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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ren the Puppy / 愛犬顆韌

Keren the Puppy / 愛犬顆韌

我們都感到解凍般的綿軟,如同我們全體得救了,如同我們全體要跟這貧窮孤苦的大爺回家去。
「揍死它——都是它惹的事!」
「就是嘛,這條狗差不多餓死了,」另一個畢業生說,「剛才我看見它在廚房後頭啃花生殼子!」
小周不動,土匪樣的臉很木訥。紫羅蘭色的拖鞋是趙蓓的,她人永遠離開了,鞋永遠留下了。他從地上拾起鞋,不理睬我們的攛掇。「還不揍死這賊娃子……」
頓時喊聲喧囂起來:「截住那狗東西!截住顆韌!」
「不咬不咬!」小周說。
顆韌一直愣著,沒有回頭。它明白它已失去瘦狗,它不能再失去我們。
「嗨,狗是我們的。」小周說,口氣比他的臉還匪。
大爺傻在那裡。
馮隊長更明白這一點,他的青春在二十年前就死光了。他按住不斷刨腳的顆韌,看一眼表。他心沒狠到家,想多給他倆一點時間,讓他倆好歹穿上衣服。他從表上抬起臉,很難說那表情是痛苦還是惡毒。他說:「小崔、李大個兒兩個同志,砍繩子!」
雪暴把我們困住了,在這個小兵站一待四天。從兵站炭窯跑來一條柴瘦的狗,和顆韌咬了一整天的架。第二天兩條狗就不是真咬了,邊咬邊舒服地哼哼。瘦狗有張瓜子臉,有雙丹鳳眼,還有三寸金蓮尖尖小腳。我們都說這狗又難看,又騷情。不過顆韌認為它又漂亮又聰明。它高度只齊顆韌的肩膀,不是把嘴伸到顆韌胳肢窩裡,就是伸到它的胯|下。顆韌享受地眯上眼,我們叫它,它只睜一隻眼看看我們。
老鄉說:「偷的。就在那邊一個大車上還有!」兩人說著,大模大樣跨上嫠牛。
老狗要我們償命了。灰的山霧中,它眼由黑變綠,再變紅。誰說:「快捂住小的!不然老的小的對著叫,道班人一會兒就給叫出來了!」
繩子一斷,車篷布唰啦落下來。裏面的一對男女像突然被剝出豆莢的兩條蟲子,蠕動尚未完全停止,只等人來消滅。那是很美麗很豐|滿的兩條蟲子,在月光下尤其顯得通體純白。
車卻怎麼也發不動。踩一腳油門,它轟一下,可轟得越來越短,越沒底氣,最後成了「呃呃呃」的乾咳。
得承認,顆韌的消瘦是顯著的。我們不顧馮隊長「換服裝!換服裝」的叫喊,和畢業生們熱烈地吵起來。不一會兒,粗話也來了,拳腳也來了。
「好了。」趙蓓說,嘴唇被放出來。
在恐懼中,我們嘗試接吻,試探地將手伸到對方清一色的軍服下面。我們怎麼也不會想到,是顆韌這狗東西使我們一步步走到不能自拔的田地。
「你說,顆韌是不是聞出了小周和趙蓓的相投氣味?」
等小周把頭再一次轉回,見枯了的絲瓜架後面兩個人走過來。他倆半藏半漢,一把大提琴夾在胳肢窩下面。
顆韌回來了,一頭扎進我們的群體。它挨個和我們和好,把它那狗味十足的吻印在我們手上、臉上、頭髮上。隊伍里馬上恢復了它那股略帶臭味的、十分溫暖的體臭。
我們都不想讓它看清自己,逐步向後退去。
「你們的狗,怎不見你們喂它?」他們中的一個四眼兒畢業生逮著理了。
一線鮮血從它眼角流出來。它看我們這些殺氣騰騰的丘八從綠色變成了紅色。
「萬一啥子?」
小周轉向我們,說:「聽到沒有:他們的狗!」
「開車!」馮隊長喊。
在雪山上的我們把所有的道具箱、樂器箱、服裝箱都澆上汽油,點燃,燒了四大蓬篝火。半邊山都烤化了,還燒掉誰半根辮子。總算沒讓誰凍死。這四蓬衝天大火把山頂二十公裡外的道班驚醒了,他們給山下兵站發了電報。兵站派車把我們接下山時,才發現倒掉的木樁和被雪埋完的顆韌。小周把顆韌揣在自己棉被裡,跟他貼著肉。
顆韌的眼神融化了,看著大爺。
顆韌不知聽指揮,撲到哪是哪,咬一口是一口。
然而第二天它仍跟著。
誰又說:「咦,小周那狗日的哭了。」
這是個大站,我們要演出七場,此外是開會,練功。
顆韌順下坡的公路躥去。雪齊它的胸,它的前肢像破浪一樣將雪剪開。它那神秘的遺傳使它懂得向前跑,向有燈光的地方跑。它跑進藍幽幽的雪夜深處,直到它已從我們的視野中跑沒了。
顆韌感到噁心,兩隻前爪猛一退,別過臉去。它還不高興蕉蕉對它叫喚的聲調:「哎,狗!你吃啊!」它從沒見過這麼小個人有這麼無懼無畏的臉。
「燒火燒火,哪個去燒火?」
班長不理會我們,只管指揮那幾個兵逮狗。
「留下它吧。」誰說。
「你們不要它就給我吧。」大爺說。
大兵上來了,小周擋住他們:「不準動它——它是老百姓的狗……」
趙蓓很快帶著衛生員和馮隊長來了。
下午四點多,那個拉糞的大爺來了,見我們和狗的情形,便走上來,摸兩把顆韌。
「大爺,我擔保它不咬你!」小周懇求地看著這黑瘦老農。
顆韌得忘掉許許多多我們的劣跡才能這樣拿出命來跑。它得忘掉我們把它的兄姊投進嘟嘟響的鍋里,忘掉它母親被壓成扁薄一片的身體,以及從那身體兩端顫顫翹起的頭和尾——那樣慘烈的永別姿勢。它必須忘了我們中的誰沒輕沒重地扯它的耳朵,揪它的尾巴,逼它去嗅一隻巨大的半死老鼠。那老鼠高頻率的吱吱叫聲,那油膩的暗灰皮毛,以及它鮮紅的嘴和眼都讓顆韌噁心得渾身發冷。老鼠吱吱叫時齜出的長形門齒使顆韌感到醜惡比兇悍更令它戰慄。顆韌記得它怎樣把屁股向後扯,將下巴往胸口藏,卻仍然拗不過我們,我們已將顆韌的臉捺到老鼠鼻尖上了。顆韌的胸膛里發出沉悶的聲響,這響是向我們表示:它對我們的作弄受夠了,它肉體深處出現了咬人噬血的衝動。而我們卻毫不懂它,一個勁兒歡叫:「快看狗逮耗子!快看狗逮耗子!」
從此顆韌對我們這些兵有了新認識。它開始寬恕我們對它作下的所有的惡。它從此懂得了我們這些穿清一色軍服的男女都有藏得很仔細的溫柔。顆韌懂得它對於我們來說,並不是一條無關緊要的畜生,我們是看重它的,我們在它身上施與一份多餘的情感。之所以多餘,是因為我們是作為士兵活著,而不是作為人活著;我們相互間不能親密,只得拿它親密,這親密到它身上往往已過火,已變態,成了暴虐。它從此理解了這暴虐中的溫柔。
女兵們把趙蓓攙回宿舍,她嗚嗚地又哭了一個鐘頭。天快亮時,她不哭了。聽見她翻紙,寫字,之後輕輕出了門。誰跟出去,不久就大叫:「趙蓓你吃了什麼?」都起來,跑出門,趙蓓已差不多了,嘴角溢出安眠藥的白漿,一直溢到耳根。
於是決定把兩輛車用鐵纜掛住,由司機班長開車拖著走。到一個急彎,馮隊長命令大家下車,等車過了這段險路再上。全下來了,包括顆韌。
誰解下軍服上的皮帶,銅扣發出陰森的撞擊聲。那皮帶向顆韌飛去。顆韌痛得打了個滾。它從來沒嘗過這樣結實的痛。
馮隊長這時說:「好吧,我上車。我一人上車!」
馮隊長問他:「咋辦?」
我們聽見不祥的嗚嗚聲從顆韌臟腑深處發出。
「狗漢奸!」
班長說:「你說咋辦就咋辦。」過一會兒他又說,「離兵站還有二十公里,走路去送口信,等兵站派車來拉,肯定是拉一車死豬了!」
馮隊長不高興了,白起眼問他們:「你們早幹啥去了?」
直到它看見自己的手腳被緊緊縛住時,顆韌才意識到它對我們過分信賴了。它眼睛大了起來,漸漸被惶恐膨脹了。它的嘴開始在籠頭下面甩動,發出尖細的質疑。隨後它越來越猛烈地掙扭,將嘴上的籠頭往地上砸,有兩回它竟站立起來,以那縛到一塊的四肢,卻畢竟站不住,一截木頭似的倒下。它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它,將眼睛在我們每一張臉上盯一會兒。
我們中沒一個人再動,就這樣團團圍住它。它喘得很快,尾巴細碎地發抖。它眼睛從這人臉上到那人臉上,想記住我們中最猙獰的一個臉譜。誰說了:「這條狗太小!」
顆韌給踢得踉蹌一步,定住神,稍稍偏過臉望著馮隊長。那樣子像似信非信,因為馮隊長在踢的這一腳里流露的無奈,它感受到了。
「別讓它逃了……」
我們以為顆韌被制住了,卻不知顆韌從此每夜跑五六公里到炭窯去幽會瘦狗。我們發現時顆韌已是一身跳蚤。我們給它洗了澡,篦了毛,關它在房裡,隨它怎麼叫也不放它出去。下半夜不只顆韌在叫,門外那條瘦狗在長一聲短一聲地呻喚,喚得顆韌在裏面又跳腳又撞頭。它只聽瘦狗九_九_藏_書喚痛,卻不知痛從哪來的。
清早我們跑出房,見那隻捕兔夾子給瘦狗拖了兩尺遠。那三寸金蓮給夾斷了,血滴凍成了黑色。顆韌跑到瘦狗面前,瘦狗的媚眼也不媚了,半死一樣略略翻白。
另一個畢業生插嘴:「看到我們的狗長得排場,就來訛詐!」
我們女兵也都跑來看顆韌,不吱聲地坐一會兒,觸觸它冰涼的鼻尖,捏一把它厚實闊大的前爪。我們一下子想起顆韌從小到大所有的事情。誰把它耳朵掀起,輕聲叫:「顆韌,顆韌,顆韌……」
「放了它!」誰說。
天全黑下來,四野的雪發出藍光。女兵中的誰被凍得在偷偷地哭。缺氧嚴重了,連顆韌也不再動,張開嘴,嘴裏冒出短促湍急的白氣。
我們都看著顆韌,想著它十六個月的生命中究竟有多少歡樂。我們想起它如何圍著那條苗條的小母狗不亦樂乎,以及它們永別時它怎樣捶胸頓足。
第三天早晨,馮隊長集合全隊,向我們宣布:中午時分,司令員將派半個警衛班來逮捕顆韌,然後帶它到郊區靶場去執行槍決。
四眼兒還在努力勸餐,拿罐頭近一下遠一下地引逗它。畢業生們不知道這一聲呼喚對顆韌的意味。
「司機呢?」有人問。
演出之後的夜餐,我們圍坐在一起吃著。都知道它在飯廳門口望著我們,也都知道它整整一天沒吃過東西。但誰也不吱聲,讓它眼巴巴地看,讓它尷尬而傷心地慢慢搖尾巴。這樣第二天它就不會再死皮賴臉跟著了。
顆韌在原地轉了個圈,鞋子掛在它嘴上。它眼裡的調皮沒了。它發現我們不是在和它逗,一張張緊逼過來的臉是鐵青的,像把它的兄姊吊起剝皮時的臉。它收縮起自己的身體,盡量縮得小些,尾巴沒了,脖子也沒了。
小周餵了它一顆子彈。我們靜下來,一切精神心靈的抽搐都停止了。一塊夕陽降落在寧靜的院子里。
班長冷笑:「唉,我們是來執行命令的,哪個不讓我們執行,我們是丈人舅子統統不認。」他對幾個兵擺頭,「去,拉上狗走路!」
它覺出小周在它的屁股上拍的那一掌所含的期望。
中午我們到達瀘定兵站,突然看見顆韌立在大門邊。猜測它被人收容了,新主人用車把它帶到這裏。然而它那一身紅色粉塵否定了前一個猜測:它是一路跟著我們的車輪跑來的。沿大渡河的路面上是半尺厚的喧騰紅土,稍動,路便升起紅煙般的細塵。它竟跑了五十公里。
它聽著,腦袋偏一下,並不完全明白。但它馬上被提了過去,鼻子尖被捺在排泄物上:「還屙不屙了?還屙不屙了?」問一句,它腦門上挨一摑子。起先它在巴掌扇下來時忙一眨眼,挨了四五下之後,它便把眼睛閉得死死的。它受不住這種羞辱性的懲罰。放了它,它臊得一整天不見影。從此怎樣哄,它也不進屋睡了。十月底,雪下到二尺厚,小周怕顆韌凍死,硬拖它進屋,它再次嗚嗚地吶喊起來。小周被它的倔強和自尊弄得又氣又笑,說:「這小狗日的氣性好大!」那夜,氣溫降到了零下三十度,早起見雪地上滿是顆韌的梅花瓣足跡:它一夜都在跑著取暖,或是找地方避風。
顆韌見歪歪扭扭跑來的馬背上,小周忽高忽低,臉容給顛得散一會兒、聚一會兒。眼看馬迫近了,卻一個跳躍把小周甩下來。
小周站住了,喊道:「顆韌!」
我們把手攏住嘴,一齊聲地叫:「顆韌!」我們叫著,根本聽不見馮隊長在婆婆媽媽威脅什麼。
燒了兩件絨衣,仍沒把汽車燒活過來。司機班長用最後的體力往車身上踹一腳。他也要哭了。
到了第三天,我們見它薄了許多,毛被塵土織成了網。這是最後一個兵站,過了它,就是通往成都的柏油大道。意思是,我們長達八個月的巡迴演出告終了。絕不能讓這隻喪家犬跟我們回營區,必須把我們與它的恩怨全了結在這裏。
誰扔給它一塊很大的肉骨頭,想進一步籠絡它。
顆韌不睬,它不懂司令員是什麼東西。
顆韌也沒想到,它成全我們的同時也毀了我們。終於有一對人不顧死活了。半夜他倆悄悄溜出男女宿舍,爬進行軍車。我們也悄悄起身,馮隊長打頭,將那輛矇著厚帆布的車包圍起來。
「它心還在跳!你摸……」
「過來!」蕉蕉說,神色認真而專橫。
它倆不知道我們的詭計。瘦狗剛一脫離樹的掩護,我們的雪球如總攻的炮彈一樣齊發。瘦狗給砸得幾乎失去了狗形,尾巴在襠里夾沒了,耳朵塌下,緊緊貼著臉。
有了顆韌我們再沒丟過東西。過去我們什麼都丟,樂器、服裝、燈泡,丟得最多的是軍服。正是軍服時髦的年代,有時賊們偷不到完整的軍服,連爛成拖把的也偷走,剪下所有的紐扣再給我們扔回來。炊事班則是丟煤,丟米,丟味精。自從顆韌出現在演出隊營地,賊們也開始傳:演出隊那條大畜生長得像狗,其實不曉得是啥子,凶得很!你一隻腳才跨過牆,它嘴就上來了!那嘴張開有小臉盆大!咬到就不放,給它一刀都不鬆口,硬是把褲子給你扯脫!
老狗原地站著,身子撐得像個小城門。它是藏狗裡頭頂好的種,有一匹鹿那麼高,凸額闊嘴,一抬前爪能拍死一隻野兔;它的毛輕輕打旋兒,尾巴沉得擺不動一樣。
第二天我們結束了演出,從山頂雷達站開拔,誰的皮帽子里卧著顆韌。打鼓的小周說:「就叫它顆韌。」都同意。那是藏民叫「爺兒們」的意思。顆韌一來是男狗,二來是藏族。顆韌也認為這名字不錯,頭回叫它,它就立刻支起四肢,胸脯挺得凸凸的。
「再講一個翻字!」
大爺也沒想到它有這樣大,怔得張開嘴。
我們決不願與它稀里糊塗講和。
「給顆韌打一針興奮劑!」
「小周你再發神經,我叫隊長啦!」衛生員說。
它聽我們笑,聽我們說:「來勾引我們顆韌!顆韌才多大,才六個月!」
小周「刷」地給了顆韌一皮帶。
它遠遠站著,看我們裝舞台,彼此大喊大叫地鬥嘴、抬扛,就像沒有看見它。它試探地走向小周,一步一停,向那一堆它從小就熟悉的鼓靠攏。小周陰沉地忙碌著,彷彿他根本不記得這條風塵僕僕的狗是誰。
我們全叫起來:「顆韌!」
顆韌疏遠了我們。它不再守在舞台邊,守著小周那大大小小一群鼓。它給自己找了個事做。它認為這事對我們生硬的軍旅生活是個極好的調劑。它很勤懇地幹起來。它先是留神男兵女兵們的眉來眼去。很快注意到一有眉眼來往,勢必找到借口在一塊講話。再往後,這對男兵女兵連廢話都講完了,常是碰了面便四周看看,若沒人,兩人便相互捏捏手,捏得手指甲全發了白,才放開。在行軍車上,男兵女兵混坐到一塊,身上搭夥蓋件皮大衣,大衣下面全是捏得緊緊的一雙雙手。有次顆韌見一車人都睡著了,車顛得兇猛,把大衣全顛落,那一雙雙緊纏在一起的手都暴露出來。卻沒人看見,獨獨顆韌看見了。
「開槍!日你媽你們的槍是軟傢伙……」班長槍響了。已跑到門台階上的顆韌愣住。它想再看我們一眼,再看小周一眼。它不知道自己半個身子已經被打掉了,那美麗豪華的尾巴瞬間便泡在血里。疼痛遠遠地過來了,死亡遠遠地過來了,顆韌就那樣拖著殘破的後半截身體,血淋淋地站立著。它什麼都明白了。
司令員說:「屁話。誰把它藏了。」
班長突然剎住車,從駕駛艙出來,問:「為啥子下車?」馮隊長說:「這地方太險,萬一翻下去……」
馮隊長大發脾氣地把架給拉開了。他把我們往舞台那邊趕,我們回頭,見那四眼兒正在喂顆韌午餐肉罐頭。
我們馬上還了陽,對大爺七嘴八舌:「大爺,你帶走!馬上帶走,不然就要給警衛團拉去槍斃了……」
小周的輕微腦震蕩,以及嚴重的頭部外傷十天之後才痊癒。十天當中,我們在交頭接耳:「你說,顆韌為什麼頭一個去找趙蓓?」
「狗是大爺的了!」我們一起叫囂起來,「怎麼能殺人家老百姓的狗?」
瘦狗被砸中,難看地撇一下腿,接著便飛似的逃了。顆韌也想跟了去,卻不敢,苦著臉向大吼大叫的我們跑回來。
小周對他說:「大爺,你帶走!天王老子來了,我們擔當就是了!」
趙蓓沒死成,拖到軍分區醫院給救了過來。但她不會回來了,很快要作為「非正常複員」的案例被遣送回老家去。小周成了另一個人,養一臉鬍子,看誰都兩眼殺氣。很少聽他講話,他有話只跟顆韌嘮嘮叨叨。
我和動物們的不解之緣使我https://read•99csw•com為這條狗創造了文字的肖像。直到今天,那條給我們一群少年軍人許多歡樂和許多傷痛的藏犬,還會讓我黯然神傷。我父親讀了我其他寫動物的小說,說我寫動物寫得比人好。也許他暗示我愛動物勝過愛人。的確,我從五六歲開始就與動物為伴,到現在回想,還是我負動物多,而動物們負我少。或者說,它們從來未負過我。我的少年時期在軍中度過,曾擁有過愛犬顆韌,它在我們的欺凌作弄式的愛撫下長大,度完它短短的一生。它不能控裁它的生死,我們也不能控裁我們的青春。在它和我們分別時,我們感到那樣無力和無助。寫下這個故事,我希望紀念我們的愛犬,也紀念我們異於其他世界青少年的成長經歷。
「那咋辦?」馮隊長又問。這回是問他自己。
顆韌叫幾聲,沒人應,大門緊閉著。它繞著鐵絲網跑,想找隙口鑽進去。鐵絲網很嚴實,顆韌整整轉了一圈,沒找著一點破綻。它開始刨雪。雪低下去,一根木樁下出現了縫隙。顆韌塌下腰,伸長肩背一點點往裡鑽,幾乎成功了,卻發現脖子上的舞鞋帶被鐵網掛住,任它怎麼甩頭,也掙不脫身。飢餓和寒冷消耗了顆韌一半生命,剛才的疾跑則消耗了另一半,顆韌突然覺得一陣鋪天蓋地的疲倦。它不知那樣卧了多久,貼地皮而來的風雪一刀一刀拉過它的臉,它濕透的皮毛被凍硬,刺毫一樣根根立起來。它最後的體溫在流失。
馮隊長笑笑:「藏是藏不住的,您想想,那是個活畜生,不動它至少會叫……」
顆韌聽大家討論它,站得筆直,尾巴神經質地一下下聳動。這事只有它來做了:把信送到兵站去,讓人來救我們。它那藏獒的血使它對這寒冷有天生的抵禦,它祖祖輩輩守護羊群的天職給它看穿這夜色的眼。它見小周領著我們向它圍過來,在馮隊長一口一個「胡鬧」的呵斥中,將一隻女舞鞋及求救信系在它脖子上。我們圍著它,被寒冷弄得齜牙咧嘴,一張張臉都帶有輕微的巴結。
「顆韌,過來,不準理那個小破鞋!」誰說。
「它會咬你!」
下半夜三點了,小周突然把演出隊的衛生員叫醒。
衛生員的手給小周硬拉去,揣到他棉被裡。衛生員忙應付地說:「在跳,在跳。」
我們當然知道,都是我們布置的。
小周看她一眼,馬上又去看顆韌。他對我們說:「你們還不去睡?」假如這一針失敗,他不願我們打攪他的哀傷。
顆韌沒等他說完已躥出去,跑得四腿拉直。它追到那兩匹嫠牛前面,把身子橫在路上。小周解下一匹馬,現學上馬、使戟,嘴裏嘟囔著驅馬口令和咒罵,也追上來。
「它咬人?」大爺問。
我們全造了反,嚷道:「對嘛,打老百姓的狗,是犯軍紀的……」
我們說:「打得好!打死才好!」
它把尾巴尖輕輕卷一卷。它不懂「小破鞋」,也不懂我們心裏慢慢發酵的妒忌。它奇怪地發現當它和瘦狗一齊在雪原上歡快地追逐時,我們眼裡綠色的陰狠。我們團出堅實的雪球向瘦狗砸去,瘦狗左躲右閃,蛇一樣擰著細腰。顆韌覺得它簡直優美得像我們女兵在台上舞蹈。
到了內褲這一步,我們就不再敢偷偷甜蜜了。我們開始感到大禍臨頭。誰也沒往顆韌身上去想。開始大家都假裝是粗心,錯拿了別人東西,找個方便時間,把東西對換回來便是。久了,這樣的對換便給男女雙方造成一份額外的接觸。於是,混沌的大群體漸漸被分化成一雙一對,無論我們怎樣掩飾,怎樣想抵賴,這種成雙成對仍是一日比一日清晰。
我們的兩輛行軍車從山頂轉回,又路過山腰養路道班時,一條老母狗衝出來,攔在路上對著我們哭天搶地。它當然認得我們。它又哭又鬧地在向我們討回它的六個兒女。昨天我們路過這裏,道班班長請我們把一窩狗娃帶給雷達站。雷達站卻說他們自己糧還不夠吃,哪裡有喂狗的。小周說:「還不省事?把它們吃了!」進藏讓脫水菜、罐頭肉傷透胃口的我們,一聽有活肉吃,都青面獠牙地笑了。顆韌這時候從皮帽里拱出來,不是叫,而是啼哭那樣嗚了一聲。它一嗚,老狗便聽懂了它:那五個狗娃怎樣被殺死,被吊著剝皮,被架在柴上嘟嘟地燉,再被我們用樹枝削成的筷子杵進嘴裏,化在肚裏。顆韌就這樣「嗚嗚……」,把我們對它兄姊所乾的都告發給了老狗。
一個清晨我們見顆韌胸脯血淋淋地端坐在牆下,守著一碗鹹鴨蛋,嘴裏是大半截褲腿。幸虧它毛厚,胸大肌發達,刀傷得不深,小周拿根縫衣針消了毒,粗針大麻線把刀口就給它縫上了。
都一動不動,只有眼睛在開火。顆韌不懂這一刻的嚴峻,不斷在雪裡撲來撲去,給雪嗆得直打噴嚏。或許只有它記得,我們槍里的子彈都打空了,打到那兩匹獐子、五隻雪獺上去了。
小周上下瞥他一眼:「你們的狗?」
「就不!」蕉蕉說。
我們決不願承認心裏那陣酸疼的感動。
「顆韌跑到兵站只要一小時!」小周很有把握地說。
我們真正想說的是:揍死顆韌,我們那些秘密就從此被封存了。顆韌是那些秘密的唯一見證。我們拳腳齊下,揍得這麼狠是為了滅口。而顆韌仍是一臉懵懂。它不知道它叛賣了我們,它好心好意地撮合我們中的一雙一對,結果是毀了我們由偷雞摸狗得來的那點可憐的幸福。
馬在顆韌嗓音變的一剎那跑慢了,然後停住。顆韌喘得呼呼的,看看馬,又看看沒動靜的小周。馬這時看見不遠處的草,便拖著小周往那邊跑,顆韌呵斥一聲,馬只得止步。顆韌開始渾身上下拱小周,他仍是條死魚。顆韌一樣樣撿回他沿途落下的東西:鋼筆、帽子、鞋,它將東西一一擺在小周身邊,想了想,叼起一隻鞋便往兵站跑。
「不準讓它跑到街上!」班長喊,「上了街就不要想逮它回來了!」
「哪個去杵蒜?多杵點兒!」
車開了。顆韌站在那裡,尾巴傷心地慢慢擺動。它望著我們兩輛行軍車駛進巨大一團晨霧。我們都裝沒看見它。我們決不願承認這遺棄對於我們也同等痛苦。
顆韌真的活轉來。不知歸功於興奮劑還是小周的體溫。小周一覺醒來,顆韌正卧在那兒瞪著他。小周說:「顆韌你個狗東西嚇死老子了!」顆韌眨一下眼,咂幾下嘴,它懂得自己的起死回生。它也曉得,我們都為它流了淚,為它一宿未眠。小周領著它走來時,我們正在列隊出早操,幾十雙腳踏出一個節奏,像部機器。我們把操令喊成:「顆韌、顆韌。」
它跑到一垛柴後面,趙蓓正在練琴。它把前爪往她肩上一搭,嗓子眼裡怪響。
顆韌想到自己的藏獒家族,有與狼戰死的,有被人殺害的,卻從未有過死於寒冷的。想到這兒它使勁睜開眼,緊扣牙關,再做最後一次掙扭。咣當一聲,那木樁子被它扯倒了。
我們都哼一聲。
「不準動!」馮隊長的烏鴉音色越發威嚴,「把衣服穿起來!」
顆韌同時也明白我們這群叫作兵的惡棍是疼愛它的,儘管這愛並不溫存。這愛往往是隨著粗魯加劇的。它不在乎「狗日的顆韌」這稱呼,依然歡快地跑來,眼睛十分專註。我們中總有幾個人愛惡作劇:用腳將它一身波波的毛倒擼,它一點不抗議,獨自走開,再把毛抖順。有幾個女兵喜歡把手指頭給它咬,咬疼了,就在它屁股上狠打一巴掌。
顆韌急急忙忙圍著它奔走,不時看我們。我們正裝行軍車,準備出發,全是一副顧不上的表情。顆韌繞著瘦狗越走越快,腳還不斷打跌。我們不知道那是狗捶胸頓足的樣子,那是顆韌痛苦、絕望得要瘋的樣子。
顆韌的哽咽被捂沒了,只有哧哧聲,像被委屈憋得漏了氣。老狗漸漸向車靠攏,哭天搶地也沒了,出來一種低聲下氣的哼哼,一面向我們屈尊地搖起它豪華的尾巴。它仍聽得見顆韌,那哧哧聲讓它低了姿態。等老狗接近車廂一側,司機把車晃過它,很快便順下坡溜了。車拖著一大團塵煙,那裡面始終有條瘋跑的老狗,從黑色跑成灰色。它沒追到底,一輛從急彎里閃出的吉普車壓扁了它。顆韌恰在這一刻掙脫了那隻手,從皮帽子里躥出來。它看到的是老狗和路面差不多平坦的身體。它還看到老狗沒死的臉和尾巴,從扁平的、死去的身子兩端翹起,顫巍巍,顫巍巍地目送顆韌隨我們的車消失在路根子上。
「過來——哎,狗你過來!」蕉蕉繼續命令,像她一貫命令那個塌鼻子警衛員。警衛員真的過來了,狗里狗氣地對她笑,請她快上車,https://read.99csw•com別惹這野蠻畜生。
「咬他腳——笨蛋!」
「站起來!」班長說。
「那你快起來給它打一針興奮劑!」
「打老百姓的狗,就是打老百姓!」
我們全體站得像一根根木樁,屁股夾得生疼。司令員個頭不高,肚子也不像其他首長那麼大。他站在我們隊伍前面,眉毛是唯一動的地方。那眉毛威嚴果敢,像兩支黑白狼毫混制的大毛筆。
它不知道自己十六個月的生命將截止在今天。
顆韌明白它再不逃就完了。它用盡全身氣力掙斷了最後一圈繩索,站立起來。
血色迷濛中,它見我們漸漸散開了。它不懂我們對它的判詞,但它曉得我們和它徹底反目。第二天清早出發,我們一個個板著臉從它身邊走過,它還想試探,將頭在我們身上蹭一蹭,而我們一點反應都沒有。哨音起,我們上了車,它剛把前爪搭上車梯,就挨了誰一腳,同時是冷冰冰的一聲喝:「滾!」
小周對它說:「顆韌,順這條路跑!快跑,往死里跑!」
它跑下公路最後一道彎彎時,眼前出現幾盞黃融融的燈火。那就是兵站。所有兵站的房舍幾乎一模一樣。最靠公路的一間小房是值班室。我們演出隊的車每進一個兵站,都是從這小房跑出個戴紅袖章的人來跟馮隊長握手,嘴裏硬邦邦地說:「某某兵站值勤排長向演出隊敬禮!」然後這排長會跑進兵站,小聲喊:「來了一車豬啊,又要弄吃的啊!」
「勾引倒不怕,怕它過一身跳蚤給顆韌……」
班長打斷他:「死就死老子一個,是吧?」
顆韌發現這一絲慘笑使馮隊長的臉好看起來,它走過去,忽然伸出舌頭,在馮隊長手上舔了舔。這是它第一次舔這隻乾巴巴的、沒太多特長只善於行軍禮的手。馮隊長的臉一陣輕微痙攣。顆韌突至的溫情使他出現了瞬間的自我迷失。但他畢竟是二十幾年的老軍人,他定下來,踢了顆韌一腳,那麼不屑,彷彿它已不是個活物。
「死狗,瘋!」趙蓓說。她不懂它那滿嘴的話。
司令員想了片刻,認為馮隊長有點道理。馮隊長並不知道我們的勾當。司令員這時意識到如此與我們理論下去也失體統,更失他的將軍風度。他準備撤了。臨走,他懇切由衷地嘆口氣,說:「像什麼話?我們是人民的軍隊,是工農子弟兵!搞出什麼名堂來了?鬥雞走狗,這不成了舊中國的軍閥了?兵痞了?……幸虧咬的是我的孩子,要是咬了老百姓,普通人家的孩子,怎麼向人民交代?嗯?」
小周就像聽不見:「行個好補它一槍!」
趙蓓跟著顆韌跑到河灘,齊人深的雜草里有匹安詳啃草的馬。再近些,見草里升起個人。
「有緣分喲,是不是?」大爺問顆韌,「把我們拴這樣緊,把我們當反革命拴喲……」
午飯時我們的胃像是死了。小周把他那份菜里的兩塊肉放進顆韌的食缽,我們都如此做了。顆韌一面吃一面不放心地回頭看完全呆掉的我們。它看見我們的軍裝清一色地破舊,我們十六七歲的臉上,有種認命之後的沉靜。
趙蓓將小周被磨去一塊頭皮的傷勢查看一番,對急喘喘跑前跑后的顆韌說:「去喊人!」
「你們不要跟我講,去跟司令員講!」班長說。
「把耗子煮煮,擱點作料,給顆韌當飯吃,看它還倔不倔……」
小周問:「老鄉,你琴哪找的?」
司機班長上去踢小鄭一腳,小鄭就乾脆給踢得在雪地上一滾。
我們心情沉重地目送司令員進了那輛黑色的巨型轎車。事情的確鬧大了,我們停止了練功、排練,整天集體禁閉,檢討我們的思想墮落。司令員給三天限期,如果我們不交出顆韌,他就撤馮隊長的職,解散演出隊。
顆韌最懂的是「出發」。每天清早,隨一聲長而凄厲的哨音,我們像一群被迫鑽籠子的雞,一個接一個拱進矇著帆布的行軍車。逢這時顆韌從不需任何人操心,它總是早早等在車下,等我們嘟囔著對於一切的仇恨與抱怨,同時飛快地在自己背囊上坐穩,它便噌地一下將兩隻前爪搭上第二級車梯,同時兩隻后爪猛一蹬地,準確著陸在第一層梯階上。再一眨眼,它已進了車廂,身手完全軍事化,並也和我們一樣有一副軍事化的表情,那就是緘默和陰沉。這時它和我們一塊兒等馮隊長那聲烏鴉叫般的「出發」,這聲烏鴉叫使顆韌意識到了軍旅的嚴酷。
她看見了在我們中間的顆韌。她兩腿踢著警衛員的腦巴骨,表示要下來。這黃毛公主倒不像一般孩子那樣怕顆韌,或許她意識到天下人都該怕她的司令員爺爺,因此她就沒什麼可畏懼了。她停止咀嚼嘴裏的糖果,眼睛盯著我們這條剽悍俊氣的狗兄弟。
小周見他頭一倒又睡著,忙把他那隻大藥箱拎跑了。我們女兵都等在門外,馬上擁著小周進了兵站飯廳。炭火先就生起,一股熱烘烘的炭氣吹浮起我們的頭髮梢。
警衛員踮著腳來時已晚了。顆韌如響尾蛇般迅捷,甩開那暴虐的小手,同時咬在那甘蔗似的細胳膊上。
我們困惑極了,想不出自己的體己小物件怎麼會超越我們的控制,私奔到男兵那裡。我們甚至想到「宿命」和「緣分」之類的詮釋。當這種奇事發生得愈加頻繁時,我們不再嘻嘻竊笑,我們感到它是個邪咒:它將我們行為中小小的不軌,甚至僅僅是意念中的犯規,無情地揭示出來。
一天,我們突然看見顆韌嘴裏叼著一隻紫羅蘭色的拖鞋。這下全明白了。那是趙蓓和小周的事發生五天之後。只聽一聲喊:「好哇!你這個狗東西!」
我們無表情地拍著它大而豐|滿的腦袋,它並不認識小周手上的狗籠頭,但它毫無抗拒地任小周擺布,半是習慣,半是信賴。就像我們戴上軍帽穿上軍服的那一刻,充滿信賴地向馮隊長交付出自由與獨立。
小周從一名兵手裡抓過槍。
四個月大的顆韌是黃褐色的,背上褐些,肚下黃些。跟了我們三個月,它知道了好多事:比如用繩子把大小布片掛起,在布片後面豎起燈架子,叫作裝舞台。舞台裝完,我們要往臉上抹紅描黑,那叫化妝。化妝之後,我們脫掉清一色的軍服,換上各式各樣的綵衣彩裙,再到舞台上比手畫腳,瘋瘋癲癲朝台下的陌生人笑啊跳的,那叫作演出。演出的時候,顆韌一動不動地卧在小周的大鼓小鼓旁邊,鼓一響,它耳朵隨節奏一抖一抖,表示它也不在局外。它懂得了這些吵鬧的、成天蹦不止的男兵女兵是演出隊的。它還懂得自己是演出隊的狗。
「我不打。我沒給狗打過針,慢說是死狗。」
小周說:「死了我也抱它。」
顆韌閃過一個又一個堵截它的兵。
班長冷笑:「空車?空車老子不開。要死都死,哪個命比哪個貴!」他將他那把衝鋒槍立在雪裡,人撐在槍把上,儼然一個驍勇的老兵痞。
馮隊長不吱聲了。他想起汽車兵忌諱的一些字眼,「翻」是頭一個。這時幾個男兵看不下去,異口同聲叫起來:「翻、翻、翻……」
小鄭一邊哭一邊說:「頭暈得很,開不得車。」
夏天,我們院外新蓋的小樓變成了幼兒園。常見巨大的司令員專車停在門口,從裏面出來個黃毛丫頭,瘦得像螞蚱,五六歲了還給人抱進抱出,那是司令員的孫女,腮幫子上永遠凸個球,不是糖果就是話梅,再不就是打蛔蟲的甜藥丸子。所有老師都撅著屁股跟在她後面,捏著喉嚨叫她「蕉蕉」(抑或嬌嬌)。
我們都清楚他倆正做的事,那是我們每個人都想做而不敢做的。只有讓他倆把事做到這一步,我們才會像一群觀看殺雞的猴子,被嚇破膽,從此安生。我們需要找出一對同伴來做刀下的雞。我們需要被好好嚇一嚇,讓青春在萌芽時死去。
顆韌每晚是這樣忙碌的:它先跑進女兵宿舍,在床邊尋覓一陣,鼻子呼哧呼哧地嗅,然後叼起一隻紅拖鞋(抑或是綠拖鞋、粉拖鞋、奶白拖鞋),飛快地向男兵宿舍跑。它不費事就找到了他——那個跟紅拖鞋的主人暗中火熱的男兵。顆韌仔細將女兵的拖鞋擱在男兵床下,既顯眼又不礙事。然後它連歇口氣都顧不上,立刻叼起那男兵的一隻皮鞋(抑或棉鞋、膠鞋、舞鞋),再跑回女兵宿舍,將男鞋擺在那女相好床上。有時顆韌興緻好,還會把鞋擱進被窩。再就是它心血來潮,不要鞋了,改成內褲或乳罩。
我們都不再看他倆。誰扯下自己的衣服砸向趙蓓。趙蓓嗚嗚地哭起來,赤|裸的兩個肩膀在小周手裡亂抖。小周將那衣服披在她身上。
「哎,你吃啊!吃啊!」蕉蕉急了,伸手抓住顆韌的頸毛。顆韌的臉被揪變了形,眼睛給read•99csw.com扯吊起來。
小周白著臉奔過去。他一點人的聲音都沒有了,他喊:「你先人板板——你補它一槍!」他扯著班長。
「這狗日的比人還倔!」
顆韌進城半年後長成一條真正的藏獒,漂亮威風,尾巴也是沉甸甸的。它有餐桌那麼高了。它喜歡賣弄自己的高度,不喝它那食缽里的水,而是將脖子伸到洗衣台上,張嘴去接水龍頭的水滴。它還喜歡向我們炫耀它的跑姿。馮隊長訓話時,它就從我們隊列的一頭往另一頭跑,每一步騰躍出一條完整的拋物線。漸漸地,軍區開始傳,演出隊改成馬戲團了——院里不曉得養了頭什麼猛獸。
「那隻狗在哪裡?嗯?」司令員大發雷霆。我們中的誰壯了膽說:「不曉得……」
是個星期六,我們都請出兩小時假上街去洗澡、寄信、照相,辦理一個禮拜積下來的雜事。我們等得心起火,卻不敢罵司令員,連他的車和他的小公主也不敢罵。我們只有忍氣吞聲地看著蕉蕉被一個老師抱出來,轉遞給了警衛員。正要將她抱進車,她突然打打警衛員的腦殼,叫道:「站住!」
兩個月後,顆韌再不那樣嗚嗚了,除了夜裡要出門解手。有次我們睡死過去,它一個也嗚嗚不醒,只好在門拐子里方便了。清早誰踩了一鞋,就叫喊:「非打死你,顆韌!屙一地!」

後記

顆韌這一月狗齡的狗娃不懂我們的吠叫,只一個勁仰頭看我們。它看我們龐大如山,漸漸遮沒了它頭頂一小片天。在這時,它的臉複雜起來,像人了。
顆韌倏地抬起頭。它不動,連尾巴都不動。
顆韌將骨頭翻過來調過去地看,又看看我們。它發現我們結束了午餐,要去裝舞台了,沒有一個注意它。它叼起那塊肉骨頭走了兩步試試,沒人追,便撒開腿向瘦狗跑去。瘦狗齜開嘴笑了,哈哧哈哧地迎上來。
它越來越看出我們來者不善。我們收攏了包圍圈,在它眼裡,我們再次大起來,變得龐大如山。它頭頂的一片天漸漸給遮沒了。
男兵們也不示弱,也操出長長短短几條槍,有一條是舞蹈道具。
黑暗中那車微微打顫。
一早顆韌見小周拎著樂譜架和鼓槌往兵站馬棚走,頭在兩肩之間游來游去。突然他頭不遊了,他正對面走來了趙蓓。趙蓓也在這一瞬矯正了羅圈腿。小周看她一眼,她看小周一眼。兩人擦肩而過,小周再看她一眼,她又還小周一眼。
「管它是誰的狗,司令員命令我們今天處死它!」兵中間的班長說。
車拿油門轟它走,它四條腿戳進地似的不動。要在往常准有人叫:「開嘛!碾死活該!」這時一車人都為難壞了:不論怎樣顆韌跟我們已有交情,看在它面上,我們不能對它媽把事做絕。
小周說:「狗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是這個大爺的了!」
馮隊長裝作看不見我們心碎的沉默,裝作聽不見小周被淚水噎得直喘。他布置著屠殺計劃:「小周,你負責把狗籠頭給它套上,再綁住它的爪子……小周,聽見沒有?它要再咬人我記你大過!」小周哼了一聲。
顆韌最需下力忘掉的是它的鼻子在腥臭的老鼠臉上一擦而過,猛甩掉了扯緊它的手。那手幾乎感到了顆韌那兇猛的撕咬。它當然不會真咬,它只以這逼真的咬噬動作來警告我們:狗畢竟是狗。狗沒有義務維持理性,而人有這義務。而我們誰也不懂它那一觸即發、一發就將不可收拾的反叛。我們被它反常的樣子逗得樂透了,說:「看來好狗是不逮耗子!」
顆韌的頭給捺進帽子里。捺它的那隻手很快濕了,才曉得狗也有淚。
「大家都動啊!不準不動!不然凍僵了自己都不知道!」馮隊長朝我們喊,一面用手撥拉這個,推推那個,看看是不是有站著就已經凍死的。
馮隊長說:「不是防萬一嗎?」
它仰著臉,不敢相信我們就這樣遺棄了它。
過了康定再往東,雪變成了雨。海拔低下來,顆韌趴在小的鼓邊上看我們演出,它發現我們的動作都大了許多,跳舞時蹦得老高,似乎不肯落下來。
叫得幾個女兵都抽鼻子。
而值班室的黃燈火一動不動。沒人聽見顆韌垂死的掙扎和完全嘶啞的吠叫。
顆韌抬起頭,發現我們個個全變了個人。它倒不捨得放棄那隻拖鞋,儘管它預感到事情很不妙了。這回賊贓俱在,看它還往哪裡跑!
演出隊和幼兒園只是一條窄馬路之隔。那輛氣宇軒昂的專車一來,整條街的人都給堵得動不得。我們也只得等在門口,等那螞蚱公主起駕,才出得了門。
「它怪招人疼的。」誰又說。
瘦狗在很遠的地方站著,身體掩在一棵樹后,只露一張瓜子臉,完全是個偷漢的小寡婦。
顆韌臉上頭次出現人的表情,是在它看它兄姊死的時候,那時顆韌剛斷奶,學會了抖毛,四隻腳行走也秩序起來。
過了金沙江,路給雪封沒了。車一動一打滑,防滑鏈噹啷噹啷,給車戴了重鐐一般。我們的行軍速度是每小時七八公里,有時天黑盡還摸不到宿營的兵站。
馮隊長一個鷂子翻身,上車了,對車下轉過臉,烈士似的眼神在他因輕蔑而低垂的眼帘下閃爍著。
幾個往西藏去的軍校畢業生很快相上了顆韌。他們不知道它與我們的關係,圍住它,誇它神氣英俊。其中一人給了它一塊餅乾,顆韌有氣無力地嗅嗅,慢慢地開始咀嚼。畢業生們已商量妥當,要帶這條沒主的狗去拉薩。他們滿眼鍾情地看它吃,像霸佔了個女人一樣得意。
顆韌被踢出去老遠,竟然一聲不吭。勉強站穩后,它轉回臉。
這天我們的車爬上山頂,見一輛郵車翻在百米來深的山洞里,四輪朝天。
「看它那死樣,一身給跳蚤都咬幹了!」
馮隊長說:「我們是軍人,服從命令聽指揮是天職……」
繩子就是解不開。我們幾個女兵跑回宿舍找剪子。剪子來了,卻見五六名全副武裝的大兵衝進院子,說是要馬上帶顆韌去行刑。
小周說:「你先人才哭。」
「敢!」
偷偷哭的女兵越來越多,捂住臉上的雙層口罩吸飽眼淚,馬上凍得鐵一樣梆硬。
它被掛著,還沒輪著它死。它使勁仰頭看我們。它那樣仰頭說明我們非常高大。我們這些穿草綠軍服的男女,它不知道我們叫兵。它就是把頭仰成那樣也看不清我們這些兵的體積和尺度。它只看到我們的手掐住它兄姊的頭,一擰。然後它看見它狗家族的所有成員都在樹上弔得細長,還看我們從那些狗的形骸中取出粉紅色的小肉體,同時聽見這些兵發出人類的狂吠:「小周個龜兒,剝狗皮比脫襪子還快當!」
我們全傻了,彷彿那變成了蟲的男女士兵正是自己,那易受戳傷的肉體正是自己的。
「這狗是個姦細!」
顆韌這下誰也沒了,除了我們。它知道這點,當我們喚它,喂它,它臉上會出現孤兒特有的誇張的感恩。它也懂得勇猛、兇殘,更要難惹。兵身上挎的那件鐵傢伙叫槍,顆韌親眼看見了它怎樣讓一隻小獐子腦殼四迸。顆韌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隻瞬間就沒了命的生靈,良久,才緩緩轉頭,去認識那黑森森的槍口。
腳也上來了,左邊一下,右邊一下,顆韌在中間翻滾跌爬。小周手裡被人塞了條皮帶。
「揍啊!這狗東西是個賊!」人們慫恿小周。
大爺吱嘎吱嘎拉著糞車走了。
「你們那點花招我全知道——什麼喂它安眠藥啦,送它到親戚老表家避一陣啦。告訴你們,」馮隊長手指頭點著我們,臉上出現一絲慘笑,「今天是沒門兒!收起你們所有的花招!」
「萬一翻車……」
大爺一一答應著,也答應我們過年節去看顆韌。
顆韌覺出什麼不對勁,試探地看著我們每一張臉,慢慢走到隊伍跟前。
小周開始照樂譜練鼓,兩個鼓槌系在大腿上。從每一記的輕重,他能判斷鼓音的強弱。顆韌發現他今天不像往日那樣,一敲就搖頭晃腦。今天他敲一會兒就停下,轉過臉,眼睛去找什麼。趙蓓的琴音給風刮過來刮過去,小周不知道她在哪裡。
小周的冷漠使顆韌止了步。在五米遠的地方,它看著他,又去看我們每一個人,誰偶爾看它一眼,它便趕緊擺一擺尾巴。
「曉得它是條好狗——種氣好!」大爺又拍拍顆韌,摸到它被縛的腳上,「拴我們做啥子,我們又不咬人。」他絮叨著,開始動手給顆韌鬆綁。
顆韌感到自己六個月的生命在冷卻。它最後的念頭是想我們這幾十條嗓門對它粗野的昵稱:「顆韌這狗東西。」
「逮耗子的是婆娘狗,我們顆韌是狗漢子!」
我們理虧地沉默著。
蕉蕉朝我們這邊走來,一邊從嘴裏摳出那嚼成了糞狀的巧克https://read•99csw•com力,極不堪入目地托在小手心裏,朝顆韌遞過來。
一個下午等掉了,警衛團沒人來。顆韌就那麼白白被綁住,它厚實的毛被滾滿土,變成了另一種顏色。
「找下巴頦去了。」有人答。
顆韌吃力地在忘卻那一切。
聽到此話誰呻|吟一聲:「嗯……哼……」
我們看見它渾身毛聳立,變得驚人的龐大。
馬向河灘跑,被倒掛的小周還不出一點聲,兩隻眼翻著,身體被拖得像條大死魚。
馮隊長向司令員打個千兒:「我剛才找過了——樓上樓下都找了,不知它跑哪兒去了。」
「頭暈……」他哼著說,「開……開不得車了。」開頭一輛車的司機班長說:「裝瘋迷竅!」
兩個老鄉策嫠牛輪流和顆韌糾纏又輪流擺脫它。小周喊:「咬他腳!咬他腳!」
顆韌見是小周,沾在血中的尾巴動了動。它什麼都明白了:我們這群士兵和它這條狗。
「它沒死!」
顆韌就那樣呆傻地朝它媽看著。其實它什麼都看不見了:車已出了山。
顆韌這時聽見尖利而悠長的出發哨音。瘦狗嘴邊湧出白沫,下巴沉進雪裡。顆韌看著我們,我們全坐上車,對它嚷:「顆韌,還不死上來!」
「狗在哪裡?」他拿眉毛把我們全隊掃一遍。不吭聲,連鼻息都沒有。
我們不再聽他下面的訓誡,整個隊列將臉朝向左邊——左邊有個大沙坑,供我們練跳板的,此時顆韌正在那兒戲沙,戲得一頭一身,又不時興高采烈地跳出來,將沙抖掉。這是它來內地的第一個夏天,架不住炎熱,便常常拱進沙的深處,貪點陰涼。它漸漸留心到我們都在看它,也覺出我們目光所含的水分,它動作慢下來,最後停了,與我們面面相覷。
誰終於去解它脖頸上的繩子了。它靦腆地伸舌頭在那隻放生的手上舔一下,明白這樣做是被允許的,它才熱情殷切地舔起來,舔得那手不捨得也不忍心抽回來了。
「那它犯啥子法了?」
誰也顧不上挑剔馮隊長兩句口令的嚴重矛盾。「聽見沒有?穿上衣服!」
我們都怪聲怪氣笑了,同時把又憨又大的顆韌瞪著,彷彿想看透它那狗的容貌下是否藏著另一種靈氣,那洞悉人的秘密的靈氣。
顆韌向門口跑去,我們的心都跟著。大兵們直咋呼,並不敢跟顆韌交鋒,班長邊跑邊將衝鋒槍扯到胸前。
衛生員說:「去你的。死都死得硬翹翹的了!」
小周沒等顆韌站穩又給它一腳。
「別打什麼餿主意,我告訴你們,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司令員是要見狗皮的……都聽清楚沒有?」
小周忽然說:「我看叫顆韌去吧。」我們都靜下來。
雙方槍口耷拉下來。
河灘枯了,儘是石蛋兒。顆韌聽見小周的腦勺在一塊大石蛋兒磕得崩脆一聲,石蛋上就出現一道血槽。顆韌認得血。它發狂地對馬叫著。它的聲音突然變了,不再像犬吠,而像是轟轟的雷。
小周突然向他們走去。我們頓時明白小周去幹嗎,一齊跟在後面。
顆韌怔得張開嘴,骨頭落在地上。
誰開始用「可愛」這詞。誰去觸碰它抖個不停的小尾巴。它把尾巴輕輕夾進後腿,傷心而不信任地朝那隻手眨一下眼。
「你們的?才怪了!看你們車先開進來,它后跑來的!親眼看到它跑來的!」一個畢業生尖聲尖氣地說。
顆韌見我們所有的腿林立、交叉,成了網,它根本沒想逃。
「鄭懷金,老子命令你:站起來!」班長喊道。小鄭哭著說:「你命令嘛。」他仍在地上團著。馮隊長說算了,這種尿都嚇出來的人,你硬逼他開,肯定把車給翻到台灣去。
所有畢業生立刻形成結盟,異口同聲道:「當然是我們的狗!」
它還是一動不動,尾巴卻輕輕動了,應答了我們。馮隊長說:「誰再不聽命令,我處分他!」
班長眼神頓時野了,把衝鋒槍一端,槍口沖演出隊劃一划。
顆韌轉過頭,拿屁股對著我們笑歪了的臉。它覺得我們無聊空乏透頂,它這條狗就讓我們啰唆成這樣。
這大概是把它一直留到最後來宰的原因。
它越喘越快,喘跟抖變成了一個節奏。它不曉得我們這些劊子手偶爾也會溫情。
這樣,顆韌和我們更徹底諒解了。我們的日子里沒有了戀愛,沒有了青春,不能再沒有顆韌。
顆韌觀察他的每一舉動。等他轉回臉發現顆韌洞悉的目光,他順手給它一槌,說:「滾。」
顆韌一愣,舌頭還留在嘴外。馬拖著小周拐下了小路。顆韌沒興緻再去追那倆人,愣在那兒看小周究竟怎麼了。它不懂這叫「套蹬」,是頂危險的騎馬事故。
班長說:「老子只有二十發子彈……」
「腳軟,站不起。」小鄭說。
它終於上了車,一聲不吭,眼睛發愣。馮隊長那聲烏鴉叫都沒驚動它。
我們都停下了化妝,瞪著畢業生們你一下我一下地撫摸顆韌。我們從不這樣狎昵地摸它。
末席提琴手趙蓓繃緊臉,蒼白細小的手上舉著一支針管。她在顆韌的前爪上找了個地方,只見她嘴唇一下沒了。針戳進去,顆韌仍是不動。我們沒一個人說話,眨眼都怕驚動趙蓓。
趙蓓叫:「小周!」
我們都愣著,只有顆韌跑到小鄭身邊,在他流淚淌鼻涕的臉上飛快地嗅著,想嗅出他的謊言。
誰說:「它死個球了。」
顆韌越來越孤獨地躺在院子中央,眼睛呆了,冷了,牙齒流出的血沾濕了它一側臉。
顆韌明白這個時刻叫作「饑寒交迫」。它曾與我們共同經歷過類似的情形,但哪一次也勝不過這一刻的險惡。它跟我們一樣,有十幾個小時沒進食了。它明白所有偷著哭的女兵是因為害怕和絕望。它還嗅出仍在急劇下降的氣溫有股刺鼻的腥味。它也感到恐懼,一動不動地向無生命的雪海眯起眼。這樣的氣溫里待兩小時,就是死。
回頭,見司機小鄭蹲在那裡,眼球跟嵌在初爛的牛頭上一樣灰白灰白。我們都看著他。他又嗯一聲,鼻涕眼淚一塊下來了。
顆韌看著她淚汪汪的眼,不動。任她踢打,它不動。它讓她明白:它是條狗,狗是喊不來誰的。
顆韌感到小周在它背上拍的那記很重。小周說:「顆韌,不準那兩個龜兒子跑!去咬死他們……」
我們怎麼也沒想到顆韌,是它在忙死忙活地為我們扯皮條。它好心好意地揭露我們的青春萌動,同時出賣了我們那點可憐的秘密。它讓我們都變成了嗅來嗅去的狗,去嗅別人的發|情徵候。沒有顆韌的揭示和出賣,我們的出軌應該是安全的。在把內褲和乳罩偷偷對換回來時,我們感到越來越逼近的危險。然而我們控制不住,這份額外的接觸刺|激著我們作為少男少女的本能。
蕉蕉大叫一聲:「爺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的哭喊把一條街的居民都驚壞了。
它扯一扯頸子,嗚的一聲。顆韌好久沒這樣凄慘地啼叫了。趙蓓頓時停住琴弓,扭頭看它。這才看見它叼來的那隻鞋。她認出這草綠的、無任何特徵的軍用膠鞋是小周的。顆韌見她捧著鞋發怔。它上前扯扯她的衣袖,同時忙亂地踏動四爪。
顆韌知道這是為它好。它的臉變得像趙蓓一樣溫順。它閉上眼,那麼習慣,那麼信賴。
顆韌並不知道自己闖下的塌天之禍,冷傲地走到一邊,看著整個世界兵荒馬亂圍著公主忙。它聽我們嚷成一片:「送醫……快找……院急救……犬咬葯……室去……打電……怕是狂……話給司……犬症……令員……叫救命……狂犬症……車快來不然……電話占……司令員……線,鬼醫生談戀愛去了……司令員來了……」司令員來時,顆韌已被我們藏好。怕它出聲,我們給塞了四粒安眠藥,加上些燒酒。司令員大罵著走進大門時,顆韌已裹在毯子里睡得比死還安靜。
小周也湊上去幫大爺解繩。我們對大爺囑咐顆韌的生活習性,還一再囑咐大爺帶些剩菜飯走:一向是我們吃什麼顆韌吃什麼。
小周年底複員。他臨走的那天早上,我們坐在一塊吃早飯。我們中的誰講起自己的夢,夢裡有趙蓓,還有顆韌。小周知道他撒謊。我們都知道他撒謊。顆韌和趙蓓從來不肯到我們軍營的夢裡來。不過我們還是認真地聽他講完了這個有頭有尾、過分完整的夢。
我們都陪著它,像它一樣希望這一切快些結束。馮隊長來叫我們去政治學習,一個也叫不動。他正要耍威風,但及時收住了:他突然見這群十六七歲的兵不是素來的我們,每人眼裡都有沉默的瘋狂,跟此刻的顆韌一模一樣。馮隊長怕我們咬他,悄悄退去。
我們全發出顆韌的慘叫。因為顆韌一聲不響地倒下去。它在自己的血里沐浴,疼痛已碾上了它的知覺——它觸電般地大幅度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