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吉兒匍匐在地下，一改從前的矜持傲慢，痛哭失聲道：「陛下，婦人的『四德』，我一樣不缺，卻被無情地拋棄，成親八年，有七年多時間，我獨自守著空帷，為衛青操持家務，甚至，因為自己身體不好，還給他納了兩個妾侍，豈料竟中途被棄。當年被休，我就沒打算再活下去，只為了看他二人的笑話，我才強撐著活在這世上！平陽公主比衛青年長八歲，婦人又比男子容易年老色衰，我想等著看衛青後悔莫及的樣子！可是陛下，如今我不但無故被休，一生寂寥，甚至連與衛青合葬的資格都失去了！陛下要為我做主啊！」

作為回報，阿嬌幫他登上了皇位，我給他生下了一群兒女，我家族裡最優秀的男人在塞外九死一生地拼殺后，又及時地死去。

《神女賦》與《登徒子好色賦》都是皇上喜歡的文賦，他常自命為楚襄王那樣的風流帝王，只惋惜沒有神女願與他陽台相會。

難怪田仁說李延年的容貌氣質不在韓嫣之下。

夫何神女之姣麗兮，含陰陽之渥飾。

皇上悠然神往，歡喜道：「朕不信，世上竟有這樣的絕色。來人，駕朕的六馬青蓋天子車去，速請佳人入宮！」

我與皇上分坐左右，大漢家法，只有皇后可與天齊，這兩個年輕的姬妾，應該坐在太子和公主、夫人之下，可皇上特旨，今朝壽宴上都是家人，不論禮九_九_藏_書法，只要開心就好。

披華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奮翼。

尹婕妤和邢夫人仍在幼稚地攀比著，這個給皇上敬一杯酒，那個給皇上喂幾粒櫻桃，她們不過十六七歲，是我當年入宮的年齡，青春正好，滿心美夢。

誰能說霍去病死得太早呢？

聽說這兩個年輕女子都姣好自負，為防止她們倆爭風互斗，皇上將她們倆分置幾十里遠的兩處宮室，從不讓她們二人見面，亦不讓二人的侍役們往來傳遞消息。

衛青死了，她的美麗也就全都陪葬在了像廬山之冢。

也許這是制衡，也許這是互利，我不能知道。

我當皇后時，她托我為她兄弟謀個侍中之職，我因事耽誤了幾個月，她便勃然大怒，背後罵我為「賤婢」，說我們衛家是因為和她們趙家結親才抬高了身份，受到了皇上的重用，不料卻如此忘恩負義。

「他不是舞|女，」奚君在我耳邊輕語，「他是狗監的內官李延年，原是因為犯罪后受了宮刑，沒處謀生計，才自薦入宮，在上林苑養過兩年狗，聽說前幾天才被人引薦到皇上面前，皇上很是喜歡，他不但長得好，而且會侍候、會彈唱各種時令曲兒。」

樂工們大多撤出了內殿，一名樂工不時輕敲編鐘，發出悠揚古遠的聲音，畫屏深處，四名綠衣謳者一邊撥弄著箜篌，一邊輕吟著宋玉的《神女賦》九_九_藏_書：

我也有些傷感，她的要求並不過分，她是長平侯衛伉的母親，是衛青的髮妻，為他操持過八年家事。

或者，趙吉兒只是戀著長平侯夫人的名位，不能忘懷。她不願被草草葬在普通官吏們的墳冢堆里，讓後人嘲笑她的孤單、恥辱和平凡。

他再也無心去喝尹婕妤們斟好的酒，也不願往跪在地下齊聲給他祝壽的各國佳麗身上看一聲，更無心去聽他的皇后、太子和公主年年相同、整齊劃一的祝壽辭。

逢年過節，趙吉兒極少參加我們衛家的家宴，儘管大姐二姐都已經嫁給了年輕的二千石高官，我也因生下公主而被封夫人，但趙吉兒的骨子裡仍看不起我們，她很少跟我們來往，萬一宴遊時坐到一起，能不和姐姐們開口說話，她就絕對不會輕吐一個字。

但即使如此，也沒有哪個皇帝會喜歡政出旁門，權落他家。

這妖孽。

她為人也確實有幾分尖刻。

我怔了一怔，極目看去，只見「她」眉黛深青如遠山，雙眼含情如太液池波，膚若堆雪，柔若無骨，妝容清麗，哪裡能看出半點男人的模樣？

趙吉兒的相貌清秀白皙，略顯瘦削，平時看起來也是個美人，不知道為什麼，一站到平陽公主身邊，就會顯出幾分刻薄相。

瞧她和皇上兩人之間用目光交流的深情蜜意，這大約又是皇上的哪位新寵。

二十二歲他已是群臣之首，丞相在他面前也得彎腰屈膝、不敢正視，他內則秉持國政，外則仗鉞專征，上能奏議皇子的封號，下能安排百官的升降，門下聽命奔走的賓客至少數千，只要他們能得到霍大司馬賞識，一千石、二千石的顯宦，都唾手可得。

尹婕妤和邢夫人同時端著一杯滿斟美酒的金爵送到皇上唇邊，可他卻全不理會，只是出了一會兒神，向我們嘆道：「唉，延年誤朕，世上豈有如此絕色佳人哉？」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是男人？是內官？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今天是她們第一次見面，亦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們。

李延年手持羯鼓，越舞越近，輕啟貝齒，曼聲唱道：

我不知道該怎麼樣回答她，平心而論，我不喜歡趙吉兒。

我常覺得霍去病選擇在頂峰上離去的時機無比巧妙，如果他成熟到衛青那個年紀，拖延到失去皇上歡心的處境，就算尊榮未改、爵位未降、封邑未減，也會在不斷的猜疑、限制和冷落中，漸漸變得心如死灰、自暴自棄。

打情竇初開以來，皇上為女人做過很多事，他為廢后阿嬌花過數萬萬錢，半個國庫都不止，他將我的家族從泥塵中提拔起來，享盡榮華，他給更https://read.99csw.com多的女人賜過金錢首飾官爵，朝中除了諸侯、世家就是外戚，舉孝廉上來的人寥寥無幾。

平陽公主坐在我身旁，她的髻上只插著一支素白的玉釧，從前那滿頭珠翠全都摘落了，一天更衣三次也改成了永恆不變的綉金寬袍，似乎是一夜之間，就從美艷尊貴的公主，變成了一個臃腫獃滯的老婦。

當年的韓嫣，只要換過裙裝，定然能夠媚態萬端、艷冠後宮，而一旦束起金冠、穿起戎衣，又是絕頂英俊瀟洒、令女人心折的美少年。

所有的榮耀和力量，都只能由皇上賞給我們，都能來自他的一時喜惡。

她出身豪門，祖父是漢丞相，母親是梁王之女，衛青立功封關內侯后，趙家才主動將女兒許配給他。

那時候，我也是和她們一樣，總用充滿仰慕、敬畏和患得患失的眼神注視皇上吧。

就算趙吉兒的骨頭和前夫葬在了一起，衛青一樣愛的是平陽公主，就算此生不能合葬，平陽公主的心也早就隨著衛青關入了墓門。

隨著一聲羯鼓輕響，一個膚白如雪的女子出現在正殿中間。

壽宴擺在未央宮，皇上居中席，尹婕妤和邢夫人一左一右圍繞在他身邊。

我那嗜殺獨斷、從不讓別人染指皇權的君王，肯如此縱容霍去病九九藏書，是因為他實現了皇上今生最大的夢想，成就了五代漢皇都難以完成的靖北之功。

然而合不合冢，這算得了什麼驚天的大事呢？

這幾年，獨居府外，她竟瘦成了一把骨頭，令我看著覺得慘然。

而如今我成了他的皇后，他唯一的妻子，卻永遠地失去了他。

皇上從來就不喜歡強者，真正的強者這世上只能有一個，是皇上。

我的眼前忽然間跳出那個窈窕俏麗的金色影子，還沒等我回過味來，平陽公主已經快人快語地笑著說道：「誰說沒有，李內官唱的不是別人，是他親生的妹子李燕然，陛下，趕明天你也見一見，人人都說李內官長得俊，我看啊，他還及不上他妹子的十分之一呢。」

前些天，趙吉兒來找我，滿臉是淚，滿眼是恨，泣道：「皇后，我嫁到衛家十幾年，給衛青生了三個兒子，有過任何失德之處嗎？」

幾支合舞和清唱過後，殿內安靜下來。

她披著長發，赤著雙腳，銀色的舞裙足有六尺長，八幅裙擺全拖在地下，被她的迴旋搖擺成了一場驟密的冬雪。

不是霍去病比衛青更卓越，也不是年輕嬪妃們得到了超越我當年的恩寵，而是，權勢令從前卑賤的我們變得越來越強大，甚至強大到可以看清皇上纖毫畢現的一切，可以與皇上平視。

他的心已經遠遠地飛出了未央宮，去和那個金色的影子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