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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otang River / 倒淌河

Daotang River / 倒淌河

我在杳無人跡的地方獨自過活。我沒有冬屋子,有時大雪把帳篷壓塌。我與牛羊相依為命,吃它們,也靠它們安眠。我不懈地工作,整條河的水文調查資料在我帳篷里越堆越高。直到有一天,我認為行了,已經無懈可擊了,才背上它們一趟趟往城裡跑。
我不搭理她,一心一意看著我的流速儀。我想,她哪怕能稍微把那副野蠻樣改改多好。我明白我實際上也在嫉妒。她光著的腿、光著的臂膀我只想一個人看,獨吞,別的男人不行。
「你敢嗎?」
猛然她看見了我。她沒想躲的意思,也沒想找什麼東西遮體。我承認,許多天來,我想她想得苦極了。
她抬頭看著他,看得十分仔細。他變得這樣丑,跟她幻覺中的形象絲毫不差。她摸著他渾身脹鼓鼓的肉塊,那是她喂出來的。兩年多來,她用血腸、酥油、新鮮帶血的肉喂他,眼看他的皮膚下隆起一塊塊硬疙瘩。只有看見他白色的手心,才能相信他曾經多麼俊俏靈秀。
「你明天就走,何羅。該是天上飛的就飛,該是地上爬的就爬。命啦,何羅。」
「你不想離婚,那我就不打他了。想想我這輩子也打了不少人,夠了。那個工段長,現在不知怎樣。大概退休了。他太惡,我爹要死了,他不准我回去……」
她倒下了,雙手緊緊抱著一條腿。我到死也會記得,她那兩束疼得發抖的目光。
她說:「何羅,你好了,你行了,來吧。」她慢慢躺下,鬆開腰帶,袍子散開來,露出她魔一般的雌性世界。
「就這裏嗎?」他呆了半天才說。
「死?」她搖搖頭,笑了,「死——」她突然揚起脖子,嘹亮地喊了長長一聲。
「你聽見了嗎?笑!」她把他緊緊拉住。遙遠的恐懼使她瑟瑟發抖,渾身汗毛變硬,像毫刺那樣立起來。
我和我孤零零的軀殼,在草地上四面八方胡逛。天很黑了,我不知我在哪裡。遠處隱約有狼在娓娓地唱,在勾引我。我怕嗎?來呀,狼,我愛你。
我說:「你瞧你的腳,都凍壞了!你瞧你瞧,流血呢!」我說這話是真的疼她,我剛發現她一雙腳已爛得大紅大紫。
她站起身,回頭看著我,像要引我到什麼地方去。我還坐在那裡,不想跟她同路。當然,那時我死也不會想到,走來走去,我和她還是走到了一起。從一開始,到最後,我都不能講清我跟她的感情是怎麼回事。誰又能講清感情呢?假如我說我愛她,我們之間有過多少浪漫的東西,那我會肉麻。那樣講我覺得我就無恥了。
她用幾種語言咕嚕了一大串。大致意思是:在這個地方你隨便碰上個女人,她都可能叫阿尕。
「能吃嗎?」我問她。她格格直笑,以為自己幹了件了不起的事。我燈也不點,稀里糊塗把那樣的飯食吃下去。黑暗中,我說:「這房子多像個黑籠子。」我還說:「像墳墓。我們就死在這裏面,永無出頭之日。」她一點也聽不出我這話的悲涼,依然格格笑著說:「我不會死。我死過哩,被狼叼走,吃掉了,後來又活了。現在狼跟我很好,你忘了,那次你迷了路,狼圍住你,我一唱歌,它們就散開了。」
托雷說:「當真我撈起它,你就跟我走?」
我知道進來的是她。因為我知道那晚跳舞場上她招搖過市后必定會來找我。她光著胳膊,頭上纏著五顏六色的頭繩在火堆上東跑西跑,自認為漂亮死了。老人們停止了唱他們的「史詩」,一齊拿眼盯她。當然,我根本不在乎她惹人注目,她又不是我的。我就這樣一遍遍讓自己想開些:她幸虧不是你的。她瘋到我面前,我對著她得意忘形的臉輕輕叫了聲:「老天爺。」她乖巧地掩上我的房門。
太陽,就這樣造出來的,小丫頭。
她猶豫一會兒:「他為了我從部隊轉業的。」
我和阿尕的悲劇就在於此。
「我不能比啊?!」阿尕一叉腰,「叫她到這裏來,住十年,她也跟我一樣,成個醜八怪!」她又想干一架了。
「你?十九歲了吧。」
杜明麗想不起當時是怎麼的了,決心那樣大。她的苦苦哀求不僅不使她動心,反倒讓她心煩。怎麼說呢,是麻木?對,麻木。她嘰里咕嚕在那裡哀求,她漸漸泰然,真的像聽覺失靈了,只感到那是一串沒意義的噪音。當時還有一點使她怨恨的是:他回來了,為什麼他不來追我,要你起什麼勁!
太陽一落,便沒人再去管他。家家帳篷中央攏堆牛糞,一半是黑暗另一半還是黑暗,這一刻是他們祖祖輩輩金不換的幸福。
我萬萬沒想到會有這樣一條河,它高貴雍容,神秘地逆流。真該把我割碎,一塊塊去喂它。偏偏是它,挽留了我,一種遙遠的、秘不可宣的使命感從它那裡,跑到我身上。我想起,我還有件事沒幹,具體什麼事,我還一點不知道,但它給我了,肯定給我了,一件無可估量的重大事情。在此之前,我沒做過任何有用的事,沒幹過什麼好事,這它知道,它讓我活著,似乎它跟我之間早有什麼偉大契約。我的預感一向很靈。
他的眼神變得古怪:「阿尕?誰是阿尕?」
他,托雷,找茬來啦。阿尕抱著膀子,看看何夏,又看看托雷。「跟我走!你怎麼跟他在一起,跟我走!」
「我看你太狠了。就那麼恨他?未必。當時你為啥鬧下那場事,差點打死人,就是為你爹。你是為你爹拿出命來跟人拚命,別看你嘴硬。你現在變得我摸不透了,可那時你什麼什麼念頭我都曉得。你為什麼跑到那個偏遠的鬼地方,我能不明白嗎?」
我頭也不回,又輕又狠地說:「滾!」
我氣壞了,用粗話罵她。她不理我,披頭散髮蹲在那裡,一會兒,便從馬蹄上取出一小截血淋淋的鐵楔子。我明白這裏面的名堂不一般了。「到底什麼事?!」
然後她被半拖半抱地弄到一塊凹地,不知哪個牧人在這裏留下一圈牆基。早有人在這裏繁衍過,留過種。她被放到地上,下一步,她沒嘗過,但她是懂的。她很小就懂得小羊不會無緣無故變出來。只是天太不美好,下起雀卵大的冰雹,雲壓著,像頂臟極了的帳篷。
我就是你身上的葉子,
她搓著赤腳,牛糞嵌在腳丫縫裡,一些沒有消化的草末子一搓,便在地上落了一層。她知道這漢人在看她的腳,便搓得越發起勁。她喜歡一天到晚光著腳亂跑,沒哪雙靴子有她腳板結實。她光腳追羊追牛,跳鍋莊跳弦子。光腳在河灘上跑,圓的尖的碎石硌得她舒服無比。她差點追上了那些遍地亂滾的火球,要不是當時被這漢人抱住。
一根木棒砸在我臉上,我的鼻樑彷彿發出一陣斷裂聲。我倒下了。
她聽到這裏就不往下聽了,夠了。
杜明麗說:「你怎麼現在才告訴我?他先動手,當時你講清是不會判你的!」
阿尕不准我走近他,她逼我走開。我從她驚慌失措的眼睛里,已看到我的劫數,我逃不了啦。
「啊,好久不打了,真想找個人打打。」他又嘿嘿直樂,「你老實講吧:想不想真跟他離了,再嫁我?不吭氣?那就是不想。」
你是那棵桃樹,不曉得你有多少顆心。
我也爬起來,裝出一副笑臉,恐怕笑得很猙獰。我說:「我要走啦。到省城,跟那個雪白雪白的女人結婚!我跟她逛馬路逛公園,嘻!」
我變成了魚。
這種顛三倒四、出爾反爾的話使杜明麗感到她正和一個怪物待在一起。「何夏,你願意我再來看你嗎?」她忽然問。
看看她這臉蛋是怎麼了?像瓦壺裡結的斑駁的茶垢。這就是阿尕。她光著腳,踝骨像男人一樣粗大,長頭髮板結了,不知成了一塊什麼骯髒東西,這就是我的阿尕。她永遠在那兒。
我說:「你橫豎是改不了了。你那些野蠻愚昧的習性永遠也丟不掉的。你寧可像牲口一樣睡在草上,我算看透了你。」
她一下紅了臉。實際上她那點小伎倆我清楚極了。鬥心眼,她哪斗得過我。我只想讓她自己講,講講她到底對我怎麼回事。
兩人看著滾得越來越熱鬧的茶提了幾回氣。
他們沿著河一直走,走了許多天,前面開始出現雪山的影子,草地不那麼明朗開闊,漸漸向山那兒收攏,河從那裡流出來。阿尕說:「再往前走,就沒草場啦。」
她充滿委屈地嘟囔著,猛一抬頭,我發現原來她是個很美的女孩。她說,等我沒錢,你就會吼,走吧走吧,不買東西別到這裏來。她的眼睛還是可取的,黑得很深,看你久了,像要把你吸進去。我糊裡糊塗就拉住了她的手。她還在嘟嘟囔囔地講,講。什麼也講不清。讓我來替你講吧,你喜歡我,一天到晚想跟我纏,就使了那麼個小手段兒,一個小錢兒,跑許多路,什麼也不為,只為看看我。是這意思吧,實際上我早清楚她的意圖,可我此時卻像恍然大悟般大受感動。我真想把她馬上就抱到懷裡來。
我被擊中了。這是我頭一回領教她的武器,曉得她的厲害。她和她的民族,是如此善用武器。再來瞧瞧她的繩槍,他們叫「拋兜兒」的玩意兒,我聽見嗖嗖響時已晚了,卵石划著一道白色弧光在我腿上已終止了旅程。這塊卵石實在不小,足能打斷一頭健牛的犄角。我的腿骨「咣當」一響,全身都震麻了。我什麼也來不及想就從牛皮舟里翻出來,掉進河裡。我的腿在河裡才開始疼,疼得我以為它已沒有了,手去摸,還好,它還在。我是會游水的,水性不賴,可遭人暗算的憤怒使我全身抽風一樣亂動,手腳完全不被理性控制。再說受傷的腿使我身子老往一邊偏。還有這河水,誰接觸過這樣冰冷的水?它不是在我體外流動,而是灌進了我體內,更換了我全身的熱血;我的每根血管都凍得發硬,正在畢畢剝剝地脆裂。我開始渾身發紫發白,很快就要明晃晃地腫脹起來。可我依然憤怒得不能自持,她這樣害我毫無緣故。我的四肢差不多喪失知覺。我想下一步,該是有個人把這具滿腔憤怒的屍體打撈起來了。
猜她怎樣?她一頭朝我胸口撞過來,等我站穩后,正要痛揍她,她卻搶在我下手前又猛撞一下。這次她不是撞我,而是撞在粗原木的牆上。她要再來那麼兩下,她要不死我的屋就得塌。要不是那結果,我就不是人。
明麗走了,我呢,我呢?
她一邊唱,一邊回頭看我。牧馬的男人們聽得快活瘋了,哦哦地尖叫,待馬群從她面前經過時,一個傢伙裝著從馬背上跌下來,剛沾地又跳上去,反覆做這種驚險表演,討她的好。我呢,在遠處木頭木腦站著,看得目瞪口呆,這種獻殷勤方式,我是望塵莫及。
我按捺不住了,跳下馬。她看見我的眼神,知道不好啦。她往後退,眼睛又幸福又緊張地看著我。不知怎麼,她腳下一滑,仰面朝天跌下去。我只曉得她從不跌跤。八月的正午很靜。她說:「馬,馬。」她不願意馬看見。
我萬萬沒想到一個人會如此走樣,像老大一堆肉,明晃晃不斷顫動,任人宰割。尼巴它大概是七天以後才被衝上岸的,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八月,那裡的八月總是汛期。先是幾條狗發現了他,它們企圖把他拖回村去。他被泡得十分富態,寬大的袍子被脹鼓鼓的肉撐滿。大家上去搬他,一碰,他就淌出醬油似的血。
也許是個女兒。不,我拒絕女兒。難道我不愚昧?一個中國北方男人傳統的愚昧使我對著那行腳印痴獃無神地笑了。傳宗接代的渴望使我武斷地給這些小腳印定了性別。從此我相信我有個結結實實的兒子。
誰把它當作花來看,誰就太小看它了。這個人交了好運后忽然這樣想。
禿姑娘這時說:「塗些酥油,塗過油好些。」兩人便厚厚地往胳膊上抹了層油。正要下手,阿尕一伸腳,把茶鍋蹬翻了,格格笑著,跑出了帳篷。
「你快回去,快呀!」她乾脆將兩手插入我腋下,把我摟起來。
「明麗也常談你的事。」
她呆了一會兒,便像小狗那樣左右扭動著腦袋,嘴裏尖聲尖氣地發出「哼哼呀呀」的聲音,又撒嬌又耍賴。她覺得他這種虐待挺舒服,等於愛撫。
老頭死後,她很後悔,覺得那樣叫太傷他心。她知道老頭並不壞,反倒是兒子太不近情理。老頭甚至很善良,最後的念頭,還是想成全這個毀了他的兒子。想用那手鐲,為兒子套住一樁美滿婚姻。
阿尕說:「那你們兩個都要了我。」
明麗一再聲明當年她沒錯。她說錯在我,我沒去追她。一個人總相信自己沒錯,也是一種解脫。她終於跟我談起阿尕。
「別做那蠢事了,不會有好報應的!讓他們永生永世摸黑活著吧,這裏祖祖輩輩都這樣,這是命!」說到「命」,她咬牙切齒。
她爬起來:「你就是想走!」她跺跺腳,發起蠻來。
我實在疼壞了,一邊聽她說,一邊猛扯她頭髮。
「你想害我嗎?想把我打到河裡淹死?!」他擰住她腦袋不放,臉上出現那種因作踐小動物而產生的快|感。
過一會兒他說:「你不是見過她嘛?!」
她真實的自卑使我傷心。我看著她顯示智能不佳的低窄前額,安慰道:「你不笨,學點文化……」
聽的人又怕又笑。
大家離去時哈哈著說那鬼地方實在愚昧。
這具殭屍在這裏瑟瑟發抖,淚水在他血腫的臉上亂流。我的阿尕,我的阿尕。
明麗,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我不是最恨你的,有個人恨不能把你殺掉。阿尕,她讓我領教了她那古老種族火一樣的嫉妒。
杜明麗替何夏收拾房間。她是個愛潔如癖的女人,一摞碗筷,就夠她慢條斯理、仔仔細細收拾半天。她把小木箱豎起來,食具全放進去后,又用白紗布做了個簾。
太陽將落,我才把阿尕找到。此刻我心裏踏實極了,她的忠貞博得了我的歡心。她側卧在很深的草叢裡,睡著了。我坐下,心裏被一種無恥的快樂塞得滿滿的。我差不多要去吻她了,可她倏地睜開眼,我這張得意忘形的臉與她貼得極近,因此在她視覺里很可能是畸形的。她獃滯地看了我一會兒,顯得沒有熱情。而我這時卻顧不上那許多,柔情大發,想把她輕輕抱在懷裡,像文明人兒那樣,講點兒我愛你之類的餿話。我卻撲了個空,她順著漫坡骨碌碌地迅速滾下去,立刻跟我拉開很大距離。
「走不脫?試試吧。」
她覺得這雙手不是靠她熟悉的那種蠻力制服她的。就依你了,你抱吧。
她忽然問:「她是誰?」一張小相片從書里掉出來,被她捏住。就是這張小相片,使我猛然恢復了某種意識。她呢,她無邪的內心從此便生出人類一種最卑瑣的感情——嫉妒。
禿姑娘睡覺一向很輕,跑只老鼠進來,她也會醒。阿尕知道壞事了,她在裝睡,說不定還在偷偷笑哩。她被拖出門帘,一路不知碰翻多少盆盆罐罐。
我說,好,碎得好。
我拉著阿尕到供銷社後面我那個狗窩似的寢室。我說,我請你做客。她高興地格格笑,連她露出那麼一大截粉紅色牙床,我都沒太在乎。對不起,我那會兒心情真是太好了。我的屋子是裡外跨間,外面歸兩頭馱貨的牛住。因為沒有及時清除它們的排泄物,我屋裡也充滿暖洋洋的臭味。我已想不起,我當時把她帶到寢室,是否心懷叵測。
「我沒錢買。」這回她說得更乾脆,不留餘地。
我到海邊去,
然後,她講給我聽,關於這條河。
「死?」她大聲重複道。
隨她在那裡跑著好了。牛車顛顛地碾起一大團塵霧,霧很快會隔斷她們。可是,過了相當安靜的幾分鐘,她在霧那邊哇哇地唱起來。那歌非常潑辣刺耳,雖聽不懂詞,但猥褻的意味很明顯。車老闆一聽便不懷好意地笑。後來他眉飛色舞地給她翻譯了那段淫|盪的歌詞。她唱那種歌無非是想激怒她或辱沒她,還有一層更深的意思,就是暗示她從此奪得了對於何夏的占有權。
「我沒錢買。」她看一眼靴子后說。
她格格笑,頭擺一擺,每當說到她不懂的東西,她就這樣,像小狗兒撒嬌。他們坐下來,兩個人就著火上的熱茶抓碗里飯食吃。吃飽后,她就逼他講點內地的事,比如內地姑娘的牙有多白,臉上多香。她心裏嚮往得很,鼻子卻「哼哼」的,表示不屑。
我找過她,我常常在夜裡驚醒,跑出帳篷,狼哭鬼嚎一樣叫著她的名字。有時,我忽然聽見她在我很近的地方唱歌,有時我在帳篷某個角落發現幾根她的長頭髮,我感到她沒走遠。
我留下來了,事情還沒完啊。
阿尕委屈地說:「她,她就像這樣子呀!」
「你就像畜生一樣活著,到死?」
她說,呀。
我死皮賴臉地追上去。這時幾個男人趕了一大群馬奔過來。天邊是稀爛的晚霞,血色的夕照。畜群和人形成一團黑紅色的霧。馬鬃和人的頭髮飛張著,像在燃燒。阿尕突然回頭看我一眼,沖他們喊:「呃——嘞!」
「阿尕,要是我不回來了,你就嫁給托雷。」
「為了它!為了它!全是為了它!流血,流那麼多血呀!」她的雙手像抽風一樣。一會兒,地上便撒成一片慘白。
她躺了許久,忽然說:「你會走的。」
對她發脾氣、呵斥、罵甚至扇幾巴掌,都不礙事,她仇恨的就是嘲弄。她專心專意在那裡唱,在那裡傾訴,醉心得不得了。我這麼不屑地一笑,她就受不了這個。她出於她那個民族的自尊或說自卑,有根神經特別敏感脆弱。她最終離開我,恐怕也出於同一緣故,出於自尊心被我折磨得遍體鱗傷再也不堪忍受。但我發誓,這類精神上的虐待全在於我的無意識。
她還是不講話。我不耐煩了,踢了她兩腳,她卻沒像往常那樣以牙還牙。
阿尕稀里糊塗地瞪著他。她懂的漢語很少,但「死」是懂的。冰雹砸得頭皮全麻木了,她見這漢人縮著頭,又白又長的臉像快死的馬。他就這樣摟抱著她,一切都現成,誰知他還在等什麼。
「女孩?」她眼珠轉了轉,「我在河邊撿到一個死女孩,後來她又活了。」
「請問,他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摹然縮回手。
我在想著洪水。它怎樣撞塌了我家第一堵牆,我弄不清。我回去的時候,什麼也不屑問了。媽媽怎麼會在那個節骨眼上倒下?據說是被砸倒的。三個妹妹弄不動媽,一齊喊:爸,爸。洪水已經灌進來了。「四清」工作隊一來,就發現爹的行動不對勁。他們找爹談了幾次話,村裡就開始傳,說爹是個狗特務。爹感到他的寶貝放在家裡已不安全,便把它們全轉移到那個古墓道里。他認認真真地還給每樣破爛都編了號碼,用紅漆寫上去。他聽說洪水要來,先是往那兒奔。等他背著一隻裝滿無價寶的麻袋跑回來時,已是滄海桑田。
杜明麗突然問:「你不想她?」他懵懂地說:「想哪個?」「她,你兒子的媽呀。」他又問:「誰?」「你妻子嘛,你那個會騎馬的妻子嘛。」
我說:「我懶得理你。」
現在想想,正是我要對尼巴它的死負責。一個很好的小夥子,眼睜睜看他被河水吞了。這樣的事在別處,在內地絕不會發生,因為我的設計是顯而易見的草率,稍有一點知識的人都不會拿命往裡墊。實際上,我是利用了他們的無知和輕信,把他們蒙昧的熱忱作為本錢,大手大腳地投入自己破綻百出的設計。我到死都不會忘記,尼巴它落水之前,還朝我無限信賴地笑笑。他怎麼也想不到,那是我送他去死。
大海邊上來相遇。
她說:「……何夏是頂好頂好的人哪!你別走吧!他想你哪,愛你哪,我曉得哪。你就這樣狠心哪……」
我有多少顆牙齒,你可記得清
我這樣講恐怕太九*九*藏*書露骨了。你們想聽的是愛情或傳奇故事。關於我和阿尕,我是失去她之後才發覺自己對她的鍾愛。行了行了,根本就沒什麼他媽的愛情,你們多大?二十五六歲?這就對了,這個歲數就是扯淡的歲數。什麼愛情呀,那是你們給那種男女之事強詞奪理地找出的美妙意義。要是我把我跟阿尕的事講出來,你們准否認那是愛情。其實那就是。
「可是,你有兒子。」「那又怎樣?」他說,「誰敢妨礙我養兒子?」她不作聲了,還是默默地替他整理這兒,收拾那兒,輕手輕腳。
只是一念之差,我躲過了原該按部就班的這套葬儀。我竟站在這裏,在這個黑洞洞的屋裡無聲無息、無知無覺地活下來、活下去,連我自己都納悶。我想,原來我也不是那麼好殺的。
何夏不吭聲,正要去搬那袋鹽。托雷走上去,抱起那足有兩百斤的裝鹽的麻袋,在店裡走了一圈,然後轟地往地上一放。他笑了笑,又旁若無人地在店堂里走了兩圈,撮一撮鼻煙,對著何夏張大嘴打了個大噴嚏。何夏一拳打過去。托雷刷地抽出刀,猛一擺頭,表示他不願讓女人見血。阿尕有些怕了,撲上去攔腰抱住托雷,用頭頂住他胸口。「托雷啊,他是好人!你還不扔下刀嗎?我也有刀,你跟我拼吧。有刀的殺沒刀的,算什麼東西?」托雷慢慢收起架式,抖抖肩膀。但他還不想馬上撤,威風還沒撒夠。他把刀放到手背上,猛一扔,刀穩穩紮在木頭櫃檯上。他反覆玩耍這把鋒利的兇器,一面微笑著看看阿尕,又看看何夏。
「是你自己不願意回去。」
「他死的時候,你知道有多慘,渾身抽筋,抽得只有這樣短……」
「還是別跟他談。你想想,有什麼話可談呢?」杜明麗拉住他。
遠遠站著,卻偷了我的心
我找到了那座房子。叫禿姑娘的老太婆居然還活著,已干縮成一個多皺的肉團。
好好,我就來唱支歌。那種歌!誰知道叫不叫歌。老實說,我可沒耐心用唱歌去跟哪個姑娘扯皮。「何羅,我們來生個娃娃。」阿尕就這樣直截了當瞅著我,她那時自己還是個娃娃。我跟她沒有一來一往唱過什麼情歌,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她特別順眼,一切一切都很帶勁,我就覺得是時候了。跟著我什麼也不啰唆就勾銷了她的童貞,在毒辣的太陽下,非常隆重地。
過一會兒,她便用兩隻胳膊從後面摟住我,胸脯擠在我背上,一股成熟的熱氣腐蝕著我的意志。不能沒出息,我心裏呵斥自己。她圓而光滑的胳膊蛇一樣把我越纏越緊。我一動不動,一聲不吭,這是我最厲害的一招。她對我這樣沉默的輕蔑一向怕極了。果然,她漸漸鬆開一些。
我有意要傷傷她,打開那本書,把小相片拿出來,湊到鼻子下面看。她的手鬆了,全鬆了。一會兒,她五臟六腑不知怎麼發出一聲沉悶的怪叫,噔噔噔,她跑了。我對她的折磨完全達到了預期效果。於是我在她跑后關上門,心滿意足地在門上踹了兩腳。
「你發誓,發誓啊!」她吼道。他剛才那些晦澀難懂的話使她又振奮又憂惚。它就是那樣的,會亮會滅,隨你。哦,真值得為之一死。她要他發誓賭咒。其實她已經相信他了:他幹得出來,什麼都不在他話下。正因為相信,她便害怕,怕這個人,對他具有的智能和力量產生出不可名狀的一種恐懼和擔憂。
第二天早晨,我說我要去工作,阿尕攔住我說:「還是到河邊嗎?」
人們開始看我,他們漸漸聚攏到一塊,目光陰沉可怖。他們似乎剛剛發覺,他們的地盤上怎麼多出一個外鄉人來。我也納悶,這個貌似人煙寥寂的草地上,怎麼突然冒出這樣一片黑鴉鴉的人群。他們排山倒海一樣向我緊逼過來,我沒有退路,孑然孤立。這外鄉人愚弄了我們,那河裡有鬼!他故意斷送了我們的人的性命!把他捆起來,殺掉。我們這裏從來都和睦安寧,是他把災難帶來的。來呀,宰了他。把他那個聰明的腦瓜敲碎,讓他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吐血。他怎樣花言巧語欺騙我們來著:每個帳篷里,都會有個小小的太陽!儘管我在眾多眼睛里尋見了星星點點的同情和體諒,但大趨勢已改不了了。這種時候,他們有的只是一脈相承的默契。
她自以為那樣的前景對於我就夠美妙了。她多傻,滿心以為我也在期待那種日子。假如真像她講的那種前途,我這輩子就去個球了。何況,我壓根沒打算跟這個野姑娘成家。
有天半夜,阿尕驚醒,發現兩個男人鑽進了帳篷。狗被捂住了嘴,在門外尖聲地叫。阿尕大聲喚禿姑娘:「阿媽!阿媽!」
她恨透這個趁她摔倒撲上來抱她的人。碰上這事不是頭一回,阿尕卻沒讓他們得逞過。踢打都不管用,好吧,那就讓我在這雙手上好好啃一口。可她不動了。
真實的故事我不想講,嫌麻煩。你們自以為在訓練一隻猿猴,讓它唱歌和生髮表情。
「實話告訴你,我現在根本不愛她。根本談不上。」何夏說。
她突然用那雙一根眼睫毛也沒有的眼睛朝我使勁弄個眼風,我又怕又噁心地跑了,她卻在我背後發出鳥叫一樣嘎嘎的笑聲。
杜明麗知道自己在硬撐著微笑,做出為他幸福的樣子。一會兒,她就一個人到馬路上去哭,去捶胸頓足,想到他那個混雜著兩個種族血液的兒子,她就怕起來。他是他父親的後盾,是他的靠山。他正在發育,飛快地成長,剎那間就會像堵牆一樣擋住她的視線。他將把這門堵得嚴嚴實實,截止了她要跨進來的企圖和可憐巴巴的顧盼。無論她怎樣伸頭探腦,也不可能再看見他身後的他的父親。何夏,別把你兒子拿出來鎮壓我,我可是膽兒小。我並沒對你干下太大的壞事。一個女人,還要她怎樣呢?我愛你你不信,我等你你不在意,我來看你,你抬出你兒子。一個女人,你要想過癮解恨,就上來把她掐死算了。
阿尕見他上了船,便拔腿追上去。她跑近,船早已飛向河心。
我哪裡知道,那時我在她小小的肉體和靈魂里已生了根。從河裡爬上來,聽了我那番造太陽的玄說,她就打定主意,要給我當牛做馬。可憐她那時只有十六歲。從此她常常跑許多路,赤著一雙烏黑的腳,披頭散髮站在我面前。她出現在這裏,使得黑暗一團的供銷社格外像個洞穴。她待在這兒很合適,破破爛爛的一堆,提示著我的處境。我很少理睬她,有時會突然煩躁,要她走,滾出去。有次她沒有立刻滾出去,而是磨磨蹭蹭走到櫃檯前,指指那一束敗了色的頭繩:我買那個。她給我一枚帶著她的味兒的硬幣。從此她開了竅:只需一枚硬幣就有權飽看我一頓。像城裡人看雜耍,或進動物園,只需一個硬幣。一旦我來了脾氣,要她滾,她就從身上摸出一枚早準備好的硬幣,買一根頭繩。我因為她的一枚硬幣而不能發作,有這點小錢,她便有借口跑來,理直氣壯地瞪眼瞅我。想想看,把我跟她的開頭說成一見鍾情,有多噁心。
入春開始就有了一個接一個的節日,無非是跑馬和跳舞。夜裡,點一堆火,男男女女圍成圈。禿姑娘戴起面具,在人群里橫穿豎穿。她年輕時浪蕩得有名,能在一個木酒桶上跳著轉圈圈。她的舞不是隨便跳跳的,每跳一次,阿尕發現家裡就會多幾樣貴重東西。有時是一隻手鐲或一串珊瑚珠,有時是一兩個鑲銀小碗或精緻腰刀。她邊跳邊偷,誰都了解她這非凡的本領,卻沒人防得住她。她不光利用舞蹈行竊,還能幹別的。哪個女人若得罪過她,她跳著跳著便猝不及防一伸手,那臉蛋就會被抓花。往往是一場舞跳下來,她報了仇又發了財。沒人敢惹她,因為她是個「底羅克」。據她自己說她幾經輪迴轉世,清清楚楚記得上幾輩子的經歷。她會講多種語言正是她活過幾世的證明。
一次下雪的早晨,我走出帳篷,看見門口堆放著牛糞餅和一塊凍硬的獐子後腿。我終於看見她清清楚楚的腳印。那雙北京出產的塑料底布鞋,花紋還十分清晰,證明鞋仍很新。一看便知,那是個殘廢人的足跡,有隻腳在雪地上點一步,拖一下,雪被劃出斷斷續續的一條槽。還有拐杖,它扎出一個個深坑……等等,你看見了什麼?是一個孩子的腳印嗎?
「有一百個姑娘跟我住過。現在都——」她對著我臉忽然吹了口酸臭的氣。
他們立刻響應,回了聲尖利輕俏的口哨。
你是河對岸那棵大桃樹
或許,這賬得留給兒子去結清了,兒子知道他母親當年怎樣拖著殘腿,拄著木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咱家的帳篷。那時他還是個小肉芽芽兒,附著在母親的腹腔里,所以母親肚裏的苦水多深,他最清楚。我走進帳篷,看見阿尕不見了。
我還想說,但她搶著在我面前:「我就是喜歡會騎馬的男人。我要他摟著我騎馬,跑遠遠的。」
我對我的前任未婚妻說:「行啦,你來看我,我就夠高興了,有什麼哭頭?」這是我半晌來講得頂像樣的一句話。「你沒變老,還挺漂亮。走在馬路上,你丈夫大概特別得意吧?」我突然嬉皮笑臉起來。
她說了,她什麼也不能買,錢要一點點地花。她說,我的錢反正不能一次都花了。
「你不懂。」他說。「是吧,你哪能懂這個呢?」他用手指彈彈她的前額。
我們都笑得面孔痙攣,血管膨脹。突然,她一掄胳膊,不動聲色地給了我一個大耳刮子。這下就安靜了。我一下衝上去,揪她的頭髮。接下去是一場無聲無息的惡鬥。她的力氣並不亞於我,幾次佔了上風。這樣打,直打到由剛才的笑積攢下的心火全發出來,才算完。
是我決定要走的。狗顛腚似的要去追明麗。我一說走,阿尕似乎毫不意外,一個勁說是命呀命。
明麗,看在我和你二十年前有場情分,別逼我。關於阿尕,我一個字也不會對你講。
「怎麼會沒錢呢?冬天誰沒幾個錢?」她沒父母,和那個叫禿姑娘的老太婆住在一起。老太婆待她不錯,只是愛偷她錢,她無論把錢藏在哪裡,老太婆都能找到,偷乾淨,去放高利貸。阿尕究竟為什麼跟她在一起過,這是個謎。就像草地上的白翅鳥為什麼和阿壞生活在一起,誰也猜不透。草地上謎多了,就沒人費神去猜。阿壞早晨馱著鳥出洞,鳥去覓食,阿壞打洞。晚上鳥回來,捎回食物給阿壞吃,然後阿壞又馱著鳥進洞歇息。誰能說它們過得不合理不幸福?因此,我從來沒幹涉過阿尕與禿姑娘的生活方式。
我那時假如見到她,一切就都像她預先安排的那樣,找個地方,登上記,結婚。不會的,明麗。你看見我的處境,就是你的感情走到了絕路,你絕不會再向前邁了。在那之前,你根本不會想到世上竟有那麼糟的地方。她看見那間漆黑爛炭、臭烘烘的屋子就全明白了:那一趟跑得太冤,千里迢迢,等著她的是個黑窟窿,無底深淵。要在這一團瘟臭和黑暗中跟我從長計議嗎?別逗了。你一腳踏進來的同時,已懊悔不迭。所以你走是必然,不是誤會,儘管阿尕這小妖精從中搞了不少花招。
他進門后就去解那隻皮囊,他全部家當似乎都裝在那裡頭。他是一副不好惹的樣子,據說這個叫何夏的人在那塊地老天荒的草原待得返了祖,茹毛飲血,不講話,只會吼。幾天後,當他變得略微開朗時,也談談他的事。說起草地深處那一彎神秘的弧度,還說:「很怪,我就從來沒走到那一彎弧度以外去,馬會把你帶回來。」
快到冬天時,何夏複原了。這個疤痂累累的身軀,看上去竟比過去強壯十倍。幾個月里,阿尕總跪在那裡為他準備足夠的食物。因為她預感到,他們永遠的分離正在一步步迫近。
我沒料到她有這本事。她蛇似的在我懷裡扭啊扭,突然扭頭咬我一口,咬在我肩上,使我不得已鬆開揪她頭髮的手。然後我們不分勝負地雙雙上了岸。河在前方發出奇特而恐怖的聲響,像有成千上萬的人在那下面歇斯底里地大笑。這兒離我放船下水的地方已很遠,草地變得陰森起來。河在一眨眼間把我送到這裏,流速可想而知。我想起從上船時就無法自持。
你跟我來,我給你水喝,
以後的兩天,我再也不看她一眼。她最怕我這種高傲而輕蔑的沉默。我用沉默築起一道牆,她時時想逾越。她抱著傷腿,艱難地在地上爬來爬去,煮茶,做飯食。我那時哪會知道,她的腿已經被我毀了;我更不知道,她腹中已存活著一個小東西,我的兒子。
「阿尕……」我是想讓她協助一下,自己把外衣脫下來,免得事後我感到犯了罪。可我不知怎麼就改口了,說:「來,你唱支歌吧。」
「你為什麼還要去呢?」
我跨出她家門檻時想,這老婆子是個活妖怪。後來大壩開工,那是一九七八年。離阿尕失蹤,已整整五年了,汽車頭一次開到這片土地上。許多人跟著汽車跑,尖叫,歡躍。他們都將是受聘的民工。我突然看見人群里有個熟悉的女性面影。我大叫停車,然後連滾帶爬逆著人流尋找,一邊喊:「阿尕!」
她爆發一陣大笑,笑得跟平時異樣。不知怎麼,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一把拉住她,深吸一口氣問:「阿尕,你到底從哪兒來?把你的來歷老老實實告訴我。」她一閃,笑著,躲到我看不透的、更深的黑暗中去了。
我感到痛心。我在辛辛苦苦為她造個太陽,她卻賴在一片荒蠻的黑暗中死不出來。
他好像吃了一驚,眼睛找了半天,才找到她的方位。他拍她的臉蛋說:「阿尕,你真的要我走,你不要小小的太陽了?」
阿尕突然拾起一塊石頭,拋出去,擊中一隻牛的犄角,它長吼一聲,向遠處跑幾步,又停下,滿心憤怒卻不敢發作,只是不理解地看著女主人。她再用石頭去擊第二頭、第三頭,直到她手臂發酸,筋疲力盡。
她黯淡無光,黑袍子融化在這間黑房子里。假如我不願意看見她,那就完全可以對她視而不見。她一笑,一眨眼,那團昏暗才出現幾個亮點,我才意識到,她在那兒。明白這意思嗎?就是說你愛待在哪裡就待在哪裡好了,並不礙事,我不討厭也不喜歡,隨你便。難道我悶得受不住,會跟你說,喂,咱們聊聊?談我那個一塌糊塗的身世?談我那個死絕了的美滿家庭?談我如何對我父親下毒手,置他于死地?再談我瞪著血紅的一雙眼,要去殺這個殺那個,但我很廢物,到最後只能決定把自己殺了。談這些嗎?要不是碰上你,這會兒已經乾淨啦。這一帶的人早把來自遠方的這樣一堆糟粕處理掉了。
我往前走了三四里,又看見馬蹄印。阿尕把馬停在這兒,是怕我被馬蹄聲驚醒。還用說嗎,沿著這些足跡,我就能找到他們……
「何羅,何夏回來啦!」說著她勒轉馬,「你跟我回去!」
要是沒有那條河,我說不定會找個法子把自己殺掉。我原想找個地方重新活一次,但一來,發現這猶如世外的草地最適合死。這樣荒涼、柔軟,你高興在哪裡倒下都行,沒人勸你,找你麻煩。在那天就可以下手,借那些遍地狂舞的火球殺死我。真是一個好機會呀,就去追隨那些金球樣的閃電,死起來又不費事又輝煌。怪誰呢,一剎那間我變卦了。不知因為看見了河,還是因為看見了阿尕。
實際上我還是救了她。只有我那糟透的良心知道,我一點也不英勇,救她完全為了讓她救我。人在決定把自己結果掉的同時,又會千方百計為自己找活下來的借口。她正是我的借口,這個醜女孩。
那些小腳印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在右,很不均勻。它一直相伴著母親。我跪到雪地上,獵犬一樣嗅著這些小腳印,用手量它,在那淺淺的腳窩裡摸來摸去。從它活潑頑皮、強健有力的樣兒來看,我斷定這是個兒子。我看見了我兩歲的兒子,他蹣蹣跚跚,跟著母親,從帳篷縫隙中,偷偷看望這個壞蛋。據說這個外族壞蛋是他父親。
我說,我是在工作,不是吃飽了撐的去玩那條船。你不是要個小小的太陽,要它掛到每個帳篷里去?我就是專門造太陽的。我嘛,過去在發電廠做工。她忽然問,是用水造太陽?我知道我這樣唾沫橫飛也是白搭,要她懂得這些簡直妄想。可她貌似開了竅,不斷點頭,「哦呀、哦呀」地答應著。管它呢,我自顧自講下去。實際上,我也在說服自己。這條河太棒了,建個水電站沒說的。有這樣的河,你們還在黑暗裡摸來摸去真該把你們殺了。就這樣,你看,在這裏築條壩,把水位提高,當然還得有機器有設備有挺複雜的一套玩意兒。現在我只是先了解河的性能,搞一手資料。我乾的就是這個。我可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只是個工人。這些也得乾著瞧,也說不定會幹砸,但總勝過在黑咕隆咚的破供銷社裡等死。在那裡跟等死是一回事。
「房燒啦?天塌啦?」我被拖得發了脾氣,「你不告訴我出了什麼事,我就殺了你!」
我簡直覺得是狼在對我唱。
她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企圖壓住我:「好呀,你走呀。我跟托雷最合得來!」
水電站的最後一期工程不再需要我,我急不可待地收拾家當,打點阿尕留下的一隻牛皮口袋。我並不嚮往都市,但我勢必回去。我對這裏一片情深,這不意味著它留得住我。
「還有兩年吶。那你不回去了吧?」
「呀。」
她站在我背後編辮子,搞出各種響動想讓我注意她。我就是不理會。過一會兒,我沿著河向前走,她就一聲不響地跟著。走很遠,她一直跟著。我心硬得像塊生鐵。
「快上馬!快回去!」她拼死拼活拖我。
托雷頭一個躥上來。我理解,小夥子,你的朋友死了,你要報仇。還有還有,還為阿尕,你這一下打得真狠,我要不是吃了這幾年肉,這一下就得讓我死個球了。
「大女兒九歲了。」她無精打采地說。軟綿綿的目光在我丑怪的臉上摸來拂去,弄得我怪舒服。「你的鼻樑怎麼搞的?」
「別怕,」他像要摟她,但又改變了主意,「你瞧著,我不會怕他。」
「有一家人,很早了,」她說,「男人帶上女人,女人抱上娃娃,裝在船里,就在這兒。聽見笑——嘎嘎嘎。一下子,船就沒了呀……你去問問,那家人,這兒都曉得。」
然後,我就漸漸消失在草地那一彎神秘的弧度後面。
「到那時候,你幹什麼?」我問。
「走不脫。我是女妖,你不曉得?你去問問阿媽,我的底細她曉得。」她嫵媚妖冶的神色使我惡狠狠地吻她,她卻在我吻她時輕輕叼住我的嘴唇。一切都寧靜美好了,一般在我們打得一點勁兒也沒有的情況下,才可能有這種安恬意境。「等修好水電站……」她說。
這時我見她腰上有什麼一響,仔細看,是幾枚銅錢,古老但不舊。
阿尕手拿著一大把頭髮,站在何夏面前。好看吧,何羅。她剪去了長發,像漢族女人那樣,把頭髮紮成兩個把子。她頭髮很硬,又像羊毛那樣梳不直。他大受驚嚇地瞪了半天眼說:我的親娘!
她知道自九_九_藏_書己現在不比從前了。從前是沒一點看頭。不知從哪天起,她身上有了種酵素,不然,到這個夏天,她怎麼會被自己的樣子嚇一跳呢?她脫下厚袍子,看見兩隻乳|房倔強地向前挺著;小腹不再凹陷於兩胯間的深谷,而是剛從海底世界誕生,新鮮而年輕,圓溜溜鼓著,在與胸部相接的地方,顯出兩道淺淺的皺褶。大約她的身體被男孩子們偷看過,他們開始對她著迷。托雷和尼巴它兩個壞透的東西,竟半蹲著撅著屁股跟她跑。「阿尕小阿媽,」他們喊,「小阿媽小阿媽,喂我們喝點奶呀。」她把托雷揪住,一左一右總打了有十幾個耳光,尼巴它溜了。
阿尕一眼就看見白晃晃的面孔。她的感覺先於眼睛,認出了這個漢族女人是誰。她不如相片上好看,也不如她想象的那樣高挑。一個挺平常的女人,對不對?
第三天,下頭一場雪了。天麻麻亮時,我醒來,見她縮在火爐邊,正瞅著我。我在毫無戒備的熟睡狀態下被她這樣瞅,真有些心驚膽寒。我想她完全有機會把我宰了,或像殺牛那樣,悶死它,為使全部血都儲于肉中。我翻身將背朝她。一會兒,我聽見她窸窸窣窣地爬過來,貼緊我,輕聲說:「何夏啦,我死了吧。」
她慢慢坐起來,又站起來,走了。
「不啊!」她說,「何羅,會死的!」她改叫他何羅,因為草原上的母親往往這樣叫孩子。比如尼巴它,就叫尼羅;阿勒托雷,就叫阿羅。是一種昵稱。
我在供銷社門口掛上牌子,上面寫著:政治學習。這裏的人很老實,看見牌子立刻就走。內地正鬧的「文化大革命」他們不懂,但這牌子他們認為非同小可。因此我有時很惡劣地把牌子一掛四五天。我知道她已走到我背後。夠了,阿尕,前些天你那副樣子讓我到現在還噁心。
「他就用這個釣餌把你勾上了吧,這位軍代表。」他嘿嘿地樂。
張開你的大口吧,講講你那個老掉牙的愛情故事。
她眼瞪著我,奪下我的棉襖。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她鋒利的牙「咯吱咯吱」,把棉襖上所有紐扣全咬下來。我給了她一巴掌,她也毫不客氣地給我一巴掌。「從今以後,我求求你,再不要想那條鬼河。我告訴你,那是條吃人的河!」
阿尕最早的意識中,就有條河。它在她記憶深處流,是條誰也看不見的地下暗河。她那時三歲?五歲?不知道。沒人負責記住她的歲數。反正她只有一點點大。阿爸將兩條牛皮舟相系,要去發財,去找天堂。那年草原上的牛羊死得差不多了,整個草地臭不可聞。阿爸說他看夠了牛羊發瘟,要離開這裏。陽光、草地、鄉親都飛快向身後而去,河越來越黑。她終於聽見天堂的笑聲,成千上萬的人一齊狂笑,笑得氣也喘不上來。
看看我們現在的樣子吧:她躺著,我坐著,都是氣息奄奄。好了,我們向來是稀里糊塗地和解的。「何夏,你才不走呢。」她對著星空說。
阿尕支好帳篷,把何夏從馬背上背下來。她在帳篷周圍砌了一圈泥石矮牆,這樣雨水不容易侵犯帳篷。等何夏的臉消了腫,眼睛能開條縫時,他看見阿尕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開始朝他喊。浪把船沖得轟轟響,他一點也聽不見。她便在河灘上狂奔,眼睛死盯住船。她要這樣一追到底,即便他要離去,要在這河裡消失,她也得親眼看著。
「你父親臨死的時候說:咱們家敗完了,就剩了何夏一個人,你要照顧他……」
「又來搗亂啦?」我說。我決定今天不馬上攆她走,好好跟她胡扯一會兒。
她匆匆跑掉時,我看見那雙腳依舊,還是光著,兩隻滾圓通紅的腳後跟靈巧極了。不知怎麼,那腳後跟使我渾身一陣燥熱。我想,壞事了。這天有許多人在店堂里買東西,每逢我從縣城運貨回來,氂牛脖子上的銅鈴家家戶戶都聽得見。冬天歸牧,牧人全回到冬屋子,都閑待著。從牛鈴一響我就不得清靜了。阿尕等最後一個顧客出去,才從門檻上站起來。是的,我這幾天的確在等她。她不來,我就像條瘋狗,在這洞穴里轉來轉去。誰都知道,這不僅僅是感情,沒那麼純。男人,到了歲數,就這麼個德行。我對阿尕,從這兒開始,感情里就摻進了一點臟念頭。我在她臃腫的大袍子上找,終於找到那下面我想當然的一些輪廓。
想忘掉她,已經太晚了。這關鍵不在於我,而是她,她有那個本事叫我對她永世不忘。
杜明麗知道,怎樣巧妙地問關於他跟那個女人的事,他都不會吐露半個字。他整整一晚上都在東拉西扯。一會兒說起那地方計數很怪:從十一到十九保存著古老氏族的計數法。一會兒又說起那裡的氣象,說在山頂上喊不得,一喊就下雨下雹子。他興緻勃勃,好像在那偏僻地方十幾年沒講話,活活憋成這種口若懸河的樣子。
「胡說,沒有阿尕這個人!」
阿尕沒有走遠,我依然認定她就在我身邊,只是我看不見她。水電站一天天壯大著,阿尕卻無處去尋,草地還那樣,沒有腳印,沒有影子。
我要交好運了,總算能離開這鬼地方了。什麼水電站、阿尕,一下子被我甩開八丈。我受夠了。就看看我門口這碩大一攤攤牛屎吧,打那一過,「嗡」地飛起一蓬肥大的蠅子,因此每攤糞都顯得無比繁華吵鬧,我受夠了。
「何羅,你聽我說……」
知道這小妖精怎麼乾的嗎?她跑到河邊,悄悄在馬腿上不知搞了什麼鬼,馬便瘸了。然後,她又花言巧語勸我,說何必跑那麼多路回去呢。她死死拖著我。瞧,我給你拿了條氈子,不會冷的,夏天睡在這裏,美透了。我確實在草地上睡得很美,第二天,不用她再多話我就決定整個夏天睡在這裏。我唯一感到蹊蹺的是,阿尕再不來跟我親昵或搗蛋,總是隔開一段距離,很陌生很嚴峻地看我,眼光發直,心事重重。我正巴不得跟她重新調整一下關係。自從收到明麗的信,我從此對阿尕收了心。我得活得像個人樣。雖然我越來越像個野蠻人,但還不怎麼缺德。說真的,那時我感到特別慶幸,因為我跟阿尕還沒過最後的界限,還沒亂套。
何夏沒答話,杜明麗有些緊張了。
後來她見到你,明麗,就是你去跟我結婚那次,你居然能從她手裡逃生,真是你的造化。
「你兒子叫什麼名字?漢族的還是……」
但我全懂,那歌是唱給我聽的。她這樣,無非是對我小小報復一下。等馬群遠去,草地靜下來,我就向她跑過去,邁著狗撒歡似的輕鬆愉快的步子。我把手搭在她肩上,她敏感得全身一陣戰慄。這一會兒真妙哇,我想,事情該進一步了。我開始在她滾圓的肩膀上輕輕摸、揉。看得出,她很愜意。「小丫頭,」我說,「阿尕!」
「何羅,我多大?」她悶了一會兒忽然問。
到了中午,我的殘忍撐不住了。有種不安使我跨進阿尕家帳篷。禿姑娘興高采烈地把昨夜發生的事告訴我,說阿尕怎樣拿命跟他們拼,像頭小母狼那樣嗚嗚尖叫。我脫口:「他們干成了?!」
阿尕曉得,這地方的人都唱歌,但沒一個人能像她這樣唱。有次她下雪天唱,跑來一隻孤狼,遠遠坐在那裡,跟她面對面。許多人圍上去打,它也沒逃。後來發現它已經凍僵,和地面難解難分了。有人說,他親眼看見那頭凍僵的狼在哭。
我們永世不再相遇。
這樣一個人在河岸上走。這是一條自東向西倒淌的河。草地上東一片西一片長著黃色癬斑,使人看上去怪不舒服。
我揣著她做的乾酪,在雪地里閑逛一整天。河正在結冰,波浪眼看著凝固,漸漸形成帶有波紋的化石。等天黑盡時,我往回走,遠遠看見帳篷一團昏黃的火光。不知怎麼,我忽然感到特別需要阿尕給我準備的這份溫暖。我要跟她和解。好歹,她是個伴,是個女人。我鑽進帳篷——至於我邁進帳篷看到了什麼樣的奇境,我前面似乎已有所暗示。
從前,有個人叫何夏,因血氣方剛好鬥成性險些送掉一條老工人的小命。當初我逍遙自在地晃出勞教營,看到偶然存下來、撕得差不多了的布告,那上面管何夏叫何犯夏。很有意思,我覺得我輪迴轉世,在看我上一輩子的事。勞教營長長陰濕的巷道,又將我娩出,使我脫胎換骨重又來到這個世道上造孽了。誰也不認識我,從我被一對鐵銬拎走,人們謝天謝地感到可以把我這個混賬從此忘乾淨了。包括她明麗。我就像魂一樣沒有念頭、沒有感情地遊逛,又新鮮又超然,想著我上一輩子的愛和恨,都是些無聊玩意兒。
我聽后哈哈大笑。阿尕,你這傻瓜,樹葉落了,第二年又會長新的呀。她一下鬆開捂在臉上的手,露出一張大夢初醒的臉。我見她胸脯一鼓一鼓,低頭急促地往四面八方尋視,我知道,這時她要真找到什麼得心應手的家什,准照我砸過來。可草地到處都是柔軟的,連石頭也沒有。她沖我做了個齜牙咧嘴的兇相,轉身就跑了。這回我把她惹得不輕,挺好,她不會再到供銷社來煩我了。
明麗一下就止住了淚,猛抬頭看我,不知我出了什麼毛病。我又說:「你真沒變。你孩子多大了?」
只有一次我爽快地跑到她那去了。大概實在耐不住寂寞或提不起虛勁獨自糊口。她家的冬屋和別家沒什麼區別,好像更小更黑。我很愛聽禿姑娘談天說地,胡扯八道。老婆子總是用骨制的大針,縫補夏日的帳篷,一邊說些怪誕不經的事。從她那裡我了解到「底羅克」一詞來自藏語,而她常掛在嘴邊的「阿寅勒」卻來自蒙語。她愛把幾種語言混著講,你聽得越糊塗,她越得意。最讓我吃驚的是,她偶爾會哼出幾句阿宮腔,並且是很舊的腔調,完全用閉口的鼻音和喉音唱。這讓我想起人們對她的傳說:有次她哭鬧抱怨,說千里之外有人想害她,整得她夜夜冰冷猶如泡在水裡。終於,她說服一個人為她跑到內地,果然那地方在開渠,水沖了一座老墳,墳里是個死在多年前的女人。難道我信?我自然不如這裏的人天真。但從此,我對鬼老婆子的經歷,再不敢等閑看了。她說著說著便在我手心裏畫一個莫名其妙的圖案,我奇怪她什麼時候把我的手抓了去。趁阿尕背身取酥油炸果時,老太婆對我飛了一下禿光的眉毛說,阿尕這女子也不凡,死過一次又復活的。我嘿嘿打諢的同時,意識到她並非無端在我手掌上畫,她反覆畫的,是古老苯教中象徵永恆的「卐」字。
你變成了鳥,
阿尕,你不知哪個時候誤吃過那種毒草,所以你一笑就發癲。你會笑得渾身亂顫,遍地打滾,像鬧瘟的牲畜那樣使勁蹬腿。我真煩你那樣笑。可我踢你打你,你也止不住要笑。值得你笑的事怎麼那樣多?比如我說我爹死了,按當地風俗,入土前晚輩要披麻戴孝,再弄了瓦盆給他摔摔,你就笑啊笑啊,我那一點懷念,半點憂傷一下讓你笑沒了。
我厭惡地挪開一點。她不敢再往我身上貼了。她說:「我曉得,我還是死了好……」
他對她說:「我看就那一段河最理想。」他指的是最可怕的那段河。據說,即使冬天河上封著厚冰,有人從那裡走,也聽得見冰下面的笑聲。「修電站,那裡條件最好。」
阿尕的牙收攏了。這手?這地方沒有這雙手。它白、細嫩、靈巧,像剝乾淨皮的樹根。阿尕認識草地上所有的手,因此她斷定,它是從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來的。
「你說說看,你幹嗎對我投石頭,手那麼毒?」他把她的頭用力一扳,把她臉都扳變了形。
我一定要找到她,哪怕她真的是個精靈。我要對我們的那段不算壞的日子做個交待,再看一眼我的兒子,就掉轉身來,頭也不回地走掉。那片土地在我身後越來越寬大,她站在那頭,我站在這頭。她想留下我,一起來度未盡的生活,可那是辦不到的。我將狠狠告訴她,那是妄想。別了阿尕,我無法報答你的多情。
他說,碎了不少。
「喂,喂。」她小聲叫我。
阿尕鼓勵自己一番,跳下馬。讓我仔細看看,你這細皮嫩肉、又白又光的小娘兒們。阿尕乾脆走到她對面,盯著她,似笑非笑,露出不懷好意的樣兒。她想嚇嚇她。
她不屈不撓,再次撲過來,抱我的腿,狠命用手擰我腿上的肉。
「快什麼?」我絕不是裝傻。
她不作聲了,我披衣起來,就往門口走。她黑黑的一團,坐在那裡,僵化了。這個僵化的人形,竟是她留給我最後的印象。
「呀。」阿尕一邊看著她,一邊往後退,退到門口,撒腿就跑。
「我二十九,快三十了。」他瞪她一眼,「你少發痴。」
人們又問還有什麼還有什麼。
「何夏,他過一會兒能回來嗎?」
當然,我不承認是她把我打撈上岸的。雖然她的確在呼呼呼地喘,長發上和全身的水淌在河灘上,淌成一條小溪。我聽見她的尖聲嚎叫,那是在我落水的瞬間。後來我恍惚看見一個黑東西掉下岸,極慢極慢地向我靠近。我們在水裡撕扭了好一陣,我用抽筋的腿把她蹬開,等她再次撲上來時,我死命揪住她的頭髮。剎那間,我恨透了這個黑鬼似的女孩,她老是無端地跟蹤我。她被水嗆得直翻眼睛,鼻子和嘴掛著黏液。無數條黑髮辮軟軟張開,像某種水族動物漆黑可怖的觸手。現在知道了吧?我跟她的開頭就不好,就異常。從那一刻,我跟阿尕纏不清、攪不完的感情便開了頭,或不如說我們的自相殘殺便開了頭。
阿尕一張嘴,先是長而又長地喊了一聲,那一聲起碼在草地上轉了三圈,才回去。她兀突地收攏住聲音。像拋出的套馬繩,套中目標,便開始猛勒住繩頭,完全是個老手。她再次張嘴,便不再是一味地狂喊,聲音大幅度顫動,漸漸顫出幾個簡單的音符。她狡獪地把一支歌已經藏在了這酷似長嘯的聲音里。
「走著瞧吧,待膩了我沒準還要回去。」何夏說,「我想來跟你談談明麗的事。我們二十年前的關係你早就清楚,明麗是誠實的女人。」
阿尕用自己家的奶嫠牛,跟人換了匹矮腳老閹馬。這匹馬騎在草地上走很丟臉,用棘藜抽它,它都不會瘋跑,沒一點火性。尤其當何夏和她倆人都坐上去,馬脊樑給壓彎,肚皮快要掃到草尖上了。但何夏很高興,頭一天就喂它兩斤炒豌豆,害得一路上凈聽它放屁。
「那就你一個人嘍?」我還企圖啟發她,「你過去身邊不是有個女孩……」
他又說:「那叫球雷,碰到人,人就死啦!」
我回信叫明麗不必來。我生活得如此狼狽,我的狗窩讓她一襯,將更加慘不忍睹、臭不可聞。我讓她在百里以外的縣城等我。
等她靠近,她說:「我聽不懂你的話……」
船在河裡一高一低,有時轉個圈。河底潮汐把浪花從深處采來,白花花地舉在船的前面。
阿尕看見我,立刻向我跑過來。領口也跳散了,露出一塊光潔的胸脯。
「我把手放在這上面,問你——騙我是罪過的。你說你造太陽,真的嗎?」她手托住胸前那隻小盒,裏面有尊不知什麼像。哎呀,他沒有聽懂嗎?
「你發什麼瘋?!」我見遠天剛有道細細的金邊。
「我還嫌馬臊臭哩。你去吧去吧。我跟我的白皮子美人兒手拉手,她才溫順呢!」我越笑越狂。痛快呀。
見我執意不走,她猛地跳上馬。直到馬馱著她扭來扭去跑成一個小黑點,我才感到大事不妙。我步行回去,在屋裡發現了明麗。她雖走了,可各處都留著她的痕迹。屋子不再是個牲口圈,全經她手變了個樣。床單被子散發出一股肥皂和太陽的爽人氣味。枕邊,有她遺忘的一小盒萬金油。桌角上她留了張字條,把乾巴巴的最後一點感情硬擠在上面,無非要我明白,她來過了,等過了,仁至義盡了。我捏著字條就像握住了什麼憑據一樣衝出門,但我沒去追她,要追說不定追得上。可我只是仰頭看著晴得赤|裸裸的天,想,我真他娘的倒霉。
才好哩,她都快嚇哭了。兩頭嫠牛見來了生人,一個勁鬼叫,並探頭縮腦。有頭牛是張大白臉,像跳舞的人戴的鬼臉譜。她孤立無援地站在屋子中央,疑疑惑惑地東張西望。四壁被煙熏得漆黑如墨,她站在那裡,像天棚漏了,瀉進來一束白光。
阿尕突然把何夏從懷裡放下來,忽地一下站起。
你再看看,那是我心擠出的奶。
杜明麗眼淚汪汪,看著這個拿她痛苦取樂的人。
我知道阿尕在提醒我什麼。我全身官能正常,怎麼會不懂?有時她像孩子一樣在我身邊廝磨。我坐在那裡,她會一刻不停地在我身上爬上爬下,把我頭髮一撮撮揪起來,編許多小辮子,紮上亂七八糟的頭繩,然後抱著我晃啊晃,說我是她的孩子。有時她抓住我的手,用舌頭在我手心上嘬,問我癢不癢。這種時候我是不動邪念的,權當她是個小淘氣,隨她鬧去。而那晚上,她仰面躺了很久,一聲不吭,只聽見喘息,我就要崩潰了,非發生什麼不可了。我猛地趴到地下,像大蜥蜴那樣全身貼地,嘴啃著草,手指狠狠摳進泥里。強烈的壓抑使我渾身哆嗦,牙關緊咬。我不能,假如我動一動,就毀掉了文明對我的最後一點造就。
她說她對我情分未了。我說何必。她說那不行,我不能對你撒手不管,除非你跟別的女人成家。說到成家,她聲音直打顫。然後她笑著說,這樣,也免得你老恨我。
我竭力形容、比畫,我相信我已描繪了一個活生生的阿尕,分毫不差。眼淚憋在我奇醜的鼻腔里。
我看見阿尕時,她渾身赤|裸,站在河灘上。她沒發覺我,正低頭用一隻巨大的棕刷使勁刷著全身。那種刷子十分粗硬,是用來刷馬的。她刷得仔細、認真,甚至狠毒,不時蘸著河水。我呆住了。不用問,光聽那「唰啦唰啦」的響聲,也知道皮肉在受怎樣的酷刑。她全身像被火灼傷一樣通紅髮紫。
「我?我還放羊啊。」她感到很自慚。
我眩暈中,看見她完全失常的形象。她剪短的頭髮,蓬成一團。她胸脯袒露,忘乎所以。我聽見輕微的一聲金屬聲音,她抽出精緻小巧的腰刀。她想用這小玩意兒征服誰,那是妄想。
可她很快把預先攥在手心裏的硬幣扔到櫃檯上。「買什麼呀?」我跟她逗。
「對,我記得你那時成天悶聲不響。」
她起初低著頭,忍耐著,像干錯事的小孩子。我的刻毒話越講越多,罵得越來越起勁,她受不住了。她惱羞成怒,終於撲上來,跟我玩兒命。我們往往有這種情形:開始真恨不得你掐死我我掐死你,但打著打著,性質不知怎麼就變了。這種肉體的衝撞摩擦從另一方面刺|激了我們,就是說,情慾。動作里雖然仍是那麼猛烈兇狠,但這隻是表面現象,實質已經偷換了。我們兩人都變得急不可待,一面咬牙切齒攻擊對方,一面開始撕扯對方衣服。她踢我蹬我,似乎成了一種挑逗和激將。我簡直像個土匪,跟著她漸漸溫順,臉上是極度的憤怒和極度的幸福並呈。然後,我們彼此低聲地罵著粗話,結束了這場行動。我覺得,與正常的夫妻生活相比,這種行為更令她歡悅。她在這時表現出的激|情,實在讓我吃驚。
我老遠伸過膀子,拉拉她的手。她馬上就順勢爬過來,靠在我身上。「你走也走九-九-藏-書不脫,我看你往哪兒走。」
她把身子挪過來,格格笑著說:「你現在就走吧,我要嫁人。」
他沒上來,大惑不解地看她笑。一邊脫下衣服、褲子,舉到火上烘。她看他是副好架子,就是太瘦,這裏那裡都看得見漂亮的骨骼在一層薄皮下清清楚楚地動。不過幾年以後,她使他壯起來。是她喂肥了他,使他有一身猛勁,用來摧殘她。
他瞪著我,臉像水泥鑄出來的。我說:打開看看,有沒碎的沒有。他在口袋裡查看一會兒,眼睛馬上發出守財奴的賊光,說:萬幸,夾砂紅褐陶罐還在。我說,是嗎?叫我看看。好月亮。我拿過它。爹說,小心,它價值連城。我說我知道。他說,你知道什麼?它的研究價值多大你知道?我一剎那間看透了它。它那誰也不理解的色彩裡布滿猙獰的紋樣。爹從我眼神里看到了世界末日。他像只瘦貓那樣一撲,我躲開了。我讓他清清楚楚看著我怎樣來處理它:我像「擲鐵餅者」那樣鼓滿肌肉,手臂柔韌地畫了一圈。爹看著它落下,悲慘地咆哮著。他老人家從來就沒愛過人這種東西。
「死?!」她大吃一驚。這漢人為什麼總說死,她不懂。她粗魯地打了一下,把他的手打開。
「他有倆名字,一個漢族的,一個……」
她有哪一點使我動心是根本談不上的。我呢,我抱過她。我抱她不光為了救她,在那當口上,我就是要摟住一個實實在在的活東西,摟住歡蹦亂跳的一條命,死起來就不那麼孤單。她求生,我求死,我們誰也征服不了誰,在那裡拚命。怎麼說呢,我希望她身上那些活東西給我一點,我摟得她死緊,為了得到她的氣、她的味兒、她動彈不已的一切。我背後就是那個死,因此我面對面抱住她,不放手也不敢回頭。我一回頭就會僵硬,冷掉,腐爛。
她最後怎樣說的?她說:求求你!
阿尕說:「哈?你從哪個狗窩來?長得倒真像個人。」
我抱住她的時候,突然又改變了主意。她躺在那裡,急切地看著垂頭喪氣的我。我用很低很重的聲音說:「去,你好歹去洗洗。」
我從城裡趕回來,幹了唯一一件了不起的事,是這樣的——晚上,我渾身冰涼陰濕地坐在山頂上,他也像個水鬼。我們徒勞地打撈了一整天。我見他仍守著他的寶貝口袋。我對自己說:開始吧。
老婆子一點動靜也沒有。她便對那兩個男人求饒:「我不會!我還沒做過……」可他們仍使勁把她往門口拖。「救救我,阿媽呀!」
「很簡單,後來你嫁了個軍人,我就跟她一塊過了。你別信我的。那地方沒什麼痴情女人愛過我,我是胡扯八道,沒那回事。」他咬牙切齒地說,「我也沒有兒子。狗屁,我天生是絕戶,什麼兒子,我是騙你的。」
「當時,」何夏笑道,「我就巴望他們把我斃了。」
「死。」
咱們找到金子。
我那傻頭傻腦的阿尕,你看看她把自己糟蹋成什麼鬼樣子了。我知道明麗就梳這種短辮,她仿照她,是為了討我歡心。以為這一來,她跟明麗就很相似了。她剪掉的長發使我痛惜不已,因為它幾乎是她唯一的裝飾。可她呢,搖頭晃腦扭扭屁股,以為這樣就一步跨千年,跟我多少有些平起平坐了。老實說,她那副怪樣,險些打消我跟她去鄉里登記的念頭。
我不屑理她,找根繩子把棉襖捆住。她從後面抱住我。告訴你,她現在可不是我的對手,我一甩,她就到五步以外去了。阿尕,這怪誰,你把我養得力大無窮。
可惜我沒有她頸子上弔著的那東西。那東西自然是她的偶像,看她嚴肅兇狠的樣子,我對她如此舉動不敢嬉皮笑臉了。她要我發誓,要我像她這樣把舌頭伸出老長。我不知道自己伸著舌頭是否像她一樣丑。我沒偶像,從不認為哪樣東西神聖得不得了,但我得依她。阿尕,你瞧,我這樣,還不行嗎?把手放在胸脯偏左一點,那個蹦個沒完的活物上,回答你,我的話全是真的。我決心要給你造個太陽。
我看她干這一切,完全像看個小女孩過家家,似乎她能從收拾東西布置房間這事里得到多大幸福。二十年前就這樣——總是她輕手輕腳在我房裡轉來轉去,沒什麼話,有的也是自言自語:書該放這裏嘛,放這兒好,瞧瞧,好多了。我呢,從來不去理會她,從不遵守她的規矩,等她下次再來,又是一團糟。但她從不惱,似乎能找到一堆可供整理的東西,她反倒興奮。我的屋裡早不是最初那副寒酸相,那個囊括一切家當的牛皮口袋被她拿到鞋匠那裡賣了,然後,我屋裡便到處添出些小擺設,害得我在自己屋裡縮頭縮腦,常常迷路。
「你願來就來吧。」
她閉上眼,看見一個骨瘦如柴、衣衫污穢的女人,背著孩子,拄著木棍,一步一瘸地在雪地上走。這個殘疾的女人就是她。她看見了自己多年後的形象。這種神秘的先覺,只有她自己知道。
阿尕想死。她睜眼看太陽,突然發現太陽是黑的。她想把一切都殺掉。這群羊,那群牛,她自己,還有何夏,統統殺掉。她躺在那裡,一把把揪草,揪自己頭髮。
「你唱,我不笑。」我和她都在故作鎮靜,話音又做作又虛弱,真可笑。是啊,現在想想真可笑。我怎麼會搞出那種甜言蜜語的調調兒?不不,一切都到此為止了,轉折就在眼前。
「你再說一遍?!」我獰笑著。
「我不唱,你笑我。」她渾身發僵,手還在飛快地翻書。她的緊張是一目了然的。她知道今天是逃不過去了。
杜明麗點點頭。老頭兒可怕地抽搐,嗓子里發出類似嬰孩啼哭的尖細聲音。她簡直想拔腿就逃。而老頭兒卻伸過痙攣得不成樣子的手,抓住她。她不顧一切地大叫起來。老頭瞪著眼,想讓她別叫,別對他這樣恐懼嫌棄。不一會兒,她的手碰到一個冰冷的東西,是只玉手鐲。他用另一隻手拚命把手鐲往她手上套。等他死後,她才發現他並不可怕,十分慈祥。眼邊深溝似的皺紋里滲滿了淚。
河岸上釘了根木樁,何夏把牛皮舟牢牢繫上去。然後,她在岸上莫名其妙地看。無聊時,她就跑來跑去拾些牛糞,一邊唱唱歌。到了天黑,她得負責將他和船拉回來,點上火,燒茶或煮些肉。像她這樣用刀把肉薄薄削下來,搓上鹽巴,就吃,何夏可不行。不過後來他也行了。
我回來了,人們給我讓路。他們自以為在給一個老人讓路。他們對這隻把我壓得弓腰駝背、腥膻撲鼻的牛皮口袋投來好奇的目光。好了,讓我解開這口袋上的死結。
我有多少根頭髮,你可數得贏
走了很遠,我聽見她聲嘶力竭地哭。那隻刷子早漂沒了。不能回頭,絕不,一份古老的、悲壯的貞潔就在我身後。我嫌棄過它,因此我哪裡配享有它。
「沒有,這裏沒有這個人。從來沒聽說過。」我想追上去,但我知道那是沒用的。之後的日子,我仍不死心,向許多人打聽,但回答都是一樣的:沒有阿尕這個女人,從來沒有我所說的那個阿尕。我覺得他們並沒有撒謊,他們沒有撒謊的惡習。
「我沒妻子!」他沉下臉,「我根本沒結過婚!」
我臉上鮮血縱橫,眼前一片紅暈,這群黑色的人在我的血霧中跳舞。
她卻怒氣沖沖地瞪著我,兩隻腳相互藏,但誰也藏不住誰。她的窘樣十分可愛。我不知她是否末梢神經麻木,這麼一塌糊塗的爛腳,她竟不知疼,照樣到處跑。
怎麼能說我就是個混賬呢?我和她矛盾痛苦之深,並非兩個人的問題。這涉及兩種血統、兩種文化背景的差異。我們屈服感情,同時又死抱著各自的本質不放。我愛她,但我拒絕走回蠻荒,去和一個與文明人類遙遙相隔的女性媾合。後來的一些夜晚,她睡在我懷裡,我吸著她極原始的氣味,會突然驚醒。我害怕,感到她正把我拖向古老。人類艱辛地一步步走到這裏,她卻能在眨眼間把我拖回去。假如說我混賬,我大概就混在這裏,每當我幹完那事,總要懊惱不已,一種危機感使我心煩意亂。
我說……噢,我也許什麼也沒說。跟她,我有什麼可說的?可我沒想到她會流淚,更沒想到她會撲通一聲跪下。她說:求求你!就那樣挺嚇人地跪下了。
這地方的人開始注意這漢人奇怪的行為了。三五成群的男人撮著鼻煙,不斷沖太陽打個響亮的噴嚏,他們中有人指著他的背影竊竊私語。真該上去抽他一頓鞭子,這頭傲慢無禮的內地白驢。他到我們的地方,卻沒朝我們哈過腰,連笑也沒笑過。他每天跑到河邊去,瘋瘋傻傻站在那裡看。他在河裡找到什麼了?這河裡從來沒有金子。
隨後她看見我桌上堆的書。那是我苦苦啃了一冬的有關水利的書籍。我已不復停留在空想和探險的階段,這些枯躁得讓我頭痛欲裂的書把我初步武裝起來,使我有了第一批資本。阿尕一本一本地翻著書,一邊搖頭晃腦裝念經。按突厥文自右向左的行文習慣,她把我的書一律倒著捧。我呢,端著一缸子快結冰的奶茶,請她喝。我順勢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單純明朗、蠢里蠢氣的側影。
她略側身,戒備地看看阿尕。「有個叫何夏的人,是在這裏嗎?」
記憶到此結束。因為我突然聞到一股異樣氣味,一看,狼把我包圍了。我想,是我不好,跑到它們的地盤上來了。這時,我忽然聽見飄悠悠的歌聲。
真怪,這女人還是這樣乖巧秀氣,像只小貓。她說她還那樣愛我,想不愛也不行。好哇好哇,你這撒謊的貓,找死來啦?
門打開后,杜明麗的丈夫驚異地看著這個高大的怪物。這就是何夏,還用問嘛。他客客氣氣地請他進屋,胡亂指著,讓他坐。明麗始終躲在他的蔭庇之中,見丈夫並沒有決鬥的勁頭,心裏不禁有幾分幸災樂禍。
「我老了,何羅,別這樣看我,我曉得我已經像個老女人了。」她雖然格格格地笑,但聲音乾燥,毫無喜悅。
修水電站?給這裏造一片光明?我這庸人憑什麼把自己搞那麼偉大?真可笑,真荒唐。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待在這地方,並沒有死心塌地,甚至可以說,早就伺機從這裏逃掉,現在機會來了。
我正好不想幹了。他們早看我幹得太差勁,要把我調走。我說不用,我去當牧民,十分爽快地交還了這個四十八塊月薪的飯碗。然後我徹底自由,托雷也別想用砸店來嚇我了。我和阿尕在離河很近的地方支起帳篷。從此,我有充分的時間往河裡跑。我的設計圖已初步畫好,我高興地在草地上到處豎蜻蜓。
我說當然愛。
我跟我的黃狗走了,只怪你的鍋里沒有肉了。
一開始,還是那樣。她跑許多路,只買一根頭繩,就走。她不怎麼講話,剛學會羞答答。她常常是我唯一的顧客,屋前屋后,處|女般的白雪上只有她的腳印。她臉盤大了,穿件皮袍,挺臃腫,但不那麼小不點兒了。我覺得她變了個人,怎麼說呢,有點像回事了。當然,依舊不漂亮,只是捂了一冬,捂白了,嘴唇特鮮艷。我見到她,頭一回感到莫名其妙的快活。
他又說:「那地方過節,老人們必然聚在一塊唱歌。曲調一點聽頭都沒有,單調極了。但他們唱的時候全都莊重得很。聽著聽著,你就知道這歌不一般了。他們唱千年前大雪天災使一族人流浪;唱外族人一次次侵擾他們的草場;還唱朝廷奪去千匹良馬卻用茶葉來付償。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這歌謠就是他們民族的一部《荷馬史詩》。這歌不用教,等孩子們長大,青年人變老,自然而然也就會以同樣悲壯的感情來唱它了。不過這部『史詩』被祖祖輩輩唱下來,不斷添加神話,搞得誰也甭想弄清它的真偽比例。比如剛才說那男人娶石頭為妻,他們的『史詩』也一本正經記載過。他們這一族人只有幾千,為什麼呢?他們認為必定是祖先娶石為妻的緣故。」
阿尕說:「你倆快呀,我的耳環要煮化啦。」
這裏的男人都是愛美人兒的。他們說,有一種姑娘,長著鹿眼,全身皮膚像奶里調了點茶。可他們個個都懶得去尋覓這種鹿眼美人兒,就從身邊拉一個姑娘,挺好,一身緊鼓鼓的肉,走來走去像頭小母馬,就你啦,什麼美人兒不美人兒,你就是美人兒。所以到後來,這地方祖祖輩輩也沒見過真正的美人兒。等不及,到了時候誰還等得及她呢。阿尕眼下還很瘦,等她再大幾歲,長上一身肉,那時,也會有許許多多男子跑來,管她叫美人兒。
我們仨,明麗、我、阿尕不知究竟誰辜負了誰?真滑稽。我愛明麗是可以理喻的,而對阿尕,卻是個秘密,我也妄想揣度它。她就坐在那裡,黑暗一團,幾乎無形無影,但我知道,她永遠在那兒。
她大吃一驚,肯定大吃一驚,但臉上還好,神情大致還正常。她心亂如麻,肯定是心亂如麻。
我說:「你當我是傻瓜,會信這些?」
「何羅,快回去!」有一天,她對我這樣說。
「我吃了它的虧,是因為我沒摸透它……」
「就是她?!」一個粗蠻的、難看的女子在她腦子裡倏然一現,「就是她?!」
阿尕跑啊跑。她在追完全瘋掉的白色馬群。馬群馱著死到臨頭都不屈服的騎手。再往下她知道會怎樣,船會頭朝下直豎起來,將船里的或人或物一剎那間拋乾淨。她急了,從腰間抽出「拋兜兒」。「拋兜兒」在她頭頂嗖嗖尖叫,飛旋出一個光環。
交好運后他還想阿尕。阿尕是個女人。在那地方隨便碰上個女人,她都可能叫阿尕。
整整一年半,我往返于縣委、州委,恐怕跑了上萬里路,把我的設計圖紙,像狗皮膏藥一樣到處貼。幾百次向人複述設想,有了電,可以辦毛紡廠、奶粉廠,方圓多少里會受益,等等等等。我想我那時的樣子一定很像一個人:我爹。那種神經質和不屈不撓的殘酷勁兒。總算說服了他們。可誰想到結局會那樣慘。
「阿尕,幹嗎做這麼多吃的,又不是要出遠門。」阿尕歪著頭一笑,又唱起那支歌。
她走上來,猛朝我吐了一下舌頭。她就用這種頑劣的方式向我表示親熱,像條小母狗。
如果非要我談愛情,那我只有老臉皮厚地說:從阿尕一出現,我的愛情就萌生了,不過當時我並不知道。
夏天,我在河邊見到阿尕。我還干我的老一套,在供銷社幹完活就到河邊來,調查河的性能。我添置了一些儀器,但工作進度慢得驚人。一方面我全憑瞎摸,另則這條河有三分之一時間是冰封雪凍。
她穿過人群,已像被拔過羽毛的鳥。她幾乎赤|裸著,渾身只掛了些破破爛爛的布片。她看見被許多腳踢來踢去的何夏,整個臉不見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奇怪的東西。阿尕忽然感到這情景絕不陌生,她早就在哪裡見過;這扭曲的身影、紅白黑紫雜色的頭顱,是在她夢裡顯現過,還是應驗了她曾經有過的幻覺,她無從證實。總之,她不感到特別吃驚。她跟了禿姑娘十幾年,遊盪過不少地方,或許中了她的魔氣。眼前似乎並不是她頭一次經歷。接下去還將發生什麼,她心裏已經有數:這一切不過是與她神秘的預感漸漸吻合。她知道有個女子將跳上去,像只孵卵的猛禽那樣衰弱而兇狠地張開膀子。一個披頭散髮的美麗肉體,隔開一群黑色的圍獵者。她知道,那肉體將是她。
「你說什麼呀?」杜明麗想,她當時可真能裝,硬是裝得一點聽不懂她的話。她的漢語雖然講得差勁,可這幾句話她明明是聽懂了。她見她十分麻利地跳下馬,跟著牛車跑了幾步,又說:「你真的要走呀?他回來啦!」
她走近他,低著頭。他正要湊上來時,她卻說:「有時想想,誰又稱心過幾天呢?」然後她把他推開了。她知道他沒有熱情,倒是一種報復。
你不趁早,奶變成了髒東西,
她不斷在他身上發現備受傷害的痕迹。就說臉,那些痕迹使他的臉比以前耐看。這臉孔上的一切變化都是非常的,無所謂缺陷和長處,美和丑早在這裏混淆,誰也講不清到底對它是個什麼印象。它就是它,就那樣,放在那裡,讓人觸目驚心。它的變化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很早很早,那種侵蝕他容顏的因素,他心裏就有。他對他父親破口大罵時,那因素就已開始起作用。「你這老賊坯!老盜墓賊!」那時他的樣子多可怕,多殘忍。他現在不過是把當時的爆發性神態保存和固定了下來,又加上風雨剝蝕、歲月踐踏,等等等等。
我覺得那刷子在我的神經上摩擦。懂這意思嗎?就是說,看女人洗澡並不都會喚起美感或導致情慾,此刻我唯一的感受就是殘酷。
「你為什麼用石頭砸我?」他問道。
她笑得輕了,說:「石頭?」她對他的話多半靠猜。誰知道呢,恐怕聽懂他的話靠的並不是聽覺。
她轉過臉,一副倔頭倔腦的勁兒,但眼睛卻像剛分娩的母羊,又溫和又衰弱。這就對了,我喜歡你這樣。可突然,她抓起我的手,塞到嘴邊,猛一口咬上去,疼得我連叫都叫不出聲來。她甩下我的手,飛快向遠處跑。我看著手背上兩排死白的齒痕,心裏居然他媽的挺得勁。
我知道她從來未遠離過我。帳篷門口,她常留下一摞牛糞或一袋糙米。有時我起來擠奶,發現牛的奶|子空了,一桶奶已放在那裡。這時,我就瘋瘋癲癲地四處找、喊,對著一片空虛大聲懺悔,或像娘兒們那樣抽泣不已。我知道她一定躲在哪裡,雖然草地一覽無餘,但她有辦法把自己完全藏匿,倔強地咬著嘴唇,不回應我的呼喊。她緊緊捂住耳朵,拚命地逃,要逃避我的召喚。她決不受我的騙,決不被我的痛悔打動,她,受夠了。
你是外鄉人,你活該你活該,
「你又要打架?」
還有什麼猶豫的,我一步步走上去,而不是像什麼畜牲那樣一撲。然後,我奪下那把刷子往河裡一扔,轉身走掉。我一步一步,一點一點,看清她,頭一次認識到黑色所具有的華麗。
「你想死?」他突然說。
我說,還是買一根頭繩?
跟你怎麼說呢?就這樣一個小姑娘,黑黑瘦瘦,小不點兒,你簡直就不明白她憑什麼活著,她活著對誰有用呢?她根本談不上美不美,應該先把她放到十隻大盆里好好洗上十天,再來看她的樣子。但她是個女孩,要命的是,她早晚要長成個女人,就這點,對我已夠了。我苦苦在她身邊伺候,等著她長大。那時我並未意識到,我在等她,像守著一棵眼看要開花結果的樹。哎,我的黃毛丫頭,我的阿尕。
「那個水電站竣工了嗎?」
我跟我的羊群走了,因為你家門前沒有草了;
我發現她被某種幻覺完全懾住,樣子古怪而失常,當時,我還沒往那方面猜,沒去想這故事很可能是她真正的身世。
她卻把刀尖朝著自己:「看見嗎?這樣!」她在她姣好無疵、正值青春的胸脯上劃了第一下,「不要碰他!托雷,你走開!」她劃了第二下,「走開!看見嗎?」她一邊劃一邊向前走,血沿著她沉甸甸的乳|房滴下去。人群被她逼得漸漸退卻,托雷九九藏書嗷嗷地嚎著,伸開雙臂將眾人往後趕。「誰再碰他一下,我馬上死在他面前!」
接著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跟我久疏消息的明麗,忽然來信了。她說這些年她沒變心,仍等著我。我立刻回了信,感激涕零。後來我才知道,她沒說實話。我走後,她便接受了另一個男人的求愛,不巧這人武鬥丟了命,她才想起天荒地遠的我來。她的第二封信就恢復了未婚妻地位,說她正在活動把我調回城裡,一個軍代表已鬆了口。最讓我吃驚的是,她說她要來看我,如果可能,就在我這裏結婚。反正,她將隨身把緞子被面帶來。她完全自作主張,根本不需徵求我的意見。本來嘛,她施捨,她賞賜,你還不只有磕頭搗蒜的份兒。
禿姑娘遺憾地翻白眼。我忽然感到一陣愚蠢的幸福。她怪模怪樣笑著說:「你要快呀。」
「統統撕碎!」
要說完全是情慾所騙,我不同意。因為她畢竟可愛。有時去愛一個屁也不懂、傻呵呵的女孩,你會感到輕鬆,無須賣弄學問,拿出全部優良品質來引她上鉤。她已經上了鉤,我的傻阿尕。不管好歹,我和她已有了一年多的感情鋪墊。於是我把胳膊伸過去,摟住她的腰。她回頭看我一眼,神情頓時嚴肅了。
「他怎麼不在……」
「工段長也是個烈性馬。我罵了他一句,他就衝上來,仗著酒勁,我胸口上給他搔掉一塊肉。」
你到天邊去,
兩個女兒見有客人來,非常懂事地輕輕跑了,明麗替她們把那架十二英寸黑白電視搬到隔壁,她聽見丈夫問:「聽說何夏同志搞的那個水電站規模蠻大。」
我已不記得我當時怎樣踏上了草地。也許有人對我介紹過它,說它如何美麗富饒又渺無人煙;也許是我想碰碰運氣,盲目流浪到那裡的。總之,我為什麼要去那裡,當時的動機早被我忘了。抑或說它有種奇異的感召力,不管它召我去生還是召我去死,我沒有半點不情願就朝它去了。一去幾千里。
「何夏,」杜明麗壓住一肚子陰鬱,說,「你爸死前給我一個手鐲,是很貴重的玉。」
他們會一絲不苟地干。程序嚴謹,規矩繁多,雖然我是個異鄉死者,他們也絕不馬虎半點。先派兩個大力士把我僵硬的屍體窩成胎兒在母腹里的半跪半坐姿勢,再把我雙臂插|進膝蓋。這樣搬起來抬起來都順手,看起來也很囫圇圓滿。當然,沒人為我往河裡撒刻著經文的石頭,沒人為一個異鄉死者念經超度,他的靈魂不必去管。
你活該,你活該。
即便他活著,又怎樣?他膽敢對我的個人生活發言嗎?我從窗口看見明麗穿過馬路,一個素淡姣好的影子。我倒要看看,歲月怎樣在這個美妙的容顏上步步緊逼,以致最後收回它曾賦予她的美麗。我等著這一天,她老得難看了,虛腫的臉,再也無法像現在這樣居高臨下地來憐憫我這條糙漢子。到那時,她跟阿尕並排擱著,她不會再佔著絕對優勢了。走著瞧,你,使勁挺著你的胸脯吧,過不了多久,你就會發現它們空癟了。那時,我再提起我跟阿尕的事,你就沒資格再做這副要嘔的表情了。
我一直追到人群末尾,感到有人扳住我肩膀。我一看,是托雷。
她就再也沒回頭。
這樣一個人被它驚呆了、驚醒了,就是我。我想起剛才的事,小姑娘說起燈、神火。我腦子裡把她的話跟這河不知怎麼就胡亂扯到了一塊。她一直往前走,看樣子走得很快,可又像寸步未移;河在奔騰,十分洶湧,可也是紋絲不動。我覺得她和它在這裏出現,都是為了等我。
「呀。」
「您的事迹我在不少報上看了,真了不起……」
現在你來了,說你也等了我十好幾年。好像我真有那麼卑鄙,糟蹋了一個又耽擱了一個。其實你過得蠻正常,結婚生孩子,當管家婆,你踏實著呢。你哪天有工夫想我?你帶著那些原打算跟我合蓋的緞子被,跟另一個男人過了。說老實話,我可沒等你,我又不痴。
何夏仍不說話。
杜明麗被他少有的溫存目光給弄暈了。甚至在他們初戀時,她也很少被他這樣看過。他是那種缺乏情愫的人。她跟他初認識,他就是一副惡狠狠的形象。那時他和她都剛進廠不久。他是工會的活躍分子,羽毛球乒乓球樣樣行。她什麼球也不會,總站在一邊看,有球落下來,她就跑上去撿。有次他打完球忽然叫住她:喂,以後你別撿球了。她說為啥。他虎著臉說,你撿球老貓腰。她笑了,你這人真怪,撿球哪能不貓腰。他氣鼓鼓的,憋一會兒才說:你襯衫里穿的什麼?她說,背心呀。背心裏呢?他又問。她臉一下紅了,又羞又惱。他說:我全看見了,你這襯衫領口開那麼大,一貓腰,誰還看不見裏面。她氣得說不出話。
那天她拿出最大的勁頭來跑,他對她喊什麼,她無法聽見。因為到處都在轟轟響,天狠狠撲下來,壓住生養過多而激|情耗盡的地。它們漸漸向一塊合,這樣,一顆金光閃閃的火球迸射而出,然後又一顆,再一顆。它們放肆地在草地上竄來竄去,帶著華麗的災難。她追趕它們,只是一心想把它們其中的一顆捉在手裡。她以為會像捉她自己的羊那樣容易。
「河要封凍了,我得抓緊時間。」
「不太大,只有幾萬千瓦。」
尼巴它說:「兩個人一起撈到呢?」
「呀。」
一點不錯,事態正有待顯現她進一步的預感。她看見自己的肉體橫卧下去,和那個垂死的外鄉人黏合在一起,那肉體發出她聽不清的呻|吟和呼喚。她知道下一步,拳腳和兇器該向這個女子傾瀉。她甚至連這個被她拚死救下的男人將如何報答她都一一知曉:悲慘的結局,就在不遠處等著她。
「好吧,那我明天就走。你送送我?」
「我走了,你怎麼辦?」
「啊呀呀,我一百歲啦。」她大聲說,「你三百歲啦!一百歲啦!一百歲的老婆婆,三百歲的老爺爺,啊呀呀!」她往後一仰,叉手叉腳地躺著。她恨得想擰他肉,到這時候了,他居然還不懂。
你們圍著我,盯上我了。別老這樣逗我,我呢,就是變了一點形。有這樣的鼻子和臉、這樣的怪樣子,你們就甭相信我口是心非的故事。
我可不是吹噓我當年的英勇。找刺|激想冒險是青春期一種必然心理狀態,就好比情慾。冒險也是發泄情慾的一種方式,是一種雄性的方式。我坦率告訴你們吧,情慾是黑暗一團,你不知道自己在裏面怎樣碰撞、跌打、發脾氣,總之想找個缺口,衝出來就完事。冒險就是一個缺口。在激|情沒找到正常渠道發泄之前,冒險就是一個精壯男子最理想的發|情渠道。
我上去奪下他的口袋。
供銷社有道很高的門檻,阿尕一來就坐在那上面,把背抵在門框上,蹭蹭癢,舒舒服服地看著這個半年前抱過她的漢人。
為了那張照片,阿尕和我鬧翻了臉。之後這一年,我們保持著不即不離的關係。只是逢當地大年節,她必客客氣氣請我到她家吃頓奶豆腐之類。有時我也拿拿架子,表示城裡人不是什麼東西都吃得慣的。見我這樣,她很識相很體諒地笑笑,就走了,把我留在那間冷清的黑屋裡,反省文明人的虛偽。在那地方待了幾年,還講得清你吃慣什麼吃不慣什麼嗎?我懼怕她將我拖進她的生活環境,但我明白,若不那樣,我會活不下來。這地方一草一木無不在生存大背景認可下得到苟活。
她坦蕩地站在那裡,好像不懂得害羞。後來她告訴我,她每天都這樣洗刷自己,狠著心,想去掉這層粗糙的皮,變白,變成我希望的那種樣子。她躲開我兩個月,就在干這樁蠢事。
於是就造出來這副尊容。這臉若湊近,像從前那樣跟她親熱,不知她會不會放聲大叫,就像當年被他垂死的爹捉住手腕,碰到那個冰冷的手鐲那樣慘嚎。
時隔多年,杜明麗見到我最要緊的話題,就是談當時如何不巧,如何陽差陰錯和我錯過一場如意婚姻。實際上不是那麼回事。我明白,不是。
她仍搖頭,表示聽不懂。但她不敢正視這個一身蠻力的女子。她牽著馬,始終跟著牛車小跑。烏黑的赤腳,骯髒的頭髮。
他緊貼她,一雙白手變了形,每根手指都彎成好多節。她扭過頭,看見一張瘦長的、蒼白的臉,還有臉上兩隻痴獃無神的眼睛。沒人。她試著掙了一下,掙不脫。
「你多大?」
但她還是來了。
我模模糊糊懂了。
這麼看我比較無恥。那其實是整整一冬的寂寞和壓抑,使我一剎那間熱情激蕩,想在處|女的雪地上踐踏出第一行腳印。整整一冬,河封著凍,遠處近處都是冷酷單調的白色,我不能再去看河,不能再到草地上去打滾,不能看公羊母羊調情,我差不多成了只冬眠的熊。所以此時,我才強烈地體味到春天!
她只好叫牛停下。她下車,站到她面前。別這樣,這不是逼我嗎?她說。不過她當時很可能什麼也沒說。她恐怕只是平靜而冷酷地站了一會兒,面對這個跪下的異族女子。然後——
「他早轉業了,現在在公安部門。」
托雷盯著何夏:「她是我的。把她還給我。」
請看我這個苟活者吧。他傻頭傻腦、煞有介事地幹了幾年,結果怎樣呢?不過是在自己的幻想、自己編造的大騙局裡打轉轉。這一大摞紙,是他幾年來寫下的有關這條河的資料,還有幾張工程設計圖紙。儘管多年後他對那幼稚的設計害臊得慌:那種圖紙送掉了一個小夥子的性命。但那時,這堆紙就是他的命根。
杜明麗緊貼著冰涼發黏的牆。
她把小時看見燈的事講給我聽,就在那凹地牆基里。起初我以為她在講一個神話,我只能聽懂很少幾句。她一個勁兒重複,表情激烈,用手再三比畫。小小的一團火,一團光,一個太陽。我終於弄懂,那是電燈。她眼睛直直地看著不可知的前方,嘴鬆弛地咧著,像笑,又有些兇狠。我一留神,她瞳仁里真的有兩個光點。
「那你好好收著吧。那是我媽的,我媽死的時候,臨埋了,他都沒放過,把它擼下來了。」何夏齜牙咧嘴地笑笑,「我爸可真叫『人為財死』。」
我的另一隻手更惡劣,順著她空蕩蕩的外衣領口摸下去。她越來越嚴肅,我的手只得進進退退,遲疑得很。
「別提我爹。」
何夏一談到愛情就緘口、裝聾。這就更使人預感他發生過一場多偉大、多動人的愛情。何夏並不遲鈍,一點不古。他能很圓滑地抹開話頭。每逢他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會忽然講一件有趣而怪誕的事,就把別人的興頭調開了。
她,我是需要。哪個男人不知道什麼叫「需要」?女人也會「需要」。「需要」誰都懂,都明白,可誰都沒認識過它。「需要」就是根本,就是生,是死的對立。硬把「需要」說成愛情,那是你們的事。
我不知我會幹些什麼,只覺得全身筋絡像彈簧那樣吱吱叫著壓到最頂點。她黑黑的身形,立於一片白色之上,臉似乎在笑,又似乎在無端地齜牙咧嘴,露著粉紅色的牙床。她以為她這麼干徹底救了我。我頭一次發現這張臉竟如此愚蠢痴昧。我不知舉起了什麼,大概是截挺粗的木頭,或是一塊當凳子坐的大卵石。下面就不用我廢話了。
你到南邊去,我到北邊去。
可我還接著往下說,瞎話連篇過扯謊的癮:「我那小子有這麼高。」七歲的男孩,我從來不曉得他們一般該多高。我的手在空中上下調整一會兒。「長得特棒,踢不死打不死沒病沒災,頭髮是卷的,眼睛又圓又黑!」我描繪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天使。
鄉里有條街,我給阿尕買了雙北京出產的塑料底鬆緊口布鞋。本來我還想將自己打扮成當地姑爺,阿尕卻不幹,說要那樣我準會變醜。街上有些外地來的販子,在袖筒里談交易。他們把對方的手握在又長又寬的袍袖裡,討價還價:「這些。」買方的三個指頭被握住,若他不滿意,「那麼,這些。」賣方又退下一個手指,表示讓步。由三塊錢讓到了兩塊。然後是付錢。這種付錢方式我在供銷社裡也常見:他們將錢在錢袋上揩了又揩,以免好運氣隨錢帶給了人家。
有了這匹馬,何夏工作起來方便許多。它雖不經騎,但總強似兩條腿的人。阿尕問,造一個太陽要多少年?何夏說,你不懂,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又說,會不會等到我死,也見不上它?何夏說,你死不了,死了又會復活。她說,那倒是真的。何夏哈哈哈地說,誰信?
「剛才,你看見阿尕沒有?」我問。
杜明麗說:「那就是我家陽台。你一定要跟他談嗎?」
先想哪一樁呢?想想我媽,我三個妹妹,尤其二妹,她漂亮卻不得寵。千萬別想我爹。我的天,可我偏偏誰也想不起,一來就想起他那乾巴巴的臉。那時我怎麼沒看出來呢?媽媽和妹妹們的死,一場大禍,就會藏在這張臉裏面。他和全家看起來相處還好,其實整個命運是在暗中衝撞著。
「你喜歡黑,是嗎?」
我們相互看了好一會兒。我想,這大概就算是和解了吧。他在我背上拍了拍,便轉身走了。「托雷!朋友……」我用很純的當地話喊,他在遠處轉過身。
我瞧不上明麗這種平淡無奇的生活,就如她無法理解我那些充滿兇險的日子。我像牧羊的蘇武,如今終於光榮地回來了。都市的喧囂與草地的荒蕪,在我看來是一回事,在那個超然與純粹的境界中,只有阿尕,站在我一邊。我已經走出草地,與那裡遙隔千里,而她的氣味與神韻無時不包圍著我。我知道,她不會放了我,饒過我,我和她不知誰欠了誰的債,永遠結不了。
「別說了別說了,你過去信上寫得夠詳細了。他要活到現在,我跟他也是敵我矛盾。」
當然,這裏確實有覆舟的危險,但決不像她講的那樣神神鬼鬼。我後來就試過,只要有勇有謀,它也不那麼容易就吃了我。
我按按它,說:「像個樹瘤吧?我兒子今年也不小了,七歲,該上學了。」
我突然嗅到她身上有股令我反胃的氣味,就是將來使我長得健壯如牛的那股味兒。那味兒很久很久以後被我帶回內地城裡,使文明人遠離我八丈,背地罵我臭氣熏天。我立刻抽回手,這才感覺到已抱了她很長時間。我已沾上了她的味兒。
她說:「何羅,你走了以後,別恨我噢。」
他忽然站起來,阿尕也跟著站起。除了獐子,草地上找不出比她更敏捷的東西,她敢打賭。她知道事情沒完,水裡那場惡鬥還沒有結束。上啊上啊,她拿出架式,身體略弓著,鼓滿力。這樣又瘦又高的對手打起來最方便,只要攻他下三路,只需猛一撞,他就得倒。阿尕想著,忽然格格地笑起來。草地上的人,摔摔跤、打打架是很快活的事。
那時我哪裡會想到慘敗呢。
所以我才在失去她的日子里痛心不已。
在我動身進城到發電廠當學徒之前,我向全家揭露了他的勾當。我說,看看他那雙手吧,十個指甲全風化剝蝕了。這一點,就能證明我沒撒謊。
我回過頭,見她把從我這兒買走的一大把各色頭繩全纏進辮子里,收拾得光彩照人。她瞪著我,這樣側一下頭,那樣側一下頭,好像我是她的梳妝鏡。大概她得意透了,突然像白痴那樣笑起來。
老太婆跳了一圈,找到阿尕,對她悄聲說:「去找托雷,不要尼巴它,托雷是個真正的棒男人。」不等阿尕明白她的意思,她又怪模怪樣地跳遠了。
我們開始過活,吃、喝、睡、逗嘴、打架。她弄到一點米,就給我煮頓夾生飯;若弄到一點細麥,就做麵條。她像捻牛毛繩那樣,把面捻成條。那些麵條被她越捻越黑,放在鍋里一煮,我覺得它們一根根都是什麼活東西。
她在試探,看看我是不是跟哪個她概念里的女人搞到一塊了。她還抱一線希望,認為我不至於那麼瘋。依她的觀點,要真那樣,我就毀了。
可能就與她同時,我看見了河。河寬極了,一起一伏,呼吸得十分均勻。天被它映得特別藍。它被天染得格外藍。我不知道這魔一般的藍色最先屬於誰。剛才的球電、冰雹、雨全沒驚擾它嗎?這大度量、好脾氣、傻呵呵的河哎。
「我先嫁尼羅,后嫁阿羅,生一大窩娃娃。」她涎著臉,還在那裡笑。格格格,格格格,聽得我頭皮發麻。
我想會有孩子的。阿尕絕不會和我白過一場。她健壯,一切正常,腹壁柔軟,該是孩子最好的溫床。我把我的床加了條木板,這就是我新婚唯一的添置。阿尕說,我怕掉下來。我說,不會,你躺裏面。夜裡她輕手輕腳爬起來,繞過我,到牛屋去抱了些乾草。我奇怪地看著她,不知她這是搞什麼鬼。她把草鋪在地上,然後躺上去,四肢盡量舒展,痛痛快快打了幾個滾,便睡著了。第二天清早,她又輕輕把草抱回去。連著幾天,我裝不知道。但當我發現她又一樁惡劣行徑,便憋不住爆發了。你猜她怎樣來瞞哄我?她說她對那雙布鞋喜歡得要命,可她只要一出門,立刻把它脫下來掖在懷裡,仍是光著兩隻腳去野跑,跑夠了,在進門之前,再趕緊把一雙踩過泥、水、牛糞馬屎的腳往鞋裡一塞。這天,她正憋足氣往臟極了的腳上套鞋時,我突然吼道:「好哇!」
何夏先是一怔,馬上就哈哈笑著說:「阿尕呀,你這傻瓜,你想到哪兒去?我離不了你,你也離不了我。這是緣分,用我們家鄉的話說就叫緣分,小冤家。」
「一九八零年才能竣工。」
「我不會再來了,你放心,今晚是最後一次。」她說。
然後,猜我看見了什麼?油燈光環中,我看見那些撕碎的圖紙,每條裂縫都被仔細拼攏,一點一點精緻地貼合了。密如網路的裂紋,使圖紙顯出一種奇異的價值。我等啊等啊,傻等著我的阿尕歸來。可她做完這一切,就不再回來了,這撕碎又拼合的紙上,曲曲折折的裂紋,便是記錄我們整個愛情的象形文字。該明白了吧,你這傻瓜,什麼都晚啦。
她動作粗重,把我所有東西捆好,裝進牛皮口袋。我坐在這兒,不知她在為誰忙。明天,誰要背著這堆行李走?我要對那混賬說,走吧,滾蛋,什麼再見,去你個球。
那時我也年輕,我也誤認為這不是愛。結果貽誤終生。
至於我後來設計水電站,也談不上什麼為那裡的人造福。有一半是為我自己,或說為救她。我認為救她唯一的辦法是改變她的生存環境。我愛她,怎麼辦呢?
「一定訓練有素吧?放心,那他也打不過我。」
「她?你怎麼跟她比。」
我這輩子怕過什麼?我並不像表面上那樣無所畏懼。我怕過許許多多東西,比如說,屍體。
現在我常在夢裡被阿尕的笑聲吵醒。
就像阿尕出現的瞬間,我就預感她不會平白無故冒出來。她,我一輩子也不會擺脫了。
我躺下來,突然流下一股迅猛的淚。
「那也行,隨你。我這人很可惡,你少沾為妙吧。那麼讓我親你一下,就徹底完蛋,好嗎?」
「我當然走,我的姑娘還等著我呢!」
「不過,」何夏站起來,「假如你待她不好,動不動用離婚嚇她,那你可當心點。」說完,他就走了。杜明麗慢慢走到丈夫面前,見他還雲里霧裡地瞪著眼。
「我呢,就在一邊燒茶。等茶滾開了,我把我的戒指扔進去,對他們五個說:誰把這個戒指給我撈出來,我就跟了戒指去。」說到這裏,禿姑娘睜開灰濛濛的老眼,看看托雷,又看看尼巴它。阿尕抱著光溜溜的胳膊,一邊傻笑,一邊煮茶。
我看見一模一樣的人連成一片,面孔表情全部一模一樣。連在一起,是一整塊黑色,遮天蔽日。天幕上,出現一個巨大的陰影,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感到他咄咄逼人read.99csw•com地向我壓來。
「這就是他的臨終遺囑?」
阿尕格格笑,對他們大聲唱起歌來。
「呀。」
他半夜爬起來,跑進老墳地。那墳地老得不能再老,千百年鬼魂雲集,並不缺少我爹這個活鬼。他在那被盜過的墓道里用手電筒東照西照,完全不是白天教書那副沒精打採的樣兒。我毛骨悚然地跟了他一夜,這才明白他為什麼愛上這塊貧瘠得可怕的土地。
整整一夏天,她躲起來不見他,趕著牛羊到很遠的地方去放牧。她知道他們永遠合不到一起。他把她拉近,再把她推開。一次又一次這樣干。他們之間隔著什麼,她一眼望不|穿。但她曉得,她的愛情是跪著的,任他折磨、驅使、奴役,用鞭子抽。他沒有一刻不在嫌惡她。嫌惡跟愛攪得一團糟,你只想要其中一部分,不行,你都得拿去。甜的苦的你全得咽下。在接受他愛的同時,就得忍著痛,任他用小刀在心上一點點地割、划。怎麼辦呢,她在這種活受罪的感情里已陷得太深,妄想自拔。她坐在天和草地之間痴痴地想,天下要沒這個人多好,這個人要不到這兒來多好。他來了,告訴她有種光明,有種被光明照亮的生活。他離間了她跟草原的親密關係,使她漸漸叛離了她的血緣親族。她不能安分了,跟著他,中了邪一樣從他們的人中走出來。回頭看看吧,她正在切斷自己的根。
「嫁吧。」我說。
她慌慌張張地瀏覽所有貨物,裝模作樣得好像最後才發現那束頭繩。她飛快地伸手一指。
她往我床上一坐,簡直歡天喜地。她長這麼大頭一次認識床這玩意兒。你們漢人睡這樣高,掉下來跌死才好哩。她一會兒躺下一會兒爬起,裝著打鼾,又拍拍枕頭,摸摸被子,我那個髒得連我自己都膩味的窩,真讓她好歡騰了一陣。
明麗來了。那麼乾淨得體地往辦公室門口一站,真讓我有些受用不住。傍晚,這個雪白皮膚的女人若是你妻子,對你說:呀,我忘了帶鑰匙。那你福氣可是不小。她也不是什麼美人兒,但這樣就差不離了。往同事中一帶,這是我愛人,她的禮貌、溫雅,略帶小家子氣的容貌,再加一點點嬌羞和賣弄風情,都好,都合適,簡直太給我撐門面了。儘管她已有些發胖,皺紋也逐漸顯著。我在這裏心醉得一塌糊塗,一剎那間,真巴心巴肝地渴望一個和她共有的家。
「還有一種草,火燒不死。有次雷火把所有草木都燒光了,只剩這種草,牲口吃了全大笑著死掉;人吃了死牲口肉,也都大笑,笑到死。這倒不是聽他們唱的,是我從他們縣一本野史上看來的……」
他想伸手抱她,她卻躲開了。酥油燈一閃一閃,她忽然想起兩句歌,斷斷續續唱起來。
「阿尕在哪裡?」
自那次去她家吃酥油炸果,我有半年沒見阿尕了。她穿了件絳紅的單袍,也許本來無袖,也許袖子朽爛被截成這式樣。反正她是露著兩條粗黑圓潤的胳膊。她又豐|滿了許多,臉蛋又大又紅,眉梢眼角有了點風騷勁。我拎著儀器走過,她坐在草地上,看兩個男人打架。一邊看,一邊梳理著濕淋淋的頭髮。她光著腳,兩隻腳丫子拍來拍去。我別過臉去,怕她這副放肆的樣子惹我生厭。
杜明麗臨走時說:「你爹臨死前……」
她挑釁地看我一眼,閃電似的抓起那捲圖紙。「你敢,我馬上就殺了你!」我張開爪子就朝她撲過去。這一撲,是我的失策。她是不能逼的,一逼,什麼事都幹得出。只聽「哧啦」一聲。老天爺!
但她永遠也不想把這個真實的結局告訴何夏。她內心是抗拒那種無理束縛——那隻手鐲的。但她沒有講。她講的是一個合乎常規、為人習慣的尾聲,什麼臨終遺言、娓娓相囑等等。那屍體奇形怪狀到什麼程度,那手鐲讓她怎樣寒徹骨髓,她沒講。
她當真了,馬上說:「你教我學問,我給你背水、割草、放牛放羊。你搬到我屋子裡來,我們住一塊!」
阿尕不斷發出瘋狂的尖叫,她東奔西突,扒開人群。她用指甲撓,用牙咬,在那些臉上、胳膊上。他們這樣恨他,她至死也不能理解。這恨可怕極了,自從他來到這裏,恨就隱藏在他們的血肉之中,就像畜群對因迷途而誤入這片草地的外來牲口那樣盲目而本能地恨。
托雷慢慢站起來,尼巴它一看,也連忙站起來。托雷鷹一樣的面孔,朝阿尕俯衝下來。她「呀」的一聲,耳環已被他奪去。然後,他往茶鍋里噹啷一扔。茶咕咕響,在鍋中間翻成一朵花。托雷挽起袖子,尼巴它遲疑一會,也學他的樣。老太婆眼瞪成兩隻黑洞,抱著膝蓋,像坐在蹺蹺板上那樣一前一後地晃。阿尕的臉蛋被白色熱氣蒸騰著,又圓又大,燦若一輪旭日。
別提我爹,別提。他現在躺在哪裡?一截鼻骨,兩個眼洞,整副牙齒?他還能安然地躺多久?不等他的骨骼發生化學變化,不等有人如獲至寶地發掘一堆化石,就會被統統剷平削盡。每段歷史,將銷毀怎樣一堆糟粕啊!那些未及銷毀的,便留下來,留給我爹這類人,好讓他們不白活著。我們全家都中了他的奸計。我和媽,我的三個好妹妹。我是在一夜間弄清了他的圖謀:他把全家從城裡遷到這個窮僻鄉村的真實意圖。裝得真像啊,我們全家要當新農民。那是一九五八年,干這事的騙子手或傻瓜蛋不止我爹和我們一家。那時我戴著沉重的大紅紙花,和全家一起,獃頭獃腦地讓記者拍照。其實這個城市已把我們全家連根拔了。我那時啥樣兒?個頭已和現在差不多,體重卻只有現在的一半。就那鬼樣子,已肩負起全家生活的擔子。爹呢,幹什麼?他放著現成的大學考古講師不做,跑到這裏來吃我的、喝我的,後來拉不下臉吃喝了,才到民辦小學找個空缺。他幹得很壞,三天兩頭找人代課,自己卻神出鬼沒到處竄。誰能說他遊手好閒?他很忙,忙得不正常了。我的印象里,他總是風塵僕僕,眼珠神經質地鼓著。他跑遍方圓百里,把成堆的破陶罐爛銅鐵弄回來,拿放大鏡看個沒夠,完全像個瘋子。有天他興奮地對我們說:戰國某個諸侯的墓就在這一帶。過幾天,他灰溜溜地又說:那墓早被人盜過了。其實這樣也罷,那樣也罷,我們才不管呢。他說墓應該保護起來,那就保護吧。他給省里文物單位寫了許多信全沒下落,然後他決定進城跑一趟。回來痛苦不堪地對我們說:沒人管。那是全國的饑饉年代,人們主要管自己肚子。我們都鬆了口氣:這下妥了,你老老實實歇著吧。沒想到事情會惡化。
「呀。」
她個頭不高,長得挺勻稱。露骨點說吧,渾身肉都長對了地方,凸凸凹凹毫不含糊,是那種很實惠的女人。在這一帶,也許她算個美人,誰知道呢,可能她對他們胃口。
她看看我,她眼角發紅,嚴重地潰爛了。她招招手,叫我走近些。「你是誰?」她問我。
「他很愛你?我知道,不愛就不會吃醋了。你們有過挺好的一陣,那一陣你差不多忘了我。」她想辯解,他卻又搶先說,「沒關係,還是忘了好些。」
托雷和尼巴它為阿尕打了一架,然後兩人鼻青臉腫地並肩來到阿尕家帳篷里。他們一聲不吭,就地一坐。老太婆明白了。阿尕從容在他倆中間來回走,腰晃一晃,他倆眼神就亂一亂。禿姑娘心花怒放地閉上眼:「阿尕呃,兩個算什麼,我年輕時看著五個男人在我跟前打架。」
她馬上嚷:「殺吧殺吧!」還真把她的小腰刀拔出鞘,扔到我手裡:「殺了好!反正你以後不要我了!」她眼睛向上翻起,光剩了白眼仁,真可怕。我把她的刀往草地上一扔。
「阿尕,你再也不想那個小小的太陽了?」
誰知道我一剎那間想起了什麼。受不了啦,一個大男人跑這兒對狼哭訴來啦。我被我可愛的未婚妻一腳蹬了,糟心的事不止這一樁。
我不知道,那就是我們最後一次。
「呀。」
阿尕卻偷偷跟在他後面。她這樣干已經不是頭一回。她像條小蛇一樣輕盈地分開沒膝的草。河岸上放著一隻牛皮船。這種船並不稀奇,此地人要渡到河對岸去,就得乘它。不過很少有人對河那邊動過心,為什麼要渡到那邊去呢,這邊已經夠廣闊了。一旦有人想過河也很簡單,就做一隻這樣的牛皮船,用木頭紮成框架,用五六張牛皮連綴起來,再綳到木架上,船就有了。有人說,這條河一直流到地下,通向另一個世界。從前,這地方有個懶漢,過膩了牧畜生活,就那樣幹了。他把老婆孩子和吃的放在一隻船里,自己和酒放另一隻船,兩船相系,就走了,永遠沒見他回來。
往下的事該明白了。當阿尕替我扛起行李,拉過馬時,我決定不走了。我沒走。我的阿尕,我跟誰結婚?就你啦。這是怎麼的了,我也納悶。似乎有種東西在暗中控制我。我朦朧意識到一種巨大的責任,或說使命。這使命似乎從我來到這世上,就壓負到我身上,甩也甩不掉。別想擺脫。從我踏上這塊草地,就結束了我盲目的人生。我見到河,還有阿尕,便感到使命像幽靈一樣漸漸顯出原形。是它把我引誘到這裏,把河,把阿尕,同時推到我面前。我是跑不了的。阿尕老說命啊命的,我知道就是這種不可知的巨大主宰,它註定我的一生不可能輕輕鬆鬆,無所負擔,像正常人那樣去過。
我是這盞燈,只有一個心;
有種莫名其妙的后怕使我軟了,全身沒一點勁,隨她拖。我看見她又黑又小,拼死拼活地搬弄我這條讓水泡肥的大死魚。這河裡有種肉乎乎的魚「水菩薩」,一經打撈上來,魚頭就奇怪地變成一張老頭臉,又陰險又悲哀。跟我此時的樣子極像。她跑到遠處拾來干牛糞,有的牛糞表面已幹得出現密密麻麻蜂窩樣的孔。然後她就跪在那裡「嚓嚓」地用火鐮打火。真可笑,這隻比鑽木取火先進一步。我躺在這裏突發奇想:順著這條倒淌河走,一直走,就能走到遠古。愛因斯坦幾乎要否定時間的不可逆性。我想,這條河流倒著流,其中必有它的奧秘。想象一下吧,整個歷史就是這條河,它在某個地方不為人知地來了個徹底的轉折,好比一條繩帶的一頭向另一頭對摺過去,於是現代與原始便相逢了。將看見的,便是化石和累累白骨的復活。
她又黑又小的身影走遠了。我看見她骯髒的腳,一對很圓的、鮮紅的腳後跟。草地淺黃,遠處有一道隆起的弧度。她朝那裡走,永遠不可能走出我的視野。我也在走。我覺得她是個精靈,在前面引我。
真該上去給她一頓拳打腳踢,擰她胳膊上肥肥的肉。讓你浪!可我沒這樣干,這是她將來丈夫的差事。
我們最初的關係就是這麼回事,談得上什麼男女之情呢?我們也有好的時候,我說,阿尕,你會唱一百支歌吧?她笑著說,哦,一千!我們能用漢語和當地話混雜的語言交談了。你的歌全是哇哇亂喊,聽不出名堂。她說,哪支歌都有名堂。她馬上唱起來,用手把臉捂得十分嚴實,膝蓋一上一下地顫,我從她膝蓋的動作,看清這支歌活潑的節奏。她反反覆復地唱,不像平常那樣拉長音調,而是跟講悄悄話差不多。
她慢慢朝前走,又停下,回頭,仍用那種招引他的眼神瞅著他。她滿心喜悅,因為她感到自己突然從渾頑的孩童軀殼裡爬出來。那軀殼就留在這男性漢人懷裡。後來,在河邊,又一次奇遇,他說他一定要在此地造出她見過的那種小太陽,她就開始老想他,做些亂七八糟的夢。再後來她就每天跑上許許多多路,到他的供銷社,坐在那個高門檻上,看他。
杜明麗當時坐一輛牛車,從那地方到鄉里還有幾十公里。長途汽車只通到鄉。她聽見後面有馬蹄聲,回過頭,見那個黑姑娘風一般刮過來,一面對她喊:「他回來啦!你別走!」
在昨夜,她把尼巴它騙走,剩了托雷一個。她一邊順從地脫衣服,一邊後退,猛地抄起一把大草叉。最後托雷斗累了,只好跑了。她抱著叉在帳篷里坐了一夜。天一亮她就急忙趕了幾十里,來到供銷社,想把昨夜的兇險告訴他。對他說,女人只有一件寶,你不趁早拿走,我可守它不住了。
但她愛我,我也刻骨銘心地愛她。我們就像陰間和陽間的一對情侶,無望地彼此忠於。
「可是你看,你老是有錢來買頭繩哩。」我笑著說。我那天心情實在好得異樣。
「是嘛?那我記錯了。可後來我後悔了,夜班上了一半,我想我還是回去看看,老頭畢竟是我親老子,連你這個未過門的兒媳婦都去奔喪了。我去敲他門,他喝了酒剛睡。我好說歹說他就是不准我走。我那時心理狀態已經失常了。兩個月前,我媽和三個妹妹剛死,我大概從她們死後神經就錯亂了。」
阿尕問我:「你愛這個女人?」她指那張夾在書里的小相片。
何夏說:「明麗,你和他有沒有段挺幸福的日子?」
那時我對她還一點都不了解。不,到最後我對她還是一無所知。她給我的,我只管一股腦兒拿了,吃了,喝了,消化掉了,從來不去想,那都是些什麼。只有到沒有她了,什麼都沒了,我才想起我成了個窮光蛋,我揮霍、糟蹋得太凶了。她一開始就對我唱「你活該」,後來想想簡直讓我害怕,令我毛骨悚然。她那超凡的預見比我更準確更強烈。那時她還小,可她已意識到一種悲慘和必然的結局在等她。她那麼小,就意識到宿命的力量,不知怎的,我總覺得這種先覺來自她神秘的身世。她從哪裡來,我從來沒搞清過,草地上所有人都搞不清。她自己就能一口氣說出十多種不同的履歷。好在草地之大,那地方對誰的來歷或檔案是從不糾纏的。那裡,你告訴人說,你從墳墓里來,也會博得一片信任。
這天晚上我們過得特別太平,沒吵沒鬧,沒你打我我打你。我心裏奇怪地平靜,並不覺得什麼好事在等我。懂我意思嗎?我並不嚮往,未婚妻,久別的都市,綢緞被子下變的戲法。我從嚮往無比,變得無所謂,淡淡的,簡直莫名其妙透頂。我活見鬼。我對忙了半宿的阿尕說,來,坐到我身邊來,我要好好抱抱你。她很乖,不亂動,叫她唱她就唱。
火點著時,天已全黑了。我懶得去看她怎樣費力地將火種培植壯大。火投在我和她的臉上,使其變形,變幻出野性和怪誕的影子。我們一聲不響,完全是一對人類最純粹的標本。
我最愛的人,假如你是樹,
「呀。」
我不知要費多大勁,才能把這些話跟她講清楚。來,我跟你講一種很妙的東西,它的確很像你去追逐的那種火球,它不是神火、什麼小小的太陽,那不過是種簡單極了的東西,叫電燈。我還講,能造出它來,我就行。這野姑娘用一雙亮得發賊的眼盯著我,恐怕碰上個騙子。
阿尕跟何夏並排躺在毒辣的太陽下,見灰白的雲一嘟嚕一嘟嚕的,像剛從某個頭顱里傾出的大腦。所有的一切都在蠕動,正醞釀一個巨大的陰謀。他忽地動了一下,她朝他扭過臉。他說:「別看我,阿尕,閉上眼。」
「阿尕,買雙靴子怎麼樣,城裡剛運來的氈靴,你穿穿看有多漂亮!」我把靴子放到她眼前。
「呀。」阿尕存心裝著聽不懂。她心裏在醞釀著一個極不善良的計劃:不讓她見到他。不然阿尕怎麼辦?她一來,阿尕就成了熬過茶的茶渣子,該潑出去了。他有了她,想想會怎樣吧:行了,阿尕,你走,別再來啦。想到何羅將跟她摟成一團,睡在這床上,阿尕差點拔出她的小腰刀來。她問:「就這兒嗎?他就住這兒么……」
阿尕看著它們,咕嚕道:「撕碎它!燒掉它!」
「你不曉得,他一直跟我彆扭。那時他一口答應把你調回來……」明麗陰鬱地說。
我們沒領成結婚證。那裡鎖著門,也掛了塊用不著廢話的牌子。阿尕說,命啊。聽她又來這套,我火了。我說:「球,我要怎樣就怎樣。我要結婚,我認為時候到了,就結。我要想把阿尕看成美人兒,那她就是。我願意她迷人可愛,她就迷人。什麼東西,只要願意,你就可以信以為真。」阿尕牽著馬,我騎在馬上。她往前猛跑一截,再停下打個呼哨,馬就顛顛地追上去。然後她再跑。她想逗我高興,或說,下意識地在挑起我某種慾念。
「她就是阿尕!」
「胡扯,我走哪兒去?電站修不好,我就死在這兒!」
「砸得太狠了,你瞧,這兒。」她停住不笑了,兩膝著地爬過來,湊近去看他的腿。沒什麼,這個白臉皮漢人就是不經打。她碰碰那傷處,他「噝」的一聲,她立刻也學著很響地「噝」了一聲,又笑起來。
他說:「我認識那裡一個老太婆,人家叫她禿姑娘。不用說,她不止禿了三年五年。她會講許多奇奇怪怪的故事。她講,有個女人懷孕五年,生下一塊大石頭,把它扔到河裡。後來有個又丑又窮的男人把它抱走了,天天摟懷裡,捂在袍子里,有一天,他發現石頭上長出了頭髮……」
我恨透這個裝神弄鬼的老巫婆。「我是問你,那個姑娘,過去一直跟你住在一塊的!」
阿尕知道什麼都是命里註定。他來,他走,他靠近她,他遠離她。她曉得早晚要分,那就分。該讓他走,把自己拋下,忘掉。她知道耍多少花招也絆不住他,那就是命了。應該把他還給他們的人;讓他去和他們人中的那個女人結婚。結婚,這事可沒她阿尕的份兒。
你死了,我就落了。
我徹底地獨立。我在被逐出村子時也沒感到如此之深的孤獨。人所要求的生存條件很可憐,可憐到只需要一個或半個知己,能從那裡得到一點點理解就行,這一點點理解就能使他死乞白賴地苟活著。
十多年後,他又從河岸走回。這時他已知道,那些曾引起他生理反感的黃茸茸的斑塊,不過是些開得太擁擠,淤結成片的金色小花。
許多人的竊竊私語漸漸變成了低吼。他們摩拳擦掌,每人佩飾在身上的古錢吊發出悶響。我對自己說:來了!小子。我觸怒了他們,他們嘯聚一起,結成一股無可阻攔的力。我死到臨頭了。我想把多日來的反思與懊悔對他們傾訴,把道理講清,還想對這連成一體的人群說:「抱歉,鄉親們,我由於經驗不足給你們造成了損失,我不是成心的,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來贖罪、彌補它,請相信我的真誠。」但是,這時,這一切都只能是徒勞。
他被逐出了村子。阿尕帶著自己的一小群羊、一頭奶牛,跟他上了路。禿姑娘說:「不會有好結果的,我昨天替你卜了卦,知道怎樣嗎?那頭母羊用三條腿站著。你別跟那漢人走。」阿尕搖搖頭:「我是他的人啊,哪能不跟他走?」禿姑娘說:「好,你看著。」她念了幾句咒語,母羊果然縮起一條腿。「我知道我知道。」阿尕說。她還是隨他走了。
如今他這樣對她瞅著。墨綠的裙子,白襯衫,對一個三十八歲的女人來講,是較本分的穿著。她可沒打算來誘惑他。
從她唱歌,我把她得罪后,她再來看我時已十七歲。那是春天,是個最傷腦筋的季節。雖然草地的春天還蓋著厚雪,但雪下面的一切生靈都不老實了。種種邪念都在這一片純白的掩蓋下開始騷動。
「我?我還放羊啊。」就是不知道,另一個女人能不能像我這樣疼愛他,把他當心頭上一塊肉。你,何羅,別看我。她開始幫他收拾東西。她手很笨,書摞好,又總要坍散開。忙來忙去,屋裡反而弄得更亂。「是我不好,何羅,攔住你,沒讓她見到你。你怎麼不拿鞭子狠狠抽我?她走的時候好傷心,何羅,明天你就去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