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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爸爸的腳仍是掌心對掌心,不同平常的是,他一刻不停地顛晃哄拍它們;只要停下顛晃,停在一個不舒適的僵滯上,必定是爸爸在哈哈大笑。
舒茨教授給了我一個冊子,上面有本市兩百多位心理醫師的名字。撥一早上電話,只有你聲音中有種關懷。你沒有張口就問我有沒有醫療保險。你的價錢也適合我。
他當然聽出她對額外花銷的追究,因此眼珠立刻空白一瞬,理屈詞窮地大聲回敬:沒去哪兒啊,就去了馬路對過的食品公司啊!
已經超過了嗎?
他兩隻大巴掌按在我肩頭,兩根白布帶使它們看上去病弱傷殘。他笑容中有點疑慮。那時代我們中國只有兒童敢於華麗,可以取名叫瓦夏或卡佳,莎莎或薇拉,他們可以有俄羅斯式的衣裙和髮式。他們尚未成長成人,是「祖國的花朵」,花枝招展是盡本分。這就是賀叔叔笑容中的那點疑慮:她沒盡本分。白布下露出過細的腿和臂,他也有疑慮。這是個忽略了某部分成長,同時搶先了另一部分成長的孩子。
怎樣跟你註解朋友這個概念?一種最耐人尋味的人際關係。最好的,也最壞的人與人的共定局面。
最多一杯,偶然,極偶然地,喝過兩杯。
就像這些小橡皮人兒。沙盤的重塑性和抹殺性。孩子們把心病夢境和妄想都拿小人兒演出來。聽說過這種療法。英文一樣使我似是而非,因而不再有不可啟齒的事。
想是見過。六十多歲,該同各個專科的醫師有過交道吧。否則他不會建議我來你這兒。
不,不用大麻。從來沒用過。不介意,該問什麼你就問吧。
我還記得他沒等我媽去給他開柵欄,就邁腿從柵欄上跨過來了。這人非得長籃球中鋒的腿才能從柵欄上如此跨越。還得足夠粗魯、隨和。你明白嗎?那樣的腿,有尺度和動作的優越感。
就那樣,門外亮成白色;門內是黑色,那個跨越的動作就成了個黑色剪影,在白底板上。黑與白簡化了他與周圍環境的關係,使他在我知覺中的第一次出現帶有符號般的意味。歲月流去,那個跨越的身影被進一步簡化,終成一個極度的強調符號,在我狹小的記憶里。
我想賀叔叔在他看我的一剎那間,就是這種無可名狀的經驗。有時在各種質料塑制的聖像前,有那麼一次或兩次,你發現你的目光被一成不變的抽象眼神突然接納了,你相信有個對應的磁場,在對方那不朽的無機的形骸中。
你有沒有這種時候——偶爾地,你和一個生靈,一隻小野貓,或一隻狗,也可能一頭牛,甚至一隻失足墜落到你腳邊的松鼠,突然間目光碰在一起,內心的某種鋒芒對上了,你和它同時一陣輕微戰慄?一陣莫名的恐怖,同時又是莫名的感動?你幾乎證實了靈魂和靈魂在此一刻的邂逅;超越類屬的彼此關照,在那不期然的邂逅中達到了平等和透徹的懂得?
我和他,從那之後的三十九年,他一直在等待我延宕的選拔和裁決。
只有這麼多,至於我爸對賀叔叔的求救,自然在桌布下是不可視的。我媽也在哀求,求賀叔叔動用他的影響、權力,救救九-九-藏-書我爸。說到救,並不是語意過量,並不是我的英文用字莽撞。我們國家那時隨時有性命攸關的事。我們說,政治命運。一個人的名字給黑墨寫得很大,劈上兩道紅墨十字架,這個人的政治生命便結束了。肉體的死,相對而言,是平面的單一的,是無傷大雅無損尊嚴的。肉體之死是種微不足道的消亡,若你經過政治的死刑。賀叔叔在那次晚餐后救了我爸爸。他劫了我爸爸的政治法場。
賀叔叔是個少見的高個,平而寬的肩,一頭厚重黑髮梳成一個農夫想當然的城裡人髮式。同那個年代的所有人一樣,他的衣服在尺碼上非常馬虎,幾億人僅有三四個尺碼,每個人都在不合體的間隙中找到可身,每個人都在分承其他人的形體特徵。一條深灰色棉布褲子,發黃的白襯衣,所有口袋都塞著小本或紙片,從外部形成堅硬方正的凸突。他倒背兩手,笑眯眯地看看牆上,又看看天花板和地面以及所有古里古怪的傢具,他看向哪裡,媽就道歉到哪裡。媽說:牆好久沒粉刷了,傢具早該重新油漆的。
一個這樣的符號——逾越,冒犯,侵入。那樣的輕盈速捷,一隻腳在柵欄上方那防禦性的木頭矛刺上畫一根拋物線,落地無聲,讓腿與腿拉成一張滿弓。我至今還能看見那個六歲的女孩怎樣掀著上唇,在晚餐前的昏暗中,觀望龐大黑色剪影的進逼。門外是餘下的暮夏白晝,熱度和濕度薄薄的。
你感覺到了嗎?我們成年人往往在孩子面前是心虛的。我們常感到他們所具有的那種神秘的裁判權力。我們在一個嬰兒絕對無偏見的眼睛面前竭盡親善,竭盡媚態,因為他正從一張面孔看向另一張面孔,正在根據某種我們無法揣測的準則對我們進行仲裁和選擇。我們在此刻是那樣期望他的好感,期望他突然向自己揮搖雙臂撲來,從而贏得這個意味深奧的選拔。在選拔懸而未決之時,我們一再嘗試新的取悅方式,然而每個動作註定是越來越愚蠢,自信心不知怎樣就瓦解了。
媽扭頭對賀叔叔笑著說:沒什麼菜呀。
你答應二十元的折扣。
笑聲從賀叔叔那兒出來時,他那對大而方正的大足趾突然死死扣住鞋底。他穿一雙精細草鞋,所有腳趾網在細麻線里,不斷與束縛掙扭。
對,那第一瞥目光。我是不期然墜落到他腳邊的松鼠,擰著脖子,看著他。
然後賀叔叔看到了我。
是我們的系主任。我們在約會。
我媽媽趕了出來,身上系著繡花檯布改制的圍裙,破朽的部分隱在褶皺里。媽繫上這條圍裙是翩然的。媽叫著:老賀來了!等著,我給你開柵欄。她明明看見老賀已把第二隻腳邁了過來。媽又說:別動,別撞著,等我給你開燈!
我們成年人有一些規定動作,抑或說套路的姿態來同兒童相處。諸如偏斜臉,湊上耳朵,做慈愛狀,表示我們的屈就;我們由於愛而屈就。但這動作明顯不適合賀叔叔。他在急亂中拉了別人做慣的俗套動作,從而使自己好歹有個位置和方向。
他是我爸爸的朋友。我們都這樣說:領導。沒有九*九*藏*書老闆,我們那個時候沒有雇傭關係。有主人,沒有僕從,主人是工人、農民、士兵。這些詞在我們那時的中國是集合名詞,具有高度象徵性,無法單數或複數。是我們城市博物館門口舉著榔頭、鐮刀、步槍的大於真人數倍的兩男一女銅塑。後來有一天,三個人變成了四個人,添出一個戴寬邊眼鏡的男人,手裡托一個人造衛星。這個人也是國家社會的主人,同前面那兩男一女一同跨出一個大弓箭步,鼓著和平鴿似的圓飽的胸脯。這個人是:革命的知識分子。就是我爸爸的這個朋友。
燈就亮了。
那份表格里有我人生的所有數據。
這就是為什麼我找到了你。
謝謝恭維。一個種族有一個種族的蒼老標識,你們不習慣辨認我們的標識罷了。確實四十五歲。你看到的是英文給予我的幼稚,一種侏儒式的不為年齡所改變的憨拙。
現在看見我父親了。瘦長、背略駝、嗓門很大的這個人就是我父親——穿條米色短褲,露出毛盛的腿,上身一件白襯衫,綿軟的質料使它永遠前襟短於后襟,領子如同兩片磚縫裡長出的芽葉,不得伸展,憤怒而委屈地蜷在那兒,胸前的兩個口袋像他眉毛一樣愁苦而滑稽地倒垂下來。很細的手臂,很尖的胳膊肘,很大的喉結。他對自己的駝背一有認識就深吸一口氣,同時猛一勒脊梁骨;而他認為的挺胸實際上是聳了聳肩。還有一副對悲哀事情準備就緒的眼神,他悲哀的事物中絕對包括他自己。在一個地方或一些人面前稍站得久些,某種不自在便來了,他便把兩腳掌心對掌心地翻過來,僅以兩腳的外側撐著地面,建築那荒謬而不雅的芭蕾式平衡。這個平衡所要求的精力集中使他疏忽了他的不自在。
對的,我六歲。一件白棉質的短裙,兩根弔帶吊在肩上的那種。永遠是那個式樣;簡潔,把一點兒廉恥也簡潔掉了。我不記得我是否反抗過那樣式的白色遮羞布,我想我一定反抗過。這件白裙子就是我孤獨童年的夏天。我天性中的離群落伍,原是可以被掩飾的,或被逐步矯正的,如果我在一開始加入人群時就有一副為人認同的外表,如果我在第一天去幼兒園時穿著與周圍融洽的衣服,我就不會被同齡者圍堵,任他們評點:醫務室的白窗帘嗎?糊鞋底的白布嗎?她媽媽忘了給她穿衣服嗎?
你看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是的,我父親。他的善良、軟弱、多愁善感是一目了然的。他以咋咋呼呼、哈哈大笑來使別人把他當成相反的一種人,那種對寵辱遲鈍的人。大致上就像賀叔叔這樣的人。多數人在一兩個回合的交往之後發現我爸的致命處。一旦被詰問,他會有個啞口無言的瞬間,一對大眼空白地鼓脹。已自認理屈卻要殊死防禦。兩根女性的彎眉越發倒垂得徹底,顯出他不屑再辯解,他氣息奄奄地容忍。
還活著。我們說,健在。七十歲。和他這個朋友同齡。
媽媽開始為我向賀叔叔抱歉:她不肯叫人!她提醒他別讓毛筆弄髒衣服。賀叔叔沒聽見她說,把我放到地上,放在他蹲下的兩膝間,對九九藏書我說他常聽我爸爸描繪我。他又對媽媽說,這閨女長得不像你,像她爹。
之後他背著手走向我。手從背後拿出來了,放在了我殘餘著痱子粉的胳肢窩下。他把六歲的女孩抱起來了,把她從高凳子上摘取下來。他吆喝著說:閨女!他三十歲的面孔和我六歲的面孔在半尺之內,我沒有笑。後來媽媽說我小臉慘白。回到剛才那個松鼠同你的邂逅,你一伸手捕起它,什麼都毀了。
真的不在意?那我再繼續一會兒?
謝謝,我沒事。好的,我會自己倒。
夠亮了,不需要太多光線。的確有一點尷尬:中國人一般不為此類原因就醫的。
我吃到半途,落了一塊骨頭到地板上。現在我懷疑那不是失手,是存心。需要一個道理離開同一海拔層面,潛入深部。在桌子下面你能看見三個成年人的腳。小時我有看人腳的癖好。我剛才講到我從我爸的特定站立姿態發現了他時常感到的不自在。此發現不是我在那個年齡就能夠訴諸言辭的。我在成長過程中持續觀察,持續給這觀察以解說。
是,的確,我在講到我父親時會情不自禁。我非常愛我的父親。他的基因,是我內心所有的敏感、激|情和危險。
沒有浴室,連水龍頭也是公用。有各種便桶。公共廁所里我們問安和閑話,孩子們在那裡娛樂、探險、建立王國。沒有了自家的浴室和廁所,最後一點底細也無必要保留了。
他問我幾歲,叫什麼名字。這些在他反剪手朝我走過來,強打起興緻抱起我時,媽媽就格式簡明字句精確地告訴他了。他無非是要聽我自己來一遍。他和這個孩子總得有個正式開始啊。面對一個不苟言笑的孩子,這位魁梧的北方漢子同所有成年人一樣,開始屈就和低聲下氣。我一一答對,聲音適中,身體絕不扭來扭去;認真地吐字,雖然缺了的門齒涼絲絲地漏風,影響每個詞的稜角和形狀。這個六歲女孩不像她一般的同齡人那樣端起孩子的架子。那種成年人習慣和期待的腔調,咿啊呀地帶怨艾和辯解的嬌怩。對自身弱勢的自甘和倚勢仗勢,不在這個老氣的女孩身上。但他還是把臉偏斜,把一隻耳朵湊向我的嘴唇。
不必去聽檯布上面他們在談什麼,他們的笑何等開懷。我可以告訴你,沒有一個人真正在笑。
媽媽穿一雙黑珠子綉面的拖鞋。那陣子中國在還蘇聯的債,媽媽常買些便宜而華麗的綉品,從她身上的小腰身繡花衫到淡綠檯布和珠子繡鞋,都是國家用去抵債卻不合債主的意給退回來的。媽媽一時把這隻腳從鞋中抽出,一時又是那隻;不是左腳搭在右腳上就是右腳踩住左腳。偶然地,她會在爸爸腿肚子上踢一下;那秀雅的腳如此識途,迅猛而幹練,爸爸那無邏輯缺上下文的哈哈笑聲會在挨這一踢時小小冒個調兒。
讓我看看我得從哪兒說起。我先得形容這個人。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慕會開始得那樣早,能越過種種巨大的不可能。
爸進來后對媽說:哎,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賀一騎同志,《read.99csw.com紫槐》的作者。媽笑眯眯地說:久仰啊!爸根本來不及等媽完成她的敬意又對我說:你有沒有叫賀叔叔?根本沒有給我一點空隙,他又轉向賀叔叔說:這屋太熱,院子里坐吧。又沒等賀叔叔置可否,他跟媽說:老賀老八路了,十幾歲就參加抗日!
更有看頭的,是三雙腳中的一隻不當心碰到了異體:賀叔叔赤|裸的足趾在他伸展長腿時碰到了媽媽剛脫下珠鞋的腳尖,或者爸爸兩個扁薄足掌在動亂無定時出了格局,觸到了賀叔叔的草鞋,腳都會電打一般彈開,之後飛快縮回,在空中舉一刻,腳尖再探測一番地面的安全範圍,最後才緩慢地著陸于自己座位下面。要靜很大工夫,才又回到先前的姿勢,繼續先前的動作。
有一點不自在,這個你已經注意到了。
如同沙盤上這些小橡皮人兒。在兒童那裡,符號道出大於語言的信息;符號那豐富而莫測的暗示性。
我記得清清楚楚,他的黑頭髮怎樣在右邊開了一道肅殺的白頭路。一本相冊,第二頁正中間有張四方形帶狗牙邊的相片,上面的六歲女孩穿著白棉布連衣裙,裙下露出白三角褲的一條邊緣。每個看相片的人都說,這是個好看的小姑娘,不過神態很老氣。那就是我見賀叔叔時的裝束和模樣。
英文使我魯莽。講英文的我是一個不同的人。可以使我放肆;不精確的表達給我掩護。是道具、服裝,你盡可以拿來披掛裝扮,藉此讓本性最真切地念白和表演。另一種語言含有我的另一個人格。
謝謝,請別加冰。我可以坐到壁爐邊上去嗎?謝謝。沒想到診所會有壁爐。也沒想到你會這樣年輕,這樣沉默。這麼沉默的笑容。
一點不奇怪。這些事讓所有局外人困頓。我們所有的概念是獨立於人類心理、行為概念之外的。因為那四十五年倫理規範的獨創。我的引言之所以如此冗長。我試過,卻見聽眾眼裡兩江瞌睡。一個無關人類痛癢的例外。有個人聽出眉目來了,對我說:啊,一個小女孩的自淫。小女孩對成年男性荒誕不經的探究,突破禁忌的秘密慾望。其實呢?
謝謝,我自己來。時間到了請告訴我。
他呆了一刻。我現在回頭去想,也許那一刻誇張了他自己,在我生命的四十年流程中。他那個愣怔不說明什麼;狹路相逢的陌生人,也得站下來,相互定定神,再交錯過去。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了解了那個晚餐的真正意味。在當時,那餐飯由於番茄雞罐頭和面目悅然的賀叔叔而顯得美味。一個小圓餐桌,上面鋪著淡綠繡花檯布和玻璃板。一進門你就可以看見媽媽的一個家和爸爸的一個家如何互不相識互不相讓地佔據著同一個地盤。
記得很清楚,很清楚。坐在角落一個高凳上,趴在更高的一張桌子上寫正楷。桌椅的高度使我不能想下來就下來。我爸的祖父就這樣讓他所有的晚輩把字寫體面了。在這凳子上幹什麼都受罪,除了寫字。我懸危地擰過身,屋裡充滿黃酒似的燈光和這北方人的魁梧陰影。門外窗外,傍晚不白了,在紫起來,灰下去。手提一根不合比例的大羊毫,墨汁蘸得不read.99csw.com能再飽,一觸即潰溢開來。
告辭了。這是診費。九十元。
還是不給那些腳的行為下定義吧。只能原狀展示,無法對那番生動進行推敲。也許我的記憶不準確,不能去信任。很可能的,在這三十九年三十九個夏天中它把那個冷卻的暮夏黃昏,那個淡綠檯布下的激烈場面漫畫化了。該這麼說,那場面是獨立於檯布之上的,它是對檯布上那個理性舞台的背叛。
女孩沒笑容,一字一句講完了不超過十個字的簡歷。女孩和他的動作顯然沒有配合起來。他略略手足無措,直起身來。
賀叔叔被爸媽關照著朝油煙辣眼的另一間屋走,想起什麼,回來拍拍我的頭,說:閨女先來。
這就是在我面前蹲下龐大身軀的賀叔叔的處境。
他叫賀一騎。一個騎者,獨行俠。匹夫。我爸這樣解釋給我媽的。我媽那時還是個幸福的女人。「幸福」在中文中和英文中不盡相同。你們所指的幸福與開心緊相關聯;對於我們,幸福不那麼感官,而是內向的。幸福是種信仰。
沒關係。我不忌諱。
這個時刻,我在桌下。那塊淡綠色小家碧玉的檯布,它切割了那三雙腳和上身的聯繫。很暗,我卻也不費力地辨出三雙腳的緊張和興奮。我得說我現在用來描述的語言絕對不微妙不夠切中要害。英文,更得將就。用「緊張和興奮」形容那些腳只能說是十分十分的將就。朦朧詩人就是在一番對語言的武斷性粗淺性徹底失望之後產生的。暫且說這三雙腳緊張和興奮吧。
忘了告訴你他的名字,哦,很重要。
比如我媽見他手裡的罐頭說:你跑哪兒去了?
今天我卻還能輕易回到他的氣味中。那浴洗過的,帶夏天涼風味的男性肌體。健壯的莊稼漢和軍人對自己的體臭做了精心處理后的肌膚。
是我在十歲以後逐漸聽說的。
現在我的家就在賀叔叔眼前。我要是他,會被這個房內的陳設嚇一跳。賀叔叔沒有,他好像見識過更奇怪的。房有兩間,擺滿祖母的遺物。傢具顯然閱歷過好年頭,顯然是給大得多的屋去陳設的。式樣是每個木頭大平面上鑲有三塊木紋迥然相異的小平面,木紋是唯一噱頭,花哨無比。它們放在寬敞亮堂的屋內不顯得如此花哨。傢具不是如別家那樣靠牆壁擺置;一個柜子就放在屋正中,上面放一隻酒紅花瓶,裏面插滿紙扇子,也是祖母一生攢的。牆壁空白出來,從天到地掛了畫、字、拓片,排得太滿,蚊子沒落腳之地,就落在字畫的白底子上。我爸爸常用巴掌去拍,拍出小小的血泊來,他才明白那不是牆壁。地板是生水泥的,沙礫毛糙的表層,一會兒磨禿我媽一隻新紮的拖把。
在媽媽為我的不識相不吃哄向賀叔叔賠禮不迭時,我爸回來了。一個番茄雞塊的罐頭在手中。罐頭在那個時代是貴重東西,商標上的「中國製造」把國家水準放到一個省份城市的家宴上來了。金紅底色,一隻綠尾黃毛公雞和四隻大紅番茄,扁圓形鐵聽,到今天在我記憶中還鮮艷無比。它那千篇一律的氣味帶一股很濃的鐵腥,是爸爸狂喜或大怒或大徹大悟的信號,是他升遷或機運轉折的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