時,它也是不緊不慢地嚼。最後抓來一把鹽,它縮頭縮腦遲疑一陣,竟在人的手心裏舔吃起來。不知怎麼,它一舉一動都透著沒出息勁。傍晚,絳杈被鬆了綁,老遠便撒著歡向紅馬跑來,它四蹄有意相互絞絆,使步子花哨許多也嬌媚許多。它想以此博取紅馬的歡心,挑起它的激|情。絳杈感到所有雄馬都不能像紅馬這樣既不失體面又充滿激|情。
他想起他斷送在這女子手裡的清白的那一半生命。他的無恥墮落正是從頭回見到她開始。她見他痛苦而兇狠地瞪著天空,便說:「我曉得,你不就是想強|奸我嗎?」
沈紅霞低聲說:「都閃開,我來。」大家說:「你以為它會認你的賬,它又不是紅馬。趁它安靜,一槍打死算了……」但沈紅霞一直走到它身邊,伸手搔它脖頸,它也沒有做出任何沖犯動作。「是紅馬。」沈紅霞說。
小點兒這時繞過馬群走到她身邊,說:「總有一天知青要走光,說不定哪天,我也會走……」
一個姑娘被瘋狂的馬撞下鞍,幸虧柯丹及時將她一把夾起,不然她頃刻就會被馬蹄搗蒜一般搗成泥。沈紅霞低沙的喉嚨已經出血,她吆馬喝人,不顧死活地在馬群中力圖掌舵。但馬群漸漸越過她,向草地盡頭跑。她無聲地「哦嗬」著,馬蹄聲滾雷一般從她身前身後、頭上腳下轟轟隆隆而過。
沈紅霞懇切地握住她的手:「你必須去。」
姑娘們吃驚地看著她。
她頻頻閃動著睫毛,像躲打。他的意思是我潔身自好一直苦等著你,你可不要做得太過分。小點兒一下抬起頭,正視他:「你賭博。」
「怎麼走?」
她繼續吼,誰不回去我就打死她!
「你喜歡他?」
人被烤得一股股焦臭。所有人都成了一模一樣的焦黑乾燥。草地上一窪窪水沸騰了,開得咕嘟嘟響。火勢突然轉向。人們一看,那幾個人完了,跑得再快恐怕也沖不出來了。看上去似乎是一群姑娘。
回答說是鐵姑娘牧馬班。
最後,沈紅霞說:「你就是她。」
她說她絕不。
似乎是柯丹激怒了它,它開始跑、躥,竟向馬群方向奔去。姑娘們圍追堵截,一連開十幾槍都未打中它。一旦她們堵它不住,讓它衝進馬群,整群馬的健康都難保。她們辛勤經營,立了誓在這遠離人世的地方使馬群一點點壯大,眼看要接近她們預定的指數,而這匹瘟神附體的馬正在毀滅她們的希望——她們回到場部、回到人群、回到社會中的希望。
自從閹了紅馬之後,絳杈越來越狂躁。它在發|情期,卻對任何一匹深懷誠意的雄馬都又踢又咬,它無端地跑來奔去,攪得一整群馬都六神無主。沒人能止住它,它不吃不喝,嘴唇綻出無數細碎的血口,腳跛得更凶。人們說,絳杈成了個瘋婆子。叔叔這天來了。他送走紅馬,現在有足夠精力來收拾這匹害相思病的痴母馬。
然而紅馬再也送不走了。頭天將它送到場部,第二天一早就見它又與絳杈耳鬢廝磨。過幾天,來了位獸醫,所有人都跑開了,也好歹拉走了絳杈。等她們回來時,紅馬已不再是過去的紅馬。
沈紅霞跟著突然離群的絳杈一直追到河邊,看見一個紅色東西正泅渡過來。它在水裡遊動時,高昂的頭加之飛揚的鬃簡直像神話中一條紅色的龍。
她點頭。
於是她們一齊掉轉馬頭,隨班長柯丹義無反顧地向場部方向跑去。
沈紅霞不知道,但她猜到了。
沈紅霞慢慢向她轉過臉,剎那間,小點兒明白她早就看清了她,對她卑劣的往昔早已了解。「你是誰?」沈紅霞突然問。
叔叔一來,未下馬就問:「這兩天出啥事沒有?!」大家說:「還算太平,有時候狼叫把聲。」「沒有馬跑回來?」沒人吱聲了。叔叔說:「騎兵部隊打了長途電話到場部,說上次從這裏應徵的二十幾匹馬跑掉一匹,我猜是紅馬。」
沈紅霞不說話。
沈紅霞被孤立了。這種孤立有多徹底就有多光榮。轟轟的馬蹄留下一陣熱烈的風。她隻身追去。她沒有回來。姑娘們等了她許多天也未將她等回。直到柯丹替她們收拾了行裝,辦好回城的手續,催促她們說:「你們是最後一批返城知青了,再不走雪就封山了。」
她們輕聲問:「這死傢伙到底是誰?」
叔叔突然從身後舞出長鞭。對處罰做了充足準備的絳杈仍被這一鞭抽得直打跌。它慘號一聲便跑。但它畢竟是匹殘馬,很快被叔叔的肥壯白馬追上。叔叔使白馬與它平行,這樣抽起來十分方便。絳杈的紅鬃被抽斷,血光一樣飛濺起來。
大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真有禮貌。」他爆發性地笑了幾聲,突然收住聲說,「我戒了酒,戒了煙,你還想我怎樣呢?」
儘管倉庫保管員照樣嚴肅地在她們持著的領料卡上打鉤,撥給她們料豆。食堂司務長照樣在她們出示的集體糧簿上畫押,讓她們領口糧和副食。儘管一切照常,但實質上沒有她們了。她們不存在了。
紅馬悲慘地長嘶一聲。它看著蒼天,天不是藍色,而是紫色;紫色漸黯變黑,一滴巨大的雄性血漬濺在天幕上。它不動了,不掙扎了,疼痛一過去,什麼都平息了。隨著蒼天上那滴血越來越大,它感到世界徹底變了個樣,平平的草灘,淡淡的山影,全都慘白慘白。原來就是這樣一個單調平淡的世界,一切生命都還這樣興緻勃勃地活在其中。它感到乏力、乏趣。當它慢慢支撐起身體,天和地調整了位置。那巨大的血滴幹了,成了塊不乾不淨的血痂。它站穩,同時感到了毀滅和新生。人們漸漸攏向它,它覺得他們個個都頂天立地,強壯無比。
她太無視這個集體的感情了:它並不是一種私情。遠遠望去,絳杈和紅馬面對面立著,都勾下脖頸漫不經心撕吃同一叢草。一雌一雄兩匹紅色駿馬使草地對稱起來,去掉哪一半都是不應該的。
身心重創的絳杈流產了。起初並未引起人們注意,因為它並沒有徵兆,仍是遠離馬群獃獃地踱步。它晝夜不停地踱步,一股股洶湧的血就這樣涌,最後一個不成形的肉團出來了,它仍是獃獃地踱步。絳杈漠然地看著那肉團,不知憑了什麼,它認定它將是匹紅色的馬。它想:多麼僥倖,它終於沒有淪為一匹馬。
她想,真正的流浪從此時開始了,她知道該沿白河往上九*九*藏*書遊走,那裡就是大山了。山裡聚了不少「盲流」,有些盲流常用筏子漂下來,把黑河裡的魚撈出來賣給草地上的人。那些人什麼口音都有。她走走停停,回首望望那些日子、那些人、那些馬。
老杜突然「啊」地一聲雙手捂住臉,人們見她手縫裡大股的淚溢出來。她蹲下,然後跪下,那溢出的淚水中漸漸滲進了血。姑娘們不知她怎麼了,用力掰開她的手,又一股鮮血從她嘴裏湧出,泛著溫吞吞的泡沫。她的喘息越發像胸腔里揣了個水泵。大家想起,從她掉進冰窟窿被救活,喘氣聲就變得古怪,此刻總算泵壓出血來。
他說:「那是因為場里辦移交手續亂麻了,一時找不出頭緒。」據說因為女子牧馬班是先進集體,檔案單獨存放,移交時竟被漏交了。因此現在的領導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幫牧馬的鐵姑娘。他們反而向公安局請教:女子牧馬班是什麼人?回答是知青。一聽知青他們就頭疼腦熱。知青全是土匪,你們要逮全都逮走好了。獸醫跨下馬,收起玩世不恭的語氣對她說:「我想了好久,還是決定陪你走。」
人馬近了,她看清馬身上梅花鹿樣的斑紋。獸醫說:「你騙了我整整五回。」他叉開修長靈巧的巴掌,「是五回吧?」她說:「就算是吧。」他說:「你心裏根本就不想守信用,對不?」她說:「對。」他說:「那我每次約你,你為啥答應呢?」她說:「這還不明白?我要不答應你就敢當我們班的人死纏!」
這時所有姑娘都發現了她。她對柯丹說:「先救火吧。」她對沈紅霞說:「先救火吧。」她對所有姑娘說:「先救火吧。」
「不晚,現在就走。」他摟住她。
「差不多死了。」她乾巴巴地說,「你用什麼打的,這麼狠。」
兩滴淚珠從她漫長的臉上淌下來。車上人一個挨一個,又叫又喊:這下好了,出來了!出了這個山口前面就平展了!車上的人也想鼓動她笑,卻發現她在流淚。一時全車肅靜,相互探聽這姑娘怎麼了。「她有病。」有人一語雙關地說。於是車上又快活起來。
小點兒裝作撩鬢髮用手捂住順風的那隻耳朵。她怕聽見營長的任何解釋。
「你怎麼連謝謝都不會?」女軍醫說。
營長並沒注意到她,甚至還朝她看了一眼。她相信他這次不是裝作認不出她,而是真正的、徹底的忘卻。他們停下馬來飲水,談話聲被河水反射,跳蕩著流向小點兒。那女軍醫的聲音聽上去少有的圓潤清朗。她一口代表她那個階層的南腔北調的標準普通話。
「我認識她。」
一個姑娘急匆匆跑來報告沈紅霞說:「不知哪個關卡沒把住,一匹瘟馬游過河來了。」沈紅霞騎馬跑到河邊見那匹衰弱至極的馬剛登岸就倒下了。沈紅霞眼裡發出罕見的狂熱之光:是紅馬!她忘了自己的腿幾近報廢,以幾年前的敏捷迅猛的動作在馬未停蹄時就往下跨,沾地時下肢如兩片輕輕的羽毛,向前飄了飄便把她的上半身擱下了。她知道沒有木杖她一時半會站不起來,便一點點爬向紅馬。紅馬已敗了色,脫了形,水淋淋的像一攤骯髒的紅色垃圾,或像一具陳舊的畜類標本。因此除了沈紅霞,所有人都絕對否認它是原先那匹紅馬。
而柯丹卻說:「不準去!都回去吧,你們本來就不該到這地方來……回你們的城裡去!」她們無所適從,柯丹突然橫過步槍:「都給我回去!」
小點兒站在這裏盡心盡職地守著,這時是草地的盛夏。
天亮時,一個名叫叔叔的勇士消失了。狼群散開后,地上竟連一滴血、一塊骨頭、一根毛髮都沒留下。只有一把很古很古的大鎖頭落在草叢裡,憑它自身的重量,它將一點一點沉進土地,再作為歷史,被後人一點一點挖出來。它沒有匙孔,於是後人對研究它也就無處入手。
沈紅霞一直引它往前。「給我拿些料!」她轉臉對姑娘們叫道。給她送料的姑娘順手將槍遞給她,她卻不接。她甚至把別在腰裡的鞭子也扯出扔下。她就這樣引它一直走一直走,根本不用牽它的韁。人們看著她和它走上了坡,又走下了坡,就看不見了。
她說:「我什麼都知道。公安局的人三個月前就來過,又走了。」
她沒有答話,她什麼也講不清。她已不善言辭,在那個集體里,她越來越覺得沒必要保留她狡辯與扯謊的天賦。以誠相待的日子過起來很省心。「好,我跟你走。不過已經晚了。」
人們跑過去,未待辨清什麼,卻見那被割斷的韁繩正從刀茬口湧出一股慘淡的血。
一個人騎馬奔過來,在他脊樑上連抽兩鞭。馬來不及收蹄,那人半摔半滾地落了鞍。獸醫已被小點兒擋到身後,他看見此人邊站起身邊往眼眶裡摳什麼。他從這動作省悟到他是誰。
有天場部來了個人,說:「你們鐵姑娘牧馬班還存在不存在?」
她們問:「你怎樣整死它的?」
人們答道:「哪還有什麼女子牧馬班,早就沒聽說了。恐怕早解散了。軍馬場移交給地方,人家老百姓就認票子,才不貼老本搞什麼先進!早就沒有女子牧馬班嘍!」
「到少數民族裡頭去。我倆都是牛馬醫生,好混事。」他伸過手臂,她順從地讓他摸著頭髮、臉蛋。
布布出奇健壯地活著,雖然他臉上只剩了一隻眼。他是他那個民族如法炮製的又一個神槍手。他大步流星地走著自己的路,那是條永遠不可能與他母親柯丹聚合的隱匿的路。就像若干年前的叔叔一樣,他也將徹底忘卻自己的來歷。
叔叔打斷他:「不用你廢話,我曉得她是張勾魂牌,我還曉得她有雙偷東西的巧手。老子不在乎,草地上欠過血債的人有的是。我曉得她在案,老子什麼都曉得,你畜生給我省口唾沫。」
營長在接手帕時看見了她的臉。她肯定他沒認準她,因為當他面色剛一緊張她就扭頭走了。她知道營長從她背影上認準了她。
「別打它了!」幾個姑娘為絳杈的慘狀痛心,她們對它連日來的反常表現懷有一種極難言喻的理解。她們甚至根據某種共通的信號,感知它內心的痛楚遠甚於肉體,因此叔叔打得再痛,無非是使它內外兩種痛苦漸漸協調。
沈紅霞說:「你到這裏不過是逃亡、流竄,避開法網。」
她們一看腳下,發現每人都站在一塊漂移的冰上。河水從龜裂的冰封中泛上來,整個冬天瓦解了。她們手拉住手,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能讓老杜孤單單地死掉,她已被集體孤單單地撇開很久。當然,起初是她先撇開集體。她為了撇開集體逃脫艱苦的牧馬生活,居然一連三次佯裝從馬上跌下來,然後她就推說腦殼跌壞了,天天發暈。她不再參加出牧,卻天天快馬加鞭地往場部跑,擠在等指標的人群里混了近半年,直到有天人們發現她被窩裡塞了件大衣代替她養病,才發現上了她的當。那間泥坯屋只開一孔小窗,因此屋裡終日昏暗,她竟用那把戲將大夥戲耍了半年。
她們酸楚地看著正值青春的絳杈一眨眼工夫已變成一匹衰老的馬。她們對一匹無利可圖的病殘母馬懷有如此深切的同情,連她們自己也不知道,這情感實質上超越了人畜間的正常關係。絳杈閉了閉眼,或許表示它領了情。
人們奇怪了:「真的沒有?明明有嘛……」
他忽地撲過來。她怎麼也沒料到他對這句話做出如此迅速如此強烈的反應。她咬住他的肩,啃他那把被愛和欲熬乾的骨頭。他撕她的衣領,幾乎勒死她。她開始哀求,他用吻堵嚴她的嘴。
營長攙扶妻子上了馬。
「恐怕你還是破費了……」
也許叔叔此刻在場能解釋馬群驚詫的原因。一大群馬真是詫得莫名其妙,剛聽馬群側翼的一個姑娘喊:「我這邊詫馬了!」另一邊立刻就響應:「這一頭也詫了!」五百匹馬串通一氣地詫了。也許叔叔能對付這群突然反目的馬們,可他再也不來了。叔叔有許久沒光顧牧馬班了,誰也不覺得奇怪,因為他的出沒向來沒人摸得清。只是她們很久沒有讀到過時的報紙、隔年的家信,很久沒嘗過野味,沒得到外部消息,她們這才想起似乎很久很久沒見過叔叔了。回遷的路一直很順,馬始終沒詫過。此時引起馬如此大規模驚詫的原因或許是這隻驢,它渾身烏黑,忽然從光禿烏黑的草場躥出來。抑或是烏黑的草場本身,還有這稠乳般的霧。
他們什麼都沒說。什麼也不說最合適。女軍醫並沒有阻止丈夫,她甚至鼓勵他把這個美麗的少女看夠。既然是告別,值得告別的不僅僅是草原和戰馬。小點兒微微一笑。
https://read.99csw.com感到無法再隱瞞,面對這位正直剛強的女性。在她倆共處的時光里,一種新的人格從她那裡已漸漸移到她身上。她的新品行牢牢挾制著她,當沈紅霞一句句問下去時,她便一句句不由自主地說了實話。
絳杈從此失去了美色。它默默隨馬群東奔西走,無可奈何地熬著命定的壽數。
沈紅霞將臉慢慢轉向她,剎那間,小點兒感到自己卑劣的往昔被這雙沒有視覺的眼看透了。
小點兒是死在秋天那場大火里,只差一步,火把她包圍了。有人喊她叫她,她沒跑出來。人們始終沒看見她被燒成了什麼。那是秋天。
小點兒突然站起來,尖聲叫道:「你們別說了!」所有人都嚇一跳,誰也沒見過小點兒有這樣正言厲色的時候。她看了沈紅霞一眼,心想,她為什麼不申訴?當人們如此誤解她,說她沒有一點愛馬之心的時候,她為什麼不辯解?只有小點兒知道每個人的每句話都在戳向她的至痛點。「你們……」小點兒的語氣低了一個調,大家見她想說什麼,顯然臨時改變了主意,「莫說了吧。紅馬應徵的前夜,你們誰為它流過淚……」
她不知道小點兒有句話未及告訴她。小點兒在一個月的流亡中看見一個渾身赤|裸的男孩,她喚了聲「布布」,他馬上轉過臉。但她再喚時,他卻跑了。她追他,他卻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一把手槍,向她瞄。小點兒在臨死之前想告訴柯丹:「布布活著。」
柯丹拋出套馬繩,卻未套准;但繩套被沈紅霞接住,這樣就形成了它的路障。它出人意料地輕靈,騰身一躍而過。一看便知,這是匹訓練有素的戰馬。柯丹知道這一招沒縛住它就很難再將它擋住。它左右奔突,與人整整周旋一夜。眼看它倒下了,可另一個方向卻有人喊道:「它在這兒!」眼看它被擋住,已掉頭撤退,而最前面的人卻喊:「它衝到前頭來了!」一時她們精神也錯亂了,感到根本不止一匹馬,而是四面八方都有瘟馬進犯。天亮時,它終於看見了馬群。人們已徹底絕望。
她靜靜地立著,時而看看金色的天,時而看看金色的地。她看見包圍她、簇擁她的是衝天的金色葵花。
小點兒盲目地在草地上走。在場部,她打聽到獸醫住了醫院。一見他四平八穩地躺在床上,無端地轉轉眼珠,她就明白此生此世他再不會救濟她、愛憐她、折磨她了。從那以後她就開始在草地上盲目地走。
她為他這句話羞惱地紅了臉。接著她對他說了你好生些、別再念我之類的話。她說著便勒轉馬頭。他一把拉住她的韁,既而攥住她的手。直到她答應某天晚上赴約,他才放她轉去。
從未見過這樣稠得攪不動的濃霧。人和馬都像被罩進一隻灌滿灰漿的瓮。一個姑娘尖聲喊:「擋不住了,馬從我這邊跑了!」
「本來就不錯。」營長說。見她欲下馬,他立刻跳下鞍來扶她。他的體貼與周到令小點兒暗自吃驚,她本以為他不會把任何女性放在眼裡。他幾乎是把她抱下馬的。
「……喂,我就是。喂喂,你怎麼不說話?」他說。她看著自己破舊邋遢、形同乞丐的一身,忽然意識到,她怎麼敢愛他,怎麼能把那麼多情愫白白地、空枉地吐向他。她忽然意識到,從她頭一次見到他永別就藏在其中,他們的認識、幾年來的暗自傾心,不過是個太長的永別過程。
她就那樣高大無比,挺嚇人地立在馬鐙上。
人們用最精的料喂它,它懂得她們的每個眼神每個手勢,它知道那裡面飽含憐憫和安慰。她們輕輕用一把鮮紅的梳子替它梳理鬃毛。它想:她們這樣做是一無所圖的,因為她們已明白它不會再有價值。它跛足,並很可能因為這次流產而失去生育功能。她們這樣關懷一匹等於報廢的馬實在是不必啊。
人後面走來了那匹紅色的母馬。你歡蹦亂跳什麼呢?你這匹傻裡傻氣的母傢伙。我走了。人要我往哪走我就往哪走。煩惱和歡樂一齊去掉,也挺好。別這樣跟著我,別來煩我,以後屬於我的就是吃喝與賣命。請離開我吧,因為我再也不認為你美。
他說:「你們班有個叫杜蔚蔚的,扒車摔傷了。那車上裝的是招工回省城的知青,她沒拿到指標,硬扒車,結果摔下來啦!」
柯丹說:「紅馬恐怕跑了幾百里、上千里才找到我們的。」紅馬應徵的那個部隊幾乎在白河黑河的源頭上。自從失去布布,柯丹變得更隨和更順從。這是她在失去孩子後頭一次當眾發言。「恐怕你也送不走它了,跑回來的馬一般很難再送它走。你送,它又跑。蒙上眼也不行。你們當馬是用眼認路的?」
傍晚,她看見一個人騎馬過來便喊道:「回去!從瘟疫地帶過來的牲口一律不準越過我!」
冬天到來之前,山路已白雪皚皚。老杜半躺著,望著車廂外。她已被「病退」回城。沿路不斷有衣著臃腫骯髒,甚至將棉被捆在身上的人攔截車輛。他們用有節奏的聲音喊:「老子是知青,老子要回城。」
她們說:「你真行,不動刀不動槍就把這禍害整掉了。」這時聽見身後有動靜,所有人一齊回首,見藍紫色的夕照中默默立著絳杈。它支著三長一短的腿吃力地站在草坡上。人們突然發現它也不是紅色的,而是晦暗費解的某種陰冷色調。
獸醫倒下了。小點兒躡手躡腳走過來,試試他的鼻息,轉臉對叔叔說:「他,就是和我通姦的親姑父。」
之後,他整整衣服,雖然已撕得七零八散。那個被扯掉了帽檐的軍帽被深深踩進土裡,他用腳將它刨出、拾起,土也不撣就畢端畢正戴到頭上。然後,他用兩個手指從上衣兜里夾出那隻發紅的假眼珠,在嘴裏消毒后投入眼眶。她們想不起叔叔是在哪一刻抽空摘下它的。
叔叔用極其平淡的聲音說:「打死它就安生了,你們也安生了。」
「一個人將功贖罪了,你還要拿她怎樣?」陳黎明語調激動起來,因為她發現沈紅霞不為她倆的勸說所動。
她決心拿出生平最厚的臉皮,答道:「我是老杜!」
估計他們已走遠,她勒轉馬,吃了一驚,因為營長和女軍醫都原地不動地望著她。她忽然意識到營長什麼都沒對妻子隱瞞,或許他對她真實的感情只有他妻子了解,抑或他把那場什麼也沒發生的往事當作一次初戀來紀念。總之,他們肯定毫無惡意地談到過她,營長把對她淡淡的一點懷念如數交給了一位理解他的妻子來存放了。小點兒望著他們,用默默的祝福來感激他的誠實和她的善良。
沈紅霞依舊愛撫著紅馬,她的溫柔恰恰是她決心已定的表示。
主事人一板一眼地說:「沒有鐵姑娘牧馬班這群姑娘。根本沒有。不存在。」他們拍了拍最權威的職工花名冊,又指指最說明問題的全場編製表。於是就真實地不存在什麼鐵姑娘牧馬班的姑娘們了。
她卻忽然推開他,厲聲道:「先別碰我!再讓我乾淨兩天吧。老子跟你走就是了,你急哪門子?來不來就先上手,鬼曉得你那爪子有多衛生……」
她們悟到一種不可抵禦的感召力。她們應|召而去,即使一去不返。柯丹陰沉沉地看著她們,忽然發現她們多老啊,哪裡還是一群年輕姑娘。柯丹說:「你們死也白死,根本沒人知道你們,所有知青都回城了,現在早已不是軍馬場,早就被當地人接管了。再告訴你們吧,人家根本不知道還有你們幾個女知青在牲口群里賣命,如今這個地方早就沒有你們了。」
「要走了,就覺著這鬼地方還不錯。」
「別打啦……」幾條尖嗓門一齊哭叫。
馬群和人誰也不來應她。她又追一截,喊道:「等下子我嘛!」她被褥家當一件都不要了,只要集體要她。「你們等下我喲……」
獸醫一動不動。擋在中間的小點兒被叔叔一把拎開。「跑到老子地盤上來強|奸?」
僵持到最後,還是沈紅霞贏了。她沉默地承受所有人的批判,她們從激烈轉為悲憤,從悲憤又轉為疲憊,再轉為與她一模一樣的沉默。人人都講夠了。一切話都倒盡了。沈紅霞等她們沉默了一陣,又輕又柔地說:「送。」這時誰也打不起精神、使不出力氣來反對她了。
她回敬道:「你從一個流氓變成了一個老流氓!」
「但是沒有賭贏過。」他也正視她,「你知道我賭?很好。知道就好。恐怕也曉得我為啥去賭。現在好了,輸得好乾凈。古時人說:『賭近盜,奸近殺。』」他冷笑著打量她,「你不要謝我,我沒為你的工作花一個錢渣。」她穿一件大軍裝,頭髮梳得簡單利索,馬顛動時,她胸部竟失去了以往read.99csw.com迷人的顫動。「好傢夥,你可真像個好姑娘。」
那人走後,她們一撩牆角的被窩,這才知道貌似痴傻的老杜玩的計謀真可以!老杜瘸拐著回來,見她的所有行李都打成一包,扔在門口。大家照樣讀語錄唱歌出牧,沒有一個人指責她,看也不看她一眼,走來走去從她行李上跨;她坐在行李上,她們便從她身上跨,彷彿根本看不見她這個大活人。鋪位本來就擠,把她的鋪擠掉,她們照樣擠擠撞撞一個挨一個躺下去,似乎本來就沒她的位置,少了她也沒什麼空缺好補。她只好搬進頭一年蓋的泥坯房裡。這種泥坯屋住一年就壞,就漏雨變形,再不就讓厚雪越壓越矮,它不值得維修,一般住一年就被遺棄,再蓋新的。舊屋用來堆放柴草和糧食。老杜從此單立門戶。扭傷的腳踝愈合后,她對大家說可以安排她放馬了,把她編到哪個組都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姑娘認真地指著她問同伴:「這人是誰?」她只好作為一個真正的陌生人獨自過活。遷徙那天誰也不通知她。天亮時,她見大夥的屋頂上沒冒煙,也聽不見朗讀和歌聲。她跑過來一看,屋裡最後一絲集體的體溫也散凈了。她慌慌張張地追上來,一面哭喊:「你們等等我!等我收拾收拾就跟你們走!」
絳杈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天地顛倒的變故。它蹦跳著,被一腔無以抒發的情慾折磨得要死要活。
老杜熟練地曆數途經的每個站。同車的人吃驚:這條路你走過幾百回了吧。她呼呼喘息,答不上話。她毫不意外地看著車外景色與她的夢境重合。車走得很慢,公路上長長的車隊前不見首后不見尾,車低而長地鳴了一聲笛,開出最後一個山口。老杜驚回首,見蜿蜒曲折的路已在身後消失。她閉上眼,感到方向變了,不是背離山口而是面向山口。長長隊伍在向山口開進,每個人滯重而機械地移動腳步,他們不是在走,而是被傳送帶自動向前輸送。隊伍前不見首后不見尾,唱著悲壯的歌。有人說:「風真大呀。」有人說:「這風算什麼,進了這山口風才大哩。」
一天,她走到幾排熟悉的紅磚營房前,設法混進了門崗。進了營地她大吃一驚。因為滿院子金色,看上去讓人氣都透不過來,她記得曾經只是順手撒了一把種子。
它知道已無處可逃。叔叔跳下馬,將它牽出門。任他抽打得皮開肉綻,它也不再動一下。每一鞭帶來的劇痛都使它猛地打個挺。正打草的姑娘們一齊趕來,她們被驚天動地的鞭笞聲所震懾,立在旁邊像一群木偶。老皮鞭抽得地皮一陣陣發麻。絳杈美麗高貴的皮毛漸漸成了斑駁的瘌痢,它除了痙攣著打挺,不作任何逃避和躲閃。它那樣子是任憑他打到死。
人們看見一堆馬具,亂七八糟地放在草地上。秋天白色的草靜止了,一股血從韁繩的刀茬里湧出。她們想,原來沒生命的東西也會流血。
小點兒立在那兒,那是初夏。她猶豫一會兒,走到沈紅霞身邊。天黑了,她想倒碗水喝卻把水壺的水都倒在地上。
但是突然,不知誰領的頭,抑或是不謀而合,她們一下衝上來,迎著他啪啪響的長鞭,撲到他身上,踢打撕咬,悶聲不響地替絳杈報復這條好漢。他並不還手,巋然不動。他向來認為:跟娘們兒干架的男人算個什麼東西。他從容地抱住膀子,似乎挨揍的不是他,他是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他一邊看她們打自己,一邊用親密動人的嗓音說:「打吧。打得不錯。打死他才好。母牲口們,媽的。」
「聽說杜蔚蔚走了,去場部治病了。」小點兒對久疏消息的沈紅霞說,「你曉得不,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
絳杈委屈地衝天高叫一聲。這是過去的紅馬最熟悉的歌喉,而紅馬只顧跟人規規矩矩地走,遛著彎,連頭也不回。
正如草地的太陽,人們一致認為它是白色。
獸醫說了一嘟嚕請不要多管閑事之類的話。這話讓叔叔覺得可笑,既文縐縐又酸嘰嘰。「原來是個老小白臉啊。」叔叔冷笑道,「你強|奸女知青,畜生。」獸醫說:「她不是女知青。女知青里挑不出她這樣品德惡劣的,她惡劣得敢跟她親姑父通姦。她還……」
但紅馬木木地看著絳杈,像完全不認識它;又像太熟識了,熟識得已疲沓,失去了任何興緻。甚至,當絳杈最後逼近一步時,它居然害怕似的後退起來。絳杈不解了:這是它的紅馬、它暴君一樣威嚴的情侶嗎?它又湊近些,發覺它只有原來的形,神卻失去了。它跟著人們規規矩矩地走了,一舉一動都顯得被動,容易擺布。絳杈跟著它走了一段,它對它種種親昵都無所謂。
老杜突然睜眼問:「女子牧馬班的牲口遭瘟了沒有?」
天黑下來,燒了五六天的大火徹底熄了。焦黑乾燥的人群在開裂,漸漸裂成一小部分一小部分。當地人歸當地人,外來人歸外來人,各自疏散。人群朝幾個焦黑的辨不出眉目的身影喊:「你們是哪個單位的?」
叔叔沒想到狼的復讎竟如此氣吞山河。黑暗中,一望無際的狼群向他漫過來,他在狼呼出的惡臭氣味中幾乎窒息。從他把憨巴高懸示眾的時刻,狼就在等待這天。他知道自己終於活到頭了。
她對她倆說:「正是她。我肯定她是那個犯罪集團的女魁首。」
陳黎明咬咬嘴唇,想說又有點怯的樣子看一眼芳姐子。三人中間,她最年輕卻帶有久遠的歷史。芳姐子開口了:「按你說的那樣,她不是已經變成了個好人了嗎?」
天亮時,場部的人發現馬馱著一團僵硬的東西。有人認出那是叔叔的馬。解開層層纏裹的長繩,人們認出這東西實際上是個人:是那個高明的獸醫。獸醫睜開眼,神情漠然地看看周圍。後來人們發現他並不是在東張西望。他其實什麼也看不見,只是無端地轉轉眼珠,休想從他嘴裏問出一個字——他早年的光榮與理想,而後的失望與苦悶,最終的空虛與墮落,他有充分的時間躺在那裡慢慢總結。人們只記得曾有個最兢兢業業的獸醫,在他腦部受了莫名其妙的傷害后,靠鼻飼活完就死了。所謂鼻飼就是像澆灌植物那樣按時灌給他各種養分。他像植物一樣靜悄悄地活著,一張病床就是他的土壤。許多年後,人道主義這觀念發生了變化,他所有人為的新陳代謝就被停止了。他死時護理他的人全都老了,只有他把年華停留住了。他溫文爾雅地死去時,仍像多年前送進醫院一樣年輕。他始終守口如瓶,沒有叛賣給了他一記棒喝、把他從愛和欲的麻煩中解脫出來、使他徹底脫俗入梵境的那個人。他是葬得最冷清的一名青年墾荒隊員。
獸醫說:「現在它老實了,剛才下刀時差點讓它踢死。現在可以給它喝點水,過會兒可以給它吃點料,然後就牽它去遛遛。」
那邊說:「老杜是哪個?我們認不得!」就這樣一路攆一路趕,還是差好大一截追不上。她發現一隻失群的小馬駒往河下游跑,便企圖捉住它,卻被它帶進了冰窟窿。當她落進冰窟窿凍得面目全非時,她們才猛地記起:這個陌生人叫老杜,是她們不該忘卻和忽略的丑姑娘老杜啊。
他索性跳下馬,又抽了馬一鞭。馬馱著那個半死不活的人離去后,他才踏踏實實地投入這場最後的決鬥。他不動,等狼先進攻。他所有的武器就是一根皮鞭和一把大鎖。
小點兒匆匆從牧點趕回,一見獸醫就愣住了。「不認識啦?我是你姑父。」他憂鬱地笑笑,其實是解嘲地咧了咧嘴。
她發現一架電話,看上去已老得不能使用。當她一把抓起它時,才發現它功能正常,她說出營長的名字,幾經周轉,一個夢似的男聲傳出來。這時她隱蔽著自己,看見很近的房子里有個高高的背影,她不敢肯定那必是他。
陳黎明鬱悒地吹著她的口琴離開了,沈紅霞沒去管她的不悅,沒在意她們的分歧。她始終望著越走越小的女紅軍。她想,原來犧牲過的人也會越來越蒼老,越來越瘦削。但她相信她最終會走到她想去的地方,哪怕是副骨骼。
「你還是那樣。」他說。其實他幾乎不敢認她了。她很黑,雙頰上也有了兩塊發亮的高原紅。黑黑的小臉盤上,五官似乎都經過了誇大,暗影比過去顯著,使她美麗的輪廓更清晰。她乍一看已經不美了,仔細看卻更美。行啦,她既保住了美貌又獲得了永久性的面具,看來她如願以償把自己徹底地隱藏了。
這時,她看見兩個騎馬的身影跑過來。近了看清是一男一女。再近點,她看清男的是那位騎兵營長。久違了,營長。她渾身一陣乏力,突然感到自read.99csw.com己的雙手非常粗糙骯髒。她慌忙將手插|進衣兜,又發現衣裳也髒得可怕,渾身都髒得難受。與營長身後那個相貌平庸的女軍醫相比,她感到自己邋遢得無地自容。
叔叔一聽這話,連忙上來托起獸醫的上半身,在胸脯上聽聽說:「你姑父沒死!」
集體從沒對她這樣公開怨憤過,包括她帶她們遠遠遷徙,在這塊更荒無人煙的草場駐紮。遷到此地第二天,她就寫下一紙誓言,發誓不恢復馬群的匹數絕不回場。自從她發明宣誓這活動,發現它果真有效,幾年來凡是寫到紙上被焚燒又被吞下的誓言,很少有人違背。雖然大家對如此遙遠的遷場有些傷心——本來就遠的故鄉親人這下變得更遠了,但她們仍舊發了誓。
她們緊張地盯著他。他知道自己猜中,便用那隻發紅的假眼挨個盯她們一遍問:「你們打算咋辦?」仍是沒人吱聲。叔叔理解地吁了口氣。這匹紅駿馬是她們最可靠的伴侶,是她們無言的朋友。牧馬人寧可讓一匹駿馬在自己胯|下度過無所作為的一生。在此刻,你去對他們說,眼光不要太短淺,你們這樣,無異於葬送一匹良馬的錦繡前程。你們騎它牧馬簡直大材小用,太屈了它。但這番充足的道理牧馬人是不接受的。這些很在理的話你當著這群牧馬姑娘說不出口,你要說出口也全等於廢話。沈紅霞此時從馬群中奔出來,看也不看大家便對叔叔說:「紅馬當逃兵該我來負責!」這下她得罪了集體。
「那你怎麼沒跟人家說話?」
「就這把大鎖。」叔叔一眼睜一眼閉地看著小點兒,「你跟這球男人好?」
小點兒完全傻了。獸醫也因吃驚過度失了神志。他正欲張口說什麼,叔叔卻從兜里掏出個沉重的東西,順手往他頭上一敲。
整個馬群一致掉轉方向向高處跑。剛追上去攔阻,它們又呼啦一下朝低處跑。濃霧使馬群越來越恐怖騷亂,隨它們怎樣衝撞,也未能將這白色魔囊般的霧沖漏。
她們燒光了全身衣服和頭髮,沖了出來。只有小點兒遲疑了一剎那,被火封住。柯丹意識到她是有意遲疑的。
下過第一場雪后,大家興高采烈地回遷了。有人建議打出旗號來,讓人們看看誰的馬群這樣壯闊。五百匹,連馬帶駒五百,已超出了她們誓詞中的數目。
她遲疑一會兒,還是承認了。叔叔厚厚的嘴唇頓時驚愕地啟開,露出銀牙。「那我救他。」叔叔說。然後他用套馬繩將他捆在馬背上,自己也跳上馬。小點兒追了幾步問:「你從哪裡知道我的事,指導員?」他大吼起來:「問那麼球清楚,他就死個球了!」然後他打馬跑出去。
「你太狠心,你難道是冷血動物……」陳黎明叫起來,但芳姐子制止了她們的衝突。
她望著明顯壯大的馬群,不置可否。其實此時暮色垂降,她什麼也看不見了,小點兒遞給她乾糧,她的動作一再失誤才接住。她的動作像個夢遊者,在空虛中認真地做這做那。小點兒見她提起水壺想給自己倒一缸子水,但把水全倒在了地上。儘管這樣,仍是沒人忍心把這一事實告訴她本人:她的夜盲症已無藥可救。但這毫不妨礙她放馬:馬在她無視覺的看守下從不犯規。夜裡,她總是坐在那兒輕喚:「別跑遠,黑子;回來,黃馬……」
草地的風向不斷變化,不等確定火的趨勢,它已向你逼過來。許多當地牧民也趕來幫著挖防火溝,燒防火牆。災難使整個草地的人同心同德。女子牧馬班被指定到一個地段切斷火路。這時柯丹看見遠遠跑來了一個嬌小美麗的少女。她從一片密如牆壘的金色葵花里走出來。她一冷一暖的兩隻眼仍像頭一次見到那樣令柯丹讚歎震驚。
「莫過來!莫找死了你們!」她涕淚亂流,被漸漸浮動起來的冰擠來撞去。
「別打啦!別打啦!」這銳聲的哭叫變得重重疊疊。一時間叔叔疑惑不只是幾個女子在叫,而是一個龐大的雌性陣容在哀求和威脅他,逼他放下手裡的鞭子。他頭一次在女性面前發怵,但他不相信這種剎那間的怵然是真實的。他抑制著內心的虛弱,面對她們,「啪」地甩了個炸耳的空鞭。透明的空氣水紋一樣波動起來。他甩空鞭的技術是第一流的,這下比喊口令還靈,她們被鎮住了。
「本來我誰也不想告訴,不過我還是要對你講,紅霞。說不定哪天,我就走了。她們問的時候你有數就是了,我是走了,不是死了。」小點兒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走嗎?」
他渾身發抖,但極力抑制著。等她平靜一會兒,他又靠攏過去,充滿和解的誠意,卻不料她抬手甩了他一個耳光。他一字一頓地說:「你從一個小婊子變成了一個婊子。」
她將生料豆嚼成稀醬,喂它,它沒吃,漸漸卧下了,下巴頦貼著地,潰爛的口鼻流出黏液。沈紅霞坐在它對面,並不打擾它,直等到黃昏,她才爬過去,用刀割開它渾身一切羈絆。
小點兒站在這裏,這時是草地的夏末。她已經在這裏站了許多天,因為瘟疫正勢不可擋地吞吃草地,半個草地已葬身瘟神之腹。牧馬班的姑娘日夜巡邏,嚴禁任何一匹瘟疫地帶的牲口過河。小點兒守在白河邊上,多日前點種的葵花已綻放。遠遠望去,正處瘟疫的草地上東一處西一處地開著金色的葵花。它們越來越矮,花盤越來越小,但越開越密實。沒有人相信它們是葵花。
「那我就送你去。」
所有姑娘都嗚嗚大哭。叔叔奇怪地歇下手,扭頭一看,她們都哭矮了一截;再仔細看,她們原是齊齊地跪在那裡。他感到見了鬼,打匹馬,治治這匹騷母馬的無理取鬧,她們鬧什麼。「都給我立正!」
秋天,離場部不遠的草場鬧起大火。或許是雷擊,或許是燒死牲口時留的火種。衝天火陣連遠離現場的女子牧馬班都看見了。柯丹說:「不得了,過去也燒過,非把草場燒光才止得住。」她們留下一個人守馬群,其他人全部往火場趕。
沈紅霞點點頭,應允了。她拄著木杖站起來,跪著的她感到她在不斷升高,升高。跪著的小點兒覺得她像一尊很高很高的女神石雕。
現在不管它是不是原先那匹紅駿馬,卻必須立刻處死它,因為它肯定是匹快瘟死的馬。柯丹看看沈紅霞的神色,她發現這個一貫冷靜有主張的姑娘變得焦躁,甚至像小女孩一樣任性。從傍晚到天黑,她固執地非要等天亮后看清它究竟是不是紅馬。柯丹說:「這好辦,掰開它嘴看看牙口,就曉得它是否與紅馬同齡。」但這匹看上去弱不禁風的馬卻不讓柯丹靠近,柯丹被它踢腫了膝蓋,看來垂死掙扎的生命有著難以想象的力量。
當叔叔趕來,將她們一個個拉上岸,又將老杜救起時,老杜已死得差不多了。叔叔說:「扒光她的衣服。」大家把她從層層冰殼般的外衣內衣里扒出來,像剝一棵竹筍,剝到最後幾乎什麼都沒了。所有人驚呆了,在被集體遺棄的半年裡,她竟瘦成一把骨頭。她瘦小的身軀被叔叔揣進油膩膩熱騰騰的懷抱,暖了一天一夜才睜開眼,睜眼的頭句話就說:「我是老杜。」
沈紅霞如今所說的「是」或「否」已開始讓人猜不透她實質上想說什麼。有人開始受不了她的一貫無私高尚、自始至終的溫和。她拄著木杖行走或摔倒或爬起,人們盡量扭過頭,不敢看她,因為一看她人們就會慚愧:為自己的健康、貪睡、視力正常。她從不逼迫誰,而她整個形象和作為放在那兒,就是對每個人最深的責罰,最緊的逼迫。有人開始指出:正是沈紅霞的榜樣作用,使她們只能過一種苦不堪言的生活。一有人起頭,指責很快得到普及,一直為人敬重的沈紅霞被人用不無惡意的眼睛瞅著。她們一致表示:紅馬若再被送走,她們情願集體退出牧馬班。
死了半群馬後,牧馬班按沈紅霞的意思向更遠的地方遷徙:一直涉過黑河。對這次遷徙,所有人都悶悶不樂,臉上帶著痛苦而心甘情願的表情。過黑河時,正逢開凍,一匹馬駒掉進冰窟窿,老杜一聲不吭就紮下去,大家回過頭,看見她青頭紫臉在那裡掙扎,肩膀還死抵住馬駒的臀部。大家後悔不該把她撇那麼遠,以致她什麼時候扎進冰窟窿都無人覺察。人們想起幾個月來對她的冷落與鄙薄,都扭頭向她擁去。在人們跑下河床時,整個河發出巨大的迸裂聲,霎時出現無數裂紋。老杜用凍大的舌頭嚷著:「莫過來了,我這裏冰一扒就塌。」她們卻仍向她攏去,眼看一條固態的河動蕩起來。
她們沒想到,這個被撕打得稀爛卻更顯得威嚴的男子漢叔叔,就這樣在她們的記憶和永遠的懷念中https://read.99csw•com留下了最後一個形象。
「往哪走?」
紅馬的歸來給大家出了難題,這樣戀群戀人戀舊的駿馬,無論如何也不捨得再送出去。但沈紅霞卻一邊愛撫它一邊溫柔低啞地說:「那怎麼行?」
有人說:「夏天那場瘟疫太嚇人,險些把人都瘟倒了。牲口一死就是一群,說是要先燒后埋,埋還要挖地一米。哪整得贏!後來死多了,還不就寥天野地扔著,等狼吃,狼吃了又去瘟烏鴉。我的媽呀,瘟得黑糊糊一片!最開始是從河上游跑來匹紅馬,瘟是它帶來的。」
「謝謝你,姑父。我知道我的正式職工身份是你搞到的。」她避開他的目光說。他與她並排騎著馬向前走。
他冷冷地抱著膀子,看它瘋夠。它那種既悲哀又風騷的尖叫讓他膩透了。他向身後伸出手:「把那根老牛皮鞭給老子拿來。」那條鞭子被柯丹扔到他腳邊,未等他去拾,它已在原地自行扭動伸縮,如一條噬血的巨大水蛭。
「你會打死它的!」老杜喊道,淚水頓時淌了滿臉。
「紅軍里活捉的白狗子也不殺哩,只要他肯把槍口調轉去。」芳姐子說。
「啥子病?炭疽還是口蹄疫?」人們又笑。
大家說:「它明明不是紅顏色。」
小點兒隔著一大群馬與沈紅霞談話。
儘管它毛色污糟糟的,但它是紅馬,沈紅霞心想。她引它轉身,它就乖乖地轉了身。它有氣無力地跟著拄杖艱難向前的沈紅霞慢慢走了,背向馬群走了。偶爾馬群里傳來嘶鳴,它就停下,戀戀地轉過頭。
大家都很奇怪,一面旗也會衰老病弱,紅顏殘褪。其實也就是頭年牧馬班成立那陣插過,第二年就一直好好地收藏起來。現在把它插出去,它竟不飄不擺。這使她們驚異:難道一面旗也會死?就像美麗溫存的小點兒的死一樣,令人不可思議。小點兒死在秋天的一個傍晚。
它用美麗的睫毛掩住它的眼。
除了嫁給當地牧工的女知青和其他什麼原因永遠留下的男知青,牧馬班姑娘為這場波瀾壯闊的大進軍、大撤退收了尾。她們在大雪天離去,留下最後一道為初衷送行的車轍。
春天的第一個早晨,紅馬回來了。它在原先空蕩蕩的草場和空蕩蕩的泥坯屋逗留一會兒,便熟門熟路地找到這裏。它在黑河對岸剛一露面,絳杈帶著它的金黃色流星駒飛一樣離了群。
「畜生!」叔叔聲音平緩地說,「這畜生看著怪像人,還像個斯文人。你跪下,畜生。」
她們感到她在挽救她們又在驅趕她們,從一開始,她們就感到她對她們既愛護又排斥的矛盾情感。
叔叔掂起它,大步走進馬群,隨意跨上一匹壯實的白閹馬。絳杈見他衝過來,以及那根動彈不已的紫紅髮黑的皮鞭時,頓時膽怯了,一步步退縮,然後站住。三長一短的腿使它胯與肩扭著,極度的痛苦中仍透著幾分妖嬈。叔叔想:它真像個又美又賤的小婦人。
「立正!」叔叔仍喊。
她們想只要馬群一染了瘟,今冬的回遷計劃就又砸了。她們已許久許久沒看過《英雄兒女》了,她們不知道外部世界除了《英雄兒女》已有了許許多多可看的東西。她們不知道都市的大街上正流行著花裙子。
她愣了,突然跪在沈紅霞面前,說:「我願意在這裏辛勞地放一輩子馬。」沈紅霞用沒有視覺的眼睛看著她,再一次說:「你必須去。我相信你不會逃的,我相信你會想通,自覺自愿地去。」小點兒慢慢從她滾熱的手掌中抽出自己冰冷的手,現在要逃她是絕對看不見的,但她沒有。「等我接完最後一批馬駒,就去。」她說。
指控她的聲音尖銳起來:「紅馬是每個人的馬,不是誰個人的。你忍心拆散絳杈和它嗎?就是指導員叔叔,也未必有那麼硬的心。」
「老杜,別扒!等我們來拽你!」
她終於開口,對著他的背影說了道別的話。她已了解到這是他在草地上逗留的最後幾天,明天或稍晚些,他就跟他懷孕的妻子離開此地了。「你在哪兒?」他口氣急躁地問。
陳黎明這才鼓起勇氣說:「她用她如今的行為證明,她是能夠脫胎換骨的……」
「馬上把它斃掉,不然它一接近馬群就完了!」大家嚷道。大家認為沈紅霞想念紅馬想出了癔症,居然把這麼一匹架子塌完的老朽馬當作紅馬。人們一致認為它根本不是紅色毛皮,是棕色或紫色褐色鬼曉得是什麼糟透的顏色。它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三步一蹌、兩步一跌,用畏縮而陌生的目光看著圍著它嚴陣以待的人們。它的目光使沈紅霞也對自己的直覺發生懷疑。再定睛看看,拿出過去那匹紅駿馬的印象比較比較:它確實不能算作紅色。紅色這個概念原是可以改變的,只要人們一致否定,它就成了非紅色。但人們不知該把這被否定的紅色叫作什麼顏色。
後來人們擁進場部機關,說應該給鐵姑娘牧馬班記功。主事人說:「哪裡來的什麼鐵姑娘牧馬班,沒有這個編製。」
小點兒慘笑一下說:「我是她,但我已經不是她了。」
她們終於看見了她的爆發。她沉默了那麼久,順從了那麼久,原來是在暗中蘊蓄最後這股爆發力。她瘦削了許多的臉孔又變得如初識她時那般闊大,她許久以來好不容易梳理服帖的頭髮又像過去那樣飛張起來。她善良與兇狠的最初形象在這一剎那得到複原。
「快走!鑽進這片葵花地你就沒了。全班都知道你為啥偷偷逃走了……」柯丹說。
柯丹說:「去看看那些籠頭口嚼就曉得了。」
而沈紅霞卻在說使命、信仰、責任,它們存在我們就存在。雖然她一聲不出,但她們明白她正是在說這些。她高高立在那裡,使她們誰也別想退縮。
它已死去,大家探頭探腦地登上草坡:完了嗎?沈紅霞將那些籠頭、嚼鐵一堆網路般的東西扔向一邊。意思是,完了。
「主要還是靠你那張假證明。」他說,「再說現在這事好辦極了,知青都在鬧著回城,人走得差不多了。」
柯丹說,想攔住這樣大一群瘋馬,還不如乾脆就說去送死。沈紅霞講了什麼,誰也聽不見。但人們知道她實際上是說:就是死也不能失去一匹馬。她倏然在馬鐙上立起來,姑娘們眼睜睜看著她漸漸升高,襯著潔白的霧,彷彿一座煙雲繚繞的塑成神像的豐碑。
奇怪的是這匹奄奄一息的馬知覺竟異常靈敏,誰妄圖接近它,它立刻挺身撞向誰,看樣子它最後的勁頭還能踏死個把人。
「不,你們不懂我們現在的生活。她在一天,我們的集體就不純一天。我怎麼能讓一個社會渣滓,一個女罪犯逃避應有的下場,躲到我們這個光榮神聖的集體里呢?我當然要把她交出去……」
終於有人問:「你是哪個?!」
「手續我來辦,你只管偷偷摸摸從班裡溜出來。走之前不要跟任何人講。」他見她眼巴巴望著河對岸很遠很遠的地方。「未必你還捨不得你那個班,那種不比母牲口強的日子?」
這個土生土長的草原女子吼聲極恐怖。
她們說:「你廢話!」
老杜回城那天,柯丹領女子牧馬班全體姑娘到場部參加冬宰,一大批死羊一望無際地攤在那裡,死羊全都在凄慘地傻笑。她們不約而同地發覺它們的臉很像老杜,她們感到是殺了無數個老杜。
老杜又閉上眼,看見一面被風撕爛被雨淋舊的旗。人們靜下來說:「這個人才不值,眼看爹媽在城裡等著迎接了,她咽了氣。」他們不知道老杜並沒有爹媽在等她盼她,因此她也沒必要把一口氣堅持到城裡。
小點兒說:「我不願坐牢。因為我知道從牢里出來的人再也不能重新做人,牢里只能使各類罪惡交叉感染。你帶著單一的惡習進去,往往帶著多品種劣跡出來。所以我知道公安局來人偵察我,就在場部,我沒去投案。」
一直追打到牧馬班的宿地。絳杈投奔一般一頭扎進房門。這下它的禍惹得更大了,屋裡被它衝撞得一片狼藉。
柯丹放下工具,跑上去攔住她:「你不是偷偷走了嗎?就偷偷走掉吧。」她說,她逃亡的一個月里,總是不放心那幾匹病馬。
芳姐子因為剛才的爭辯越發口乾舌燥,她就近喝幾口水,順手把一些腐敗發紅的草莖從嘴裏扯出。然後她用手慢慢理頭髮,慢慢站起身,對沈紅霞說:「那就按你講的去做吧,我們——」她凄然一笑看看陳黎明:「對你們的事沒有多少發言權。」她獨自走了,背後還在大股淌血。沈紅霞突然感到她滿頭花白的頭髮中,被刺刀割斷的那撮分外觸目;而紀念館里一位老將軍的遺物中,卻有一綹正值青春年華的黑髮,系著紅色線繩。
小點兒的死使人意識到太美的東西或許與生俱來就帶有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