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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我也不甘心。不明白為什麼。我以為最希望的就是這樣相安無事,偶然約會,許多事情不去深究。這好像應該是七十歲的男人和四十五歲的女人之間最明智的關係。你知道他妻子還在挽救他們的婚姻。有次來了個中國運動員的參觀訪問團,酒會上挽臂走進來的老夫婦,就是舒茨和他妻子。我立刻喜歡上了這個盤起灰色髮辮的女人。她有著和丈夫一模一樣的顧盼和微笑,一模一樣的端盤子、持餐具的手勢,完全相仿的方式扮個鬼臉。她同舒茨被同一種生態環境演化,成了絕好的一副對稱體。長久的廝磨和摸索,兩副天性如七巧板那樣一點點淘汰誤差,一點點拼對如整體。非得怎樣甘願被埋沒的女子,才能與她的男人形成如此的唱和。她給所有人留下的最好的印象,是她不企圖留任何印象。她是淡雅的一份,可有可無,卻在舒茨忘了的事情上都能給予精確補救。她輕快抹去舒茨落下的一片菜葉,拾起他扔的不是地方的一隻紙杯,替他換一塊乾淨餐巾,自如與協調,幾乎像是舒茨在自我糾正。他們完全不知道那種滑稽的一體性。
一處或兩處,我爸爸獨自闖出幾聲笑來。他知道自己在語句中埋伏了什麼,因此他早早進入了期盼。他曾在那兩扇書架搭建的書齋里,一遍遍地寫和撕毀稿紙,把那些機關設置到字裡行間。此刻他一人獨守後台,預期所有的機關奏效,玩出把戲來。把戲成功了,並稍稍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笑便失了禁。笑時他竟沒發現他是唯一知底細者;除了他,沒一個人懂得那語言和細節布設的絕妙。除他自己,沒一個人在意那把戲的謎底。就那樣,爸爸的笑聲從肅靜中爆出,如同太平無事的夏夜,乘涼人群中無端無由響起兩個爆竹,那樣嚴重地缺乏上下文和群體意識。
我知道。從八歲到十一歲,我已知道我們家所有的事。我知道我爸爸在兩個大書架建造的「書房」里,集中精力完成賀叔叔那部近百萬字的著作,集中精力于護住我們擁有的這兩間只需五元租金的房子,護住年幼早熟的我和他那書架搭起的自治區。一進入那裡,就聽見他褲帶上金屬環扣的擊碰聲,那是他在脫下外褲,只穿長內褲或短內褲坐在三尺長一尺寬的書案前。
不是壞人,就是和我當時的年齡相仿的孩子。有的稍大些,二十來歲。
電梯里走出推車的清潔工。車輪子轟轟地碾過地毯,小夥子哼著永遠的墨西哥小夜曲,向舒茨教授和我道晚安。
我不甘心不愛。偶然地,我會刺|激一種親密的可能性。常在他接受「我們不相愛」這個現實時,我對他忽然愛戀起來。
我明白你是指幻聽。不,沒有過。
不知為什麼,那麼多詩人從飢餓中產生。那樣的朗讀會在大飢荒的三年中特別盛行。
近處是我媽媽。她一邊細細地吃一邊機警地四處望,想找個地方把她盤子里的東西倒進隨身帶來的飯盒裡,帶回去添加些蔬菜,又變成三人的一頓晚餐。
人們告訴賀叔叔的,有關我爸爸的,他都不去信。他從來不信他是個狂妄的人、花|花|公|子,從來不停地戀愛和背叛。賀叔叔恰恰認為我爸爸自有他情有獨鍾之處。他一開始在人群中找到了那個喧嘩大笑的源頭。他朝我爸爸走過來。我爸爸意識到這個剛上任的上司正是在朝他迫近。
大概應了心理學的「反動力」之說。人喜愛自己能認同的人,卻因了反動力的緣故,往往被自己完全不能認同的東西所吸引。
已經給你規定好了的正面人物、事物。自殺是挪出這種慣性。
又在貴賓室交涉一會兒,沒有更好的結果。賀叔叔看著我笑笑,說:小夥子,好在沒把你這件大行李丟了!
我爸爸是他父母唯一的孩子。在我看來,他的父母不是不具備生養的人力和財力,是不具備生養的興緻。
看去多汁的乳|房其實已經乾涸,嬰兒正在遺棄它從沉睡直接進入昏迷。
有一剎那,他像是要起身,朝我而來。要來抱起小女孩,給她一番哄慰。告訴她,許許多多的事都不是真的。十八歲時,賀叔叔說他在朗讀會上確有那衝動。但我不相信他會和我如此之巧地分承了同一記憶各自的那一半。我不敢說自己的這一半有多可靠。而多少美好的事依賴於我們記憶的不可靠性而存在。
我爸爸,每個認識他的人都不會有任何困難地向你講起他。
倒不是特別怕闖禍的後果。車窗把小站上的燈光甩入,田野里稻子成熟的味道從窗縫進入。我倒不特別怕,也不懂該怕什麼。我們恐懼著我們所嚮往的。我們不是怕刀,是怕我們心底下以刀去傷人或自傷的秘密嚮往。恐高症不是恐高,是恐懼我們天生具有而從不被認識的墮落慾望。或讓別人去墮落的慾望。取而代之的往往是你朝山澗里投一塊石頭,聽著那墜落的經過,最終聽見一個象徵的你,或者一部分的你墜進湍急的澗溪。你感到釋然和緩解。不知哪兒來的一陣興奮、一股壓力,讓我急於知道事情會不會被惹大。我見車窗外的白光浪濤一樣打在他臉上。那是我信賴和崇拜的面目,非得去愛慕他,這不是十一歲的女孩子可以選擇的。
他說你以後會喝酒的。
這就是那個故事。作者叫賀一騎。書太舊了,照片不是老,是古老。
遠處是賀叔叔和爸爸,站在樓梯口|交談。爸爸手裡端一大盤食料,不曾動過幾口;賀叔叔卻空著手。他吃「小灶」,肉丁是真的肉,不是滾上一層醬的發酸的豆腐乾。一些人上來向賀叔叔躬躬身,握手。又一些人上來。
你知道,你小的時候對大人們比對自己信賴得多。你聽見父母在半夜吵架,在半夜做|愛,或喝酒吃東西,第二天早上,你仔細在父母臉上找一個證據,找半夜那件不尋常的事的證據。可你沒有找到,因此你認為你不過做了個夢。你為這個夢會愧怍。十一歲的女孩,因為自己秘密的一些嚮往而發生了夢魘。她為火車之夜的夢境感到愧怍,汗在白色泡泡紗的單調衣裙和因發育而微微疼痛的身體之間黏稠起來。
默默跟隨行軍隊伍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看上去在五十五到六十歲之間,因為瘦和衰弱。女人跟著一個十四歲的小八路。老婦人對小兵說:小兄弟,你餓吧?小兵回頭看她一眼,趕緊跑兩步跟上隊伍。老婦人也跑幾步,嘴唇都喘白了,又說:小兄弟,你看這一路上槐花都沒了,叫人都吃光了。小兵說:都吃光了read•99csw.com唄,你跟著隊伍幹啥?!隊伍有行動哩!小兵前頭有個老兵,這時對大娘嚷起來:這是要打日本去呢,你跟著幹啥?急著給鬼子送信去哪?!大娘只得跟他作作揖,說:我有個孩兒也參加咱們隊伍了,我那孩兒跟這位小兄弟一般大。
賀叔叔拉著我的手,一直拉到吉普車裡。我一直找不著賀叔叔的眼睛,車內是暗的。我叫了他一聲,他迴轉臉表示答應我,可我仍攏不著他的眼睛。按說是哀哀的,按說是《紫槐》中那少年的。一個人不給你看到他眼睛的時候,不管他怎樣把整個面容給你,你都是找不到的。
沒有,從來沒有聽見過。
我不斷為人讓道。我眼睛卻一直朝爸爸和賀叔叔那裡望。我爸爸這天的樣子與平常有些出入。我的爸爸,我從小就意識到他與眾人的出入。他一身上下,很少有規整的服飾,總是七長八短披披掛掛。獵裝式的米色風衣從不系紐子,腰帶擰成一根繩兒;頸上搭一根深咖啡色絲綢圍巾,面積寬裕,肥大的兩端垂盪在風衣襟前,不時被他談笑時的手勢驚動起來。那條圍巾只不過是一截舊綢料,也是從祖母遺物中發掘的,對光看看,上面不知多少蛀眼,微力之下它就會碎在你手中,是它那將腐將化的質地,使爸爸比在場的任何人都缺乏一點實體感。爸爸秘密修飾了自己,我突然明白了。我爸爸的修飾和別人相反:把本來就缺規矩的全身弄得更亂,頭髮盡其本性向各個方向曲卷。我不懂得的那股趣味把我吸引了。現在回想,他的頹唐和感傷,使當時的我內心極被牽動。
帶來了。這是我常吃的兩種。
賀叔叔又替我提起小藤箱。叫我跟緊他,別讓擁擠的人群擠散。他溫熱的大手帶著適度的潮濕擱在我肩上,擋開站台上的人流。很大一股人體的生理氣味,他也想替我擋開。就要出貴賓室了,他愣住,轉臉對我說,糟糕,忘了一件行李!他的公文包丟在火車上了。
再給我一些時間。
其實這個歲數的女孩都有一點兒厭世。倔犟?她們總是有一頭乾燥的頭髮……我像是沒有足夠的準備來講這件事。
我那時身高一米五五,體重七十五斤。十一歲的女孩,長得稍猛了些。
三十多年來這個形象蝕在我的記憶里,越來越深。十一歲是不該去對女乞丐的乳|房發生崇拜和驚羡的。賀叔叔看見了我目光的靶心。他叫我一聲。我看看他,從他擔憂和困惑的眼神里,我知道自己是荒謬的。我們同時又去看一眼女乞丐。一個感覺在我心裏悸動一下:賀叔叔的手托住這乳|房。就是那隻走起路來不甩動的手,它之所以不用動是因為它有一個使命;手和這隻乳|房,它們有個秘密的關係。
糧票。和這兒的減價券完全兩碼事。糧票是你存活的許可。它限定每個人的佔有量,限制不合理的食慾,限定人的居住範圍和活動半徑。必須得到上海市當局發的每月二十八斤糧票,一個人才能叫自己上海人。你可以有房產,有錢,但你可以照樣挨餓;沒有糧票,一切物質對你的肌體都是無機的。因此沒人買得起這隻木盆,知道它值,知道它盛著一條半人命。
注意另一個事實:沒有賀叔叔救助,我爸爸此刻正在同其他右派們結伴挑糞土,填裝炸藥炸築水壩的石頭。好一點,或許正在土坯教室里教七歲到十六歲的一年級生。最強,是去個邊城做文化館幹事,辦小城中大戶人家的紅白喜事。
我揩著淚,無意中,發現賀叔叔在看著我。我把拳頭停在嘴唇上,驚訝和羞怯。他是那樣地看著這個十歲的女孩子。他全看見了,看著淚水怎樣越聚越厚,在她兩個眼珠上危險地搖曳;終於積得太沉重,眼睛再也盛不住,剝離了出來,形成一顆圓熟完整的淚珠。如桑葉上的春畫,一顆水珠子從細到大,地心引力把朝下的那端變得圓腴碩大,形成了珠寶的錐形。他看見了我由於流淚而鼻子不通,肺葉伸展和收縮。他坐在距我六步左右的地方,坐在供主持人休息的沙發上。那是大廳里唯一的沙發。他看見了一個十歲小女孩沁出情感和愛慕的過程。一個秘密的過程。
我祖父的心情並不壞。心情壞多是自我衝突。我祖父是統一的。他自然,很少有太大的自我衝突。我爸爸,滿心都是衝突,他的笑都是衝突出來的,但他不會放棄。自我與超我與本能構成的三角衝突,使他得到不斷調整和補充。一次次的充電和減壓,這是我爸爸。
我爸爸和我,分承的是同一記憶的另一半。
我爸爸比任何人都需要觀眾,只是,他能夠在那一刻把觀眾忽略掉,忘乎所以,如痴人那樣腦中空空。我爸爸,他必須有人旁觀才能進入無人之境。
我欠起身,去跟他碰一下杯子。祝我們的合作將有個成果。他誤認為我話裡有話,眼睛中的灰色變得湛藍。我看著他年輕起來的臉,皺紋和白髮都成了一種偽裝。他晃著酒杯,深紅液體一圈圈上升,就要從杯沿出來了,他停住,鼻尖湊到杯子口上,深嗅一口。一個有酒文化的人。
大飢荒。
對,是我出現的那一天。他這樣說的。
是,叫紅衛兵。
一篇寫得好極了的小說。我得承認,我爸爸永遠寫不出如此不露聲色的殘酷;那美麗,古老而含蓄。
其實他不是被賀叔叔奴役,他被他的喜愛所奴役。
那我告訴你那之後的事吧:
真心地喜愛他。喜愛賀叔叔的勇敢、仗義和豪爽。覺得最吸引人的是賀叔叔碧玉渾金般的獨創性。沒有規範,沒有格式,一個一個的故事都被濃烈地個性化了。我爸爸說,你可以寫賀一騎那些故事,不過不會有他的氣味。我爸爸的藝術良知是清澈的。
我心裏敬重這個人,感激他為我而與妻子去婚姻調解處。為了我要吃很多苦去毀掉他的生態平衡。他是那種學者:可以把別人原創的想法打磨得光彩照人而他自己並不去原創。他是以別人的智慧而智慧的人,但他非常智慧。我的感激和敬重在他對一切無所求時悄悄上升,成為愛。在他和我為一個概念爭執的時候,或許,在許多人在場時他淡淡地隔著人叢向我一頷首。有一種骨血親情才有的淡泊。我在類似的時刻會意識到我們之間頗美好的內心往來。我總是在系裡每周四十五分鐘的教學會上,遠遠地,讓他看到我的眼睛。
我媽跳下凳子,換一件秋香色,又飛快站上凳子。
差點忘記——你讓我記下的九_九_藏_書心裏閃過的念頭。不全。我畫得很糟。
對,是這本書中的一個故事。以它命名了全書《紫槐》。
我說:真驚訝,你還有酒!
現在來看一看全然不同的一種背景。我爸爸生在上海租界,曾有個留洋回國的父親。有個芝蘭性格卻很少相夫教子的母親。父親是不笑的,從兩個圓圓的厚鏡片後面嫌惡地看著世界。他留給我們子孫所有的相片都是不笑的,僅是兩側鼻翼向外掀起而形成笑的影子。那神色讓你覺得你實在夠他忍受的,他所以能夠穿著三件套西裝一天天活下去是因為他對你的忍受。他在回國的第八年死去了,這樣一個人你都不必去問他的死因。所有功能都支架在一個忍受上,放棄了忍受,一切就都放棄。他死得清秀俊逸,遠比他活的時候可親。
人群里的誰在負責傳播這個故事,人們聽著,呢喃欷歔地贊同。反正賀叔叔走到最裡面時已求索到故事頭尾。故事是沒有得到女乞丐校對的,尤其那有關她的豪紳背景,那個被槍決的祖父、充公的豪宅和化整為零的祖產。故事說她嫁不出去,沒人要娶她,她只好嫁到百裡外的生疏地方去。故事結束在木盆的價錢上,她的唯一嫁妝,價錢是三十五斤糧票。
我爸爸之所以還在這個凹字形紅磚辦公樓里領工資和糧票,還能在這個省城報刊上持一個令人耳熟的名聲,你知道,是歸功賀叔叔的。一天,賀叔叔說起想請個人幫他整理一份小說初稿,我爸爸立刻就說:我來吧。在此話脫口時,我爸爸非常羞窘,兩個耳朵邊沿充了血,紅得晶瑩。是生怕他報德的急切讓賀叔叔看破,再看小。
誰不愛慕他呢?我們必須愛慕英雄和偶像。飢餓於是產生了詩歌和美麗。
很多!讓你不得不暗暗捉摸:詩歌和飢餓之間,是否有著必然聯繫。
男人和女人;花露水和雪花膏的氣味;醬油氣味,人人捧著一個大搪瓷盤子,持一柄搪瓷勺子,吃著醬色濃重的飯菜。
後來我知道,裏面還有一個筆記本,記著紐扣大的字跡,是賀叔叔想到的情節和細節,需要口授給我爸爸寫進那部長篇小說的。其中一些詞彙只有他自己識得,那是他忘了一半自己發明了一半的字。筆記本封面裡夾著他妻子和兒子的照片,是小城裡的照相館以水彩上色上得過火了的那種。
不止了,是三十年前了。
女乞丐不自覺地向前送著胸部,雕塑一般在脊背上形成後仰的彎曲。那不自覺的原始慷慨。
舒茨和她去婚姻調解處,已有一年了。
賀叔叔和我爸爸,帶著他們不尋常的友情,進入了六十年代。一些時尚和口號,在悄悄地死,悄悄地生。
不,我不記得。我還不知道用什麼字眼來形容飢餓。這個詞在我們社會的進行時態中是不存在的,被塗抹了。飢餓的生理感覺被否認掉了。如同所有肉體的需求,對於其存在不給予認同和理會。我們的生活情景被預定,其中充滿陽光和希望,充滿非生理的幸福。因此,生理的痛苦,諸如飢餓便是沒有名分的感受;它存在,我們卻無法將它命名。同其他建立在相同理想的國家一樣,飢餓的痛苦是正常現象,是必然,卻又是每個人該去悄默承受的。理想主義從一開始就伴同著飢餓。
火車在一個悶熱的早晨到了上海,有一種甜蜜和不穩的情緒在這世界上。我什麼也沒表示,把頭髮編結好,看著賀叔叔笑一下,什麼也沒說。也許我說了一句:車為什麼在夜裡停那麼久呢?
我稍稍向左邊走一點,想看清人們是怎麼了。人漸漸往那裡聚攏,如同大群的螞蟻要合力搬弄什麼。
他想必是把那些都擺設好了,在快入夜的時候,說他有三五句話必須和我談。我們都被系裡那台愚蠢的老複印機延誤到那個鐘點。十一點,四百頁書稿訂成冊。就是他和我合作了兩年的那本書,《中國當代文學語言的非流通性》。
賀叔叔讓我等著,他去尋找大會派來接他的車。
他不能完全找到我的眼睛。他談起歌劇來,談兩個星期前看的那場《阿依達》,一些樂句開始出現在他的話里。他說起它在大都會首演時,露絲·班姆頓的輝煌。我爸爸那麼狂愛音樂。在他十四歲時,主管音樂教育的神甫對他說,孩子,放棄吧,你耳朵的音準很壞。從此人們見他狠狠顫動腮幫,那是他在內心奏樂,在內心奏得驚天動地。他在我媽媽和我面前倒不太在乎我們的耳朵,常會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地來大半個旋律。那是他內心的陶醉禁不住了,突然冒出了他形骸的容納。
舒茨天真地笑了,說學校只是處處貼「不許抽煙」的警語。他說不僅準備了酒,他還去理了發。
我發現這天爸爸特別在意媽媽的打扮。連她往臉上撲粉,他都疑惑地瞪著眼。媽媽說,怎麼這樣婆婆媽媽呀,又不是你上台。我爸爸不吱聲,看她手腕子一抖一抖,黃面色漸漸消失了。媽媽眼睛緊閉,微皺眉頭,給粉嗆得直要咳嗽,他看媽媽拿出鉛筆,在香尖上蘸了蘸,去勾畫撲進粉里的眉毛。媽媽使勁睜開眼,使勁瞪著鏡子,爸爸也幫她瞪著。我媽從鏡子里看我爸一眼,說:你給老賀把生字標出來了嗎?爸爸嗯一聲。
注意到了。但美國作家和詩人們的朗讀會是同志式的溝通,戰友式的相互支持。
我媽媽用胳膊肘輕碰一下我爸爸,他才看見賀叔叔正走向舞台中心。一身海軍藍色,一隻手穩在右肘那看不見的左輪上。我爸爸看見他的一筆一畫在賀叔叔的手裡握著。我爸爸和大家一塊兒鼓掌,笑容癱瘓了。賀叔叔轉向麥克風,人們還在鼓掌。我爸爸卻停下來,他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他看著賀叔叔正派、紅潤的臉,稿紙上的濃墨滲到了背面。我爸爸不知自己到底怎麼了。彷彿是感到哪兒傷了,他一動不動,以知覺去摸索那隱秘的一股疼痛。
我跟著他走到車站外。炎熱里一些穿破棉襖的乞丐灰暗地晃來晃去,滿地縱橫著彎彎曲曲的污水,看去可疑。而就在這些污水之上,數不清的人躺在行李上昏睡。餿了的西瓜瓤氣味在空氣中冒著泡兒,釀著什麼。上海1963年盛夏的一個早晨,白晝來得遲些。
已經過了?
是賀叔叔主持那天的朗讀read.99csw.com會。人們在大廳里找好一把深藍絲絨的椅子,安頓下來。被糙劣食物破壞的矜持恢復了。深藍絲絨的幕簾上綴有金流蘇,打蠟地板和水晶吊燈,這畢竟是個矜持的所在。由於多日對這一餐飯的期望終於得到答覆,所有眼睛安寧了,神情是美味的豐足的。
天黑時,西北來風。隊伍歇下來。把每條糧袋抖凈了,熬出半鍋小米粥,每人半瓢倒在各自的洋鐵罐子、搪瓷缸子里。多半從日本兵那裡來的。還沒來得及吃,有人說,哎呀不好了,槐樹林那邊站著的不就是方才的討飯大娘?大娘卻是不過來,有一兩個兵叫她,她也不過來,她靠著一棵樹一直坐到每個戰士把粥都喝完了,才又走到那小兵身邊。小兵眼圈紅起來,抿緊嘴唇不去看大娘的臉。大娘手從懷襟里掏出一把蔫了的槐花,對小兵說:小兄弟,拿著吧,都給你留著呢。小兵眼淚流到了脖子上。大娘說:俺家有個小子,也十四,也跟隊伍走啦。大娘說著也不看小兵的臉,淚流到脖子上。
不,不緊張。
幾天以後,隊伍打仗回來,看見那個大娘已經歪在土包上,餓死了。小兵抱起她來,有的人聽他哭聲中有「娘……娘……」的呻|吟。
她還是一步不松地跟著隊伍。隊伍上坡。隊伍下坡。浩浩蕩蕩。隊伍越走越快,大娘自己跟上了,一身爛絮,一雙爛鞋都給落在了後邊跟不上她了。小兵不時回頭看看這位枯骨一架的大娘,彷彿是鼓舞她跟上來,也彷彿求她別再跟了。幾個兵都惱了,對大娘說:沒見過討飯討到部隊來的!再狗攆人咬著不放,我們可要開槍了!大娘說:八路軍不打俺鄉親。老兵說:八路軍不打好鄉親!有人這時把槍栓拉上了,刺刀也上上了。大娘這才眼巴巴地看著那細瘦的小兵跟著細瘦的隊伍從山樑上走沒了。
還好。我們昨天一塊兒吃了午飯。
可能有一點緊張,因為我急於知道事情在往哪裡走。
如果時間到了請打斷我。
在專註于這本書寫作的時間內,我和舒茨成了我倆私人關係的局外人。他不甘心這樣,有時我也不甘心。
我從來不能確定那一夜存在過。
我把手停在嘴邊,連鼓掌也不能夠了。他那樣長久地看著我是怎麼了?兩束溫情的目光從那帶支配性的身軀上投向我。不僅溫情,他還覺得有點好玩。一個小女孩為了他那件遙遠得失去真假的身世傷心,他有些被逗樂了,又有一點愧意。人們把故事團來團去,一層層渲染使它增生。他心疼這小女孩竟對它那樣信以為真。
我想好了:我先得告訴你一個故事。
記得賀叔叔的「小灶」吧?那個綠色碗櫥紗的屏風。人們在食堂一面讀著黑板上的菜譜,一面看我爸爸被廚房雜工叫進屏風內。食堂內吵鬧得像火車站。賀叔叔同我爸爸的交談一點聲息也沒有。一頭食堂喂的豬在買飯的隊伍里撞來撞去。人們常看見我爸爸張大嘴笑,興奮得坐也坐不住,椅子在他屁股下前俯後仰,往往只有兩條椅子腿支著地。有時他乾脆不坐,繞著圓桌,繞著一塊塊往嘴裏填饅頭的賀叔叔踱步。有時他手裡有一摞稿紙,人們猜那便是爸爸在幫賀叔叔潤色的一部長篇小說。事實上,我爸爸是從頭到尾在替賀叔叔寫這部近百萬字的作品。
我十歲了。
這樣,我們裝訂完了三十本書稿。忘了告訴你,這是他的辦公室,窗外有湖,湖上來的風帶形狀帶稜角地打在玻璃上。白天,他電腦擱置的角度使他眼睛的餘光能納入一點湖色;或者說,湖色太亮時,便會入侵他的眼睛。寫字檯很大,拐個彎,是系主任該有的那種凌駕之勢。它的對面有兩個沙發,給來談自己各種麻煩的系裡的教授坐的,還有我這類助教。茶几上放了一塊幹了的三明治,給兩排牙齒軋成一個凹形,如同牙醫拓下的牙齒模型。清掃工推著車,一層樓一層樓地逼近。舒茨拿出酒來。
春荒的傍晚。
在幾年後那些批鬥會上,賀叔叔罪人一樣由衷地低下頭,人們把他的頭髮向後扯起,想讓台下所有喊「打倒賀一騎」的人看看他的面容;他們看見了他被扯出了位置的五官,卻看不見他的眼睛。那個時刻,只有一霎,十五歲的我看見了他的眼睛。只有我一個人看見了,是他給我看的。他只給我一個人看那裡面的委屈、狂怒,那令他瘋癲的自尊的劇痛。他只允許我看了那一霎。
我喝了一口酒,感到自己還是湊興的。
離開火車站以後,我沒有再見賀叔叔,直到秋天。他還是照原樣揉揉我的頭髮。我們還像原先那樣親熟。整個的來往中,卻有了一截省略。
我等著,忽然出現一個想法:在這個車站,偶爾有父母讓孩子們等著,他們永遠不再回來,各種各樣的原因導致了如此的割捨和擺脫。孩子等到天黑,等到天明,不知道遺棄其實早已開始,那些天他熟睡,他任性或乖覺,都不妨礙一個預謀的成熟。我把小藤箱緊靠腳放好,望著賀叔叔消失的方向;他離去時在人堆里開出的路,已經又愈合。這個車站上,偶爾有個絕望地翹首的孩子。
他往回走幾步,又走回來,額頭和脖子上頓時油亮起來,淺藍襯衫的腋處一邊出現一個月牙形的汗漬。喚過來一個女服務員,讓她跑步去火車上把那公文包截下來。服務員很快回來了,說火車剛離站,公文包要到了杭州才會被送回來。賀叔叔嗓音重了,說:那怎麼行?開會的發言稿還在裏面,還有一個德國萊卡照相機!
1942年。
觀眾的呼吸聲變得不均勻,變得潮濕。飢餓竟可以是美麗的。
那些朗讀會總伴有餐會。一張粉紅色菲薄的餐券,憑它去領一份米飯,上面覆蓋著黃豆肉丁。肉丁常常是豆腐乾丁,據說營養是一樣的。那是秋天的一個周末,我媽媽從下午就進入了朗讀會(餐會)的氛圍。她打開箱子,撥開一層層樟腦球,拿出裙子和旗袍。我們家沒有能讓她看見全身的鏡子,她就站到凳子上,拿一件件衣服到脖子上對比顏色。
媽媽最後打開口紅蓋子。口紅也是祖母留下的。我常常背著媽媽打開它。一旋開那子彈殼似的銅帽兒,一股油哈味就冒出來。紅顏色也不新鮮,看上去也哈了。陳舊的唇膏使媽媽微翹起嘴,喘息短促微弱了,像祖母。
還會有的。和心情好壞沒有直接關係。自殺在我的基因里。
我對他,相當好感。兩個星期後,他第一次請我吃午飯,後來是晚飯。後來晚飯桌上九-九-藏-書有了蠟燭。燭光使我們的臉容和神態意味深長起來。
節目中有七八個人朗讀自己的作品。大多是詩歌。賀叔叔的《紫槐》是朗讀會的開場或壓軸。這天來了一群少年宮話劇團的男孩女孩,將《紫槐》配了樂,誦到高昂處,都成了一副歌喉。
賀叔叔又叫我一聲,皺起眉,露出父親式的焦灼。他說,你可把人找苦了小夥子!他走過小小的空場地,走過木盆和山芋餅,一時間把人們視線的瞄準弄亂了。他拉起我一條手臂,說:有什麼好看的,車在那邊等咱們呢!彷彿他自己也沒意料到的一個動作,他隨便從口袋掏出一個小紙票兒,投在那隻木盆里。兩張二十斤的糧票。他扯起我走出人堆,女乞丐在後面叫:大哥,把盆拿去吧!
並不普遍。中國作家很少當眾朗讀他們未完成的作品,抑或完成的。
博物館大門前那銅塑的工農兵是正面形象,還有王琛白一直在雕琢的,打算補入工農兵行列的「革命知識分子」。
我爸爸坐在我右邊的椅子上,他的右邊是我媽媽,那個六十年代的秋天夜晚,人們抿緊嘴唇打飽嗝的那個大饑饉的晚上,對於我爸爸最重要的一個節目,是賀一騎將在閉幕前朗讀那部長篇小說中的選章。誰也不知道它是我爸爸一字一字寫出來的。知道的是,賀一騎在寫一部巨型小說,史詩般的,畫卷般的,規模百萬字的,我爸爸將替他潤色文字。
知道中國的八年抗戰吧?那解放區和敵占區呢?
這個有不雅笑聲的人,是我爸爸。從家庭和教會學校的沉悶中,不知怎樣,他精神和肉體中爆發出那樣的笑。他笑得那麼突兀,以至笑聲的發啟完全是啞在身體深部的一股強大震動。痙攣,可以說。笑聲從一個痛苦的層次穿越過來;在痛苦的擠壓下和摩擦中,它穿越過來。然後這笑成了一股爆破的力量,掙脫了痛苦而上升,形成一個徹底的盛開。他的嘴和五官都在那一瞬舒展到極致。不僅僅面孔,他的四肢和身軀都是這狂歡的一部分,都必須推波助瀾地把笑給播送出去。最後,他笑出了一點尖嘯。他可怕起來了。歡樂在剛剛接觸到憤怒的邊界時嘩地退回,整個笑的鍵盤是那麼長一段!從低到高,音階的跨度成了那麼寬廣的一串排列!它不是由歡樂發啟,亦不由歡樂來完成,卻縱跨一個由疆界到疆界的歡樂全程。
我的目光始終不離開這隻乳|房。我幾乎忘記它從哪兒來,它和眼前的圖景有哪種關聯,卻是一陣為它而生髮的激|情。我在今天可以對當時的激|情有所懂得了。似乎什麼東西接通了它和我,它成了我的。我明白地體驗它被我自己的身體負承起來的分量,一種偉大的分量。那突起,我明白地體驗我自己的掌心托起它的滿足。
一個女人已經溶解在他生命里,他怎麼會不寂寞?好的婚姻都寂寞。達爾文的婚姻也是寂寞的。寂寞在達爾文那裡,是甜美的。在舒茨那裡,也一直甜美,直到一天他決定它是苦的。
是一個女乞丐。坐在一隻木盆里,懷裡抱一個不出聲亦不動的嬰兒。女乞丐不會比穿白裙的女孩年長出一輪去。骯髒掩蓋了她的青春。她渾身只有那個露出的乳|房是乾淨的。不是全部,只是嬰兒的嘴和臉常常觸碰廝磨的那一帶異常潔白。那是個很好的乳|房,不像女公共浴室里的那些,存在得毫無目的。它從肩部源起,看似平坦卻已在暗中勾出了弧度。然後陡峭起來,形成它最壯闊的主峰。峰巔使皮膚綳得很緊,綳得薄極了,全然透明,透出它的沉重、多汁。一些淡紫的血管蛛網一樣柔細而不確定,處|女時期形成的褐色圓暈此時膨脹得出現了危機。乳|頭已被嬰兒的吮吸重塑,塑出它原始的形狀,碩大一顆呈出母性的慷慨。
燈光把全部的陰影塑出來,眼眶的兩個洞窟,顴骨下的空蕩,微突的牙床。一個人經過死亡的形狀塑出來了。我推託。酒杯很懸地在我們的掙扎中傾過來傾過去,他一把取締它,擱在身後的辦公桌上。人們第二天會看見銀灰地毯上可疑的紫紅痕迹。他發出「嗯?嗯?」的輕柔誘導聲,徵得我的同意。一切都結束在清潔工走進來之前。我穿著及腳面的長裙,裙裾拂下來,又完好如初。他在我身後取下衣帽鉤上的大衣和圍巾,我突然決定不與他同路。這之後的同路會一塌糊塗。我急匆匆地走過處處有煙頭灼眼的走廊地毯,走過所有空的教室,千姿百態的空桌椅在白色日光燈中發出回聲,他喊著我的名字追來,要我戴上他的手套和圍脖。
他們誰也不知道,他們相互傾軋,像所有最親密的人之間。我們對父母、父母對我們,傾軋不僅是物質的,而是心靈的。
沒有告訴過你嗎?
那是有過的,但自己同自己說話不算癥狀吧?
「文化大革命」。
我媽媽踢了踢我爸爸的腳,他卻還是把那笑的音階全奏完了。笑過,爸爸感到強烈的無趣。他駝起背,兩隻手裝在風衣口袋裡,腳仍是掌心對掌心,輕微顛晃。肯定有一點失意和憤恨。我知道我爸爸很少憤恨別人,只是偶然地,他會真誠地恨自己。可能也恨他和賀叔叔都參与的這份友情。
此後,常在綠紗屏風後面,賀叔叔聽我爸爸向他講述小說的進展。
兩人撇下媽媽和我,先走了,又一塊兒停下腳,哈哈地笑。爸爸再次停下,獨自笑,良久不往前走。
這樣把我爸爸和這個叫賀一騎的人並置,他們以各自的異端,天懸地殊來填補彼此內心那不可言喻的需要。
問過舒茨,他說他逮著自己幾次了。大聲罵自己,也勸自己。
非常簡單。一次我在巴黎的奧賽博物館里,站在羅丹的雕塑前面,忽然一個念頭襲來:自殺了,就不必非得崇拜羅丹了。世界在你到來前已規定好所有你必須崇拜的東西。沒有選擇。不崇拜你太孤立了。你必須愛拉赫瑪尼諾夫,愛肖洛霍夫、列維坦、毛澤東、國家、名譽、父母。必須愛,不然不安全。現在我必須愛和崇拜羅丹、莫奈、米羅、夏加爾。我不加選擇地崇拜、愛,因為文明和進步就包含絕大多數人吃力的跟隨。在非常偏僻的美國小鎮,你還能看見莫奈的複製品。雖然是被動的,畢竟也是崇拜的表態。輪不上你來懷疑的,你一生下來,貝多芬已經同喜馬拉雅山一樣,把你籠罩在偉大的陰影中。自殺,你便跳出了這個安排。
參加過,後來退出了。我發現一篇很長的批評文章一共才用了七百多個字,就退出了https://read.99csw.com。重複性太高,多枯燥。
也許他們認為作家更應該作為文字和語言活著。
你也是?
現在有印象了吧。
不是,是校園裡的便餐廳,學校沒有中國餐館。
就是自殺念頭迫切的時候。
三年的大飢荒是用別的字眼來取代的,比如,三年自然災害。
賀叔叔沒理她,臉上有淺度的噁心。女乞丐叫他「大哥」,人人都聽到了。他不想那麼公然地做她「大哥」。本來那點兒不經意的梯己,全讓她賣弄出去。他還怕她會叫著叫著上來拉他,獻出一隻美麗的潔白乳|房。我想賀叔叔是先我一步看見女乞丐的,也一定看得比我深入。一邊看一邊從貼身口袋掏出所有糧票。兩張小紙票在他手心不停地團著,在指縫間捻揉,心病似的愈結愈緊。如同《紫槐》中的少年士兵和老婦人,似乎有一絲私情是他不願暴露的。所有人同她都似乎有一份曖昧的私情,他們正受折磨,卻不能承認。
還有賀叔叔……我在想,從哪兒接下去。
我和他都忘了按鍵鈕,電梯一直下行,到地下室去了。這個一百多年歷史的學校有個一百多年前的地下室,很少有人知道它。門打開得特別慢,這樣「唰——」一下。我們都不說話了:電梯門外是個昏暗迷亂的巨大場地,堆著許多年許多年的垃圾,層層疊疊的殘疾桌椅。我們都沒想到這幢樓會有如此的底部。好半天我倆才想起按鍵鈕,讓電梯載我們回升。
會上癮?生活里癮多了,這個也不算什麼。
好的,請問吧。
你太體諒了。
對,火車。去祖母家的火車上。
沒關係,你需要記的事太多了。
因此飢餓在我記憶中是別的一些概念,比如,朗讀會。
根據賀叔叔一沓筆記。
我爸爸從小進入基督教小學和中學。
好的,我一定。
沒錯,是賀叔叔的身世。
我猛見賀叔叔站在我對面時,有人正跑去叫警察。有人把一個山芋麵餅放在女乞丐面前,就迅速而鬼祟地消失了。把憐憫攤開在眾多眼皮下是件羞臊的事。這樣露著一個乳|房的女乞丐,憐愛和那個乳|房便有了種聯繫。
爸爸從書房伸出頭說:別穿紫紅的,花鼓燈似的!
我爸爸在笑,拍著一些人的肩,也被一些人拍著肩。
周圍有人撇嘴,顯出被惹煩的神色。
我們的面談延長了三小時,就是那一天。
賀叔叔的臉色那麼年輕,那麥收的血色一直不褪。他的河南話音在大廳里嗡嗡起來。閱讀很慢,很沉穩,在一些柔緩的拐彎抹角上,等待著聽眾的理解。他明白聽眾全跟上了,眼光把所有人罩住,壓住所有的急切,將食指在舌頭上抹一下,稿紙果斷地被扯起而發出撕裂般的聲響。接著念下去,繼續他的征服。
不罵,我就是和自己商量。現在去拿信還是晚上?要不要吃安眠藥?
謝謝。
當然,我無地自容。
我還不懂,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慕會開始得那樣早,能越過種種巨大的不可能。
他的遺孀的性格非常適合做寡婦,美麗、冷漠,一向很懂得和寂寞打交道而把空空蕩蕩變作一種飽滿。她和一個女傭把唯一的兒子養大,家庭的必需像伙食費一樣一天天減少。用人說:太太,沒檀香了。她就回答:那就不要點了吧。用人說:太太,少爺的袍子沒有漿怎麼就穿去學堂了?她就回答:那就不要漿了吧。她柔慢地回頭,抬眼皮,咧嘴微笑,緩慢卻持續不斷地落齒落髮。到我見到她時,她口中只有上下八顆牙齒,為了美麗的原因堅決不再落了。我看見她總是一個人在推牌九,膝上卧一隻做夢的貓。她管咂一口白開水叫「吃茶」,茶碗也處處打了缺口,只剩她端茶的手勢還精巧,還能讓人看到那往昔的精巧。我爸爸離開家去上大學時,他的家境已被他母親削減到最基本點。這個基本點和貧窮沒有直接關係,因為祖母死後我們發現她垛存的成匹呢料和絲絨,整套的金銀器。
試過。兩周,一點五毫克的。
所有的人都別無選擇,非得去看那個乳|房不可。我忽然看見賀叔叔也在人群里。他是一路找我找到這人群里來的。他闖入時只感到人群靜得驚心動魄,同時他已知道了女乞丐的美麗故事。他一眼就看明白盛著女乞丐的木盆是什麼木料。那是一隻桃木浴盆,做出鄉村豪紳家的少奶奶氣質。它給用了七八十年了,經常給桐油細細油過,盆發著暗暗如肉體的潤澤。女乞丐抱著嬰兒,從洪水上乘木盆漂流出來。木盆以外的都失去了。
他結束了第三杯酒。電梯上升的聲音響了許多。
不愛他。但這份不愛不是時時刻刻很清楚。
我們邁過一些橫豎的人體,艱難地睡著卻絕不甘心醒來的人們。
而在夜半,一樓的學生教師撤光了,清潔工推著工具車一層樓一層樓地上來,我竟讓舒茨找見了我的眼睛並讓他許久地掌握著它們。這是無意中闖下的禍。根本不應該接過酒杯。在他打開腳邊的櫃門,一摞文件坍塌出來,他的手取出這瓶1988年的紅葡萄酒的當口,就該道個別。
在講到你認為是癥結之處以前,你得讓我建立信賴。
我們準備出門時,賀叔叔一邁腿從柵欄上跨進來,他目光躲開娟秀而古怪的媽媽,看著我說,這麼漂亮啊!我知道他實際上是在說我媽媽。爸爸早有準備,從風衣口袋裡拿出一沓稿紙,遞給賀叔叔說:先看一遍,字要是不熟,多念兩遍。賀叔叔笑笑說:我的故事我還念不出來?爸爸說:有些字我怕你不認得,給你注了同音字。賀叔叔大聲說:我那麼笨?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走吧?
賀叔叔當時想,此人竟會這樣笑。他認為此人最可愛之處是他絲毫不邀請別人同他一起笑,因此他沒有那種被謝絕的張皇失措。沒有丑角的挫傷感。我們都會做剎那間的丑角,都拿觀眾太當一回事;觀眾是否會產生共鳴我們不得而知。我們那一瞬間的丑角生涯成了僵局。我爸爸的成功在於他台下沒有觀眾,或者,他忘掉了觀眾。那一刻他只管他自己,如伸懶腰、打嗝、打哈欠,純屬個體的活動。
一件逸事:保險公司給我推薦的那個在保險網中的心理大夫,半年前就死了。可是他的錄音電話還在工作。直到昨天,他兒子按照我一個多月前留在答話機上的號碼給我回電。那是他兒子頭次跨進他的世界,清理他的遺物。七十多歲的老醫生,三隻漆黑的檔案櫃,裝滿他患者們的陳述記錄。他死了,他兒子不再需要那些記錄。誰會需要那些記錄呢?從此後誰對它們負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