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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又逢漢宮春 A27據兒

卷六 又逢漢宮春

A27據兒

「讓他進來。」
三年間,江充負責馳道之事竟做得有聲有色。
據兒終究不忍,猶豫再三,嘆了口氣道:「他也是受鉤弋夫人挑唆,殺了他也無補於事。皇兒本來持身清白,難道還怕了他們?父皇明察秋毫,不會相信這些奸佞的。孩兒倒不擔心。」
他仗著是皇上任命的直指繡衣御使,令行禁止,鐵面無私,每次在馳道上捕到宗室子弟,當場收走車馬,將貴戚子弟關入宮門內,打算髮往邊關效力。
所以,此刻這幽森沉靜的漢宮裡,我只有我自己。
「我派人對他說,我不是心疼那些被收的車輛馬匹,也不是心疼那兩個被捉的家臣,只是不想父皇得知這件事,只要他不向父皇回奏,我一定重重教訓手下,並承他厚情。」據兒咬著牙齒道,「誰知江充竟然在諸多大臣之前飾詞將這件事回稟,母后,你知道,父皇這兩年對我越來越冷淡,我本來便對他怕極,何況今天父皇一聽到這件事,不管青紅皂白,便當廷將我斥罵幾句,又叫御史去東宮訓誡。我當時羞慚無地,也無法開口申辯。」
皇上近幾年外出巡幸,依然讓據兒監國。
我當即傳據兒進來,吩咐他說:「去,告訴你父皇,殺了蘇文!」
江充仍然悻悻道:「公主可以走,你的車乘和從者都不許走!」他將公主的整個車隊都罰沒入官,除了館陶公主那輛孤零零的三馬綠蓋車。
近年來,這些酷吏們屢屢上書彈劾太子,說太子執法不嚴、偏聽人言、不重不威。
天,要亮了。
「父皇年紀大了!」據兒憤憤地說,「誰都知道鉤弋夫人的懷胎十四個月是假的!我親耳聽得鉤弋宮侍女說,鉤弋夫人怕自己無子失寵,一進宮便宣稱有孕,九*九*藏*書在裙子里藏了一隻小枕頭!父皇竟然信以為真,認為那個剛剛出生的孩子有聖君之象!以為那個嬰兒堪與赤龍入懷、懷胎十四月的帝堯相提並論,他……」
常融當場嚇暈了過去,被侍衛們拖著離開了後宮。
我扶著窗帷,忽然發現自己無限孤獨。據兒,他只有血勇,他的劍術雖然很好,也能帶兵打仗,卻不懂宮廷的權變,不通大軍對壘的兵法。
他從皇上那裡出來不過一頓飯工夫,不知道為什麼,皇上忽然派他身邊的黃門令常融來叫太子再去見他。
如果鉤弋夫人真與江充私下往來、陰謀奪嫡,我很快就能查出來證據,可是我知道,查出來也沒有用,皇上不但不會信,還會厭惡我用這種手段來偵察宮中隱事。
據兒大步走了進來,他一向是個急性子。
冷月西沉,殘夜將消。
從這件事以後,宮裡又平靜了幾個月,沒有人再敢在皇上面前隨便進太子的讒言。
再說,「堯母門」三個大字高懸在趙婕妤宮門之上,就算是個傻子,也能讀得懂皇上的心事。
太子雖然怕他父親,卻總是父子情深,伏在我懷中,哽咽著說道:「父皇年紀高了,還吃這些丹藥,只怕終於受害。」
「皇后,太子求見。」奚君稟報道。
失勢已久的竇太主沒有也不敢和他計較。
今天,這一幕竟然要重演在我的據兒身上。
深紫色的窗帷下,我用力捏著自己的手指節,嘎嘎作響。
據兒退出之後,皇上便厲聲喝問:「常融何在?」
因為害怕宮中的流言,據兒很少在夜裡來長樂宮。從前,年輕的妃子們曾經在皇帝面前推測,據兒夜叩長樂宮,是為了和失寵的衛皇后商量奪位之計,皇九_九_藏_書上一笑置之。我聽說了以後,卻生出滿背冷汗。
如今,宮中各處的黃門官,也趁著衛家外戚的勢力衰敗,敢於構諂太子,以此來攀附恩寵日隆的鉤弋夫人了。
我負手走到深紫色的窗帷之下,說道:「你知道嗎?如今江充的妹妹在鉤弋宮中任親信女官。鉤弋夫人本是河間人,是目前你父皇最心愛的女人,她的門前,剛剛懸了你父皇親書的巨匾『堯母門』……」
而這些,據兒全都不曾想過。
據兒趕忙擦了眼淚,臉含微笑,再去看他。
那以後過去了二十年,沒想到我又面臨了更大的困境。
「他怎樣向你挑釁?」我揀起一支銀銼,低著頭,慢慢修理我纖長的十指。
「來人,將這狗奴才綁了,叫掖庭令問他不敬不忠、構諂太子、擾亂宮室之罪,五馬分屍,懸首示眾!」
皇上病了,他服用方士公孫卿調製的丹藥,目赤心跳,在床上睡了整整三天,才有點好轉。
據兒便俯身在榻邊,半跪下來,微笑著問道:「父皇,何事?」
「今天我的家臣乘我的車駕,去城外的甘泉宮給父皇送去我的信件和禮物,不小心走入了宮前的馳道(按:馳道為天子專用的車道,其他王子、諸侯、公主未經特許,不得使用),被江充看見,便拿了那兩個家臣下獄。我因為害怕這事給父皇知道,便派人去江充那裡低聲下氣地討情,想讓他放人。」據兒坐在我的身邊,皺眉說道。
我卻無比憂慮。皇上當然不信蘇文的話,但是如果不信,為什麼又送給太子二百名宮女?如果不信,為什麼不殺掉誣告太子的蘇文?他內心深處,是不是終於對蘇文的話半信半疑?
長樂宮宮牆之外,忽然響起了一聲鼓read.99csw.com,然後是幾百隻鼓槌在長安街上的牛皮鼓面同時起落:「咚——咚——咚咚——咚——」
我咬牙切齒,讓大長秋和黃門郎去查明謠言的出處,大長秋田仁回來密報我說,是鉤弋宮的黃門官蘇文在皇帝面前造謠誹謗。
「據兒!」我打斷了他。
「那你哭什麼?」皇上心下頓時釋然,伸手拭去據兒睫毛上一顆未乾的淚珠。
那天上午,太子看過皇上后,就到我的長樂宮裡來了。
江充的手越伸越長,竟然與鉤戈夫人也暗暗勾結,他想要做什麼,他會是鉤弋夫人身後的那個影子嗎?鉤弋夫人是河間人,也是趙人,他們倆會不會是故人?
下午,黃門令常融就被掖庭令抓了起來,在長安刑市五馬分屍,罪名是誣衊太子、擾亂宮室、欲謀不軌。
「你怎樣討情的?」我依然平靜。
方士公孫卿當天就被皇上斬首,首級懸在長安雍門示眾,自此以後,皇上求仙的熱忱大減。
片刻后,據兒到了,皇上雖然病著,眼睛視物模糊,心裏還明白,吩咐道:「據兒,你過來。」
「唔。」我點了點頭,讓奚君出去。
江充口才便給,這我知道。儒雅溫文的據兒怎麼是他的對手?
據兒只到我這裏來過一夜,宮裡便傳得沸沸揚揚,他們在皇上的面前公開說,據兒和長樂宮的幾個宮女不清不白,瞞著我在室內白晝宣淫——交媾母后之宮,那是驚人的罪名。
我的手下秘密告訴我,那一天,常融傳諭回去,在病榻前偷偷向皇上耳語道:「太子聽說皇上病重不起,面有喜色,和皇后正彈冠相慶呢!」
他的屍體被分成血淋淋的幾塊,扔在刑市一角,幾天後便臭成了爛泥,連他的家人也不敢前去收屍。
read.99csw.com數次出征以來,年少輕狂的李廣利像換了一個人,他不但當了涿州太守劉屈髦的女婿,在朝里也很善於結黨營私。當年,昌邑王劉髆未出生之前,李家也報過很多異樣的祥瑞,這手段,與鉤戈夫人如出一轍。
據兒心下詫異,但還是如實相告,答道:「回稟父皇,孩兒不謹,在背後和母后說,父皇這些年來,一直好求仙問道,信了那些專用障眼術騙人的方士,別的還罷了,這丸藥豈是隨便服用的?裏面紅鉛白汞,都是毒物。如果仍然執迷,只怕將來反被這些妄求富貴的術士們害了。」
他的話音深沉而飽含深意,心思淺顯的據兒琢磨不透。我卻知道,這和他二十年前讓衛青傳給我的話是一個用意,他要據兒放心,皇嗣絕不會有所廢立,據兒的太子之位,穩穩噹噹,沒有后憂。
館陶公主答道:「我奉王太后詔,特許馳道行走。」
皇上仔細地看了據兒的臉色,發現他雖然面含笑容,但眼睛紅腫,腮邊還有幾條縱橫的淚跡,便問道:「你和你母后說了什麼?」
三年前,皇上的姑母、曾經權傾天下的館陶長公主,在馳道中駕車時被江充遇見,江充也厲聲呵斥。
聽說江充與海西侯李廣利也交情甚好,江充待所有人都刻薄無情,卻獨獨對李廣利網開一面。
「母后!」他的聲音透露著憤怒。
常融應聲道:「奴才在!」
皇上聽罷,黯然無語,只命人拿一隻越綉萬金的靠枕過來,不用人扶,自己勉強斜靠在床上。
據兒和我面面相覷,他不敢在內侍面前說什麼,只得匆匆走了。
他話音未落,皇上身邊的老黃門便傳下口諭,說皇上命人送了二百個年輕宮女到太子的東宮,叫據兒去查收。
「據兒。」我放read.99csw•com下銀銼,站將起來,忽然喚道。
據兒經了這一愛撫,禁不住痛哭起來:「孩兒想,父皇若有個閃失,孩兒情何以堪?孩兒想起從小父皇攜我射獵讀書,教我育我,愛我重我,兒臣……兒臣……粉身碎骨……也難以回報父恩君恩于萬一……」
「母后?」他抬起那張飽含著氣惱和惶恐的臉。
衛青在十二年前去世了,現在,誰能給我做倚仗呢?
據兒不改當年的寬厚,常常趁此機會為被下獄、被重判的官吏和死囚平反,幾乎每次皇上出去封泰山、求長生,囚犯們就知道太子會搭救他們的性命。可皇上每次回來都十分不悅,而他任命的那些酷吏,更是對據兒的行為深深反感。
平靜之中,卻蘊藉著更大的風雨。
皇上也不禁垂淚,良久,才拍著據兒的肩膀,點頭道:「你放心。」
我怔怔地坐在案前,青銅當戶燈上,一支燃了一半的蠟燭閃著微弱的光,在這微光中忽隱忽現的是我憔悴衰老的容顏。
他立在髹漆彩繪的畫屏前,揮一揮手,讓隨身侍衛統統退下。
這件事過去只有半個月,又出了一件更大的事。
宗室惶恐不安,叩求皇上,要獻金贖罪,皇上國庫空虛,正愁著北軍(漢武帝的衛戍部隊)的軍費不足,當然允准此議。幾年來,因馳道而繳納的贖金多達幾千萬錢,足夠維持北軍的開支了。
「母后,我這個大漢太子當得越來越可憐了!」據兒站在昏暗的殿角,眼睛里射出逼人的神采,「今天,光祿勛江充竟然敢在眾多大臣面前向我挑釁!」
外面北風勁吹,令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舊事。那時王夫人及齊王劉閎受盡皇上恩寵,幾乎危及到我與據兒,是衛青忍辱負重,才挽回大局,終不曾令我與據兒的位置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