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他大驚失色。

我停住腳步，打量了打量這個陰氣逼人的所在。

「一個鄙夫有什麼好看的。」田仁不以為然。

朱安世如此處心積慮地掩飾自己的本相，更顯出他的仇恨之深。這一定是我曾經熟識過的人。

這年冬天的大風，十分奇異。長安的民居，有不少被掀去屋瓦，大樹被連根拔起，未央宮前殿，被風吹得坍塌了一半。夾著殘枝碎瓦的大風，在城中尖利地呼嘯著、回蕩著，厚厚的雲層壓住城闕，長安城變得灰濛濛的，街上少見行人，家家掩門閉戶，店鋪整天上著鋪板，到處都是冷冷清清的氣象。

我認出他來了，他是李廣的孫子，名叫李禹。

數年前，他的姐姐曾是太子據最寵愛的姬人，因此，李禹曾經在東宮裡自由出入過幾年。他為人極有膽略，劍術極高，太子據很喜歡他。

這輩子，除了這件事外，我再無遺憾。

黯淡的牛油燈在石壁上燃著，我在牢柵外坐了下來，向陰濕冰冷的牢籠中看去。那是個身材短小、相貌粗豪的男子，滿面都是疤痕，幾乎看不出真實面目。他看起來十分瘦削，但拖著精鐵手銬和腳鐐站在鐵柵之後，竟然顯得有幾份威嚴和雄壯。

「誰來看我？」這聲音有幾分粗獷，有幾分傲慢，還有幾分不耐煩，跟著是一個長長的哈欠，「娘的，深更半夜來看我，帶酒hｔｔｐｓ://rｅaｄ•９９ｃｓw•cｏm來了沒有？」

清冷的燭輝灑在雪地上，顯得十分詭異凄涼。

相士說，這要應在諸侯身上，一定會有諸侯遭到滅門禍。

我緩緩地轉過身來，推開頭上的貂皮風帽，直視著牢柵之內。

李？是的，我認出他來了，那形若猿猴的古怪相貌，那湛然有神的眼睛，那倨傲的下巴，那種大丈夫的氣概……

我還是忍不住掀起車窗一角，向外看了一眼，路上一個人都沒有，積雪映著淡淡的清輝，飛雪已經稀疏起來，四下一片素白，樹木、酒肆、店鋪、人家，都顯得格外寂靜。

我沿著沒有燈的潮濕甬道一路往下走去。

我也有些驚訝：「你認識我？」

我無力救他。

「四十歲？」朱安世苦笑道，「你相不相信，我今年只有二十六歲？」

我的腳步沒有轉彎，仍然往西邊的待斬囚牢籠走去：「我想先看看朱安世。」

他，他的家族不是在七年前就已經被皇上誅盡九族了嗎？

我抬眼，細細地看了半天，搖了搖頭。他那短小的身材、濃密的鬍鬚，那微陷的眼睛和鮮明的五官，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何況，他臉上密布的疤痕完全遮蓋了本來面目，這些傷疤既非刀劍傷，也不是燙傷，似乎是用一種藥水洗出來的。

一輛小小的兩馬安車從皇宮東門悄沒聲息地九_九_藏_書駛將出來，在積雪的官道上賓士。車窗緊閉，裏面拉合著深藍色的帷幔。

朱安世的笑聲越發凄慘可怖了，良久，他才停住夜梟一樣可怕的笑聲，血紅的眼睛瞪著我，冷冷問道：「你今天來這裏想幹什麼？」

我有什麼好後悔的呢？

一陣零亂而清脆的金屬聲響起，這是鐵鐐在石板地上拖動的聲音。

這是人人害怕的長安大獄，裏面曾經關過皇嗣，關過十幾位食邑萬戶的諸侯王，關過不少丞相、太子太傅，關過幾百位上卿、公侯、二千石，其他一千石以下的官員和關內侯，更是數不勝數。

我慈祥地向他笑了一笑：「你願意告訴我嗎，陽陵大俠？」

「沒事，你放心。」我淡然回答，氣定神閑地等著朱安世開口。

我震驚了，低垂下自己的眼睛，不敢再看，但在心裏，我是相信的，因為只有年輕人才有那樣的怒火和忍耐力。

兩馬安車在路上跑了很久，才停在一處陰森森的灰色屋宇前。原來的長樂宮大長秋、新近升為長安司直的田仁，躬著腰，從屋前的一個陰暗角落裡迎了出來。

「他娘的是誰？轉過臉來！」那個粗獷的聲音罵道。

他仇恨地瞪著我，一言不發。

朱安世哈哈大笑起來：「認識？你們姐弟化成灰我都認識！你們家的誰，我不認識？」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哀怨、仇恨和刻毒，還有read.99csw.com幾分凄厲。

「聽聽你的深仇大恨。」我平靜地說，「我要知道，衛家究竟毀在誰的手上！」

深夜，長安街頭飄著暮冬最後一場大雪，滴水成冰，寒氣入骨。

他灰黑色的嘴唇哆嗦著，雙手托起精鐵鐐銬，猛然間向石壁上砸去，巨大的響聲充斥了地牢，我卻依然面不改色。

整個冬天，我前往未央宮叩求過三次，都被皇上嚴厲拒絕，最後，皇上索性命人關住宮門，稱他不想見我。

「李？」我猛然站將起來，向前走了兩步，指著他的鼻子，口吃地說道，「難道，難道你……你是……」我震驚得幾乎無法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意思。

厚厚的石門外，北風仍然凄厲地咆哮著。

十年不見，我真的認不出他了。這從前年輕健壯的東宮侍衛，劍術高明的名將之後，郎中令李敢唯一的兒子。

「衛皇后。」他壓低聲音，將我扶下來，「你想見的人，都在裏面。」

我沒有被他的笑聲嚇住，不屑地高聲說道：「看來，你是我們衛氏的仇家了。衛子夫是大漢皇后，不會怕你這種鼠輩。衛青乃蓋世英雄，縱橫疆場二十年，殺伐無數，也不會將你這樣的小人放在眼中。既然與衛青有仇，怎麼不敢在他生前報復？為什麼不報復在他和我的身上？死後報復他的孩子、親戚，算什麼大丈夫！即使衛氏家族整個毀在你手中，我依然看ｈｔｔｐs://rｅaｄ•9９cｓｗ.ｃｏｍ不起你。」

「您不記得了？」他嘲諷地說，「是的，您是皇后陛下，怎麼會記得那些舊賬呢？被害的人恨天哭地，您呢？您是至高無上的大漢皇后，您的兄弟是威風赫赫的大將軍，你們只記得疆國大事，哪裡記得被你們傷害過的那些底下人。」

我不用猜測也能想到，公孫賀難逃此劫。

我背對著牢門，靜靜站著。

他給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十年，給了我四十五年的榮華富貴和三年的肝腸俱碎。如果此生能夠選擇，我還是願意遇見他。

「鄙夫？」我嘿嘿冷笑，「他弄得我們衛家家破人亡，公孫家馬上就要慘遭滅門大禍！鄙夫？出過名將衛青和霍去病的大族都不是他的對手！」

「你到底是誰？」沙漏的聲音告訴我，子時已過，我不想再和他多費口舌。

田仁默然無語，為我高高舉起了羊角燈籠。

「你是……」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疑惑。

「公孫父子關在那邊。」田仁提醒我說。

在外面守著門的田仁，嚇了一跳，大聲問道：「皇后，你沒事吧？」

朱安世終於平靜下來，他走到鐵柵之前，手指緊緊摳住結冰的柵條，向我說道：「皇后，你看我有多大年紀？」

皇后的顏面掃地，這還是其次，那種束手無策、救不出至親之人的感覺，才令我沉痛。長姐衛君孺臨終之前，將公孫賀、公孫敬聲父子託付給我，我卻完不成長姐https://read.99csw.com所託，將來地下如何去見她？公孫賀有今天，我難辭其咎。

「是我。」我屏開了獄卒和田仁，想單獨和朱安世說一會兒話。

李禹剛跳入上林虎苑，皇上就命他不必去了，可是，勇氣過人的李禹，卻一劍將身後的繩梯砍斷，真的打算與幾隻猛虎拼個你死我活，雖然被救止了，但李禹從此名聲大震。

有一次，李禹得罪宮中的宦官，皇上詔命他進虎圈，持劍刺虎。

漫長的冬天終於要過去了，正月里，公孫賀被削去丞相之職、取消葛繹侯的封爵，下了長安大獄。

「朱安世！」獄卒晃動著腰上的銅鑰匙，叫道，「有人來看你！」

朱安世看起來十分蒼老憔悴，像是五旬之人，我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來到這裏的人很少能活著出去，能官複原職的更是極為罕見。即使僥倖逃過此劫，從此也就如同行屍走肉，不敢多說一句話。

朱安世將臉扭了過去，我也沉默著，看著他那矮小寬厚的背影，一種愧疚之意湧上了我的心頭。

我打量了他一下，說道：「你，你有四十歲了嗎？」

無邊的輕盈的飛舞中，我似乎回到了四十八年前，那一天，我柔軟纖細的腰肢是多麼動人心魄，那種迴旋著的美感，深深地吸引著年輕君王的目光。

「你仔細看看，我像不像你認識的一個人？」朱安世接著問道。

他沉默片刻，才仰頭說道：「我本不姓朱，我姓李。」