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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雎鳩啼血 A32大盜朱安世

卷七 雎鳩啼血

A32大盜朱安世

「冤孽!」我和衣撲在床上,放聲大哭,「衛伉已經被查出和公孫敬聲勾結,有巫蠱之事,圖謀不軌,你還這般戀著他,只怕要禍及自己!」
我懊惱萬分,捏捏自己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在做噩夢。
陽石公主捂住臉哭道:「可是,私通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前朝的館陶公主還私通家奴董偃呢,父皇倒下詔命他二人用夫妻之禮合葬。」
當時,朱安世正在一個小店中飲酒,建章宮衛發現了他,兩千人成左右合圍,將他困在小酒店中。
「皇上,您莫非是眼睛花了?」門守心驚膽戰地說道,「我那二十四個門卒,始終沒有離開宮門一步,怎麼會放人進來?」
再名貴的脂粉,也不能還原我的青春美貌,即使能重回十八歲,那早已變心的君王也絕不會多看我一眼。
「母后!母后!」她氣急敗壞地伏在我膝上,涕淚俱下,「你怎麼也變得和父皇一樣無情?母后,你救救孩兒吧……」
「不是我恨他。」陽石公主凄然說道,「其實巫蠱之事,我完全不知道。但我聽說,父皇就因為我和牽涉巫蠱的公孫敬聲相好,便打算賜我死。這樣的父親,是多麼可怕……」
「就在那兒,在大門的左側!」皇上也拔出腰劍,直指前方,「你們看,看,那個武士,有九尺多高,腰上掛著長劍。看,他從那兒進來了,看,他正向朕怒目而視,看,他舉劍向朕走來……你們都是瞎子嗎?看不見那個黑臉武士?」
我有很久沒能見到她了。
年近五旬的她,看起來並不像個祖母,她的容貌甚至比陽石公主還年輕許多。雖然她素來不喜裝扮,但穿著一條秋香色半舊錦裙、佩戴著大粒珍珠項鏈、簪珥的她,在燈下顯得素凈動人,宛若二十余歲。而且,她的臉上泛著戀愛中的女人才會有的酡紅,嬌羞而嫵媚。
「陽石公主求見。」一個侍兒輕輕地走進來,低聲稟報。
陽石公主抬起那張嬌美的滿是淚痕的臉,她已經是四十一歲、做了祖母的人了,仍然打扮得這般年輕妖艷。
她剛剛剔亮了寢宮中的青銅當戶燈,諸邑公主就掀開帘子悄沒聲息地走進來,站在我身後叫道:「母后。」
看來,朱安世奏章中所說,十有八九為真。
「皇后,梳妝吧。」奚君舉起妝盒。
我不忍地轉過頭去:「罷了,你先回去,我即刻去見皇上。」
諸邑公主的眼睛立刻變得深不可測,她默不作聲。
暮色已經像濃墨一樣浸透了建章宮,建章宮中成群的百年老樹都變成模模糊糊的一團黑影。
已經是子時了,按常規,四下的宮門都已關閉,但東司馬門的門守是我的心腹,所以我讓諸邑公主從那裡入宮。
諸邑公主反而收了淚,平靜地看著我說:「娘,我不怕,這個孩兒,我決意要生下來,送到民間去養育。身為天家兒女除了享受這些毫無樂趣的珠寶和宮殿外,還有什麼意思?有的只是無盡的痛苦和煩惱。這樣也好,生下孩子之後,伉弟要是被收獄誅殺,我會和他一起上路。」
皇上得知之後,冷笑不止,忽然間,他收斂了笑容,將公孫賀的奏章一撕兩半,擲在地上:「老糊塗,兩千萬白銀五銖錢,重逾萬斤,哪個飛賊能搬得走?想是那賊與丞相勾結好了,大開庫門,用幾十輛馬車運走的?」
公孫賀大怒,揮起馬鞭,沒頭沒腦地抽打左右的士卒,罵道:「膽小如鼠!這樣一個匹夫鄙人,你們也不敢去捆他,難道要我親自動手不成?」
皇上大怒,即日草詔,生擒朱安世者,賞千斤黃金、關內侯,死致者,賞百斤黃金、羽林郎。
宮人們私下稟告我說,皇上如今經常忘記事情、說話詞不達意,我嚴厲吩咐,任何人都不許在外臣面前談論皇上的健康情形。
我長嘆一聲,看著她臉上紅腫的掌痕,也有幾分心疼起來:「你這個蠢材!私通事小,你怎麼能和公孫敬聲一起詛咒你父皇?還設了巫蠱?」
我再次深深地痛悔著。
「女兒與衛伉之情,正大光明,不是什麼私情。」她坦然答道。
十名年輕的佩劍侍衛,遠遠地跟隨皇上,放慢著步伐。
出外打扮都如此不堪,在家中的梳妝和平素的風流,可https://read.99csw.com想而知。
他死不瞑目的首級剛剛掛上中華龍門,就有廷尉來報,大盜朱安世,在獄中寫了一份長長的奏章,要求交給皇上。
我大吃一驚,仔細看去,果見諸邑公主那寬大的秋香色外麾下,小腹微微隆起,走路也有些拖沓。
皇上隨後又下了旨意,命令長安城所有的官署、軍隊都清點庫銀,看看一共被飛盜偷去了多少錢。
那人揭發說,盜取庫銀的乃是號稱「陽陵大俠」的朱安世。他用巧計取走這些庫銀,不是因為自己缺盤費,而是為了嘲笑從前的好友、現在的太僕公孫敬聲,因為守衛長安庫銀是太僕的職守之一。
她悲哀地哭道:「女人一生,能被這樣摯愛,還有什麼不滿足?娘,他們說伉弟反賊也好,說他叛逆也好,我是生生死死都隨他去的!」
征和元年(公元前92年),長安的官銀庫屢屢失竊。
絕望中,他失聲大慟,我想起往事,也情知公孫父子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是我的授意,是我強迫他接受相印,接受守護衛氏的職責,在當年他已經預料到了今天的結局,而我卻執意要將他們放在這熊熊炭火上炙烤。
「攆她走!」我怒氣沖沖地一拍妝台的桌面,「叫她永遠別來見我!」
「是。」侍兒低頭去了。
身上那件名貴的長沙薄絹印花裙幾乎是透明的,緊裹在身上。透明絹衣里穿著極低的束胸,半個雪白的胸脯袒露在外。
當晚,八千長安城卒,兩千建章宮衛,八百羽林郎,左扶風、右馮翊(按:這兩個官職專司長安左右郡縣的吏治、軍事,為二千石高官)手下的六千騎卒,同時出動,去追捕大盜朱安世。
皇上在城西的建章宮裡避暑,他的視力和聽力都有些衰退,辦理幾份奏章就覺得頭昏、疲倦,但皇上卻矢口否認。
他那長著幾根稀疏白髮的頭顱,用力叩在地下,發出巨大的撞擊聲,幾縷深紅的鮮血,沿著他滿是皺紋和老人斑的臉頰流下來。
太僕公孫敬聲是他唯一的兒子,公孫敬聲驕傲,卻沒有什麼才能,是長安城有名的公子哥兒,他承襲了父親的太僕之位已經十一年,一直無所作為,卻以鬥雞走馬、追逐女人、召開盛大豪華的晚宴聞名天下。
因為丈夫武威侯李渾不稱她的意思,在生下一個女孩兒之後,陽石公主索性搬回了自己的公主府,不許李渾上門找她。這幾年,李渾常到我這兒來哭訴,我勸了陽石公主幾次,卻收效甚微。
那一夜,聽說長安城裡熱死了數百人。
窗外落葉蕭蕭,深宮裡卻仍然溫暖、寧靜。所有宮人都屏住聲息,踮起腳尖走路。我卻覺得厭惡,這種死氣沉沉的寧靜,讓人覺得壓抑、絕望而煩惱。
但我今天不見她,並不是這個緣故。
「正是。」皇上得意地說道,「門守失職當誅,就在這門前斬首示眾。」
諸邑公主點了點頭。
陽石公主垂下了頭,半晌才道:「你給我挑的那個女婿,不解半點風情。我早想與他分開,你又不許……」
一群侍衛沖了上去,戒備森嚴地舉起長槍和長戟,將朱安世指住。
她猛然抬起了明亮的烏黑細長的眼睛,毫無畏色地看著我。那是她父親的眼睛呵,這目光讓我疼痛,我將臉扭向一邊。
侍衛們依舊茫然,卻都大呼小叫起來:「就在那兒,我看見了,看見了,大胆賊子,快快站住!」
這年夏天的一個傍晚,皇上像南郊老農一樣,袒著便便大腹,沿建章宮中華龍門的垂楊夾道慢慢散步,夾道上剛剛灑過水,暑氣盡消。
侍衛們立刻拔出長劍,將皇上護在中間,緊張地向四周打量。他們什麼也沒有看見,紅日西斜,樹色黯淡,中華龍門裡有的只是深柳長草和纖塵不染的宮道、石雕、屋宇、水池,以及筆直站立、守衛著每處宮門的面無表情的衛士們。
「平陽公主?你能和她相比?」我伸手摑了她一記耳光,「她上能治理國事,下能平定宮政,你有何德何能,就想與平陽公主攀比?平陽公主嫁的是衛青,是蓋世的英雄、國家的棟樑,你那公孫敬聲是什麼東西?花|花|公|子、酒囊飯袋!他配與衛青比?」
我忽然起了https://read•99csw.com疑心,揮手讓奚君出去,問道:「諸邑,娘問你一件事,你要如實回答。你願意對娘說實話嗎?」
暮雪紛揚,白髮蒼蒼的公孫賀,披著黑色精鐵盔甲,身負已經二十多年沒用的青銅雕花長弓,騎馬來到店前。他的肩頭積著薄雪,七十多歲了,竟然縱馬馳疾了一百多里,而沒有歇息片刻。
朱安世將兩手負在身後,任由侍衛們捆綁,自己卻仰天大笑著說道:「公孫丞相,你今天捉到我,禍及祖宗矣!南山之竹不足以受我辭,斜谷之木不足以為械!」
他想要滅絕衛家嗎?
「昏話!」我毫不留情地斥道,「衛伉比你小十二歲,你若結婚得早,孩子都快和他一樣大了,你和他有情?母子之情?」
醉眼矇矓的朱安世,抬起眼往北風呼嘯的店門外望去,只見到處都是高高架起的青銅弩弓,只消公孫賀一聲令下,就會把他射成一隻刺蝟。
火熱的長風吹過,烏鴉們在宮牆上發出叫噪,厚厚的雲層嚴密地遮住長安城上空,城頭上傳來狐鼠的叫聲,到處都涌動著躁動不安的氣氛。
年老的大漢丞相也冷笑一聲,道:「朱安世,你這奸人也有今日!天子為捕你不得,枉殺了多少良吏!為你一個關中小賊,竟用詔書宣布天下,出了千斤黃金、關內侯的賞格,你居然還有膽在長安附近逗留不去,今天落在我手中,也是天意!左右,快去將他綁了。」
這些惹是生非的兒女啊,我聽著殿外隆隆的雷聲,覺得萬種煩惱憂慮,如麻絲亂葛一般纏繞在我心上,令我絕望痛苦。
「起來!」我厲聲喝道,「你自己做的好事,還有臉來我這兒哭!」
「他把劍扔了!」皇上忽然怒喝道,「站住,你是什麼人?快給朕報上名來!給朕站住,你是從哪兒來的?站住,你想跑嗎?」
「唔。」我答應著,轉身去看她,臉上不禁浮起了微笑。
公孫賀隱瞞了一些細節,只稟報皇上說,盜庫飛賊,便是那以騎術和刀法稱雄關中的「陽陵大俠」朱安世。
郡國百姓都為之震動。
店主和夥計們在刀槍劍戟叢中慌忙奪路而跑。
皇上說,那個形狀奇異的帶劍武士往林中跑去了,他們十一個人衝過去,只見疏疏朗朗的雜樹林中遍地都是金黃的霞彩,哪裡有什麼人影?
誰也沒有想到,這是公孫父子能看見的最後一場雪了。
「回稟母后,女兒一切都好,不勞母后操心。」她溫婉地說道,替我扣上錦襖上散開的盤花紐扣。
陽石公主萬分不服氣,辯道:「可是,可是平陽公主不就和曹壽離了婚,再嫁大將軍衛青?也沒有聽人說她的不是。」
監守自盜,按律當斬。
白髮如雪的公孫賀,伏地叩頭不止。他早就想辭去這個危機重重並且高處不勝寒的丞相之位,但是皇上不答應,說他雖然糊塗,倒還忠心。皇上年過六十之後,便開始多疑,總懷疑別人心懷不軌。
我已經問過三遍,難怪奚君會覺得奇怪。
六十五歲的天子,依舊大步流星,忽然間,他在宮道前面的一處石馬邊停步,大叫道:「抓住他,快!快!給朕抓住那個賊人!」
忽然間,深紫色的門帷一動,流蘇像水波一樣翻湧起來,一個穿著緋霞色薄絹印花長裙、梳著高髻的女子大步闖進我的寢殿。
朱安世與衛家有何怨仇,竟然處心積慮這麼多年,千方百計探出我們家族內部的種種隱事,上告天子,要進行血腥的清洗?
身材短小、長著一副美髯的朱安世,卻按著腰間的紅纓長劍,鎮定自若地在店中飲酒。他的面前早已經累起了七八隻酒碗,烈性的燒白,在大雪天里散發著醇美的氣味。
「你叫她從哪個門進來的?」我掐著自己的指甲,不耐煩地問奚君。
多壽多辱,對於我和他,都是一樣的。倘若在少年時死去,我會是皇上終生懷念的愛妃,他會是世人永遠景仰的名將。
可憐七十一歲的大漢丞相公孫賀只此一個兒子,他傾家蕩產,賠償了北軍的軍費之後,連夜入宮,老淚縱橫,懇請我看在已故長姐衛君孺的面上,救救這個驕奢不法的孩子。
我氣恨已極,當著據兒的面,斥責著這個因為中年得子、對九*九*藏*書孩兒溺愛不明的白髮老頭,舊日的輕車將軍、軍功累累的葛繹侯:「敬聲屢次舉辦花費巨大的酒宴,我打發人去問你,敬聲的俸祿只有二千石,怎麼有如此大的財力?你都虛詞遮掩,瞞得我好苦!現在倒來求我,你早做什麼去了?公孫賀,你既然無能教子、無能治家,又怎能治國?老邁年高,尚戀位不去,終於釀成大禍!去去,我哪裡救得了你!」
「呸!」我咬牙恨道,「分開了,你那風流成性的表弟公孫敬聲就肯娶你嗎?他比你小六歲,會娶你做妻子?他內寵甚多,家裡除了十幾個妻妾外,還有不少寵婢、孌童,你堂堂的金枝玉葉,就甘為人妾?」
正將牡丹夫人擁在膝上飲酒的天子,心情很好,竟然答應了我的要求,他給了公孫賀一個機會:在一個月時間里捉住京師大盜朱安世,以此贖取公孫敬聲的性命。
陽石公主是我的三女兒。她長得很像我,從小就生得美,但脾氣卻十分驕縱,也很奢侈,喜歡宴遊和珠寶。
「孽種啊——」我號啕著,聽見高殿的窗外忽然滾過一個炸雷,深秋了,怎麼還會有雷電?這反常的節令是不是天示異象?
過年過節的時候,我命奚君去陽石公主府傳口諭,叫她晉見,我這美貌驕縱的女兒卻推拖總說身體不適,或者家事繁忙,無暇進宮。事實上,她正在和相好的侯夫人、女官一起游嬉,或者與情人們喝酒。
皇上震怒,召來丞相公孫賀,當廷罵道:「沒有用的奴才,連正京的庫銀都看不住,還能當丞相么?要不要朕親自去為你看守?限你一個月查出盜賊,否則的話,朕立刻廢你為庶人,發往官銀庫為守卒!」
我的姨侄、長安最著名的公子哥兒公孫敬聲,被廷尉收捕,下了長安大獄,皇上親自草詔,削去他的一應官職爵位,十天後,要在長安市中腰斬。
老人們說,這是個少有的悶熱夏夜,自開國以來還沒有過這麼悶熱的天氣,讓人喘不過氣來。
「說呀!」我厲聲逼問。
皇上領頭沖了上去,十把長劍追隨著他。
「再去細細盤查北軍,那裡必定有詐!」皇上咬牙切齒地說道,「查出來是哪個混賬東西貪污了,朕要親取他的人頭,來穩定軍心!」
「父皇年紀大了之後,格外跋扈,對兒女、親戚都十分兇狠,簡直像是仇人。」陽石公主撇著嘴說,「敬聲好好地做一個太僕,因為小事就被當眾辱罵、責打,能不恨父皇?父皇現在疼的是年輕美貌的宮妃,是兩歲小兒劉弗陵。母后,不是我放肆,今年以來,父皇待你尤其失禮,常常當著宮人的面斥責母后,毫不留一點情面,連我們都看不下去。聽說,最近長樂宮的供給、禮數越來越不周到,再不採取手段,母后不但位置不保,只怕你和太子據的性命都難保全!」
燈影晃動的殿下,忠心的大長秋田仁悄悄地走了過來,隔簾低聲稟報:「皇后,諸邑公主來了。」
「諸邑,」我喚著她的封號,撫了撫她的鬢髮,問道,「最近還好嗎?」
「母親,」陽石公主看見我的無奈,絕望地說道,「你知道嗎?朱安世的奏章中還告發了咱們家別的人。」
衛伉小時候,一直在我的宮中長大,他的起居、讀書,都由諸邑公主照料,兩人情同手足,三四歲的衛伉,有時甚至要和已經成為少女的諸邑公主擠在一張榻上睡覺,我只以為他們是小孩子心性,一笑了之,卻未料變成今天這個局面。
「皇上,我們去抓誰?」侍衛長茫然地問。
她扭開了眼睛:「他還告發了長平侯衛伉和二姐諸邑公主,說他二人也有私通之事,並參与巫蠱。」
朱安世知道自己絕無逃生的希望,便舉頭向公孫賀望去,大聲說道:「丞相,你若放了朱安世,只不過賠掉兒子的一條小命,但你若捉住朱安世,則公孫家的九族都會誅滅,丞相,你自己想想孰親孰重?」
他用劍尖指著侍衛們,實際上什麼也沒看見的侍衛們只好違心地附和道:「我們都看見了那個帶劍武士,身長九尺有餘,臉色黝黑,神情兇惡。」
衛青、霍去病,你們這些大好男兒又為什麼統統英年早逝呢?只留下孤苦衰老的我,獨自支撐九_九_藏_書著這龐大的家族,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衛氏。
我扶著椅背,搖搖欲墜,勉強說道:「畜生!你怎麼能這樣恨你父皇?」
「拿來給朕看。」皇上十分感興趣地說道。
多麼可笑,開拔近二萬人的大軍,去對付一個獨腳飛賊。
「我不聽!」我怒道,「你說,你是不是真的和公孫敬聲私通?有沒有此事?」
「放肆!」皇上氣得滿面通紅,「失職之罪,還敢狡辯?朕眼睛花了,難道那十個侍衛也都眼睛花了不成?」
「皇后,請皇后明察,」他牙齒零落的口中,發出嘶啞的聲音,「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臣被拜為漢丞相時,曾跪地不起,不肯受印。在臣之前的五位丞相有四位被皇上所殺,一位被廢為庶人,他們都是有治國之才的名士,而臣不過是個只會帶兵打仗的莽漢,哪裡懂什麼經國之道?是以當時臣跪在地下,頓首流淚,向皇上辭道:『臣本來是個邊關的武夫,以鞍馬騎射為生,沒有擔任大漢丞相的才能。』皇上見臣悲哀,也泣道:『丞相但忠心報國,朕絕不罪你。』他命左右扶起臣,臣仍然不肯,皇上便親自來扶臣,許道:『免你一次可死之罪。』臣不得已,方才受印,此後十一年,臣六次上表,要求辭去丞相之位,皇上都未准許。臣老匹夫,豈有戀位之意?但求子孫健在,臣縱廢為庶人奴隸,也心甘情願!請皇后明察!」
初秋的早晨,我獨自坐在妝台前,讓宮人給我捶背。
我堅決地搖了搖頭,這一年來,我早棄絕了脂粉。
我不禁絕望,揮手讓奚君和侍兒們退出。耳邊卻聽得陽石公主嬌滴滴地泣道:「母后,你聽我解釋……」
我在燈下看著女兒那張端莊的臉,忽然發覺,這麼多年來,我其實一直都十分疏忽她,因為這個孩子從小就不需要我操心。
暮色中,越來越密的雪粒打了下來,打在公孫賀的精鐵衣甲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胡說!」皇上大怒,「這裏的十個侍衛都親眼看見了,你怎麼會看不見?難道你沒長眼睛嗎?」
「誰?」我轉臉看她。
「什麼!」我頹然跌坐在椅中。
殿外,一陣大風吹過,將幾片殿瓦掀了下來,在宮院中發出碎裂的脆響。
「你和衛伉有沒有私情?」我直截了當地問道。
皇上震怒,用劍砍著樹榦,叫道:「中華龍門的門守呢?叫他來!」
奚君拿起一件半舊的錦襖披在我身上。
正在為我整理本月信件和口諭的奚君抬起眼睛,望了望我,說道:「皇后吩咐過,要她從東司馬門進來,奚君依命行事。」
朱安世面上鞭痕縱橫,滿臉是血,他的大笑聲卻沒有降低半分。
她從來不肯像她的姐姐諸邑公主和弟弟太子據那樣,聽從我的教誨。
這曾經是勇冠三軍、以弓箭術聞名雁門的英偉少將的老頭兒,匍匐在長樂宮的深紅氈氌上,低聲下氣地道著謝,告辭而出。
四十六年來,她從來沒有犯過一點過錯,也沒有任何出軌的言行。
陽石公主死死揪住我的衣裳,將鼻涕眼淚都揉在我墨綠色的裙裾上:「母后,你救救我,救救公孫敬聲罷,父皇想誅他們家九族……」
我那可憐的姐夫,年過七旬的丞相公孫賀戰戰兢兢地叩了幾個頭,躬著腰下去了。他知道,皇上是說到做到的,沒有砍他的頭,已經算是皇恩浩蕩了。
門守大呼冤枉,卻被兇狠的衛兵們一路拖走了。
難道說我的兩個女兒和侄兒,真的曾用巫蠱之術詛咒君王嗎?
這麼多孩子中,性格脾氣最像我的就數諸邑公主了。
她的平靜里藏著一種莫大的勇氣,讓我有幾分欽佩。
我一直很喜歡這個次女,她相貌沒有陽石公主美,但十分謹慎收斂,凡事為人著想,待臣屬和僕役們極寬厚,宮中上下沒有一個人不喜歡她。
諸邑公主拭了淚,悲聲道:「娘,孩兒怎麼辦呢?孩兒的腹中已經有六個月的身孕了,他……他……他是衛伉的孩子……」
公孫賀揮起手來,讓建章宮衛退後一射之地,厲聲喝道:「朱安世,你落入我的羅網中,還不束手就縛,難道等著本丞相親手去割下你的人頭?」
公孫賀諾諾,領命而去。
公孫賀黯然無語。
第三天晚上,https://read.99csw.com年邁的名將公孫賀親手捕獲朱安世。
我為什麼不在紅顏未老、君恩正隆時死去呢?
「昏話!」公孫賀被他的話弄得莫名其妙,發怒道,「還不交械受縛,本丞相要親取你的性命!」
諸邑公主不肯躲避我烈火一般的怒氣,迎著我的眼睛,仍然不緊不慢地說:「母后教誨的是,女兒本來也以為和伉弟只有母子之情,後來年深日久,才知道自己這一生只愛過伉弟一個男子。我和伉弟,情深義重,日月可鑒。」
但從未上陣打過仗的建章宮衛畏於朱安世的赫赫威名,竟沒有人前去爭功。
朱安世無可奈何,從腰間取下長劍、匕首,擲入深雪之中,他的一擲之威有二十丈之距,劍上帶著的劇烈呼嘯聲令兩千建章宮衛盡皆變色。
他遂冷哼一聲,道:「公孫賀,你貴為當朝丞相,不思進諫天子、修輔朝政、救濟蒼生,只一味仗著妻家的勢力為自己謀富貴,我朱安世雖只是個草莽之人,卻也沒把你放在眼中,沒當你是個值得敬重的大臣。聽說你那不爭氣的孩兒公孫敬聲竟然挪用北軍軍資一千九百萬錢,如今被皇帝下在獄中,你匍匐在皇上的階前,叩頭流血,請求追捕我朱安世,以贖你兒子的性命。哼,我朱某若不是被賊子賣友求榮,何得會落入你的手中!你想捕朱安世不難,只怕自己也就禍在旦夕了!」
我渾身無力,站在滿是細碎連環菱形圖案的大床前,氣得用頭去撞床柱,泣道:「諸邑,你要將娘氣死嗎?人家陰謀害你弟弟,先從你們姊妹二人下手,說你們兩個都與反臣私通,非議國事,祝詛皇上,你不但不悔改,還這樣氣我!」
「罪不當誅,皇上就會族滅他了嗎?」我一把將陽石公主推在地下,「我問你,朱安世奏章中所說的事是不是真的?」
事態如此緊張,陽石公主卻仍然能夠仔細地畫著剛剛時髦起來的滿是水點的「啼妝」,梳著形狀逼真、工藝複雜的「黃雀髻」。
出身貴族的中年門守領命,匆匆走來,跪在地下,向皇上奏道:「臣並沒有看見什麼帶劍武士進來。」
我嘆著氣,冒著北風朝皇上的寢宮走去。
公孫賀大怒,揮鞭抽在朱安世黝黑的臉上。
公孫賀痛哭失聲,卻不願就此離去。
諸邑公主連忙將我扶住,也泣道:「娘,女兒不知道應該悔改什麼,倘是指與伉弟的情分,你再也休提,女兒寧死也不願意與伉弟分開!伉弟十歲時便發誓要娶我為妻,父皇不肯應允,強迫我嫁給文成侯嚴敬。十幾年來,嚴敬不知道換了多少女人,連他最後死在哪個女人的床上我都不清楚,這樣的人,有什麼可愛重?而伉弟在我新婚之夜,便伏劍自殺,幸而被救了過來。那時節,他只有十歲!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拒絕他,可是伉弟說,倘若我仍然不接受他,他不會再第二次讓人救活!伉弟已經三十五歲了,還不肯娶妻,他為我犧牲了這麼多,我一個風燭殘年的寡婦,還有什麼割捨不下的?」
雨聲細碎的深夜,我坐在殿下,焦急地等待著。
但六日之後,前往北軍盤查軍費的廷尉,帶來了更為震動的消息:擅用北軍一千九百萬軍費的人,竟是丞相之子、太僕公孫敬聲。
第二天,有人在東司馬門,猛擊鼓架上的朱紅牛皮大鼓,要求面見公孫丞相。
我將這個消息轉告給公孫賀時,七十一歲的老丞相竟然一躍而起,抖動著那把雪白的鬍鬚說:「多謝皇后活命之恩,臣當夙夜匪懈,加緊追捕飛賊朱安世,以報君恩,贖回我兒的罪過。」
據我所知,朱安世在奏章中告發公孫賀父子大肆收取賄賂、強行佔用民田,公孫家只怕要株連九族。但我沒有想到,朱安世還告發了我的侄兒衛伉和我的兩個女兒。
「叫她快進來,別給外人看到了。」我忙站起來,側耳傾聽殿中的腳步聲。
一個月後,驚人的結果出來了,長安庫銀一共失去二千萬錢,其中北軍被盜最多。他們準備做寒衣的錢被盜取一千九百萬,恰好是皇上今年撥給守備北疆的大軍的額外軍餉,這些錢,本來是要給漠北大軍添置寒衣、儲備糧食、補充馬匹軍械的,這一千九百萬錢之失,非同小可。
這年夏天,關中大旱,赤地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